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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耿照心中燃起了万一的希望,扑上前去,叠声叫道:“妈妈!妈妈!”可是他的妈妈已不会答应他了!他双手一触,只觉母亲的身子也是一片冰冷,商上的笑容也是僵硬了的,一点不曾变化,神气看来甚是慈祥,但一发现了这是僵硬的笑容,却令人恐怖到了极点!

  耿照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灵魂也好似脱离了躯壳,随着他的母亲去了。他认得这是表妹的独门点穴功夫,点的是胁下的“笑腰穴”。别家的点穴手法,死后形状可怖,只有她这门点穴手法,死后安静如常,可以想象得到,他的表妹是利用亲人的身份,在将他母亲扶起之时,突然偷点她胁下的“笑腰穴”的,否则以他母亲的武功之高。决不会被人这样轻易暗算!耿照发现了他母亲的死因,再也支持不住,骇叫一声,便晕倒了!

  迷迷糊糊中,耿照感觉到似乎有一个人走近他的身边,轻轻地、温柔地抚摸他。耿照还没有完全恢复知觉,双眼也未曾睁开。朦胧的意识,已幻出表妹的影子,似乎还听得她低声叹气,悄声相唤,“醒来,醒来!”他恢复了几分知觉,王安、小凤、母亲惨死的情状,闪电般从脑海中闪过,仇恨代替了爱意,愤怒吞噬了柔情,他向那幻影一推,喝道:“你这个蛇蝎般的妖女,走开!”

  幻影突然消失了,他一掌扑空,什么都没有碰着,忽地感到一股呛鼻的烟味,刺眼的强光,不由得大声咳嗽,人也就醒来了。

  只见火光冲天,火舌正向着这边卷来,浓烟不断从窗口扑进来。“这是怎么回事,莫非我还在噩梦之中?”

  他定了定神,只听得嘈嘈杂杂的人声,从屋子外面传进来,声音重浊,这是金兵的吆喝声:“好小子,还不滚出来?”“好,他不出来,就让他变成烤猪吧!”骂的声音中又杂着惊叫:“咱们的人呢?怎么他们也不见出来?莫非是当真都送了命了?”“嗯,我看是凶多吉少了。好呀,擒着那小子,非把他千刀万剐不可!只烧死他还是太便宜了。”

  耿照猛然省悟,金兵已围在外面,放火烧他的屋子,迫他出来。但听那些金兵的言语,似乎早已有人冲进来了,怎么却没有见着?

  耿照骤逢惨变,当真是伤心已极,痛不欲生,心里想道:“母亲已死了,表妹竟然就是杀我母亲的凶手,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倒可以解脱苦恼,妈,你等等我,我就来了。”

  火舌忽地横卷过来,屋瓦碎裂,栋折梁摧,挂在墙上的一幅画像“砰”的一声坠地,这是他父亲的画像,火光闪过,在他眼前出现了父亲刚毅的面容!

  耿照霍然一惊,心里叫道:“不,我不能死!”他本待拔剑自杀的,心念一动,急忙缩手,手指触着一作物事,这是他藏在身上的父亲的遗书。

  他想起母亲在决定叫他偷赴江南的前夕,对他所说的一件秘密。原来他的父亲在金朝为官,并非贪图富贵,而是怀有孤臣孽子效忠故国之心。他做了金国的官十多年,把金国的虚实打探得很清楚,例如兵力布置的情况,政治上军事上有什么优点缺点;陷区义军有哪些可以联络;最秘密的还有南宋有哪些私通金国的奸臣等等。他把他所探听到的都写下来,在临死之前,留给他的妻子,吩咐他的妻子,再过两三年,待儿子长大,武艺也学全了,就要叫儿子将这份遗书带到南宋去,找到可以倚靠的忠臣,设法将这份遗书,呈给南宋皇帝。他相信这份遗书,对于南宋的兴兵北伐,恢复河山,定然大有帮助。

  他想起了当时的情景,母亲流着眼泪郑重地将这份遗书付托给他,那时,他的心情是又难过、又兴奋、又羞愧。羞愧自己曾误解了父亲,在父亲生前,他曾为父亲做金国的官儿而感到屈辱、感到羞耻,每每在言语中冲撞他,怎知父亲屈志降心做金国的官儿,却是有着这样的一番苦心!父亲临死时,曾一再吩咐他:“不要忘记了自己是汉人,不要忘记了自己的国家。”当时他还以为是父亲临终的忏悔,所谓“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如今他才彻底明白了父亲临死的心情,对他是抱着何等深厚的期望!在父亲生前,他是为父亲的行事而感到可羞;而现在则是为了自己的糊涂而羞愧了。兴奋的是他接下父亲留下来的任务,终于有了报国的机会。但同时他却又不能不难过,难过的是他已不能起父亲于地下,向父亲赔罪了。

  人类的心理活动就是这样,当一个人受着重大的刺激,理智失去平衡的时候,只有另外一种更强烈的感情兴起,才能将它掩盖,将它转移。耿照在这一日之间,接连受了两个重大的刺激。最初当他发觉自己是被表妹出卖的时候,他绝望、难过、激动,几乎疯狂;这个情绪,由于他恐惧母亲的遭逢不幸而暂时压下了,所以才能支持自己,赶回家中。待到他发现母亲果真已经遭逢不幸,而表妹就是谋杀他母亲的凶手,这一个刺激更加重大,几乎令他痛不欲生,就要拔剑自杀。而现在则由于想起了父亲未曾完成的遗志,想起自己肩负的重担,刺激着他,恢复了他的生之意志!

  他心里叫道:“不,我不能死!”他猛地跳了起来,跑到母亲的床前,想要抱起母亲的尸体,冲出火窟。

  他揭开帐子,猛地里一呆,又一件奇事发生了。床上空空的,他母亲的尸体已经不见!“难道竟会有人偷我母亲的尸首?他为什么又不害我?”“难道我的母亲本来就没有死?” “不,这是决不可能的,除非我刚才所见的都是幻影!”“我确实发觉她的尸体已经僵硬,而小凤的尸体也还在这里呀!”“呀!难道是母亲已经成仙去了?”

  火舌卷来,窗子已经在焚烧了,满屋的浓烟呛得他几乎窒息,他是再也无暇思索了,再也不能眈搁了,他抱起了一床棉被,就冲出去。

  踢开房门,忽地眼前又出现了奇事,只见门口躺看两个金国军官的尸体,距离稍远的地方更是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尸体,都是金国军官服饰,其中有两具尸体已经开始着火燃烧。

  他大吃一惊,这才知道,在他昏迷未醒的时候,果然已有许多敌人进来,但却不知是什么人将这些军官杀死,暗中救了他的性命!正是:

  阵阵疑云心上起,是谁相助拔刀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喋血山村伤惨变

  忏情热泪种愁根

  他心念一动,失声叫道:“敢情是弄玉来过了?”他隐约记得,自己迷迷糊糊的时候,似曾有一个人走近他的身边,温柔地抚摸过他,而且还在他的耳边叹气。

  莫非这个人就是他的表妹秦弄玉?她是确确实实的来过了?不是梦,也不是幻影?

  他急忙去审视那些武士的死状,希望找到证据,证明是他的表妹杀的。

  只见那些武士个个面色瘀黑,一看就知是中了剧毒的暗器死的,耿照大失所望,心道:“唉,不是表妹,我也真糊涂,怎能希望是她呢?她是杀我母亲的凶手,又岂会来救我的性命?”

  原来他表妹的家传武功,源出于青城的一支,是个正大门派。他表妹虽然也用暗器,但却是专打穴道的透骨钉。她是从来不用喂毒的暗器的。她的一家都不会使毒。

  这些武士因中毒而死的事实,说明那个暗中救护他的,不是他的表妹,而是另有其人!耿照发现了这个事实,更是惊奇不已!

  火势迅速蔓延,火焰似千百条金蛇飞舞,瞬息之间,已把耿照包围在火海之中,耿照立足不住,急忙把棉被包过了身子,裹了头面,猛的就冲出去。只听得“轰隆”一声,刚好在他窜过去之后,大梁倒了下来,幸亏没将他压着。耿照窜高伏低,选火势较弱的地方窜出,扑压火焰,越过火墙,只听得轰天裂地的一声巨响,整座房子都塌了下来,而耿照也在这千钧一发之间,滚到了外面。

  烟雾弥漫,人影绰绰,在屋子外包围的金国武士,密密麻麻,不知多少,这些武士见有人突然滚了出来,哗然大呼,纷纷涌上,有人叫道:“看清楚了,莫要杀伤了自己人!”

  一个手执长刀的军官最先赶到,叫道:“你是谁?还不出声!哎呀,不好!……”耿照倏地跃起,棉被还没拿开,一剑就穿出去,将那个军官刺了个透明窟窿!周围的武士大道:“不好,是那姓耿的小子,他窜出来了!”

  耿照将已经着火的棉被向前一罩,扑倒了两个武士,挥剑大喝道:“避我者生,挡我者死!”抛开棉被,旋风般地杀将出去,当真似是猛虎出山,势不可挡!

  金国武士大声呐喊,却没有几个人敢当真近身搏斗。要知他们乃是因为不见同伴出来,这才放火的。在放火之前,进去拘捕耿照的那七八个武士,都是他们之中武艺高强的人,进去之后,一个个有如石沉大海,外面的武士发了慌,这才迫不得已出此下策。如今见只是耿照一个人冲了出来,只道那七八个武艺高强的同伴,都是被耿照一个人杀了的,本来就已着慌了的,这时当然更不敢迎战了。

  眼看耿照就要杀出重围,忽听得一声喝道:“你们这些饭桶滚开,待我来拿这小贼!”

  声到人到,只听得呼呼风响,卷起了一团鞭影,猛扫过来。耿照一个弓身移步,那条长鞭从他背上掠过,耿照豁了性命,便向前冲,却不料那人的鞭法灵活非常,倏地一收,鞭梢反卷回来,这一次打个正着,耿照后心的衣裳裂了一幅,背脊起了一道血痕。幸亏这一鞭是扫出去之后再拉回来的,鞭势已衰,力道不大,未曾伤着筋骨。

  可是耿照的强冲之势,中了这一鞭之后,身形不免稍稍迟滞。那人的鞭梢一转,迅即又使出连环三鞭,“回风扫柳”的绝技,鞭影翻飞,当真有如旋风疾扫,卷地而来。对方的鞭长,耿照的剑短,若是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势必大大吃亏,耿照只得沉住了气,忍住了痛,使出挪、腾、闪、展的小巧身法,一面化解敌招,一面寻瑕抵隙,伺机削断对方的长鞭。

  接了几招,耿照不由得心中一凛,这人的身手竟是矫捷之极,一身武功,绝不在扎合儿之下。耿照未能削上他的长鞭,反而有几次险些给他的长鞭卷着了剑柄。

  原来这人并非是蓟城本土的武士,而是扎合儿从京都请来的金国御林军中的高手。耿照曾猜想扎合儿或因贪功,消息未曾泄露,这一猜却是猜错了。扎合儿在带领他的手下出发到阳谷山搜捕耿照的同时,在城中也已有了布置,而且派出快马,到京都请来了三个高手。金国的京都离蓟城不过一百多里,那三个高手接得讯息,立即赶来,正好赶上了本城武士对耿家的围捕。

  三个高手之中,有一个已在屋内丧生,剩下的两个在外面等候耿照冲出。这一个使长鞭的名叫阿骨打,他精通一套虬龙鞭法,耿照若是在日间未曾受伤,和他单打独斗,不知鹿死谁手。如今他虽然得表妹的“生肌白玉膏”敷治伤口,到底还未痊愈,日间的一场恶战,耗力过多,也未曾完全恢复,此消彼长,耿照难免落在下风,几招一过,险象环生。

  耿照正在咬牙苦斗,忽见又有一个武士越众而出,大声说道:“这小子果然有两下子,阿都尉,我来助你一臂之力。”这个武士正是另一个从京都来的高手,名叫鲁思察。

  鲁思察使的是两把点穴镢,只是尺许长,扑上前来,与耿照近身缠斗。武学有云:“一寸短,一寸险”。敢使短兵器点穴的人,点穴的功夫自是十分了得。耿照横剑一封,鲁思察一甩腕子,双镢挟着一股寒风,斜向耿照的右肩井穴插来,耿照一矮身躯,用了一招“举火撩天”,要削他的兵器,他的双镢又已向耿照肩后的魂门穴攻到,耿照既要闪避阿骨打的长鞭,又要对付鲁思察的双镢,吃力非常。对方的兵器,一长一短,配合得恰到好处,耿照顾得东、顾不得西,顾得远、顾不得近,不消片刻,便已是只有招架之功,无还手之力。

  阿骨打挥舞长鞭,噼啪作响,指东打西,指南打北。耿照正疲于奔命,阿骨打忽地冷笑说道:“小子,你还不肯束手就擒吗?”“啪”的一声响,长鞭虚击,鞭势似东似西,闪溜不定;鲁思察配合同伴的功势,双镢交叉,分点耿照左右肩井穴。

  鲁思察用的是短兵器,欺身直进,快如闪电,耿照只得先应付他,当下一个斜身滑步,使了一招“铁锁横江”,叮当两声,把他双镢封出外门,同时立即向西方一跃。

  耿照本来已经是用尽全副精神,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了,他并没有忘记要兼顾阿骨打的长鞭,他是看准了阿骨打的鞭梢抖动方向,才跃向西方闪避的。

  哪知敌人是作成了圈套,他们是配合惯了的,阿骨打一见鲁思察使出那招,早已料定耿照要跃向西方闪避,只听得他猛地大喝一声:“倒!”长鞭倏转,恰恰从西方的坎位扫来,呼的一声,卷住了耿照的宝剑。

  说时迟,那时快,鲁思察也大喝一声:“着!”双镢已指到了他乳下的“期门穴”,耿照百忙中用了“千斤坠”的功夫,倒未曾给阿骨打的长鞭卷翻,可是他宝剑被缠,对鲁思察那对堪堪点到的点穴镢却是毫无办法应付!

  耿照倒吸了一口冷气,暗叫“我命休矣。”鲁思察那锋利的镢尖已刺破了他的胸衣,耿照的肌肤也已有了冷冰冰的感觉,分明是给对方的兵刃触及了身体了,按说这“期门穴”是人身的三十六道大穴之一,倘给敌人戳个正着,不死也必重伤,可是,奇怪,耿照除了一阵冰冷的感觉之外,竟没感到什么痛楚,身子也没有麻木。

  耿照正自感到奇怪,就在这一霎那,忽听得鲁思察一声裂人心肺的尖叫,双臂软绵绵地垂下来,只见他那张本来是红若涂脂的面孔,突然间罩上了一层黑气,灰暗无神,随着他那一声骇叫,舌头也伸了出来,鼻孔里瘀黑的血水点点滴下,形貌恐怖之极!

  耿照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同时也就恍然大悟,正是那个暗中保护他的高手,又一次救了他,用剧毒的暗器伤了鲁思察!心念未已,只见鲁思察朝天跌到,七窍流血,面色瘀黑,死状正是与那些在他家中丧命的武士一模一样!

  耿照固然吃惊,阿骨打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他骤然受了惊吓,长鞭的力道也就不觉松了下来,耿照猛的大喝一声,运劲一挥,一剑削断了他的长鞭,箭一般地就冲过去。阿骨打心里发毛,心道:“不好,原来这小子还会使这种阴毒的暗器!”怯意一生,哪还敢接战?拖了半截软鞭便逃,哪知他不逃还好,他一逃,没跑上几步,便给耿照追到背后,要待回身招架,已是不及。耿照手起剑落,“喀嚓”一声,便把他斩了!

  京都请来的三个高手都已相继丧命,本城的武士哪里还敢接战,转瞬之间,就给耿照杀出重围。

  附近的居民听得这边厮杀,家家都关紧了大门,生怕横祸飞来,连更夫都躲得不知去向了。耿照穿过两条街巷,背后已无金兵,夜色深沉,街道上冷清清的鬼影也不见一个。耿照叫道:“是哪位恩公救了我的性命,请现出身来,受我一拜!”长街寂寂,他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回声,等了好一会,他希望拜见的恩人始终没有现身。耿照叹道:“真是一个施恩不望报的侠士。”望空一拜,便即施展轻功,出了蓟城,扬长而去。

  刚才在恶战之时,命悬一发,身上受了伤也无感觉,待到出城了后,到了安全之地,才开始觉得疼痛,他用手一摸,只见手上满是鲜血,原来他的背脊被阿骨打的长鞭抽了一下,已起了一道血痕,好在尚未伤及筋骨。

  耿照感到了疼痛,不自觉便掏出了表妹送他的那瓶药,刚刚涂上伤口,忽地想道:“我怎好再用仇人的药膏?”恨意一生,怒火难遏,他“当”的一声,就摔掉那瓶药膏,改敷自己随身携带的金创药。同时,在仇恨催使之下,他本来是应该向南方走的,却不知不觉地走上了西边的一条小路,这条小路是通向他表妹所住的村庄的。

  清冷的晚风吹来,耿照的脑袋稍稍冷静下来,蓦地打了一个寒噤,心里叫道:“我是在干什么,难道我当真要去杀她?”他茫然地停下脚步,慢慢又转过了身子。

  一回头,只见天际一股浓烟,原来他离城未远,城中的火光还隐约可见。耿照就像是被烈火烧上了心头一般,心痛如割,不由得想道:“我的老家,这时恐怕已烧成了瓦砾了吧?唉,妈妈死得好惨!”怒火攻心,瞬息之间,主意又变,他再转过了身子,心里想道:“杀母之仇,不共戴天,岂可不报!她私通敌人,害我一家,我怎能为了儿女之情,忘了家国之恨!”但在仇恨情绪的掩盖下,他也不禁想到:“表妹一向和我志趣相投,对那些横行霸道的金狗,也是一向憎恨的,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敢将偷赴江南的秘密告诉她。她怎会私通敌人?这岂非不可想象!”但在这一日一夜之间,他所遭遇的不可想象的事情太多了,他想起了老家人王安所中的透骨钉,想起了母亲被点“笑腰穴”死后的那僵硬的、可怖的笑容,这霎那间他感到了什么离奇的事情都可能发生,什么亲近的人都不可相信!“不,不管如何,这事情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此仇不报,我怎能偷活人世?”想至此处,他再不回头,径向前走。

  他表妹所住的那座村离城约三十里,走到村口,正是黎明的时分,晨光曦微中,只见前面来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伙子,挑着两个大箩筐,从他的装束和这副行头看来,似乎是个大清早去赶市集的农家少年。

  可是装在箩筐内的却是一匹匹的锦缎,而且更奇怪的是这对箩筐显得十分沉重,因为挑着箩筐的扁担两头弯下,那少年也在呼呼地喘气。假如装的全是锦缎的话,那是绝不会这样沉重的。

  但最奇怪的,令耿照极之诧异的,还是挑着这对箩筐的人!

  他认得这个小伙子就是他的姨父秦重的徒弟。他姨母早死,姨父家内只有三个人,除了表妹秦弄玉之外,就是这个小徒弟李家骏。李家骏是他姨父的远房亲戚,前年父母双亡,投到他姨父门下习技,虽然不过学了两年功夫,二三百斤的石担也可随便举个十次八次,以他的气力而论,挑着这对箩筐而竟气喘如牛,那就越发显得箩筐的沉重了。

  李家骏“咦”了一声道:“耿大哥,是你吗,怎么这样早便来了?”耿照道:“你也这么早便出来了?你挑这担子往哪里去?”

  李家骏道:“耿大哥,告诉你一件奇事,昨天有两个官儿到来拜会师父呢!”耿照心头一跳,不由得停下了脚步,问道:“姨父见了他们没有?说了些什么话?”李家骏道:“我给他们倒了茶之后,师父就要我走开了,他们说些什么,我不知道。他们走了之后,我出来一看,厅上堆满了礼物……”耿照更是惊疑,问道:“你挑着的就是他们送来的礼物吧?”李家骏道:“不错,还不止这些,大约还有一箩呢。你猜下面是什么东西,都是一锭锭的纹银,不,除了纹银,还有一百两金子呢!你来得正好,我师父说,今天就要搬家,你今天不来,就要见不着你的表妹了。就因为师父要搬家,所以他叫我挑这些东西到……”

  耿照蓦地大叫道:“我明白了,原来这样!”不待李家骏把话说完,就飞也似的向前奔跑。李家骏大为奇怪。回头叫道:“耿大哥,怎么啦?你明白了什么?我还未曾说呢,你怎会明白?咦!你怎么这个样子?可是和什么人打架来了?”原来耿照走过了他的面前,他回头一望,才发现耿照背心的衣裳破裂,背脊是一条殷红的血痕。

  耿照疾跑如风,根本就不再理会李家骏在呼喊什么,心里只是想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人的眼睛是黑的,银子是白的,姨父他受不了金银富贵引诱,将我母子卖给敌人了。一定是表妹将我的事情告诉了她的父亲,姨父就私下和敌人勾结了。唉,想不到表妹她,她也竟然利欲熏心,和她父亲同谋作恶。她,她竟然下得了这个毒手,杀了我的母亲!”耿照越想越恼,恨不得三步并作两步,赶到表妹家里,杀它个落花流水!

  耿照心中正充满杀气,忽听得有美妙的歌声,随着晨风吹来,正是他表妹的歌声。她唱的是:

  野塘花落,又匆匆过了清明时节。划地东风欺客梦,一枕云屏寒怯。曲岸持觞,垂杨系马,此地曾经别。楼空人去,旧游飞燕能说。

  闻道绮陌东头,行人曾见,帘底纤纤月。旧恨春江流不尽,新恨云山千叠。料得明朝,尊前重见,镜里花难折。也应惊问:近来多少华发?

  表妹唱的,正是他的一位好友辛弃疾所作的一阕新词。这辛弃疾胸怀大志,文武全才,比耿照年纪稍长,是耿照最钦敬的一位友人。他字幼安,号稼轩,济南历城人氏。耿照有个叔叔,名唤耿京,在伪齐刘豫(金人所立的傀儡)手下,做个不大不小的官儿,辛弃疾又在耿京手下,当一名书记。他们二人,时有书信往还,这阕“念奴娇”新词,便是辛弃疾刚在几天前寄来与他的,此词全是用曲笔抒情,词意相关,表面看来,是伤离恨别、怀念故人;其实却是对南宋舍弃国土、南渡偏安的感慨。(读者若有兴趣研究,可参考中华书局出版,唐圭璋笺注的“宋词三百首笺注”,这里不赘。)

  耿照接到了好友寄来的这一阕新词,曾拿与表妹一同欣赏,也曾与她解释过词意,如今听得表妹唱的正是这首词,这分明是对他的忆念,也分明是藉词寄意,遥寄故国之思。耿照听得痴了。一缕柔情,便不自禁的从心中泛起,将杀气冲淡了不少。

  歌声一收,忽听得表妹一声喝道:“看剑!”耿照吃了一惊,心道:“她看见了我?”表妹的家是一座平房,依山修建,就在山坡下面,门前是个花圃,周围都是树木。耿照从山坡上的小路抄来,居高临下,看得清清楚楚,原来表妹并不是发现有人,而是她在做每早例行的功课——她正在花圃中练剑。

  只见表妹一剑刺出,口中念道:“大漠孤烟直。”接着长剑一圈,又念道:“长河落日圆。”这是青城剑法中最难练的两招精妙剑法,表妹似乎并未练得怎么得心应手,自言自语道:“平刺这一剑终不能径直如矢,这大约是由于我气力较弱的缘故,这一剑反手打圈,却怎么也总未得‘长河落日圆’的神韵?唉,看来,在剑术上我实是悟性不高。倒是练暗器容易得多,我爹爹就称赞我的透骨钉打得比他还好!”

  耿照听了,脑海中蓦地闪过老家人王安太阳穴中了透骨钉而死的惨状,跟着又想起了母亲被她点了“笑腰穴”而死的惨状,耳朵边似听得他母亲在责备:“儿响,你竟然为了迷恋这小狐狸不替我报仇了么?”

  怒火再燃,恨意重生,耿照大叫一声,就从山坡上疾跑下来,穿过密林,跑进了表妹的花圃。

  秦弄玉吓了一跳,待看清楚了是她的表哥,不禁又惊又喜,叫道:“照哥,是你!你还不走?咦,你怎么啦?为什么这样盯着我?”耿照冰冷的充满了恨意的眼光,好似一只受伤的野兽,要把伤害它的猎人撕碎似的,盯得秦弄玉也有点害怕起来,连忙说道:“照哥,你怪我昨日没有给你送行吗?我失约是我不对,可是你也应该问问人家啊。为什么一上来就这么凶霸霸的?哎,你、你、你,到底想怎么样呀?”

  耿照怒不可遏,冷笑道:“多谢,你没有送行,倒有人给我送行来了。哼,哼,弄玉,你好,你自己做的事情,你自己应该明白,还用得着问么?”

  他们二人自小就在一起,一同练武,一同玩耍,秦弄玉爱使点小性子,耿照对她是体贴爱护,对她顺从惯了的,几曾见过这样凶恶的神气?因此秦弄玉一方面是有点害怕,一方面也不禁有点生气。她确实是莫名其妙,心里想道:“就算我一时失约,你也不该这样对我!好,你若不向我赔罪,我就偏不告诉你这个原因。”

  秦弄玉还未曾发作,耿照已先爆发出来,一声喝道:“怎么?你还有什么狡辩?”

  秦弄玉怒道:“我高兴就见你,不高兴就不见你,用得着辩么?好呀,你欺负我,你走开,我永远也不要再见你了!”

  耿照冷笑道:“我也永远不要再见你了,今天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看剑!”倏地拔出剑来,一剑刺去,可是他的手实在颤抖得历害,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剑,本来可以在秦弄玉的身上搠个透明的窟窿,但剑尖沾着她的衣裳,却发不出劲。

  秦弄玉比他更为惊骇,这一霎那,她给吓得呆了,竟然不知招架,而且非但不知招架,只听得“当啷”声响,她手中的青钢剑由于突然一震,脱手坠地!

  耿照喝道:“拾起剑来,我是男子汉大丈夫,不杀手无寸铁之人!”秦弄玉失声叫道:“表哥,你干什么?好呀,你要杀我,杀吧!”

  倘若秦弄玉拿起剑来和他拼命,耿照倒还好办,如今他表妹挺身迎剑,耿照却是不忍下手。正拿她没有办法,忽地得了一个主意,他闭起眼睛,“啪”的就打了他表妹一记耳光,再喝道:“拾起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