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离离抬眼瞟了他一眼,没说话。

他忽然慢慢笑响,渐渐大笑起来,转身坐起,摇头道:“我也未必就比他好得多。不就是我喜欢你,你弃如敝履么?我敢承认,你倒不敢承认了。”

见他态度终于明朗起来,苏离离暗暗松了一口气,心道:我敢那么刺激你么?抚着腿上的药纱,低声道:“我睡了多久?”

“也就三、四个时辰,天才黑不久。”祁凤翔站起身,从旁边炭炉上端了碗药汁过来,“早该吃药的,看你睡着,也没叫。起来喝了吧。”

苏离离望着那碗乌黑的药汁,心里抗拒了一下,还是慢慢爬起来拥了被子,就着祁凤翔手里一气喝尽,蹙眉不语。

祁凤翔想起她当初怕苦不喝药,自己紧哄慢哄,威逼利诱的情形,禁不住冷笑道:“你说我要是强暴你,你会不会也如此娇弱痛苦,却又不敢反抗?”

苏离离脸色瞬间吓白了,思忖半晌,只能旁敲侧击,半是玩笑,半是坚决道:“锐王殿下,您是才做了鳏夫的人啊!”

祁凤翔见她当真,语调冷淡之中透着嘲笑,“你也未必就不是寡妇。江秋镝若无意外,怎舍得把你扔在那兵马横行的道上。”

苏离离登时敛容,收了戏谑,悲喜全无,淡淡道:“我跟你不一样,你的妻子死了你可以无所谓;可我无论生死都爱他。何况,他不会死。”

“如此说来,我冷血啰?”祁凤翔自问,默然片刻,也不辩,反问道:“倘若他死了呢?”

苏离离缓缓摇头,“他说过会来找我,他从不骗我。”说到木头,仿佛心底没了对祁凤翔那种捉摸不透的畏惧,迎视他目光,坦切道:“人有时会一无所有。我就遇到过,还不止一次,信念就是那根救命稻草。我相信他不会死,也必然会来找我。”她眼中的意味脆弱而坚执,像冬日稀薄的阳光,却是万物仰赖的根本。

祁凤翔看着她的样子,宛然记忆中的思慕,无比亲近又如隔千山万壑。她失去过亲人,却未曾自怨自艾;对他动过心,却从未颠倒爱慕,丧失自我;她遭言欢冷淡,仍不顾安危,要水火相救。她有一种淡定的自在,对人对事不必悉心谋算,全力掌控。

处之安然,失之不悔。

这不由得让他想起那个眉目清亮的江秋镝,无论是贵胄骄子,还是布衣少年,总有适意的决断;无论自己怎样用心招揽,总也不肯轻易就范。仿佛又看见他们在阳关大道上的拥吻,祁凤翔眸光蓦地一沉。

苏离离看他眼神阴晴变幻,一时爱恋纷杂,骄阳般炽热,一时又如水底暗流冰冷莫测,骨子里还是有些怕他,往里缩了缩。祁凤翔撩衣坐下,倾身靠近。苏离离以为他要有什么不轨的举动了,他却只是伸手握了她的手。什么也没说,只握在手里。他的手温热有力,皮肤的触感陌生细腻,袖口雪白得连一丝花边儿也没有,纯粹得犹如他的复杂。

苏离离看着他服素的领口,轻声道:“你父亲死了。”

祁凤翔望着袖子,像看着一段古旧的时光沧桑淡去,平静道:“是啊。他临终下过十二道诏书召我,可我不能回去。他待我不错,当初我下狱,他也一直狠不下心来杀我。”

“这叫不错?”

祁凤翔似乎有些出神,冷冷道:“已经很不错了,因为我要谋的,是他的江山。”他言辞里潜藏着激越,压抑不住,却屈臂埋了头,伏在她床边,有些掩饰,有些倦怠。苏离离错愕地看着他,他仍握着她的手,虎口上的刺痕暗红明灭。她只得由他握着,侧了身趴在床边。

良久,苏离离合上手指,回握在他手上;祁凤翔没有抬头,却更紧地捏着她手。

咫尺之间,默默无言。

苏离离不了解祁凤翔,似乎从来不了解。她设想他的种种心性言行,到头来总是错的。这一点上,她甚至还不如木头。

她这夜睡得极浅,祁凤翔抽出手时她便醒了。他整着袖子道:“你接着睡,我还有事。”态度生气勃勃,又怡然大方,昨夜微露的脆弱如同幻象烟灭。苏离离“嗯”了一声,蹭回枕上,拉了被子半蒙着头。

祁凤翔看了她片刻,见她安睡如故,忽然笑了笑,转身出去了。拇指与食指摩挲着,指尖仿佛留着她手上柔滑的触觉。

苏离离一觉睡到过午,头晕脑涨之状大减。床头放着一套绛色棉衣,她取来穿了。左腿上的伤倒不甚重,勉强可走。掀开军帐,薄雪点翠,旌旗翻卷,苏离离慢慢走出数丈,便见前军校场上一队人马押了一人前来。那人五花大绑,风雪染花了面目,却挣扎不屈。

苏离离缓缓走到木栅排栏边,扶着高高的木桩子,便见祁凤翔白衣胜雪,负手立在场中,欧阳覃站在身后。祁凤翔侧头看见了她,望了一会儿又转过头去。那人被押到他面前,踢跪在地,口中犹自骂道:“奸贼,用诡计捉了老子,算什么好汉。”苏离离一听,便知是赵不折,暗想:这人定不会降,今日必死。

祁凤翔淡淡笑道:“我自讨祁氏叛逆,关你梁州何事?无故前来犯我兵锋,眼下怎讲?”

赵不折大笑道:“世人都知道,祁氏杀兄逆父的叛贼是你!你倒有脸皮反着说。”

祁凤翔也不怒,“大丈夫奔走天下,扫荡四海,何惧人言。赵将军骁勇,愿降最好;不降则死。”

赵不折大声骂道:“凤眼贼,爷爷生下来就没投过降!”

苏离离听得莞尔,欧阳覃皱了皱眉,祁凤翔却嗤地一声笑了,忍着笑挥手道:“罢了,送赵将军去吧。”兵卒扯起赵不折押了下去,赵不折一路大骂凤眼贼不止。刀光起处,身首异处,顿时折做两截。

欧阳覃沉吟道:“太子虽然死了,京城那边还有一番硬仗要打。”

祁凤翔点点头,“你即日提两万兵回驻京师,安顿局势吧。”

欧阳覃迟疑道:“殿下,京师原是重地,对你极为重要,你派我回去,我本不当说什么。只是末将出身微末,京城中的公卿仕族,只怕不服。”

祁凤翔并不看他,淡淡道:“给你兵马是做什么的?我没空跟那些腐儒舌辩什么忠孝节义,但有不服,无论忠奸,一律灭族。总要先拿一两个人做榜样,这个度你自己把握。”

欧阳覃瞠目结舌,祁凤翔徐徐回头看他道:“不然你有什么好办法么?”

欧阳覃细思了片刻,摇头道:“没有。”

祁凤翔悉心解释道:“不是我不肯叫李铿回京,他在雍州经营一年,地理熟悉;又才捉了赵不折,深知彼军虚实,留在这里于我有利。你在太子身边数月,京中往来,也略知一二,由你回京最合适。我写一道谕令给你,敕令不服者杀,你拿回去贴在京城九门,只说是我的意思就是。放手去做。”

欧阳覃大声道:“杀便杀了,我还怕名声不好么?何须殿下来揽这个罪名。我去清点人马,明日就走。只是王公大臣好办,皇帝家事难为,怎么做,殿下还须给句准话。”

祁凤翔想了一会,慢慢开口道:“我父皇其他的儿子小的小,没用的没用,若是没人撺掇他们送死,那就留下好了。太子府上的仆从侍婢可以留着,内眷子嗣,一个不留!”

欧阳覃道:“是。”转身按剑而去。

祁凤翔转身看着苏离离,慢慢走到排栏边,隔着碗口粗的木桩,伸出手背贴在她额头上,静了片刻,笑道:“果然没烧了,外面冷,出来做什么?腿伤不疼么?”

他前一刻说到杀人,斩钉截铁;后一刻问她伤病,温柔周全。苏离离望着他,有些萧索怅然道:“追求这样的东西,不会痛苦么?为父兄所猜忌,人伦离散,回头又去杀别人的父兄妻子。毫无道理就把人杀了。”

“政治就是如此。你不喜欢它,是因为它曾经让你家破人亡。”他仰望苍穹,天高云淡,缓缓道:“人一生是有许多不如意处要忍受,但切不可伤颓自怜。你所有的梦想,一件一件地去完成它;你所有的敌人,一个一个地去征服他。你看到这一切都照着你的想法一步步握在手中,心里是决不会痛苦的。这二十余年来,我若有一丝一毫的松懈,就不可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见她默然无语,似有所悟,他垂下头来微笑地望着她道:“至于人心,你可以去洞悉它。然后善良地对待善良的,恶毒地对待恶毒的,必要时也可以恶毒地对待善良的。我对你已经努力地善良了,不要挑战我的底线让我对你恶毒起来!”

苏离离惊诧地抬头看着他,祁凤翔冷笑,“你心里在盘算着走人吧?你这人要走时从来不告辞,却总喜欢讨论这些深刻的东西。”苏离离作辞的话语还未斟酌出口,便被识破了,一时无言。

祁凤翔语调漫妙悠闲,又带着无穷的压力,“好好呆在这里,我知道你如今视死如归,你也得知道我能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苏离离顿时失色,方才对他怀有的一丝劝慰之情也荡然无存,退了两步,转身回去。祁凤翔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因为受伤而一瘸一拐,毫不优雅,却带着决然坚定。他想叫她站住,想把她抱回去,默然了一阵,却又忍住了。

傍晚军医又来给苏离离的腿伤换了药,叮嘱她多多静养。苏离离懒懒靠在床头,暗想木头不日便当来找她。无论怎样,她都得先把风寒腿伤养好才行。翻来覆去想了一回,合衣躺下,早早睡了。

营中灯火初上时,祁凤翔正握了一卷书在中军静静地看。祁泰急行入帐,趋至他身边,低声道:“主子,江秋镝来了。”

祁凤翔放下书,淡淡道:“哦,发现他了?”

祁泰摇摇头,“安排的人都没用上,他从大营辕门进来的,让哨兵通报要见你。”

祁凤翔眉毛一轩,愣了片刻,方慢慢笑道:“他来得倒快。”

祁泰引着木头,穿过重重营垒,到了祁凤翔中军大帐。大帐里烧着炭火,将冬日严寒隔绝在外。大案左右顺次往下整齐摆着八张大木椅,木头在帐中站定,祁凤翔并不起身,也不迎问,只微微抬了抬手,示意祁泰出去,祁泰躬身而退。

木头抓过一把椅子,“砰”地放在正中,淡蓝布的衣裾一拂,坐了下来。声不发而威,姿不移而严,渊停岳滞,岿然韵度。他目光本是皎皎,望着祁凤翔,却不说话。祁凤翔等他开口,等了些时候,见他端坐不语,忍不住道:“你要见我,怎的又不说话?”

木头缓了一缓,才徐徐道:“你捉着我老婆,想必是你有话说。”

祁凤翔眼尾的线条原有着不可攀描的弧度,此刻一笑,微微弯起来,舒缓而惬意,“我没有话说。”

“你有话说。你粮草已尽,加之关中大震,饿殍遍野,无所劫掠,你想要那批军资。”

祁凤翔说得清晰,“我也想要她。”

木头似乎并不意外,神色并没有严肃,或是凌厉几分,只条理明晰道:“那么你只好回京城去,着力经营两三年,重整旗鼓,再问鼎天下。除去横生的变故,要讨平各方诸侯,七八年的时间或可成功。”

他话锋一转,“赵无妨现今便在雍州边上虎视,此役若能将他除去,一举拿下梁、益富饶之地,与关中想连,则荆、襄、吴、越最多三年可平,大业可成。”

祁凤翔一惊,“赵无妨在雍州?”

“不错。雍州边上的梁州兵马名义上是赵不折领来,实则是赵无妨主倡。他乔装在军中,深居简出,只是不让人知道罢了。否则李铿擒了赵不折,梁州兵为何溃而不乱?”

祁凤翔心里已知他所言不虚,仍沉吟道:“他既瞒得如此隐秘,你又如何知道?”

“上月在梁州遇见打了一架,言欢和徐默格都死在他手里。”

中原战场自古以来多是由北向南的吞并。以黄河流域为主,西出巴蜀有崇山峻岭阻隔,南下江陵有长江天堑横断。祁凤翔已占据黄河沿线,若能打通梁州、益州,东南一隅无可抗之师。莫说三年,也许两年就能一统天下。

战机稍纵既逝,祁凤翔全身的战意都被点燃,但见木头好整以暇,心里藏着万千资粮,却用这战局作饵钓他,不禁冷笑道:“你这是威胁我?”

木头眉宇之间是全然的简洁疏朗,坦诚无欺,“我并没有威胁你,这只是一个选择。看你是要毕其功于一役,还是要离离。”他言罢,微微抬了下巴,眸子里带着三分了然,静静欣赏他眼里的挣扎。

祁凤翔踌躇片刻,缓缓摇头道:“你若不想她死,最好是将银粮藏地说出来。”

“你的侍卫拦不住我。我之所以没有悄悄把她带走而是当面跟你说,一则是不愿用这种手段来对你;二则是怕你当真恼火,后患无穷。”木头说得平静。

祁凤翔看了他半晌,神色有些阴沉犹疑,似不愿如此又不得不如此,带着三分漠然情绪,冷冷道:“我知道藏不住她。昨天喂她喝的药里下了西域奇毒。自后每月初服下解药便与常人无异;若是没有解药,活不过当月十五。”他顿了顿,又道:“不要指望韩蛰鸣,他这辈子解不了的,就是这种毒。”说完手扣了桌沿,静静欣赏他隐忍的错愕与愤怒。

木头吃了一惊,眉头蹙了蹙,片刻之后却静下来细细打量祁凤翔的神色。沉吟少时,他往椅背上一靠,略倚在坐椅的扶手上,淡淡道:“那好得很。我解她的毒没有把握,杀你却有把握;一年杀死没有把握,十年杀了你却很有把握。你若没想跟她同归于尽,就让她好好活着。”

祁凤翔万没料到他会这样说,摇头叹道:“你跟她在一起也没什么好,这副市井无赖的嘴脸倒是学了个十足。”他笑一笑,殷殷善诱,“你是杀得了我,可那又有什么用。自己的老婆不也没了?”

木头微微挑眉,“我的老婆没了,你的性命也没了。谋划了十数年的江山难免不让别人去坐;天下悠悠之口难免不说你志大才疏,爱美人不爱江山,死于风流艳债。”

祁凤翔额上青筋隐隐一浮,咬牙不语。世人说他残忍狡诈阴险毒辣,那都没什么;若是让江秋镝为老婆报仇把他杀了,必然沦为笑柄。

木头淡淡一笑,“这还是一个选择,看你心里是自己更重,还是她更重。”

祁凤翔默然半晌,反问:“你以为呢?”

木头正色道:“我以为,以你的智谋,不会做这样两败俱伤的事,你也没有给她下毒。之所以这样说,无非是心里气不过。”

祁凤翔的眼仁里有种莫名的张力,藏不住恼怒之色,狠声道:“江秋镝,你当我舍不得杀她?!”心里激怒,当真杀机一动,苏离离既是羁绊,又无心于他,留之何用?一时入了魔怔,苏离离的样子在脑海中一划而过,纵然万般可爱也失了缠绵心绪,只觉我得不到的谁也别想得到!

木头见他发怒,心里倒是一松,下毒之事想必是让自己说中了,缓缓摇头道:“你舍得杀她,却不该是为了这个原因。”短短一句似凉水泼下,他的简洁犀利,仿佛万事都能迎刃破解。

祁凤翔骤觉失态,反愣了一下,心中往复来回,如雪崖之上的独坐参悟,茫然又带着细碎的纷乱。倘若真的杀了苏离离呢?此生夜阑反侧,他能不后悔?然而容她活着,又能做到江湖相忘?那些岁月里的美好,都是为另一个人而舒展,自己这番心思又成了什么?

如丝绳萦绕,减不断,理不清,祁凤翔平生未曾如此难以决断。木头已慢慢接着说道:“譬如壮士赴死,一瞬之机,慷慨而去,与千古霸业同样壮美;若是静下心来衡量比较,瞻前顾后,就失了真意了。情爱也是如此,最经不得推敲,你稍一犹疑便是舍弃她了。她比不上你的大业,也比不上你自己。”

祁凤翔理了理思绪,沉吟道:“人生并没有这么多选择的时候,难道古今王侯都没有白头到老的?她和我所谋求的也并不矛盾。”

木头道:“是不矛盾,她若跟着你,一辈子也未必会遇到江山美人难两全的时候,可惜还有我。”

“你?你难道只为她而活,为她而死?”

“我为自己而活,却可以为她而死。这一点你办不到,你要的东西太大,你的命太重。你从一开始对她就没有这个心,所以听凭时日迁移,与她得过且过地来往。她断然离开,也正因为她要的不是这个。用情之深纯专注上,你比不上我,所以你得不到她,又能怪谁?”他说得平淡,毫无起伏,却轻易激起祁凤翔心内波澜。

见他沉默不语,木头再逼一句,“你现在也可以带她走,我决无二话;你若忧心天下安危,我愿意替你担这个重担,决不堕了你的威名。否则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意下如何?”

意下如何?十多年来的谋划隐忍,大半的艰辛都度过了,如今胜利近在眼前,他怎可能拱手让人?祁凤翔骤然抬头看着他,看了好一阵,缓缓摇头道:“江秋镝离了王侯之家还可以是木头,祁凤翔离了朝堂皇家就什么也不是了。”

木头微笑不语,心意却转侧缱绻。江秋镝原本也什么都不是了,幸而有棺材铺里的两年时光,才学会了做木头。

祁凤翔慢慢靠上椅背,冷笑道:“难得你想出这番说词来。”

木头淡淡道:“也没什么难的,我只想听答案。”

祁凤翔握拳虚抵在唇上,又看了他半晌,缓缓道:“我不要她,我要你。你留下来帮我。”说到“我不要她”,心里似压着千钧之力,说完却是一松。一念之间九百生灭,倒把尘世百味尝了个尽。

木头神色不变,问:“你用什么来让我答应呢?”

祁凤翔放下手,率然叹道:“什么也没有,凭你高兴。”

木头微微一笑,却没有说话的打算,祁凤翔大不是味。

“我说,”他抚额叹道,“你我也算是故旧知交,我邀你共谋天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你不置可否了四五年,就不能给句准话么?”

木头越发笑得深了几分,站起身道:“我要去找那批银粮,现下便要带她走。”

祁凤翔斜睨着他,轻描淡写道:“是在铜川么?”

木头道:“不是。我写了铜川,但不在那里。”

“你故意的?”

“我就是不防别人也要防你啊,哪知道歪打正着。”

祁凤翔附掌笑道:“那好极了,铜川那边我布置了人。”

木头微一讶异,恍然道:“那天跟的是谁?”

“十方。”

“难怪。”木头转身欲走,问:“我老婆?”

祁凤翔微微笑道:“她腿上受了箭伤,又着了风寒,今天才褪了烧。虽没什么大碍,却还需静养。这会只怕睡得正熟。”

木头略一沉吟,点点头,“好,她暂时留在这里养伤,我三日后回来。”他说到“我三日后回来”时,运上了上乘的内力,声虽不高,却水波一般漪漾开去,合营皆闻,合营皆惊。

苏离离本睡得浅,此刻听到他的声音如从冥冥三界中传来,骤然一个惊醒,翻身坐起。

祁凤翔内力一阵激荡,耳内低低轰鸣,心中大惊,不料他内功收发自如,精进至此。

木头已转身大步出帐,至中军大门外牵了来时的马。祁凤翔起身跟至帐外,忽想起一事道:“你总要带点人马去。”

木头头也不回,道:“用不着。”马鞭一扬,绝尘而去,留下祁凤翔站在那里,凭空多了几份赏识之色,又混杂着惆怅。江秋镝一派坦然地将老婆留在他这里,义下于先,摆明了是要绝他的觊觎之心。

身后苏离离趿着鞋子瘸着脚奔出帐来,叫道:“木头!”木头的背影已去远,不一会儿掩入夜色之中。她茫然地望着他去的方向,半是因为焦急,半是因为奔跑,呼出的气在空气中缭绕。祁凤翔转头看了她一眼,冷冷道:“说了三天后回来。要不为让你听见,也犯不着震得人头晕。”

苏离离回过神来,牙齿咬得下颌骨愈加清晰。她愣了愣,一步步走近他,眉不怒而挑,惊急之中大声道:“我知道你在铜川布置了人!你又弄了什么陷阱让他去跳?!你怎么就折腾不完呢?见不得我好是吧?!祁凤翔,你想逼死老娘还是怎么的?!”

她睁圆了眼睛,眼仁像黑曜石的流光,这一副横了心肠要发气撒泼的模样,却是为了担心他算计木头。祁凤翔看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懒得废话,劈头盖脸一通骂:“难道我脸上写着‘坏人’?我是杀你了还是害你了!给他个陷阱他就肯跳?他有你这么蠢?!有那么几个心眼子都做到破棺材里去了!”

苏离离被他突如其来地一骂,一时不知所措,但听得最后一句,张嘴就回,气势不减,“我做的棺材好得很,不是破棺材!”

祁凤翔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回头见她还愣在那儿,空气清寒间瑟瑟发抖,大喝:“滚回去睡觉,睡不着眯着!”苏离离被他震得一抖,诧异地看了他大步而去。

这番发泄似的争吵来得毫无缘由,一个为爱人的处境担忧,一个却是因为知道自己注定要失去了。

营里许多人听见木头那句“我三日后回来”,不明所以爬起来询问。见苏离离与祁凤翔这般吵架,四面窃窃私语。苏离离看了看木头离去的方向,默然想了一想,木头行事向来谨慎周全,必是与祁凤翔有了什么勾结。他既说三日后回来,自己也只得耐心等着。

她放下狐疑,往回走了两步;又停住回头看了看,方慢慢回到帐子里。

木头策马一夜,天明赶到一处小县。县上房屋塌了大半,居民或死或伤,投亲靠友散去了不少。城内人马接住,径往县衙。莫大正在堂上高坐,拍着惊堂木过官瘾,木头迈步进门时,他大咧咧地一拍,道:“大兄弟,你看哥哥有这官样么?”

木头将马鞭交给小喽罗,颔首道:“有。”

莫大“哈哈”一笑,站起身来走到堂下道:“找着离离了么?”

“找着了。”

“那怎么不见?”

木头正色道:“我暂时将她安顿在一个朋友那里,回来正是有句话想对莫大哥说。”

莫大点头,“歧山上面震坏了,难得前天在路上遇着你。你让我来占着这破败的县城,是要我做县官么?”

木头摇头道:“莫大哥可以做官,却不能只做县官。乱世之中,要么做偏安一隅的小民,要么做接济天下的人物。县官高不能成,低不能就,最是不得安稳。”

莫大听了个一知半解,却踌躇道:“你是要我当大官?我肚子里没多少墨水,手下也只有不到三千人马,我能跟谁比?”

木头抬头看着堂上斜挂的匾额,眼里有种置身洪流的波澜壮阔,气韵清健,吐字斩钉截铁般铿锵,“英雄不问出身,文墨可以学,兵少可以练。天下大乱之后必有大治,到时山贼就做不成了,你若不愿退回去做一个平民,如今就得往前进。你只告诉我,敢不敢?”

莫大似被他的神气感染,蓦然生出一股豪情,慨然道:“有什么不敢,天下没有我莫大不敢做的事!”

木头朗朗一笑,“那好得很,现下便请众兄弟跟我去做一件事。”

第十八章欲辩已忘言

这两天薄霭沉沉,天上的云朵厚重而阴灰。祁凤翔拿了一领自己的披风给苏离离,一色的水貂毛皮,虽是旧物,毛色却鲜明,颠毫上近乎透明的亮。苏离离成天裹着,也不敢走远,就在自己住的帐子周围转悠。

她这天早上爬起来,缓缓地左转了一圈,又右转了一圈,便见祁泰大步流星,给她端来了午饭。饭菜很简单,苏离离也不挑剔,只是叫住了祁泰。

祁泰道:“苏姑娘还有什么吩咐么?”

苏离离迟疑道:“木头,就是那天晚上在营里说他三天后回来的那位江公子……你知道他去哪里了么?去做什么了?”

祁泰摇头道:“这个我也不知道。”

“你就不能问问你主子?”苏离离就是不松口。

祁泰想想,说:“主子是主子,他愿意说的自然会说,不愿意说的我们又怎能去打听。”

苏离离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道:“我只是个女人,而且还被他关在这里。他就是告诉我,我也翻不了天去。人说死要死个明白,他把我家木头支使到哪里去了?大丈夫行事应当磊落,何必瞒着我一个小女子呢?”她脸上哀婉之中带了激动。

祁泰默了片刻,道:“姑娘就是知道了,也无济于事,还是不必操心了。”说完转身出去。

待他走远,苏离离表情一放,懊恼地拿起筷子扒饭。这祁凤翔是个人精,连手下都练成精了。

祁泰绕过宽阔的校练场,来到祁凤翔中军,正有亲随端了午饭进去。祁泰上前先用银针试了,才给祁凤翔端到旁边食案上。祁凤翔这才放下文书,又整了整大案上的笔墨,方淡淡问了句:“给她送饭了么?”

祁泰应道:“送了。”

祁凤翔坐下端了碗筷,祁泰又拿来水杯给他倒了杯水,一边倒一边说道:“江秋镝去了一日,下面也没传上来什么音信。”

祁凤翔慢慢吃着饭,细嚼慢咽了一会儿,并不抬头,问:“你想说什么?”

祁泰一慌,“……没什么,属下……”

祁凤翔不咸不淡道:“你从小跟随我,可知道在我身边办事,最重要的是什么?”

祁泰想了半晌,道:“……能干,办事有效率。”

祁凤翔也没加重语气,轻描淡写道:“老实。主子吩咐的事能办好,没吩咐的事不多办。若是做不到这一点,越能干的人死得越早。”

祁泰一惊,知他看出来,忙道:“属下也是被苏姑娘说了半天,才想帮她问问,决不敢有什么二心。”

祁凤翔慢慢笑了,问:“她怎么跟你说的?”

祁泰依样说了一遍,不用看到,祁凤翔也能想出苏离离当时那副模样,忍不住笑道:“你倒是生了一副侠义心肠,可惜看不出人家几分真假。”吩咐祁泰道:“你一会过去看看,她若吃完了饭,把她带过来吧。我告诉她好了。”祁泰应了。

苏离离吃完了午饭,正准备小憩片刻,祁泰来端盘子,顺便把她请进了祁凤翔的大帐。大帐里祁凤翔正站在地图之前,细细看着山川地形。身侧站了一人,淡青袍子,敛袖收容而立。她进去时,二人并未回头。

苏离离眼珠子一转,便看祁凤翔身边那人,衣带之上挂了一只寸长的小棺材,底下垂着穗子,不由大喜,脱口招呼道:“应公子!”

应文回过头来见是她,一贯冷淡的神情也浮上几分笑意,回揖道:“苏姑娘好啊。”

苏离离倒是回了个礼,笑道:“应公子好。”

祁凤翔脸色不佳。

应文侧目看了他一眼,略抿了抿唇,并不说话。苏离离见到应文时几份雀跃之情,对比见到自己时的见鬼之状,怎不令祁凤翔恼火。但见苏离离身上裹着那件批风,和着棉衣,臃肿蹒跚,一张脸却还是巴掌大,颌骨是令人心怡的弧线,祁凤翔冷冷道:“你老实呆在营里,不许再跟祁泰打听江秋镝的去向,否则他也没有好果子吃。”

苏离离眉头一皱,嘀咕道:“你讲不讲理,祁泰大哥又没说什么,动不动就乱迁怒人。又要把我关着,又要我什么都不知道,死也死不明白……”

祁凤翔额角青筋一跳,道:“我要你死了么?我不关着,你倒是出去走走看,看你能走多远!”

苏离离翻起一双白眼,慢悠悠道:“你找我来是要吵架?”

祁凤翔骤然语塞,噎在了那里。苏离离苦口婆心地劝道:“你的声音是比我大,不过我可以骂得比你难听。只是我现在困得紧,没有前天晚上那个劲头了,你实在想吵,改天约个时间我们再来吧。”

祁凤翔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一看见她就生气,这口气还总是忍不下去。他咬了咬牙,一步一步走到苏离离面前,苏离离禁不住退了一步,被他一把捉住,逼近她低声暧昧道:“你过去跟在我身边,耗子从猫般我见犹怜,让我着实喜欢;如今装出这副无所畏惧的模样,放浪不羁,让我越发喜欢得紧。”

苏离离被他一捉早已缩成了一团,听得这句话,不由得满脸愁容,哪怕他说要杀她,也好过说喜欢她。苏离离欲哭无泪,一脸苦笑道:“你到底喜欢我哪一点啊,我现在改还来得及不?”

祁凤翔看着她虚弱的模样,想起她种种言行,既无淑女之体统,又无烈女之气节,怕死贪财,到底哪一点让自己喜欢?想到在京城时,她逮着机会便讹自己银子,真是爱到心里去了,神色一缓,“哈”地一笑。

苏离离看他笑了,满脸佯欢道:“是是。”

祁凤翔觑着她一脸的狗腿相,摆明了应付自己,心下不悦,眉头一皱,“哼!”

苏离离不敢松懈,胁肩谄媚道:“是是。”

祁凤翔哭笑不得,松开她一挥手,“你别的本事没有,饭倒还做得可以,去,带她到军厨那边,给我做午饭去。”

苏离离巴不得他这一声儿,转身就想溜。祁凤翔扫着她腿上,又恶声恶气道:“走慢点!”应文跟出来道:“我过去瞧瞧,她可别真去做饭了。”祁凤翔点点头。

应文出来追上苏离离,苏离离放慢脚步做了个无奈的表情,应文便笑了。两人慢慢往军中大灶处走。应文道:“苏姑娘这些日子过得可好?”

“还好吧,唉,”苏离离叹了口气,“老遇到些莫名其妙的事,甩也甩不掉。”

应文执起腰带上坠着的小棺材,笑道:“苏姑娘记得当日做这棺材时说的话么?”

苏离离看了那棺材一会,释然笑道:“说起来容易啊。”

说话间走到军中做饭的地方,露天开阔处搭了几片大棚子,两尺宽的灶台砌了一溜。苏离离一看傻了眼,那大铁锅把她放里面还能盖上盖子。伙夫腰圆膀阔,垫了块大石在脚下,站在与锅平齐的位子,挥舞着肘子,手上是一柄寻常铲土的大铲子,配着那锅倒是相得益彰。

苏离离吞了下口水,支吾道:“应公子,我炒菜的时候要是一错劲儿摔进去了,你可要尽快把我捞起来啊。”

应文实在忍不住,摇头笑道:“那铲子你是挥不动的,炒那一锅菜,足够近百人吃。这些菜还是我昨天从冀北带来,也只能支持个三五天。你随便做点小菜就是,不要太当真。”

苏离离连连摇头,“那怎么行,你是听见的,他让我在军厨这里做饭呢。我要是不做,还不知他要怎么对我呢。”

应文奇道:“你当真觉得他是那种人?”

苏离离低了头不说话,应文正色道:“苏姑娘,你我也算是不错的朋友,你能不能说句实话,你真的对祁兄一点也不动心?”

苏离离埋了一回头,方慢慢摇了摇头,“应公子,人应懂得轻重取舍。他待我的好,我知道;可这个情,我实在还不起了。”她抬眼看去,地上菜蔬边放了只年轻的公鸡,不知在哪间民宅里抢来,她问那军厨,“师傅,这只鸡能给我不?”

那军厨一抬头见应文在她身边,点头道:“行。”

应文见她避而不答,淡淡一笑,插话道:“把鸡拔毛开膛清理了,一会送到苏姑娘那里。”伙夫不敢怠慢,少时便将那只鸡收拾好,送了过来。苏离离端详片刻,那公鸡神容安详,死态端庄,收翅光皮缩在盘子里。

苏离离踌躇片刻,欲要脱掉大衣,挽袖子分尸。应文道:“你风寒未愈,我叫人来切吧。”

苏离离摆手道:“要不你帮我把这只鸡切成小块吧。”

应文皱眉道:“我没宰过这些,君子远庖厨,这个……”

苏离离嗤地一笑,“什么君子远庖厨?没有庖厨,君子有饭吃么?读圣贤书是经世致用的,也别把自己弄得太神圣了,说这一套来装模做样地摆身份。一鸡尚不能宰,何以宰天下?”

应文被她一番鼓动,也觉新奇,点头道:“说得有理,我今天就试试吧。”说着,挽了袖子,系了围襟,手举菜刀,不知从何下手。苏离离指点他顺着脊骨先劈成两半,应文到底聪明,一点就通,方位准确,只是力道小了点。

苏离离道:“使劲宰,你还怕砍疼了它啊!”

应文叹道:“杀鸡不易,杀人想必更是不易。”

“嘻,”苏离离嗤笑,“你们这些王孙公子,倒未必没杀过人,只不用亲自动手罢了。”

“也是,你亲自杀过人么?”

苏离离不禁想起认识应文那天,京城城破,她孤身在乱兵中奔走。一个士兵捉住了她,她想也没想便将菜刀砍进了他的脖子,那么深的嵌在那人脖子上。祁凤翔一箭射穿了那人的脑袋,评曰:“砍得利落,只是下手惊慌。”

那是她第一次杀人吧。奇怪的是,这么久以来,她竟从没有想起,心底也从没有过恐惧或是道德的责问,仿佛杀那个人天经地义。人性在无所依傍时,就会失去原则,所以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一营的火头军总领是个五十上下,留了一脸浅胡茬的老伯。他端了个苏离离要的沙锅进来时,便见苏离离端坐一旁,一脸若有所思的玄妙;应文挥刀断翅,一脸比鸡还痛苦的神情。

军中缺作料,原也做不出什么精细东西。苏离离把鸡块过了水,一杯酱油,一杯食油,一杯白酒,几缕野葱瓣蒜,放一个小沙锅里文火收汁。烧出来的鸡块色泽红润,又不失原滋原味,有种纯粹的鲜香。苏离离自己闻着香,先偷吃了两块,心道:“老子再小心伺候你一天,反正木头明天不回来,后天也该回来了。”

晚饭时,她将这盘菜端到了祁凤翔的的帐里,祁凤翔打量了两眼,抬起眼皮不冷不热道:“这是赣州一带的菜肴,叫三杯鸡。你在哪里学来?”

苏离离连连点头,“锐王殿下真渊博,我在菜谱上看来的。”

祁凤翔温柔地笑,“你也挺好学嘛,坐下,就在这儿吃饭。”

苏离离知道推辞无用,也就坐下了。祁凤翔用筷子扒拉了一下,又细看了看,道:“这鸡块真是切得鬼斧神工啊!”

苏离离微微笑,“刀工不好,刀工不好。”说着也去夹了一块,祁凤翔筷子一抖,给她敲掉了,“我记得你切的笋丝匀称细致,全不是这副样子。用力弱而不足,下刀准而有度。可见其人没有用过刀,但心思还算聪敏。这是应文切的。”

他兀自笑道:“应文家里的厨子比你见过的还多,你居然骗得他做这样的事。”

这人长的是什么脑子,苏离离又夹了一块,也考究道:“据我看来,是我风寒初愈,手上无劲……你!”

祁凤翔已再次敲掉了她筷子上的鸡块,仍然温柔地笑,“你风寒初愈,手上无劲,吃不得鸡,还是吃点清淡的吧。”

这顿晚饭苏离离吃着军中伙夫做的粗糙饭菜,看着祁凤翔一块鸡一口酒,把自己一下午的成果都吃了下去,还悠悠一叹道:“我自到雍、凉领兵,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菜了。”

苏离离定心立意,今夜回去,无论如何要给他扎一个小人!

这顿饭吃得苏离离很不舒服,面前的菜不好,人也不好。勉强挨到他吃完,看他漱了口,洗了手,撤了碗盏,苏离离轻咳一声,“天黑了,我困了,可不可以回去了?”

祁凤翔微微眯了眼打量着她,“想走?”

苏离离点头。

“我看你还没怎么吃饱,要不让他们再做点什么来吃。我这里人吃的东西不多了,马吃的东西还有不少。”他无害地笑。

苏离离无奈道:“多谢好意,可惜我没有马这么好的胃口啊。”

祁凤翔转身从大案底下拿出一个尺长的花漆盒子,走到苏离离坐的垫子旁,把盒子递给她。苏离离迟疑道:“什么啊这是?”

祁凤翔黑油油的眸子漾着水一样的光泽,灯光掩映下映着她的影子。他举起盒子在耳边听了听,又小心地放下,道:“昨日他们在山上打到几条草蛇,现在听听仿佛是捂死了,你拿去明天做个蛇羹来吃吧。可不许扔了!”

苏离离往后一缩,已靠到了帐子上,“我不要!我做不来蛇羹!”

祁凤翔一把拉过她的手来,塞上盒子,不冷不热地命道:“叫你拿着就拿着,现下人马都少粮草,给你找点吃的多不容易。拿好了,滚吧。”

苏离离捧得手都要抖了,相比之下,还是祁凤翔更可怕。迫于淫威,她端着盒子逃也似的滚了。祁凤翔看她把那盒子端得要多远有多远,待她出去,不由得大笑起来。

苏离离捧了花漆盒子回到帐子里,先放在地上,抬头四顾,找了个大铜壶压在上面。压完又曲膝跪在地上敲了敲,没有声音。静了片刻,她又敲了敲,还是没有声音,想必都死硬了。她决定无论是什么东西都给他拿出去扔了,盒子还得留下以备祁凤翔明日找茬。

苏离离将油灯挑亮,放到一旁,小心翼翼地揭开了漆盒盖子。墨子酥,百果饼,枣泥糕,山楂锅盔整齐地码了一盒,少而精,飘着糕点的香甜,是京城最大的点心铺子三味斋所出。

苏离离愣了半晌,缓缓将盒盖放下。寂静中拈起一块墨子酥咬了一口,黑芝麻的纯香在舌头上弥漫开来。

第二天祁凤翔出营去了,第三日午后才回来。傍晚将黑不黑时,阴沉的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祁泰来请苏离离到祁凤翔帐里去。苏离离早吃了晚饭,不知他此时相请是为了何事,也不能不去,裹了那件貂皮批风出来,冒着风雪到了他帐子里。帐侧一张矮几,放了酒杯,旁边烫着酒。

祁凤翔一招她,“来坐。”他目光浅淡,态度平静,苏离离心里有些明了,便也安安静静走到小几旁垫子上坐下。祁凤翔端详了她片刻,笑道:“不错,这两天不像饿着的样子。”指点桌面,“今天下雪,忽然想喝酒,所以请你来喝一杯。”

他舀上一杯热酒,苏离离不由得想起那次年三十,她孤身只影;在苏记棺材铺的院子里,他不请自来,与她喝酒的情形。苏离离握了杯子,沉吟不语,祁凤翔却兀自仰尽一杯酒,笑道:“你不善饮,至少喝一杯吧。”

苏离离看着他,缓缓举杯道:“我确实不会喝酒,只这一杯。这杯酒敬你,还是祝你得偿所愿吧。”她仰头喝尽,酒味醇香热辣,从咽喉直滑到胃里。

祁凤翔的心似是一沉,落在一种优柔酸楚中不能自拔,反笑道:“你知道我所愿的是什么?”

苏离离摇头,“我没有必要知道。”

“你应该知道,你跟我在一起,我不会害你。我会对你好,好到我可以做到的地步,可是你没有给我机会。”

“不是……”苏离离不稳地抗辨。

祁凤翔伸出左手,手上那个刺伤终是无法消除。他的声音如夏日小河中的水,平缓却涓涓流动,拂过她心底最细微的感知。

“我那次在船上逼问你,问到最后自己下不去手。过后我想就这样算了,先把你晾在一边。可是你那一箭之后事情就有些失控。我甚至想过把你留在身边,然而变故突然又不得不把你送走。”

他轻轻将手放在桌上,“我在豫南想来想去,觉得情之一字是个羁绊,当断则断。便和傅家结亲,一则借势,二则忘怀。等我回到京城,十方说你去了栖云寺,我听他把你们说的话说了一遍,忍不住又想见你。觉得即使是作寻常朋友,时常看见你也是好的。”

祁凤翔语音兀地一沉,“你让我救于飞,我既然答应了你,千难万难又怎会不救。你那天来找我的时候,于飞虽没死,也还没活;我也想让你明白,我身处之势残酷凶险,不能妇人之仁,所以没有告诉你。我想你再见到于飞自然能明白,可你对我一点耐心也没有,你信不过我,你那一走我是很生气的。”

苏离离打断他道:“我走并不完全是因为于飞。”

“那是为了什么?”

苏离离不答。

祁凤翔微讽道:“你有什么不敢承认的,有些话我们没说过,并不是因为我们不是。”

苏离离慢慢抬头,“那我为什么要留在那里呢?你把我当作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