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才入秋,但塞北已经是寒风凛冽,衰草连天。关外的气候就是这么反常,前几天还是艳阳高挂,这才一夕之隔,厉风便没命地刮着。卷起的尘土弥漫在小镇的上空,到处灰扑扑的。

名曰小镇,其实只不过是牧民们一个暂时的聚居点。塞外逐牧水草的生活注定他们只能在不断迁徙中营生。夏天一过,水草便干涸衰败,牧民们便迎来了短暂的定居生活。这时分布在广阔草原上星星点点的人们便会依照姓氏族属聚拢一处,蒙古包及简陋的木门寨墙也就星罗棋布在天地之中了。而一旦开春,万物荣发,人群便又如蒲公英种子般散落开去。

夕阳西垂,两骑白马踏过萎蔫的草丛,驻足在荆条松木胡乱扎成的寨门前。靠前位置的骑士掀下皮帽,掸了掸上面的灰尘,已被灰尘染成淡黄色的面孔还很年轻。只听他不满道:"这鬼天气!"竟是一口纯正的京片子,而非塞外方言。后面的骑士年岁老些,颌下有长长的胡须。只听他笑道:"幸好到了厄尔的村庄,今晚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了。"年轻骑士却有些犹豫:"你说厄尔……会不会不收留我们?"年长的骑士微微一愣,继而释然一笑:"少爷过虑了。塞外民风淳朴,您又救过厄尔的性命,况且他并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谅不至于吃闭门羹。"年轻骑士眉头微舒。年长的骑士上前将寨门敲得震天响,一边用突厥话大嚷着开门。年轻骑士不禁摇头一笑:"陈叔还是改不了火爆脾气。"隔了半晌,还是没有人应门。依陈叔的性子差点要把门砸烂了。年轻骑士的眸子中浮起一丝黯色:"陈叔,走吧!我们确实不该来麻烦厄尔,他好歹也要为族人着想。"陈叔又猛敲两拳,但兀自难平,忍不住又踹上两脚,这才愤愤地转身:"这王八蛋表面上说得好听,什么效犬马之劳,什么当涌泉相报……" "陈叔!"年轻骑士责备道。他正待拨转马头,忽然眼中掠起一抹异色,转头问:"陈叔,番人是否也有寒食节一类的节日?"陈叔被问得不明所以,愣道:"没有呀,番人饮食上向来不忌荤腥,哪里有寒食节一说?"年轻骑士策马便朝寨门冲去,同时喝道:"陈叔,里面可能发生了变故。你小心些!"话声刚落,马头距大门已不过三尺远近。眼看就要撞上,他手中不知何时已多出一柄长剑,寒光闪过,门闩被劈开,门被劲风带出一隙,恰容风驰电掣的白驹驰过。

空空荡荡的一块草坪,被数十座蒙古包和一些简陋的木房子围着,一片沉寂。此时正是用晚饭之时,既然番人没有寒食节之说,就不该闻不见丝毫烟火之气,而且这里实在是静得过分。

陈叔也策马到了,讶道:"怎么会没人?"年轻骑士游目四察,试图在这压抑的安静中找到些蛛丝马迹,扫视一周后,并无异动,握剑的右手不由松弛下来,眉头却随之紧皱:"你有没有记错地方?"陈叔矢口否认:"不会的。我曾经详细问过厄尔,到了附近的村庄,还找人问过。"年轻骑士收剑入鞘,跃下马道:"我们到帐篷里看——"话未说完,就已被陈叔的一声惊呼打断了。

一缕疾劲的声线撕破猛烈的朔风,朝正从马背跃下的年轻骑士袭来。陈叔一阵心惊,少爷此时正一脚踏在不容易挣脱的马镫子里,一脚悬空,那件暗器来势凶猛,纵使在正常情况下也不容易躲避,更何况是这种情况?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偏偏两人之间有一段距离,不及救援。

年轻骑士当然觉到了破空声,他一个倒转,从马腹下翻到了马匹的侧面,恰恰避过暗器。白马一声哀嘶,向前俯冲几步,轰然倒下。它雪白的腹部上露出了一枝箭翎,鲜血蜿蜒淌下。又是几声劲响,接二连三地射在马腹上,发出如击败革的闷响。而压在马尸之下的年轻骑士却安然无恙。

几声寥落的掌声从一个帐篷中传出:"还没有人能躲过我的连环九箭,阁下的应变能力实在令人佩服。"年轻骑士从马匹下滚了出来,他当然听得出对方的嘲讽之意。陈叔不禁怒喝:"哪来的偷偷摸摸的孙子,还不滚出来受死!"话声未落,又是一枝劲箭,将马上的陈叔逼得手忙脚乱。

随即从中间的帐篷缓缓步出一位神态倨傲的中年男子,左手挽弓,右手食中两指捻着一枝箭。那弓铁胎为背,装饰得颇为华丽,在夕阳下璀璨生辉,显然是主人极喜爱之物。

年轻骑士盯着中年人看了一会,眼睛陡然明亮起来。他摩挲了一会儿马鬓,然后从行囊中取下弓箭,站起身,一眨不眨地盯着中年人。

中年人冷道:"你要用弓箭与我对决?"年轻骑士点点头。中年人蓦地仰天大笑起来,一派肃静中显得异常突兀。然而年轻骑士仍是那样淡淡地直视着他,他的笑声不禁慢慢弱下来,道:"如此甚好,我'弓侠'张广便叫你死得瞑目!"话声未落,闪电般将右手箭枝搭在弦上,拉弓放箭一气呵成。待旁观的陈叔醒悟过来时,箭枝已经在半空中发出嘶鸣。

年轻骑士却没有拔箭,只是泥雕般立着,直到箭枝到了身前七丈处,方卸弓、拔箭、拉弓、射出,四个动作一气呵成。淡淡的阳光下,一条淡淡的影子后发先至,在半空中与张广的箭枝准确无误地相撞了。"喀嚓",张广的箭像折翅的鸟儿般晃悠着落下,而年轻骑士的箭却力道不竭,仍然直袭过来。这是几石的硬弓,竟有如此强的劲力?张广愣了一下,欲待躲避时,已发觉不及。

就在此时,就听" "的一声,寒光贴着张广的面孔扫过,恰恰将那箭枝扫落在地。张广惊魂甫定,眼光瞥过那拨落箭枝的剑刃,只见上面已被撞出一颗米粒大的缺口。他深吸一口气,道:"桑拓弓!"然后冲施援者躬身一礼:"多谢帮主援手!" "桑拓弓?好奇怪的名字!我怎么没有听说过?"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张广没有回答,看了看年轻骑士手中的弓。那弓通体黑黝黝的,实在没有一丝起眼的地方,但弓弦犹在来回轻颤,发出"嗡嗡"的余音。

年轻骑士看了看施援者,眼中闪过一抹异彩,那竟是一个俏生生的小女孩,一身刺绣的劲装,外面裹着一袭青紫色的长氅,如画的眉目中尚含着一丝稚气,眉头微皱,现出刁蛮的模样,最多不过十七八岁光景。想想刚才那么漂亮的身手,真有点不敢置信。

女孩见张广只顾愣愣地看着那弓,而不理会自己,不由嗔道:"张叔叔,你快说说那桑拓弓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张广的眼神一瞬间明亮起来:"桑拓弓据说是一代名匠'赛鲁班'生平最得意之作,通体以百炼缅钢为胎,绞以桑木古菱,弓弦是特制的天蚕丝。据说,能拉开此弓者若非天生神力,必为一流内功高手。"他搓着双手,力图解释得更清楚些,"寻常的弓箭只有一百五十步的距离,三百步距离已经是极好的硬弓。然而,桑拓弓却有一千五百步的射程。" "哇,这么远!喂,你能不能借我看一看?"女孩轻轻一跃,到了年轻骑士身旁。年轻骑士本能地后退一步,但看到女孩一双无比清澈的眸子时,讶异之色顿敛,莞尔一笑,一口洁白的牙齿从满脸的尘灰中显露出来。

"不可以吗?"女孩望着他,脸上的笑意慢慢绽开,挤出两个漂亮的小酒窝。张广在她身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没说,只是冲着她的背影一阵苦笑。

陈叔嘿嘿一笑道:"你们怎么让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子当帮主,你们究竟是什么帮派?"话音未落,一个身影迅速地向他袭来,一阵热辣辣的掌风已然扑到脸上。

但手掌终究没有落到陈叔脸上。女孩的手被年轻骑士握住,她不由讶道:"你的武功好厉害,连义父也不能这样抓住我。"骑士饶有兴味地看着她,眼中有种促狭的意味:"小孩子家,不可以动不动便打人。"女孩脸上堆起了薄怒,手在空中用力扬了扬,然而不能动弹分毫,骑士的手像铁铐一样。"我最讨厌别人说我小,说我不懂事。"女孩一跺脚,气道。骑士突然意识到自己握着的是一个年轻姑娘的手,慌忙松了手。

"拿来。"女孩摩挲着被握痛的手腕,摊开了尖尖的十指。年轻骑士一愣后,才想到女孩的所指,将弓递了过去。"好沉呀,单这重量就已不愧天下第一弓的美誉。"女孩"嗖"的一声从张广的箭壶中取出一枝箭,轻轻搭上,竟轻松地将弓拉开,"嗯,真的很厉害。怪不得能将我的'秋水'射缺一个口子!"她突然沮丧地松开弓,任其落在地上,却将地上的长剑拾起,仔细地摩挲起锋刃的缺口,"这可是义父临终前给我的,现在却缺了个口子。"女孩话音中竟有了哭腔。

年轻骑士与陈叔面面相觑,这女孩好歹是一帮之主,怎能说哭就哭?"你想怎样,难不成让我们将桑拓弓赔给你?"陈叔冲口而出。

女孩眼中一亮:"这倒是个好主意,如果能拿到桑拓弓,义父就不会怪我了。"又将弓拾在手中,笑吟吟地冲年轻骑士道,"喂,你能将它送给我吗?"陈叔一愣,没想到她倒真要。年轻骑士的脸上浮现出苦笑。张广阻止道:"帮主……"女孩一撇嘴:"张叔叔,又怎么了?这弓也不是一开始就是他的,还不是别人传给他的,现在换个主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竟然有如此的理论,陈叔听得目瞪口呆。年轻骑士却发话了:"好吧,就送给你了!"陈叔急道:"少爷,这可是夫……小姐送给你的!" "情已逝,弓在犹缺,徒增伤心罢了!"年轻骑士眼中一片黯然。

夕阳已经完全沉了下去,在众人身后是铺天盖地压下来的沉沉暮霭。女孩却全然没管这些,只想到这张神弓从此属于自己了,喜滋滋地不停地抚摸着弓背,至于秋水,则又被扔到了尘土中。

年轻骑士看着她得意忘形的小孩情态,嘴角扯出一抹涩涩的笑,口中问道:"能不能请教帮主一个问题?"女孩抬起头,正正经经地道:"你既然送给我弓箭,我就回答你一个问题吧。"年轻骑士直视着女孩的眸子,笑容隐去:"原来居住在这里的番人,他们怎么样了?"女孩不假思索地冲口而出:"当然是被驱逐出去喽!"年轻骑士眼中的凝重之色终于落了下去,看着女孩友善地一笑:"我们想在这里借宿一晚,你不介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