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拍用的是闭穴重手法,武林天骄有颠倒穴道之能,穴道未曾被封,但这一拍,他也是禁受不起,“哇”的吐出了一大口鲜血,身不由己接连退出了六七步,惨笑道:“好,笑傲乾坤,你不愿与我并立于世,那就来取了我的性命吧!大英雄、大侠士,来呀,来呀!”就在他吐血的时候,蓬莱魔女也情不自禁的“啊呀”一声,叫了出来!

  笑傲乾坤回头一看蓬莱魔女那惊惶的神色,也不由得蓦地呆了。他只道蓬莱魔女对武林天骄的情份远胜于他,这刹那间,他的伤心难过,其实不在武林天骄之下!他当然也知道武林天骄不弱于他,这一招并不是他真的输给自己,而是在心情绝望之下,无心恋战,这才让自己打中他的。笑傲乾坤是个骄傲得紧的人,一来是由于看了蓬莱魔女惊惶的神情,不由得他不愕然止步,自感辛酸;二来也觉得胜得不够光彩,“敌人”毫无抗拒之意,叫他去取他的性命,他又怎能下得了手。

  这瞬时间,一个念头也突然从他心头掠过:“这武林天骄若当真是要助金灭宋,儿女之情自当放在其次,他又为什么甘心让我把他杀了?”

  武林天骄透着寒意的目光,缓缓地从蓬莱魔女面上掠过,落到笑傲乾坤身上,冷冷道:“华谷涵,你既不来杀我,恕我没工夫奉陪你啦!”话声一收,箫声再起,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吹奏的是一首唐诗:“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益自伤。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长。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这首诗寄托遥深,咏的“贫女”,实是“贫士”自况。而这“贫士”即是不为俗赏的“高士”,也就是作者的自况了。武林天骄借这首诗发泄他无可奈何的凄凉况味,意思却更深了一层。他当然不是什么“贫士”,但他家国飘零,情场失意,一无所得,这凄凉的况味,却又正与诗中“贫女”的心境相同。他也正是自叹世无知音,无人赏识他的“风流高格调”,只落得孤影自伤,“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最后两句,是诗中的“点题”之句,也是武林天骄的“点题”自咏。他这凄凉之极的箫声,将这幽怨的诗篇吹奏出来,当真是有今天下有情人同声一哭之感。

  武林天骄就在凄凉怨慕的箫声中下山去了。蓬莱魔女目送他的身影没入林中,不由得一片茫然,莫知所措。笑傲乾坤目送他的背影,也不由得呆了。他缓缓回头来,接触了蓬莱魔女的目光,顿时间心事如潮,竟不禁是悲从中来,难以断绝!

  黑白修罗上前参见主人,道:“贺喜主人以绝世神功,打败了金国这不可一世的武林天骄!”笑傲乾坤神色黯然,缓缓道:“不,不是我打败了他,是他打败了我!他,他不过是仅仅身上受伤!”黑白修罗似解不解,愕然地望着笑傲乾坤。他们怎知华谷涵此时的心境?华谷涵自觉他是心上受伤,这伤比武林天骄身上所受的伤更重,他是在情场上给武林天骄击败了!

  蓬莱魔女是懂得华谷涵话中含意的,她的心情也正是一片紊乱,究竟是谁赢得了她的芳心,这问题她自己也还未能解答!但她与笑傲乾坤乃是初会,她虽是豪迈脱俗的巾帼须眉,女中豪杰,究竟欠缺了笑傲乾坤的那几分狂气,她当然是不方便一见面就向笑傲乾坤言道:“不,你还没有给武林天骄打败!”何况她也还没有下了决心,立即就把她的芳心奉献给笑傲乾坤,承认他是个胜利者。

  蓬莱魔女稍稍定了心神,上前说道:“华大侠,今日幸得会面,多谢你的礼物。”她不知说些什么才好,一开口就觉得是近乎客套,有点生疏。但她又能怎样表达自己的情感呢?笑傲乾坤是她“初相识”的朋友,又是彼此久已倾慕的朋友,这关系本来就是太奇怪也太不寻常的啊!

  淡淡的月光下,把华谷涵的面色映衬得更见灰白,只听得他带着十分苦涩的味道笑道:“那些礼物,还提它作甚?哈哈,哈哈,唉,唉!”笑声凄苦,是哭是笑,实已难分!蓬莱魔女心乱如麻,不知要说些什么话好?华谷涵顿了一顿,忽地又朗声吟道:“弹剑狂歌过蓟州,空抛红豆意悠悠。高山流水人何在?侠骨柔情总惹愁!”这是他第一次初见蓬莱魔女之时(那次没有交谈)曾唱过的一首诗,如今他再晤蓬莱魔女,又将这首诗再次在她面前狂吟了。伤心酸痛之情,更是今胜于昔!

  蓬莱魔女惶然叫道:“华大侠,华大侠……”笑傲乾坤高亢的笑声,打断了她的话语,只听得他接着道:“既有今日,何必当初?我这是说我自己!呀,我早已知道是红豆空抛,愁惭自结的了!柳女侠,你既觅到知音,我也只有向你贺喜的份儿了,但请恕我不惯凑人热闹,你我这一见实是已嫌多余!”蓬莱魔女谅解笑傲乾坤这份心情,但他的语锋咄咄迫人,蓬莱魔女听了,也是着实有点不大高兴,心道:“你要我怎么样?难道要我立即与你订下终身?除你之外,难道我也不能再有知心朋友?”

  笑傲乾坤伤心之余,狂气一发,哪还能保持着冷静的心情考虑自己的说话是否恰当,是否会使对方难堪?这时他心中只是想道:“她的心已另有所属,我还留在这里作什么?多看她一眼,以后就多增一份相思,多增一份伤心!”想至此处,心意已决,无限凄凉地再看了蓬莱魔女一眼,转过头来,对东海龙说道:“东园前辈,古月禅师的身后之事,就拜托你多多费心,帮忙料理了!呀,呀,我自飘零湖海去,只惭愧对故人情!”

  蓬莱魔女连忙叫道:“华大侠,请你慢走,我有一事还要问你呢!”华谷涵衣袂飘飘,身形如箭,说话之间,已到半山,远远地用“传音入密”的功夫,将声音送上来道:“我已知道你要问的是什么了。你爹爹不是千柳庄的柳元甲,是大雪山的一个老和尚。他如今武功已经恢复,正在四海云游,查访你的踪迹。你们父女早晚必能见面。关于这老和尚的事情,你的知心朋友,比我知道得也许更多,你问他去吧!”

  蓬莱魔女心头一震,她自从听了赫连清霞所说的那个故事之后,本来就已起了疑心,猜想那老和尚和她定有关系,如今果然从华谷涵的口中得到了证实。她第一次得知生身之父是谁,自是兴奋之极,渴欲知道更多消息,她轻功并不逊于笑傲乾坤,可是,在这样尴尬的情形之下,她又不大愿意去追赶笑傲乾坤。稍一犹疑,笑傲乾坤走得更远了。

  只听得笑傲乾坤狂歌当哭,已是从山脚下传来,“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怀销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这是唐诗人李白给一个红颜知己送别的名诗,原题为“饯别校书叔云”,笑傲乾坤将之发为狂歌,听在蓬莱魔女耳中,心头自是有说不出的滋味,是难过,是委屈,是失望,是伤心,她自己也分不出来!但笑傲乾坤狂歌当哭的这份心情,却是她能够懂得的,相思如水如愁,同样都是抽刀难断的啊!

  武林天骄走了,笑傲乾坤也走了。武林天骄以箫声寄怨,自叹:“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笑傲乾坤也以狂歌当哭,歌出他“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怀销愁愁更愁”的失意心情。而蓬莱魔女则在他们的歌声箫韵中,同样地受到痛苦的煎熬!从前她是为了难以抉择而深感仿徨,如今这两人都已离她而去,她的相思尚还不知付托与谁?耳边余音袅袅,心中一片凄清,蓬莱魔女不禁痴了。呆呆地向山下望去。武林天骄早已不见,笑傲乾坤也只见一个黑点了。

  黑白修罗大叫道:“主公,等等我们!”他们也疾跑下山,追赶他们的主人去了。蓬莱魔女如同做了一场梦,在她来会笑傲乾坤之时,本是怀着许多梦想的,如今梦醒了,样样皆空!还幸得到了一个收获,她确实知道了生父未死,而柳元甲只是冒名顶替的父亲。可是她也仅仅知道生身之父已是削发为僧,就是赫连清霞所说的那个老和尚,别的就都不知道了。而这个老和尚如今又正是“云游四海”,父女能否相逢,也还渺不可期!

  东海龙叹口气道:“这两人都是狂傲的脾气,其中是非也真是难说得很呢!柳女侠,你也不用难过了,咱们可还有正经的事情要办呢。先得给古月庵那几个和尚下葬。”

  耿照道:“这是怎么回事?古月禅师究竟是不是那武林天骄杀的?”他看了蓬莱魔女对武林天骄那份神情,又听了东海龙说的什么是非难辨之语,不觉也有点怀疑了,不敢一下子就认定武林天骄乃是敌人了。蓬莱魔女心上也有一些疑团,问道:“东园前辈,你和华大侠今晚不是在一起的吗?这事情是怎么起的,你可否说说,让咱们大家来参详参详。”

  东海龙道:“咱们边走边说吧。”说道:“我比你们先来,但也不是和华大侠同来的。华大侠今晚到那魏奸臣(他有意把良臣的名字说成奸臣)的太师府夜探,这事情我却事先知道。柳女侠,他正是为了你而去冒险的啊。”蓬莱魔女诧道:“怎么,是为了我?”

  东海龙点头道:“华大侠得南丐帮李帮主之助,魏奸臣太师府的厮役中就有丐帮弟子在内,加以花子们在临安的大街小巷酒楼茶肆到处穿插,哪一个角落不到,因之消息自是最为灵通,他们打听到魏奸臣派出众多武士,前往缉拿你与耿照公子的消息,告诉了华大侠。华大侠昨日得知消息,立即就差遣黑白修罗出城,设法援救你们,但兀是放心不下,故此昨晚又亲往太师府中一探,他还准备演一出寄刀留简,恫吓魏奸臣的把戏呢。至于以后忽地在太师府碰上了武林天骄。这出好戏上演不成,却非始料所及了。”蓬莱魔女与耿照听得华谷涵对他们的事如此尽心,都是大为感激,尤其蓬莱魔女更是既愧且感,对华谷涵适才“出言无状”的不快之感,也就大大消减了。

  东海龙接着说道:“我本来想跟华大侠一同去的,他怕人多反而不便,我自问本领也是远不及他,未必帮得了他什么忙,遂打消了同去的念头。我是在李帮主之处与他分手的。他走了之后,我就到古月庵来,准备等候他的消息。古月禅师是我二十年前相识的老朋友,我也想与他一叙契阔,作个长夜之谈,哪知我刚才来到,他已遭人毒手,如此飞来横祸,更非我始料所及了!”

  蓬莱魔女听出了破绽,连忙说道:“华大侠今晚夜探太师府,他是在太师府中碰见那条武功奇高的黑影的,要么这黑影就不是武林天骄,要么杀古月禅师的就不是他在太师府碰见的人。武林天骄只有一个,他总不能同时于两桩事情,既在太师府与魏良臣密谈,又来古月庵暗施毒手!”

  东海东叹了口气,说道:“恰恰相反,倘若那黑影是武林天骄的话,杀害古月禅师的就是同一个人了!”蓬莱魔女诧道:“此话怎说?”东海龙道:“我刚刚走到古月庵前,忽见一条黑影,捷如飞鸟,从庵中飞出,惭愧得很,我竟连那人身材相貌,一点也看不清。古月禅师本领虽是高强,轻功也决计难及那人。我一想不是古月禅师,便不由得大大吃惊,就在此时,华大侠已是如飞赶到,他来不及与我打招呼,便先进庵察看,我正要跟着进去,转眼之间,华大侠又已从庵内出来,这才向我说道:‘古月庵四僧均已被害,追贼人要紧!’他顾不及再说多余的话,便直上孤山。我惊得呆了,心里还有点不大相信,遂亲自入庵去看个明白,他们的死状,你们都曾经见到,也不必我细说了。我看不出古月禅师是给敌人用什么手段弄死的,当下不敢移动尸体,准备等待华大侠回来,可以从他们的伤势查究凶手。这凶手瞬息之间,连杀四人,本领之强,世间罕有。我怕华大侠敌不过他,随即又赶上山去。”

  蓬莱魔女只觉一股寒意透过心头,暗自寻思:“若然如此,那确是武林天骄的嫌疑最大了。他曾与我披肝沥胆,难道都是骗我的不成?嗯,不对,不对!”她全神思索,忽地发觉有可疑之处,这“不对”二字,就不知不觉,说出声来。

  东海龙愕然止步,道:“有何不对?”蓬莱魔女道:“武林天骄、笑傲乾坤这二人的武功是伯仲之间,各自心里也都明白。倘若那条黑影真是武林天骄,他被笑傲乾坤从大师府一路追来,经过古月庵,就应该远远避开才是。怎地还有闲工夫进庵杀人?要知古月禅师也非等闲之辈,他即使想杀古月禅师,也不宜在被华谷涵紧紧追踪的时候!难道他事前便想得到如此顺利,举手便能将古月禅师杀了?万一不顺利的话,他岂非要陷入重围,他怎会干如此笨事?”

  东海龙道:“照道理确是难以解释,但华大侠认得武林天骄,那黑影又确是从古月庵出来,除了武林天骄还有何人?何况以罡气闭穴断脉,又正是武林天骄的绝技?”

  蓬莱魔女道:“还有一层,他为什么要杀古月禅师?他若真是如华谷涵所说,潜入临安是有重大图谋,何必去杀一个方外之人?杀一个人也无补大局。难道只因为古月禅师是华谷涵的朋友吗?我怀疑这是有人嫁祸!”

  东海龙叹了口气道:“这些道理我也都想到了,但我也曾眼见这条黑影,后来笑傲乾坤追到山上,便见着了武林天骄,前后相差不到一盏茶时刻,若然黑影另有其人,怎逃得这样快?逃得过华大侠的眼睛,也逃不过在山上的武林天骄的眼睛?”

  蓬莱魔女也觉难以解释,东海龙又道:“总之今晚之事,大是离奇怪诞,样样都似不合常理。不瞒你说,我也怀疑不定,所以,我刚才只好袖手旁观,这倒非只因为武林天骄曾于我有救命之恩呢!”

  从山顶到古月庵不过里许路程,他们边走边说,不知不觉又已来到庵前。东海龙苦笑说道:“且把古月禅师收殓了再说吧。”他擦燃火石,点起一把火折,蓬莱魔女与耿照跟着进去。

  庵中一共死了四人,小沙弥与香火和尚是死在大雄宝殿之内,尸体仍在原来的位置,未曾移动,东海龙道:“这两个人可说是被无辜连累了。”

  正想把他们的尸体移在一起,火折一照,忽地“咦”了一声,耿照方觉莫名其妙,忽听得蓬莱魔女“咦”了一声,声音比东海龙更为骇惧!耿照从蓬莱魔女所指的方向望去,不觉毛骨悚然,竟是不由自主地颤声叫道:“有鬼,有鬼!”

  东海龙在那两具尸体上发现了可疑迹象,心中方自诧异,忽听得蓬莱魔女与耿照相继惊呼,连忙问道:“你们又发现什么了?”说话之时,已把眼睛朝着他们的方向看去,这一看不由得把东海龙也惊得呆了,新发现的事件比那两具尸体上的可疑迹象,还更古怪得多。

  你道他们发现什么?原来那挂单和尚的尸体已不见了。他们上次进庵之时,曾见庵中共死了四个和尚,小沙弥与香火和尚死在大雄宝殿之内,古月禅师死在方丈室内,那挂单的和尚则是死在大雄宝殿后面的回廊上,而且是还未倒地,仍作着僵立之状的。如今从大殿的侧门看出去,一目了然,哪里还有那挂单和尚的踪迹?

  蓬莱魔女道:“难道咱们走后,又有人来过,把这挂单和尚的尸体移走了?”东海龙问道:“你去看看古月禅师的尸体还在不在?”蓬莱魔女片刻之后回来,说道:“老禅师倒是还在房中,仍如原状。”她见东海龙还是俯着腰,在那两具尸体之前,似是正在用心审视,方才想起:“方丈室不过咫尺之遥,他为什么不亲自去看?”问道:“东园前辈,你又发现了什么?可是这两具尸体也有古怪?”

  东海龙缓缓说道:“正是有些古怪。他们不是给人用武功杀害的,是中毒死的。”蓬莱魔女又惊又喜,道:“中毒死的,不是闭穴断脉之伤!”东海龙道:“老朽虽然生平不喜使毒药,但对天下各种稀奇古怪的毒药,倒还知道一些,这两人中的是阿修罗花之毒,决没看错!”蓬莱魔女道:“阿修罗花?这名字好怪!大约不是中土所产的了?”东海龙道:“阿修罗三字是梵文,佛经故事中,他是与天帝作对的恶魔,故此吐蕃(即今日西藏)的土人又把这种花称为魔鬼花。”蓬莱魔女道:“那么这种花是在吐蕃才有的了?”东海龙道:“不错,只有吐蕃境内的喜玛拉雅山上才有。用这种花的花粉配成毒药,可以杀人于不知不觉之间,要死后一个时辰,眉心方始略现一丝黑气。但再过一个时辰,这黑气又会消失。所以,若中此毒,极难察觉。”

  蓬莱魔女忙道:“咱们快去再看看古月禅师,看他是否也中此毒?”三脚两步,到了方丈室中,蓬莱魔女点燃油灯,仔细察看,可看不见眉心上有一丝黑气。东海龙在背后说道:“古月禅师确是闭穴断脉而亡的,华大侠没有说错!”蓬莱魔女心头如坠铅块,寻思:“若然如此,那么还是武林天骄的嫌疑最大了。”

  东海龙接过油灯,又上前去看了一会,忽地说道:“我知道这个道理了!”蓬莱魔女莫名其妙,连忙问道:“前辈察出了什么道理?”正是:

  谁施覆雨翻云手,搅起翻江倒海潮。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

  铸错已成甘自尽

  忏情今又惹相思

  东海龙道:“你看这位老禅师已是死了多时,颜容尚自栩栩如生,只在太阳穴旁边有一点点青紫之色,肉眼几乎看不出来。”蓬莱魔女用心细察,果然如此,问道:“这其中又有何古怪?”东海龙取出一管银针,在古月禅师太阳穴旁边轻轻一插,银针中空,抽出了一滴黑色的血液。蓬莱魔女既惊且喜,说道:“这么看来,古月禅师也还是中毒死的了?华谷涵 ——”东海龙道:“华大侠也没有说错。古月禅师是先中了魔鬼花之毒,然后被人用闭穴断脉的功夫震伤奇经八脉而亡!可惜华大侠只看出后者,没看出前者。”

  东海龙歇了一歇,继续说道:“据我猜想,古月禅师由于内功深厚,那魔鬼花之毒虽然厉害非常,能杀人于不知不觉之间,但古月禅师不比常人,中了此毒,却没有立即便死。于是他以上乘内功,闭目坐禅,与所中的剧毒相抗,意欲等待华大侠回来相助。哪知华大侠未曾回来,那凶手先自来了,乘他中毒之际,用闭穴断脉的功夫杀了他!老禅师内功深湛,在他死亡之前,已把毒质凝聚一处,上行至太阳穴附近,故而这一处的血液是黑色的,但因毒质蕴藏,眉心却没有现出黑气。”他一边说,一边用银针在古月禅师手臂上一戳,抽出的血果然是红色的。

  东海龙叹道:“古月禅师内功之深,当真是世所罕见。要不是他早已中毒,那凶手纵有闭穴断脉的奇功,也决不能一举手便杀了他!”蓬莱魔女道:“依你看,下毒者与震伤他奇经八脉者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东海龙道:“这就非我所知了。但只有一点是可以确定无疑的……”蓬莱魔女道:“是哪一点?”

  东海龙道:“庙中窜出的那条黑影,倘若真是武林天骄的话,他就不是下毒之人,他在那样短促的时间之内,至多只能震伤古月禅师的奇经八脉,决不能在下毒之后,再等到古月禅师坐禅之时才补下毒手。”蓬莱魔女道:“以罡气闭穴,虽是武林天骄的绝技,但也未必世上就没有第二个人能够。”东海龙叹道:“这凶手的武功决不在武林天骄与华大侠之下,倘若是另有其人,那就更可怕了!”

  蓬莱魔女忽道:“那外地来的挂单和尚,是个什么人,东园前辈可知道么?”

  东海龙道:“我曾听得古月禅师提过,只知道他是敦煌来的和尚,法名释湛,与古月禅师早就相识的。详细的来历,我就不知道了。这和尚沉默寡言,我知道他身有武功,但深浅如何,也还是高深莫测!柳女侠,你怀疑他是凶手?”

  蓬莱魔女道:“他的尸体离奇失踪,此事大是可疑!”耿照道:“他不也是中毒死了的吗?”东海龙道:“他因何而死,没见着他的尸体,我可就不敢断定了。”耿照道:“但他总是死了。我曾碰着了他的尸体,其冷如冰,显然已是气绝多时!”想起当时突然受惊的情景,犹自不禁心悸。蓬莱魔女沉吟半晌,说道:“这个,这个,只怕其中有诈……”东海龙说道:“据我所知,天竺传来的一派内功,可以闭息多时,要诈死也非难事。但华大侠也是曾经进来察看过的,他的眼力何等厉害,若然诈死,岂能瞒得过他的眼睛?”

  蓬莱魔女低首沉思,突然道:“东园前辈,你第一次进来之时,曾否注意此人?”东海龙道:“我一发现他们三人已死,就赶紧去看古月禅师了,他是否诈死,我倒未曾详察。”蓬莱魔女道:“是啊,想来华谷涵也是和你一样心思,最关心的只是古月禅师的生死,也就无暇详察他人了。”

  东海龙忽地叹口气,如有所思。蓬莱魔女道:“前辈想及何事。”东海龙半晌道:“没什么。不过我是在那黑影从庵中窜出之后,立即便进去的。那时古月禅师已经死了。而这位释湛和尚那时也还未失踪,虽然不知他是真死假死,总之他不可能是那黑影的了。嗯,武林天骄于我有恩,我也但愿凶手并不是他。”东海龙的话语前后不连贯,但意思是可以听出来的。既然两者不是一人,释湛禅师就至多只能是下毒的凶手,而非以闭穴断脉功夫杀古月禅师的凶手。这么样,武林天骄就仍然难以洗脱嫌疑。他说的那“我也但愿”四字,正是因他已感觉到蓬莱魔女似是竭力要为武林天骄洗脱嫌疑,有感而发的。东海龙对武林天骄颇有好感,但也不禁为笑傲乾坤叹气,心中想道:“从柳清瑶对武林天骄的关心程度看来,只怕她对武林天骄的感情,也是更在笑傲乾坤之上了。”

  蓬莱魔女心乱如麻,太师府中的那条黑影,古月庵中窜出的那条黑影,武林天骄,这三者究竟是三个人,是两个人,还是同一个人?再加上释湛和尚尸体的离奇失踪,当真是迷雾重重,令人难测。不过有一点她稍感安慰的是,有了释湛和尚的离奇失踪之事,武林天骄的嫌疑总是减了几分。

  东海龙道:“释湛若非诈死,那就是有人将他的尸体搬出去。这事情就更复杂,更奇怪了。”他看了看天色,接着说道:“天就快要亮了。这许多离奇之事,今晚都凑在一起,一时之间,也实是难以参透,出了如此竟外,这古月庵我们是不便久留的了。快些给古月禅师收殓吧。”这古月庵中有人施舍的义棺,当下耿照便给东海龙帮忙,装了三具棺材,安置在大雄宝殿之内。

  蓬莱魔女叹口气道:“明日来烧香的善男信女,发现了这三具棺材,不知要多么惊诧?嗯,那挂单和尚与古月禅师,是个什么样的交情?”东海龙道:“这个,古月禅师倒没和我说过。但华大侠住在他的庵中,而他也放心让释湛在此挂单,当然是相信得过,交情决非泛泛的了。”

  东海龙钉好棺材,问道:“柳女侠,你在临安可还需要逗留?”蓬莱魔女道:“我与耿照还要会一会辛弃疾。东园前辈,你呢?”东海龙说道:“柳女侠,你若是没有别的事情,我倒有一事相求。”蓬莱魔女道:“清瑶绵力所及,当效驰驱,请前辈吩咐。”东海龙道:“实不相瞒,我这次来到江南,实是为了我那不肖的二弟。”四霸天中南山虎南宫造排名第二,东海龙口中所说的“不肖的二弟”,指的就是他了。

  蓬莱魔女道:“你说起来,我倒要告诉你一件事了。我在千柳庄曾碰见过你的二弟,他和那柳元甲、金超岳似是一路,只怕也有私通金寇的嫌疑。”东海龙叹了口气道:“岂止嫌疑,他结交了一股长江水寇,要待金虏南侵之时,作为内应。他早已另外拜了大哥,与我反而若不相识了。”蓬莱魔女心道:“怪不得我在千柳庄之时,听得樊通称他二哥,原来他果然是另外有了一个大哥。”问道:“他这大哥却又是谁?”

  东海龙道:“是一个隐名的魔头。我几经查探,只知那人是长江口外一个小岛的岛主。他们还有一个三弟,名叫樊通,手下有数千水寇。这帮水寇的首领,名义上是樊通,实际都是听那大哥指挥的。下月初五,他们都要在那小岛上集会,商议接应金兵之事。听说那魔头是个非同小可的人物,江南武林,陆路以柳元甲为领袖人物,水路就是那隐名的魔头了。我怕孤掌难鸣,这次本是想请华大侠相助的,岂料还未来得及和他一提此事,他已是走了。”蓬莱魔女慨然道:“下月初五,距今还有十八日之多,赶得及的。我会了辛弃疾之后,助你一臂之力便是!”

  耿照忽道:“我也愿意追随。”东海龙诧道:“耿公子,你何必去冒此险?”蓬莱魔女微微一笑,说道:“让他一同去吧。南山虎有个仇人,是他的好朋友。这人到了那天,多半也会到那岛上。”耿照果然是为了挂念珊瑚,因此不愿错过任何一个可以和她会面的机会。耿照给蓬莱魔女说中心事,不觉黯然。

  东海龙已钉好了棺材,抬头一看天色,东方已现出鱼肚白,说道:“咱们该拜别老禅师了。”点起香烛,正要叩头,蓬莱魔女忽地悄声说道:“嘘,似是有人来了!”三人连忙躲藏起来,一观究竟。

  只听得“卜”的一声,一颗石子落在石阶,这是夜行人“投石问路”的手法,东海龙与蓬莱魔女都是江湖上的大行家,决意静观其变,当然不露声息。

  过了片刻,一个声音说道:“你刚才不听见箫声笑声?武林天骄与笑傲乾坤早已走得远了。这庙里还能有什么人?进来吧!”东海龙认得是那挂单和尚释湛的声音,不由得心头怒起,想道:“这秃驴果然真是诈死。古月禅师收留了他,他却恩将仇报,哼,这回我非叫他真死不可!且先看看和他同来的又是何人?”另一个声音接着说道:“笑话,你当我是怕了武林天骄与笑傲乾坤不成?不过你的主人既然是要斗智不斗力,我也只好从他。我投下这颗石子是想试探那女娃子在不在这古月庵内?”话声未了,两条黑影已越过围墙,落在大雄宝殿外面的天井。这另一个人也是和尚,正是被蓬莱魔女迫得他跳下西湖的那个番僧——竺迪罗。

  释湛道:“好,戒日法王,你把解药交给我吧。”竺迪罗道:“你须得答应助我一臂之力,擒那女娃儿。”释湛笑道:“戒日法王,你武功精强,又擅使毒,为何还对付不了一个女娃儿?”竺迪罗道:“你不知道,那女娃儿虽非我的敌手,本领也很不错。普通毒药,对她未必生效,若用剧毒,我可还舍不得害死这美貌的娇娃呢。黑白修罗,我也想收服他们作我仆人,是以要你相助。”释湛道:“看在你与我家主人交情份上,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但你也必须卖我这个人情,把解药给我,还得给我瞒住主人。”竺迪罗道:“知道啦,别啰唆了,见了古月禅师再说。”

  蓬莱魔女大为奇怪,心道:“这秃驴要讨什么解药,难道还能将古月禅师救活不成?他是个出家人,却又有什么主人,当真是稀奇古怪!”

  那两个和尚走上台阶,一眼看见大雄宝殿内的三具棺材,吓了一跳。

  竺迪罗道:“不妙,看这情形,似是有人来过了?”释湛面如土色,一言不发,三脚两步,疾奔进去。

  古月禅师的棺材头立有灵牌,东海龙点的香烛也还未熄灭,释湛看了这个情形,惊异不定,喘着气叫道:“把解药给我!”

  就在说这话的时间,以迅捷无伦的手法,把棺材钉拔起,将棺盖揭开。

  竺迪罗在一旁冷冷说道:“用不着我的解药了!也好,我这解药珍贵非常,比魔鬼花更为难得,我自己也只有一颗,省下来更好!”释湛茫然松手,“砰”的一声,棺材盖上。释湛伏在地上,咚,咚,咚地叩了三个响头。

  竺迪罗笑道:“天下除了你的主人之外,想不到这老和尚也能受你三下响头,你也总算对得住他了。”释湛缓缓起立,走近一步,蓦地啐了竺迪罗一口,厉声喝道:“你骗我,你是使了无可解救的剧毒,杀了古月禅师!”呼的一声,声出掌发!

  只听得“镗”的一声,大雄宝殿的巨钟无人敲击,却突然响了起来,震得人耳鼓嗡嗡作响!原来竺迪罗见释湛神色愤怒,早防他突下杀手,为古月禅师报仇,一闪闪开,释湛的劈空掌力撞到了钟上,就如有人用锤敲击一般。

  东海龙正是躲在悬挂大钟的横梁之上,藉着一面匾额,作为遮掩,见此情状,也不禁暗暗吃惊,心道:“这和尚的功力好纯,只有在我之上,绝不在我之下,看来是不用我出手相助了。”东海龙初时以为这释湛是害古月禅师的凶手,本拟杀他的,如今见他如此动作,情知其中定有蹊跷,遂决意再作旁观,让他和竺迪罗先打了一场再说,说不定还可以从这二人口中,探听得更多秘密。

  东海龙以为这两个和尚必定有一场好斗,哪知心念未已,只听得释湛一声厉呼,“好,你下得好毒手!”已是倒在地上!

  竺迪罗淡淡说道:“你现在可知道我并不是说谎了吧?”东海龙和蓬莱魔女正想跃出,听他这句话说得甚为突兀,不觉都是一怔,暂且缩手。

  释湛喘着气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竺迪罗道:“我在你身上下的毒,就是魔鬼花之毒,也就是古月禅师所受之毒,这种毒粉,常人中了,立时身死。但你现在可没有死,我问你,以你的功力,大约还能支持多少时候?”

  释湛吸了口气,运功御毒,试探毒性,过了一会,缓缓说道:“大约还可以支持一个时辰。”竺迪罗问道:“古月禅师的功力比你如何?”释湛道:“当然是在我之上!”竺迪罗道:“着啊!他的功力既是在你之上,当然不止支持一个时辰。可见他虽是中了毒,但致死之由,却并非是由于中毒。杀他的另有其人!好,现在我把解药给你,这解药本来是想让你给古月禅师的,你可以相信我不是骗你了吧?哈哈,为了要你相信,我不惜糟蹋了硕果仅存的一颗解药,也总算对得住你了。你答应助我擒那女娃儿,这诺言可不能反悔。”

  竺迪罗拈出解药,走过去正要递给释湛,释湛蓦地跳了起来,却不接解药,叫道:“且慢,你必须说个清楚,杀古月禅师的究竟是谁?”

  这正是蓬莱魔女与东海龙要找寻的谜底,两人都屏息呼吸,竖起耳朵,听竺迪罗答话。

  竺迪罗笑了一笑,缓缓道:“凶手是谁,你应该猜想得到。天下虽大,除了你的主人,还有谁能有这本领,在举手投足之间杀了古月禅师?”

  释湛面色灰白,喃喃说道:“我的主人,我的主人?”竺迪罗道:“当然是你的主人。古月禅师是给他用闭穴断脉的功夫杀的,你看不出来么?”释湛一声长叹,说道:“罢了,罢了,古月禅师,我对不住你,我也不能为你报仇。我无意杀你,但我毕竟还是做了帮凶。我要想救你,而又心与愿违。我罪无可赎,只有相随你于地下了!”只听得“波”的一声,白光一闪,释湛拔出了一柄匕首,最后那一句话还未说完,已是把这匕首刺进自己的胸膛!

  竺迪罗大吃一惊,叫道:“释湛,你怎可如此?”他大惊之下,忘了手上还拈着解药,扑上去要将释湛拉起,双手一伸,那颗药丸跌落地上,骨碌碌地滚到了神案底下。

  竺迪罗眼光一瞥,只见匕首插在释湛的胸膛,只露出少许木柄,在中毒之后,再受如此重伤,纵有仙丹,只怕也难救活。竺迪罗弯下了腰,想要拾取解药,忽觉微风飒然,似有暗器射到。竺迪罗挥袖一拂,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呼呼两声,蓬莱魔女从佛像后面跳出,东海龙也在同一时候从梁上跳下来。

  蓬莱魔女射出的两根尘丝给他拂落,剑诀一领,一招“玉女投梭”,剑光如练,便即向他刺来。竺迪罗腰板尚未挺直,以足作轴,倏地转了一圈,蓬莱魔女刺得快,他也闪得巧,这一剑竟未能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