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他呼吸微浊,却突然出手握住她的一把半干长发,将她利索地拽了起来,然后捏着她的下巴盯住她,面无表情道:“除了这点手段,你对男人还会什么?”

她被他捏得很痛,蹙了蹙眉。

脸也跟着僵住,心中更像是瞬间空了一块。

……除了这点手段,她确也再不会旁的。

这么些年来,她的身子便是她最好的工具,而她除了面对他,也从未有过失手之时。

她不曾爱过,亦不懂得爱为何物,倘是能用这些手段来抵爱之一字,又未尝不是一种轻松。

“往后在我面前,不必再使这些手段。”他又开口,伸手慢慢地理好衣裤,“因为我不吃这套。”

她有些恍神,然而恍神时却被他劈头罩下来一件厚厚暖暖的外氅,左手被他握住,往外带去。

“岑轻寒。”

他握紧了她的手,叫了她的名字,又道:“你该是什么样,便做什么样。永不必再装。”

咫尺间他的这句话横冲而入她耳中,声音沉凛。

迈过门槛时,她竟然踉跄了一下,身子一个不稳,却被他搂进怀中。

心在微微颤抖。

多年来的双重身份早已模糊了她的心性,她又该是什么样,怕是连她自己也不清楚。

而他要她撕去所有伪装,可他自己却是浑身上下不出一点真意。

倒叫她如何甘心?

外面冰天雪地,夜空如盖倾扣,地上有许许多多明光摇曳的莲瓣灯,一路向前延伸,绕过廊间小径,直入业已结冰了的湖心亭。

有婢女在前持灯引路,亭间置了一张乌木长几,一张铺了虎皮的玉椅,有酒有菜,还有几个教坊伶人侍立一侧。

自打他正月初二“出宫”回府,就未在旁的女眷们院内留宿过。

今次她承旨受封、被册为商王正妃,他倒也给足了她脸面,叫这阖府上下皆看见他是如何“宠”她的。

亭子里烧了火盆,他执她手共同入座,然后温了碗酒,喝了一口,又递去她唇边叫她喝。

她便轻轻抿了一小口。

琼浆烈辣,令她心头一下烧起了一把火,座下虎皮也暖烘烘的,虽是在这露天冬夜里,却也不觉得冷。

那一头的伶人奏起了丝竹,乐声如水,缓缓流过这一隅静处。

他在人前倒是副慵怠的模样,口中道:“未曾用膳,便出宫回府了,劳你且陪我坐一坐。”

她静静地在旁边看着他吃东西,心中却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渐渐地蔓生而出。

他与她明明是宿敌,如今就算是为了各自利益而一时联手,也不该是此时此刻这种情境。

而他今夜的言行更是令她万分不解。

他应该只图利用她,可利用她却为何想见她的真性;他应该不在乎她能活多久,可又为何偏偏如此在意她背上的旧伤;他大可不必以对待正妻的礼数来待她,可这一切做戏又是为了什么。

但不可否认,没了阵锋相对的血火冲突,与他如此相对而坐,把酒无言之际,却是异常令人心宁。

想必他亦是如此。

这么些年来不曾有人知心,如今能得一人与自己如此相像,纵是曾经厮战得你死我活的敌将,又有何妨?

但,就因深知对方的脾性手段,才会愈发不安。

“岳华一旦起降,”她沉思良久后开口,声音轻不可闻:“南面兵事,王爷又将作何打算?”

他又喝了口酒,转过头来看她,目光似也染了酒气,热辣辣一片。

她辨出他眼底欲望犹在,当下不知进退,下面的话也哽在嗓间,说不出一字。

他扬眉,重重搁下手中的酒盅,横臂将她揽进怀中,低头贴着她的耳朵道:“纵是我说了,你也不见得肯信我。”

她只觉耳垂如火燎过,脸色却冷下来,声音愈发轻了:“王爷能够手刃三个发妻,还有何事是做不出的?它日赜北疆土若是尽归王爷所掌,王爷又岂会有一丝半点的仁善之心。”

他听后不恼,却笑起来,“岑轻寒,你与我又有何差?”

亭间丝竹乐声恰在这时一曲终了,歇了一歇。

他抬手握住她的脸,眼底渐渐冷透,道:“你当初能够亲手杀了自己的双生哥哥,又岂是仁善之辈?”

此言有如凌空利镞,一箭穿心。

她整个人僵如坚硬磐石,眼中的血丝一层层漫上来。

十六岁生辰那一夜的血幕,刹那间涌上脑间,令她呼吸不能言语不能,只知定望着他,连他是如何知晓此事的,都再顾不得去想。

第十九章 相知(下)

 悠然地,伶人重又奏起了乐声。这丝竹声穿过冰冰凉凉的空气,飘过他二人间对视不移的目光,渐渐荡去远处结了冰的湖心。

她的思绪也被这忽停又起的乐声搅断,回忆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拉了一把,转而又望见他这一双内蕴千刃的双眼。

他却又稍稍弯唇,松开手,“幸而你非仁善之辈。”可揽着她的姿势却未变,“否则我倒要失望了。”

她不发一词地闭了闭眼。

从丹州城中听他道出肖塘秘辛始,到今夜他转刃割开她的心房外衣,她在他面前果真是再无任何伪装的必要。

以及可能。

他伸出左手,食指浸了浸酒,然后在面前长几上飞快地勾勒出数条线,又重重压出几个点印,道:“薛领麾下一万人马屯于雄州城外三面,只围不打,赜北各路竟没一个敢领兵来援的。岳华若降,则容州五万兵马可为先锋,速取灞州一带三十二县。符淮、张克用二部尚不足虑,且待开春后再图后着。”

这话锋转得实在是过快。

她张眼去看,不费力地就辨出那些半干酒渍代表了什么。他的话她听得一清二楚,可她却仍旧不发一词。

他的指腹慢慢地滑过最前面的一道弯曲酒渍,寻着一点顿了顿,又道:“泾河最浅处乃是白沟淀的滩口,可在此处集军渡河。”

她半垂的长睫轻轻一颤。

容州既降,则赜北边疆屏障尽失,他不意与符、张二部重兵为战,反打算从西面渡泾河直取京北数州,倒也在她意料之中。

南面兵事,明明道纵是他说了,她也不见得肯信他。

岂料他会真对她说,而她也真就信了。

但只消一想到漠平骑兵铁蹄滚滚踏过泾河以南广袤平原的场面,她仍是忍不住地蹙了下眉头。

他捕察到她这细微的变化,收手道:“怎的,你莫不是还真当自己是忠君护国的良将?”

这话中又是他特有的浓浓讽意,她早已习惯,因而面色不起波澜,只轻轻一欠身,同样伸指浸入温酒里,在长几上泾河以南的地方又添了二城,终于开口:“池、明二州守将庞玦、庞兴飞皆属赜北皇后外戚族臣,素为太子亲重,可为你我用之。”

他听见你我二字,眉轻微一挑,旋而无言,只笑了下,似是满意。

她轻轻地问:“凌云何时送来?”

他道:“已下札子至南面军前,责督尽速。”

她瞥眼打量他,久而又问:“岳华起兵降漠平,是要降宣武侯,还是降商王?”

他将酒盅里的酒一把泼了,口中道:“降你岑轻寒。”

说罢,又重新拿过温碗中的酒壶,向玉耳金盅里倒进小半盅烫酒。

她一时惊怔。

原只道不论岳华是降章惕还是姜乾,于他都有可资利用的大好机会。谁曾想,他竟会愿允岳华起兵径直降她。

“不乐意?”他缓缓地问,握盅手腕轻晃,琼液被杯壁映得泛金,耀眼不已。

她不吭气。

因知探不出他的心思,不出声便是最好的回应。

他揽着她的那只手却收紧了些,道:“弑兄叛父在前、累害父母在后,亦非忠君护国之良将贤臣,徒有贪狼野心。岑轻寒,你这心性倒是配坐这商王正妃一位。”

她的身子越来越僵。

字字诛心,像有锋利薄刃一刀刀凌迟着她,但她却反驳不了一字,更听得出他话中对她的十成把握。

“亦配与我姜乾联手。”他又道,握着酒盅的手轻抬,饮了半口,随即忽地俯身吻住了她。

她身子又一抖,眼睁着盯住他,觉出唇瓣被他用舌尖顶开,继而有热辣辣的酒渡了进来。

他扣在她身后的手硬且有力,辗转吮吻,一滴不留地品尽,末了咬着她的嘴唇,道:“交杯酒无趣,却需有个礼证。”

她闻着他的气息,心又遽然狂跳起来。

不是紧张不是害怕,不是持抢厮杀的淋漓快意,更不是那撕心裂肺的痛与悔恨。

这感觉是如此陌生,却又是如此强烈,毕生未尝,却在今夜让她几经难耐、似要窒息。

“王爷。”

亭外忽有下人来禀,语气吞吐。

他目光抵进她眼底,脸上欲望更甚先前,此时闻声只沙哑一应,“报。”

下人退后道:“顾大人已在前厅候王爷半晌了。”

他有些留恋不舍地松开她,转身冲立在亭角的婢女吩咐:“且送王妃回去休息。”

婢女喏应,待见他起身走了出去,才上前来伺候岑轻寒。

她听着他脚步声逐渐远去,竟觉浑身发软,低头低眼地坐了好一会儿,才摆手斥退婢女,独自起身出亭,沿着来时的路回了正寝。

却不料蓝音正在门外等着她。

岑轻寒拢了拢厚绒外氅,轻叫一声“蓝姨”,眼不抬地往屋里走去。

“王妃且留步。”蓝音却在后叫住她,语气平静,“今夜王妃始居主位,明晨后府诸院的侍妾们会来问王妃安,王妃可有要提前吩咐的?”

岑轻寒于是站定,回首望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