“我遣散了家中的三百多名奴仆,变卖了万金家产,弟弟死了也不去厚葬,一心要寻访能助我刺杀成功的奇人异士。”

  “人人都说我疯了,毁掉这么大的家业去做一件根本不可能成功的事。也许吧。当年燕太子丹以太子之尊,动用一个国家的力量来做这种事,结果都以失败而告终,我一个亡了国的纨绔子弟,又怎么可能做成功呢?况且听说自从荆轲、高渐离相继行刺失败后,秦始皇对六国之人大起戒心,防范更加严密。就算我愿意走忍辱负重、屈身为奴的路,也休想接近他了。”

  “我明知道,行刺之举难逾登天,可还是要这么做。我年纪轻轻,还没有在韩国做过官,也没什么门客故旧,更没有振臂一呼、四方响应的威望。除了行刺,我还能为我的韩国做什么呢?”

  “我遍游天下,四处寻访,走了很多路,吃了很多苦,有几次险些把命都丢掉了。我不抱怨吃这些苦,我只抱怨:为什么还是没有找到那个能帮助我实现愿望的人?”

  “终于有一天,啊,上天垂怜我,让我在淮阳见到了那个人。他叫沧海君……”

  齐王悚然动容,道:“你说他叫什么?”

  张良道:“沧海君,怎么了?”

  齐王喃喃地道:“沧海君……东海君……沧海客……难道真会那么巧?不,不……”忽道,“他长什么样子?”

  张良道:“面貌倒无出奇之处,只是一脸冷漠,再加上那一身黑衣……”

  齐王“啊”的一声,站起来道:“你等等。”说着迅速转入内室。过了一会儿,手里拿着一卷帛画走出来,将那画展开摊放在案几上,道:“你看看,是这个人吗?”

  张良失声道:“不错!是他!就是他!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有他那种冷漠的神情了……咦,你怎么会有他的画像?”

  齐王收起帛画,微微一笑,道:“这个人做过的事多了,一言难尽。不过他接触的好像都不是普通人,他会找上你,说明你也不是凡俗之辈。好了,继续说吧,我对这个故事越来越感兴趣了。”

  张良道:“我们见面的过程很奇特。那天,我正一个人坐在客舍里,为钱财将尽、前途渺茫而发愁。忽然,一个黑衣人推门而入——我敢肯定,此前我从未见过这个人,可他不知怎地,一下就喊出了我的名字,对我说,他能帮我完成我的‘大事’。”

  “一时间,我没来由地生出一种感觉:他就是我要找的奇人异士!于是,我什么也没问,就向他跪拜下去,说:只要他能助我成功此事,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听任驱策,决无怨言。”

  “他上前扶我起来,看到我的脸,却愣了一下,退后一步,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好一会儿,脸上显出失望之色,道:‘不,不行……你男生女相,恐怕日后难以服众……唉,可惜……’说着后退几步,坐下来,望着我,又叹了口气。”

  “我被他的言行搞糊涂了,想问,又不敢问。他坐在那儿,出神地想着什么,时而喃喃自语道:‘只能找那一个了……可是……唉!’时而抬头看看我,道:‘嗯……这样安排的话,也行……至少可以借此激怒他一下……’”

  “我越听越糊涂,他却忽然站起来,对我道:‘明天早晨,我再来这里找你,你不要走开。’说完他就走了。”

  “他那些古怪的言语,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但我按照他的嘱咐没有离开。我不怕他去告密,我相信自己的命运。何况生死早已不是我所关心的,只要有一丝刺杀成功的希望,我都不会放弃。”

  “第二天,他如约而来,带来了一个狭长沉重的包裹。打开来,里面是一支黑黝黝的长形尖头的物体,似椎非椎,似剑非剑,形状极其怪异。我看不懂。他神情凝重地告诉我:此物是上古神器,可袭敌于千里之外,要谨慎使用。他详细地给我讲解了使用之法。我记下了,可心里却半信半疑。”

  “他又交给我一卷图画。说,两个月后,秦始皇又要开始巡遊了,图中就是他这次巡游的路线,我可以按这路线图找地方行刺秦始皇。我听了更是疑惑:秦始皇疑心极盛,在咸阳宫苑中行走,都不准侍者泄露他的行踪,泄者立斩,这黑衣人怎么会这样神通广大,提前两个月弄到他的巡游路线图?”

  “我满腹疑问,可他说完这些话后,就飘然离去了。追上去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只头也不回地说:他叫沧海君。这当然不会是真名,我明知他在随口敷衍,却也无法可想。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我按照那路线图,沿途考察,最后决定选在博浪沙。如果那沧海君对我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博浪沙将是最容易成功的地方。”

  “我就要一马平川,我就要无险可守。别人行刺需要隐藏之所,我不用。我将在离驰道十里的地方设伏,有谁能发现我?事发之后,又有谁能抓住我?要不是为了亲眼看到仇人的毁灭,我甚至可以待在更远的地方。”

  “等啊等,终于,秦始皇的车驾来了。遥遥望去,浩浩荡荡,不见尽头。我克制着自己激动的情绪,举起那神器,按照沧海君教过我的方法,瞄准目标。我吃惊地发现,那神器竟能使我将那么远的东西看得一清二楚!我一下就找到了皇帝专乘的金根车,驾六马,张羽盖,黄屋左纛,不错……但我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发现了第二辆金根车,不,不止!还有第三辆、第四辆……我越看,心越往下沉。”

  “长长的队伍里,前前后后竟有十九辆金根车!”

  “十九辆中,当然只有一辆是真的,可我怎么知道是哪一辆呢?”

  “我不能把时机白白放走!我不想让这独夫再多活一天!长期郁积着的亡国之恨涌上心头,冲昏了我的头脑,我无法再控制自己——我把那神器对准了一辆看起来最华丽的金根车。唉,其实我只要冷静地想一想,就该想到:秦始皇为人严峻深刻,怎么会把自己的坐车打造得那么花哨繁复呢?唉!”张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脸上现出了无比懊悔的神情。

  齐王道:“那辆车到底是谁坐的呢?”

  张良道:“后来我打听到,是秦始皇的一个宠姬坐的。”

  齐王道:“那么那件……神器又是怎样摧毁那辆车的?”

  张良闭上眼眼,隔了一会儿,才缓缓道:“那情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我亲眼看到,那神器怒矢离弦般飞出去,它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像闪电一样从空中划过,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白影,然后,几乎是一眨眼间,它击中了那辆金根车。随着一声可怕的轰然声响,一蓬巨大的火焰从那里升起,然后消散在空中。”

  “我震惊得忘了自己是在行刺,只呆呆地向那里走去,想去看个究竟。我遥遥地看到地上散落着七零八落的还在燃烧着的车子残体,侍从、宫女们全都被这剧变惊呆了,站在那儿发愣。很快,训练有素的武士们清醒过来,他们首先做的,不是检视车子的残体,而是迅速冲向另一辆金根车,将那辆金根车密密地围护起来,然后一部分人开始分头向四面搜索。”

  “我这才回到现实中来,同时明白了一件事,我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我选错目标了。”

  “天哪,我遇到了真正的神人,他授予了我如此威力奇大的武器,而我竟然失手了!我的悔恨难以用语言形容。”

  “朋友知道了我做了这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夸赞我的胆量,有本事。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算什么有胆量有本事?我是这世间最无用的人!我把一切都搞错了,我愚蠢,我无能,我永远无法原谅自己的那个错误……这件事成了我心中最深的憾恨,然而别人偏偏常因此称赞我,这使我更加痛苦。我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隐藏起来,让时间洗掉世间众人对我的一切记忆,我的避世静修的念头,其实就源于此。但后来群雄逐鹿,风起云涌,我身不由已卷入其中,想退也不能退了。看来,真正要修道只能等到天下太平以后了。”

  张良说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神情间无限萧索。

  室内沉默了许久,齐王忽道:“子房,你刚才说,那神器飞出去后,身后拖着一条白影?”

  张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一怔,道:“是啊,也不知怎么回事。而且那白影在空中凝固了许久才慢慢消散。”

  齐王道:“白影……拖着一条白影……拖,就是‘曳’……嗯,对了……”

  张良奇怪地道:“你说什么?”

  齐王摇了摇头,道:“没什么,来,干了这杯!”

  张良走后,齐王又陷入了沉思的状态,与前段时间的沉思不同的是,这次他的神情间多了一层忧虑之色,这是季姜从未见过的。以前就是遇到在别人看来是天大的难题,齐王也能轻松自如地解决,从不会显示出忧虑的样子。季姜非常担心,关切地问道:“大王,你在忧虑什么?跟项羽的决战吗?听说范增已经让陈平的离间计赶跑了,气死在半道上。现在项羽是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了,大王你不必为此……”

  齐王摇摇头,道:“不是为了项羽。”

  季姜道:“那是为了什么?”

  齐王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道。似乎有些事……不大对头,我说不出来。”

  齐王说着,站起来背着手踱了几步,眉头深锁,轻声自语道:“难道是因为那强大的攻击力量?可他并没有敌意啊……何况他还要靠我们……到底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就是担心了又有什么用呢?那样巨大的神力,如果存心要做什么不利的举动,又有谁拦得住呢?唉!到底哪里有什么问题呢……”

  季姜的目光跟着齐王转来转去,道:“大王,你在自言自语些什么啊?”

  齐王抬眼看了一下季姜,隔了一会儿,忽道:“季姜,陪我玩一局‘八宫戏’。”

  季姜一怔,道:“‘八宫戏’?大王,你要下‘八宫戏’棋?”

  齐王道:“是啊,去把棋盘棋子拿来。”

  季姜道:“大王,如果你正为什么事伤脑筋,就别下这棋了,这棋挺费神的。”

  齐王道:“这你就不懂了,脑子越练越好使,这棋能帮我开拓思路,去拿来吧。”

  季姜有些不情愿地拿来了棋盘棋子,陪齐王下了起来。现在季姜已经对八宫戏的棋路摸得很熟,能跟齐王走上三四十步了,她也对这游戏越来越感兴趣,只是此时却无心多下。

  齐王摆开局阵势,指着道:“季姜,你看,八宫戏是按八卦的原理来的,遵循天地生化之道,多玩玩,对脑子绝对有好处。”

  下了几步,季姜道:“也就大王你了,要换了旁人哪,八卦生克,千变万化,非搞得晕头转向不可。大王,你居然拿这么深奥的东西来锻炼脑子,真叫厉害。”

  齐王微微一笑,道:“这算什么厉害?八宫戏只是八卦一个微不足道的衍生物罢了,发明八卦的那人才叫厉害呢!也不知怎么想出来的,乾、坤、震、巽、坎、离、艮、兑代表天、地、雷、木、水、火、土、山泽,再两卦相重为六十四别卦,不得了!把天下万物都囊括进去了,叫人钻一辈子也钻不完。”

  季姜道:“大王,你不要跟那人比。人间没有人超得过你,可那一位不是人,是半人半蛇的天神伏羲,那智慧当然不是咱们凡人能比得上的。”

  齐王拈着一枚棋子,看着棋盘,道:“是吗?有意思,这么博大精深的东西居然是一个半人半蛇的怪物……”忽然,齐王拈着棋子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抬起头,道:“半人半蛇?你说半人半蛇?”

  季姜道:“是啊,传说伏羲不是人首蛇身么?上古龙蛇不分,也有说他人首龙身的。哎,管他蛇身龙身,想想都恶心死了,古代怎么会编出这么难看的神呢?真不知……”

  “啪”的一声,齐王手上的棋子掉落在棋盘上,滚了几滚,才定下来。

  季姜抬头,只见齐王两眼定定地望着半空中,吓了一跳,道:“大王,你怎么啦?”

  齐王喃喃地道:“人首蛇身……伏羲……啊!我怎么没想到他呢?”说着,慢慢把目光转向季姜,“季姜,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伏羲的事。”

  季姜道:“那些事有什么好听的?大王,伏羲氏的时代离现在少说也两三千年了,那时的人类连记载史事的能力都没有呢。那时的事流传到现在的,大多已经歪曲得不像样了,十句里只怕有九句是假的。”

  齐王道:“别管什么真假,你知道多少说多少。”

  季姜奇怪地看了看齐王,仰起头沉思了一会儿,道:“一般的说法,认为伏羲是雷神之子,开辟以来的第一任统治者。三皇五帝之首的‘泰皇’就是他。诸子百家的典籍,提到他的也不少,不过大多是杜撰出来以佐证自己观点的,不足为信。真正可信一点的,我看就《周易·系辞》中一段讲得还可以。那里面称他为‘包牺氏’,包是包罗万象之意,牺就是以牲畜奉祀神灵。文中说:‘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

  季姜的记忆很好,旁征博引,一一道来,讲完后,道:“大王,你怎么近来尽对这种上古之事感兴趣?一会儿彭祖,一会儿伏羲,还有什么颛顼帝啊龙啊之类的,这些传说与现实无关,又大多荒诞不经,大王你最好别沉溺太……”

  齐王喃喃自语道:“这是恩德啊,他为什么要隐瞒呢?……”忽然全身一震,人一下子跳了起来,大叫道:“啊!不!”

  季姜吓了一大跳,道:“大王,你……你怎么了?”

  齐王背着手在室内来回急速行走着,道:“对了!对了!没有始,怎么会有终?没有因,怎么会有果?如果一开始就不是这样,那么……那么……啊——”齐王把手放在额头上,闭上眼睛,颤声道:“天哪!我竟险些做下如此可怕的事……”

  季姜慌乱地道:“大王,你冷静点,冷静点。到底怎么了?”

  齐王木立当地,一句话也不说,室内只听得到他那急促的呼吸声,许久,齐王沉声道:“来人!”

  一名侍从应声而入,躬身道:“大王有何吩咐?”

  齐王道:“传令:把西殿那些东西全给我扔出去!扔河里也罢,扔山沟里也罢,扔得越远越好,一丝一毫也不准留下!”

  那侍从一愣,但还是道:“是。”转身出门传令去了。

  季姜奇怪地道:“大王,那些东西不是你命人搜集来的吗?现在怎么又叫扔了?”

  齐王摇摇头。

  季姜道:“这就对啦,大王。丹药这东西最害人了,哪个帝王一沾上它啊,准好不了,大王你能及时醒悟,真是太好了!大王,我真为你高兴。”

  齐王看了看季姜兴高采烈的样子,摇摇头,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齐王把一卷长长的画像展开,摊在几案上,聚精会神地观看着。

  季姜走到齐王身后,见那画卷有两幅画。左边一幅画的是一座形状古怪的高山,山顶呈平滑的圆形,旁边还标了许多数字和一些奇怪的符号,山体上画着十余条或粗或细的直线,不明何意。季姜想了想,不记得齐国境内有这样一座古怪的高山。再看右边那幅,倒是一眼就看出来了:是渤海海图。齐国的地图她看过无数次,记得海岸线的形状。只是这幅看起来更具体、更精细,而且画的重点似乎不在陆地,而是海上,海中大大小小的岛屿都标得一清二楚,有些连她都不知道。

  齐王的视线似乎全在海图上,死盯着一刻不放,却看也不看那幅怪山图。

  八月,那个可恶的黑衣人又来了。季姜看见他就来气,走得远远地往下一坐,气哼哼地斜眼瞟这边。打定注意齐王就算叫她也不过去侍候——只当没听到!哪知道这次谈话齐王从头到尾没有叫她一声。

  “你怎么还没开始?”一坐下来,黑衣人就用训斥的口气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齐王平静地道:“我还需要一样东西。”

  黑衣人道:“什么东西?”

  齐王道:“曳影剑。”

  黑衣人脸色一变,道:“你说什么?”

  齐王道:“你能给张良,为什么不能给我?”

  黑衣人死死地盯着齐王,许久才道:“我跟你说过,凡人不能窥测天机的。有些事知道得太多,对你没好处!”

  齐王道:“我没有存心打探,是无意中得知的。”

  黑衣人道:“那你要曳影剑干什么?”

  齐王道:“用它对付汉王!”

  黑衣人道:“汉王不是你的对手,不必动用这样的神器,再说这也不在我们的交易条件之中。”

  齐王道:“如果这是工程的需要呢?”

  黑衣一怔道:“什么意思?”

  齐王道:“明年年初,我将与汉王合力进攻项羽,项羽一灭,我夺取天下的惟一障碍就只剩下汉王了。天无二日,国无二君,国家不统一,工程难以开展,我和汉王之间早晚要有一场决战。汉王现在的实力已不可小视,又有萧何、张良这些能臣辅佐,对付他很不容易。不错,我早晚会打败他,但那将至少用去三年时间。最主要的是……”齐王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到那时,国家人口将有可能在一千三百万以下,而这对工程是很不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