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魔女正在与公孙奇恶斗之中,但她眼观四面,耳听八方,一见慧寂神尼这边情形不妙,倏地腾身飞起,也是一声喝道:“撒手!”身形一掠,脚未沾地,已是向驼背老人刺出八剑,电光石火之间,遍袭他奇经八脉。

  驼背老人最顾忌她这刺穴的“惊神剑法”,迫得腾出手来应付,呼的一记劈空掌将蓬莱魔女推开,蓬莱魔女在半空中一个筋斗倒翻回来,刚好又接上了公孙奇的剑招。

  慧寂神尼侥幸脱险,吓出了一身冷汗。心中祷告:“我佛慈悲,子时快到。让我公公练成无上神功,逐走这个魔头。”赫连清云也吁了口气,心道:“要不是柳姐姐猛古丁地给他这一下子,莫说十招,只怕我接他五招也难。”

  驼背老人虽然一掌击退了蓬莱魔女,但对她轻功之妙,剑招之辣,也不禁有点骇然。他要防备蓬莱魔女再来突袭,对付慧寂神尼与赫连清云的精神就不免减了几分。慧寂与清云稳住了脚步,连忙并肩作战,进退如一,两人合力抗击,居然又可以勉强支持了。但蓬莱魔女却是吃了点亏了,她刚才身在半空,给驼背老人那一掌之力,震得她胸口气血翻涌,虽没受伤,元气亦耗损不少。公孙奇的内力本来就胜过她,再加上这么一来,此消彼长,公孙奇已是从平手的局面转为着着抢攻!

  公孙奇运足功力,施展家传的柔云剑法,剑尖上就似悬了千斤重物一般,东一指,西一划,招数越来越慢。但每出一剑都蕴藏着一股柔劲。蓬莱魔女那快如闪电的“惊神剑法”竟然给他克制,渐渐施展不开。原来这两种剑法乃是互为生克,倘若功力相差不远,“惊神剑法”招数奇幻,以快打慢,可以稍占便宜,但如今此消彼长,公孙奇的功力胜过蓬莱魔女已不止一筹,他的柔云剑法把“以柔克刚”的作用发挥得淋漓尽致,蓬莱魔女就不免要屈居下风了。

  蓬莱魔女缩小圈子,苦苦支撑,步法剑法仍是丝毫不乱。但公孙奇一占得上风,毒掌的威力也渐渐增强。蓬莱魔女要运功抵御毒气的侵袭,更见吃亏。不过片刻,已是在公孙奇的剑光笼罩之下,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了。

  驼背老人也是眼观四面,耳听八方,一看这个形势,蓬莱魔女只能自保,他已是无须提防蓬莱魔女再来突袭。顾忌之心一去,便即全力施为,又对慧寂神尼频施杀手。

  慧寂神尼与赫连清云合力抗拒,勉强拆了几招。驼背老人大喝道:“穆夫人,你再不让开,我可要请你去会你的丈夫了。”双掌猛地一推,掌力有如排山倒海。慧寂神尼的拂尘脱手飞去,禁不住连退了六七步,“哇”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就在此时,忽听得禅房之内有异声发出,初起时宛若游丝袅空,音细而清,忽而一个拔高,竟似龙吟大泽,虎啸空谷!

  驼背老人大吃一惊,原来这是闭关练功功行圆满前一刹那的预报。静坐修练上乘内功,有四个境界。第一关是“风”,静坐中陡觉“万窍洒洒生清风”,这是真气开始在体内畅通的阶段。第二关是“喘”,练功者觉得真气充满体内,处处是气,便自然而然地发出深长而急促的呼吸,但与普通的喘气不同,并无难受之感,而是喘得安适愉快。第三关是“气”,坐中因喘急而发奇声,这便是气达重关,功行将满的境界。清诗人龚定庵有夜坐诗云:“万一禅关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说的大抵就是这个境界的迹象与感受了。

  驼背老人大惊之下,顾不得再去追击慧寂神尼,便要闯进禅房。蓦地“砉”然一声,啸声突然中断。禅房中的明明大师已过了第四关通“息”的阶段。所谓通息,即是神功已成,转为和平宁静的气息。

  驼背老人忙收了脚步。就在此时,只见禅房已是打开,明明大师口宣佛号,说道:“善哉,善哉!佛门之内何来杀伐之声?各位可看在老僧面上,暂停片刻么?”明明大师缓缓地走出来了。

  驼背老人早已住手,但公孙奇正使到“化血刀”的毒掌功夫,眼看就可以把蓬莱魔女毙于掌下,却是不肯罢休。

  明明大师嗅了嗅那毒掌所发的腥风,寿眉一皱,念了声“阿弥陀佛”,合什说道:“佛门干净之地,难容秽气。请施主给老衲几分面子,敛手也罢。”

  明明大师这边遥遥合什,公孙奇那边所发的毒气腥风已是反卷回去。公孙奇吸进自己所发的那股腥毒之气,不由得大吃一惊,连忙住手,跳出圈子。随即默运玄功,总算他对桑家的内功心法,已有八成火候,当下长长呼了口气,把吸进去的毒气又都呼了出来,但虽然如此,也兀自感到头晕目眩,好不骇然。心中想道:“怪不得神驼太乙那么高的武功对这老和尚也是心怀戒惧,果然是非同小可。也幸亏我已练成了正邪合一的内功,要不然就险些是害人不成反害己了。”

  殊不知公孙奇固然是骇然震栗,明明大师也不禁心头微凛。原来他是为了憎恶公孙奇使用邪派气功,有心让他吃点苦头,才试用他新练成的无上神功。虽然所发不过三四成功力,但公孙奇居然能够抵受得住,没有给他掌力迫回去的毒气所侵害,也算是极为难能的了。

  那驼背老人是深知公孙奇的本领足以充当他的副手,才邀他来的。此时见明明大师举手之间,就轻描淡写地迫退了公孙奇,心中更增戒惧。暗自想道:“只怕我今日是难以讨了好去,但既然来了,也只得一试。”他心中骇惧,神色却是丝毫不露,淡淡道:“恭喜大师,又练成一项绝世神功。”

  明明大师道:“原来皇太乙兄,别来无恙。不知何事光临?”

  驼背老人翻出一双白瘆瘆的眼珠,眼中似含怒火,说道:“二十年来托庇平安,没病没痛。就是让人嘲骂几声老残废,那也早已听惯了。”明明大师歉然道:“当年之事,老衲也很是后悔。太乙兄此来,可是要向老衲兴师问罪么?”

  驼背老人道:“过去之事你不愿提,我也不愿再提。但又不得不提。这个结是否能够解开,就全要看你了。”

  明明大师叹了口气,说道:“世网撄人,无由自解。好吧,老衲也早已等待你来的了。你要怎么样解开此结,就请说吧。”

  驼背老人道:“我此来一是为公,二是为私。公私两事,若能得到你圆满答复,你我还是老朋友。”

  明明大师微有诧意,说道:“怎么,你还是因公而来的么?老衲遁迹空门,久已不闻世事,太乙兄你怀着公事,走入佛门,那不是走错地方了吗?”

  驼背老人:“你虽然削发为僧,也还是金国之人,国主有命,你总不能不接吧?”

  明明大师漠然说道:“我跳出红尘,已成化外。王法嘛,也未必就管得到我的身上。接与不接,还得由我。”

  驼背老人哈哈笑道:“明明大师,你别拒绝得太快。你还未知道国主之命是什么呢?”

  明明大师道:“好,那你就说吧。出家人只知皈依我佛,恕我不摆香案恭接圣旨了。”

  驼背老人说道:“新君即位,但国师之位仍是虚悬。皇上意欲请你出山,做大金国的国师,我知道你无心富贵,但这可是极大的光荣啊!你愿不愿意?”

  明明大师道:“不是有了个金超岳做了国师么?”

  驼背老人道:“一朝天子一朝臣,金超岳是完颜亮的国师,现在当然轮不到他了。皇上知道你武学精湛,又是得道高僧,素为国人景仰,所以才要我来聘请你去辅助他的。这是别人求也求不到的,你到底愿不愿意?”

  明明大师淡淡说道:“多谢好意,我不愿意!”

  驼背老人道:“这却为何?”明明大师道:“人各有志,名利于我如浮云,国师于我如粪土。我早已是四大皆空,没来由做什么国师,招什么烦恼?而且我也不是做国师的料子,金超岳之类倒是适合的,要不然,就是你太乙兄也挺适合。”

  语含讥刺,驼背老人面色一变,随即打了个哈哈说道:“可惜皇上不是请我。这么说,你是不愿辅佐皇上的了?”

  明明大师道:“我说一不二。难道还要我再说一次么?”

  驼背老人道:“明明大师,请恕我坦率问你:你不愿辅佐皇上,是否要跟柳元宗他们一起,助宋反金?”

  明明大师道:“我不欢喜受人盘问!”

  驼背老人道:“我只是请你看在老朋友的份上,答我一句!你不是也意欲与我解开此结么?”

  明明大师道:“好,为了你有个交待,我就回答你吧。老衲只知青灯礼佛,过去三十年没下过山,今后也是不会下山的了。你可满意了吧?”驼背老人熟知明明大师的性格,明明大师不会去当国师,这早在他意料之中。他所要的正是明明大师这一句话。当下喜出望外,道:“此话当真?”

  明明大师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哪能有假。”

  驼背老人道:“好,那么这个结算是解开一半了。现在公事已了,我也该和你说说私事了。”

  明明大师神色黯然,说道:“私事么,不说也罢!”

  驼背老人道:“老实说,我这次上山,公事还在其次,这件私事我却是非向你问个明白不可的。”明明大师无可奈何,道:“好,那就请问吧!”

  驼背老人斜眼瞅着明明大师,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道:“小铃子来过你这里没有?”

  明明大师面色一沉,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驼背老人缓缓说道:“十年前她背我私逃,我直到如今还未找着她的下落。我以为她会来投奔你的,至少也要来见你一面的吧?”

  明明大师眉字间现出一丝迷茫的神色,但瞬息归于平静,漠然说道:“你们不知道我早已出了家么?”

  驼背老人冷冷说道:“我知道,她也知道。你是为她出家的。”

  明明大师道:“太乙兄,这话似乎不是你应该说的!”他虽然是有数十年修行的高僧,但说这一句话的时候,声音也高亢了些,而且微微颤抖,显得心情颇为激动。

  驼背老人仍然在瞅着他冷笑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你敢说这不是事实么?”

  明明大师喟然道:“好,你既然猜疑不息,那我就跟你说个明白吧。三十年前,我出家之初,确是有几分为了要逃避你们,但也不全然是为了你们。出家之后,我早已勘破色空,割断红尘,昨日之我,已经死了,我还焉能再招烦恼?”

  明明大师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话,驼背老人眼珠转动不定,对他的话似乎是将信将疑。明明大师歇一口气,接着道:“太乙兄,你今日远来,老僧给你说个偈吧:世法如梦如幻,如露如雪,如镜中花,如热时炎,如水中月。执象以求,咫尺千里。无嗔无猜,免招烦恼!”

  驼背老人道:“我还不想出家呢,你就不必对我说什么偈语了。我只干脆问你一句:你当真不知道小铃子的消息么?”

  明明大师见对方不受点化,仍是苦苦追问,心中不觉有点难过,说道:“我既没有见过她,也不知道她的消息!你若要瞎疑,那也只好任由于你!”驼背老人道:“好,那就恕我来扰了你的清修了。多谢你的指教,告辞了!”

  慧寂神尼与蓬莱魔女只道这驼背老人是知难而退,心中都在庆幸可以避免一场恶斗。公孙奇则好生失望,心道:“想不到这神驼太乙,也是雷声大、雨声小,见对方练成神功,就连试也不敢试了。”原来公孙奇与驼背老人乃是受了金主之命,来试探明明大师的态度的,倘若试出他稍有不满朝廷之意,就要他们把明明大师杀掉。试探的结果,明明大师虽然不肯接受国师之命,但也许下允诺,绝不下山。论理驼背老人是可以据此回报,不必动手的。不过在公孙奇心里,却因明明大师是柳元宗的好友,心里还是希望神驼太乙把他杀掉,但他们两人联手是否就能把明明大师杀掉,公孙奇也殊无把握。于是转念又想:“也好,只要这老和尚不下山,不插手首阳山那件事情,我也可以少了许多顾忌了。”正是:

  高僧说法图消孽,岂料凶顽未肯休?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二回

  疑雨疑云谈旧事

  亦真亦幻溯前情

  各有各的心思,心念未已,只见驼背老人在说出“告辞了”三字之后,忽地向明明大师深深一揖。表面是行告别之礼,实际则是施展他最阴狠的暗算!

  一揖之下,寒风陡起!蓬莱魔女与慧寂神尼站在两旁,也自觉得有一股刺骨的奇寒,要不是她们内功颇有根基,几乎不能抵受。

  蓬莱魔女突然受袭,吃了一惊,斜跃三步。但她深知明明大师的内功远胜于她,她既然能够抵受,料想明明大师也不至于受到什么伤害。虽然她是站在旁边,而明明大师则是当着正面。

  驼背老人作了一个长揖,明明大师仍似一尊佛像似的兀立不动,既不还“礼”,也不闪躲。蓬莱魔女是个武学的大行家,知道明明大师并无还击,心中气愤,叫道:“大师,你不知道他是暗算你吗?你是出家人慈悲为怀,我可不能让他逞凶肆虐!”

  蓬莱魔女嗖的拔剑出鞘,就在此时,忽见明明大师向她摆了摆手,蓬莱魔女此时也正自朝着明明大师看去。她本来以为明明大师不至于受到伤害的,哪知道一看之下,不由得又是大吃一惊!

  只见明明大师一只左眼泌出血水,明明大师一声苦笑,闭上眼睛,看情形这只眼睛已是瞎了!

  驼背老人冷笑道:“礼多人不怪,我再为小铃子向你道谢!”蓬莱魔女未及过来,驼背老人已是又再一揖。

  明明大师蓦地喝道:“一掌还一目,你也应该可以满足了!你还要怎地了?老衲债已清偿,可不能容你再在这佛门立足了!”

  公孙奇此时也正要发动攻击,配合驼背老人的偷袭。忽觉一股冷风利箭般的向他射来,原来是明明大师使出上乘内功,将驼背老人向他袭击的那股力道转移了方向。

  公孙奇识得厉害,连忙一个“鹞子翻身”,倒纵出数丈之外,出了庙门。

  蓬莱魔女唰的一剑刺出,慧寂神尼则赶忙去扶住明明大师。

  蓬莱魔女这一剑眼看就可以刺到驼背老人,忽地似有一股无形的潜力把她的剑尖拨开。只见明明大师合什说道:“冤家宜解不宜结。由他去吧!走!”

  说到一个“走”字,蓬莱魔女、慧寂神尼与赫连清云三人都未觉得怎么,但听在驼背老人耳中,却是如同霹雳。原来明明大师是施用佛门的“狮子吼”功,对他作当头棒喝!他的声音凝成一线,只送入驼背老人耳中,旁人并无影响。

  驼背老人心头一震,这才知道明明大师练成了无上神功,果然是比他高强得多。明明大师既然让他毁了一目,未曾还手,他怨气一泄,怯意便生。果然如奉纶音,连忙逃走!

  慧寂神尼也是个武学的大行家,学过佛门的内功心法,知道明明大师用的是“狮子吼”功。明明大师既然能够运用这样高深的内功,当然是不会受到内伤的了。但慧寂神尼翁媳关心,仍是禁不住要问一声:“公公,你没事么?”

  明明大师道:“幸喜我刚练成‘金刚不坏身法’,要不然决不能抵御那人的玄阴指力。如今我舍弃了一只眼睛,将从前恩怨一笔勾销,倒也心安理得!”

  蓬莱魔女等人都不禁骇然,原来“玄阴指”乃是从“修罗阴煞功”演变而来,这是一种非常难练的邪派功夫,能够发出一种阴寒的掌力或者指力,令人血液冷凝,伤人于无形。如今明明大师并不运功反击,任由对方施展,要“舍弃”一只眼睛便是一只眼睛,决不容对方任意伤害。这“金刚不坏身法”的神奇功力,也真是令人难以思议了!

  但明明大师毕竟还是毁了一只眼睛,慧寂神尼撕开一条手帕,给明明大师抹去眼角的血水,敷上金创药,包扎起来,忍不住心中气愤,说道:“公公,你忒也心地慈悲了。”

  明明大师道:“慧寂,你也已是佛门弟子了。难道不知我佛慈悲,割肉喂鹰、舍身救虎的故事么?”

  慧寂神尼说道:“但佛祖也曾教导他的弟子,要以‘大雄大无畏’的精神,扫荡一切害人的邪魔!”

  明明大师道:“我只求心安理得,化解一重冤孽。那两人或是邪魔,或者不是邪魔,我年纪老迈,已没有精神追究了。不过,假设他们仍然无恶不作,这世上也还有人能够制服他们,老衲也不想多事了。”

  蓬莱魔女很不同意这种见解,不过明明大师是前辈高僧,蓬莱魔女又觉察到他的情绪有点激动,不便和他辩论。但一时间却也忍不住好奇之心,问道:“大师与那驼背老人又有什么冤孽?”心想:“那驼背老人分明是个大魔头,难道明明大师还能做了对不起他的事?”

  明明大师叹了口气,说道:“这件事情也不知是我对不起他还是他对不起我?我本来很不想再提的了,你既然问起,我就说吧。

  “我也曾喜欢过一个女子的,那是许久、许久以前的事情了,那女子就是太乙口中所说的‘小铃子’。不幸后来发生了一宗悲剧,在这悲剧之中,太乙变成了驼背,我做了和尚,而小铃子的遭遇则最可悲,做了太乙的妻子,夫妻不知,终于出走,至今不知下落。呀,她失踪的事情,我也还是刚刚知道的。这宗悲剧,呀,这宗悲剧——”

  说至此处,明明大师连那只未曾受伤的眼睛亦已闭上,话声突然中断,恢复了盘膝静坐的姿势,闭目沉思。一幕幕往事,在他心头重现。他眼前也幻出了一个年轻美貌的姑娘——小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