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稍微露了露脸便又躲了回去,接连几天,乌云像浸了水的棉絮,褶皱不平地堆了满天。西天角终于滚过一声闷响,低沉的乌云兀自一颤。柯去眼中闪过一抹忧色,他最不愿意看到的情况还是出现了。拖了几天的雨,肯定要在今晚爆发。若敌人趁机冲杀过来,这弹丸大小的寨子实难周全。三天前的那一轮冲杀,虽然杀死了近百敌人,但不足以对黑鹰教形成重创,相反倒激起了他们更加疯狂的反扑。一轮接着一轮,前仆后继。那围着寨子的松木栅栏早被毁坏殆尽,沙汉帮八十之众锐减到半数不足,弓箭等防御武器也将耗尽;更严重的是士气,无休止的伤亡在他们心中打下了浓重的阴影。如果不是有着援军将至的希望,他们早就垮了。

小忆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身后,道:"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柯去回首看见萧瑟秋风中益发显得单薄的小女孩,不禁努力咧开干裂的嘴唇,想给小女孩一个微笑。自从那夜在大青坳过后,小忆便很少跟他讲话了,人也沉静了许多。他虽然明白,却不知道该如何做。但此时的心境下,嘴角牵出的那一丝笑意竟无比的苦涩。小忆不看他,却坚定地道:"你带着萨丝走吧,只要你说你和我们并不是一路,他们不会拿你们怎样的!"柯去轻轻一笑:"真是小孩子话,我杀了他们那么多人,你说他们会相信吗?"小忆嗫嚅了一下,小脸涨得通红,半晌道:"李长老他们都说你是边关守军的人,否则不会有如此出色的行军打仗经验。只要你对黑鹰教的人挑明身份,谅他们也不敢不放你走。萨丝姐姐对你那么好,你不应该辜负她的……"见柯去瞪大了眼睛望着自己,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那天晚上,我去看你。后来听到了萨丝姐姐和你的谈话……"一些护法长老急切地奔了过来,但到了十丈外,却犹豫不前地交头接耳起来。然后,就听那位年长的李长老喊道:"帮主,请您过来一会,我们有要事与您商定。"小忆冷冷一笑:"有什么事情,等会再说。"李长老急了:"我们禀报的事情刻不容缓,请您快点过来。"小忆满脸愤然,冲着他们大喝道:"你们的急事不就是要我不要劝他离开吗?去哥已经为我们做了那么多事,你们难道还要他将命一起搭上吗?"说到最后,不由哽咽起来。

李长老等人低下头,有心事被戳穿的尴尬与怒意。柯去叹了一口气,将士不一,相互猜疑,乃是兵家大忌。若不能妥善处理,则兵败之时不远。他左右一顾,用脚尖从地上挑起一柄大砍刀,运掌劈下," "的一声脆响,那刀从中间断成两半。然后他朗声道:"若我柯去背离众位,偷生弃义,则当若此刀,天诛之,地灭之,人神共愤之!"这几句话若金玉掷地,竟有隐隐的金戈铁马之音,一时间众人都沉寂下去。

小忆在旁大惊失色:"去哥……"李长老脸上陡然浮现一丝诡异的微笑,截断道:"我们当然相信柯大侠的话,若柯大侠能娶帮主为妻,我们就更放心了。"小忆难以置信地望着李长老,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

柯去眉头一挑,冷然望着那群人,当看到他们脸上的疑虑不安时,他心中的怒火渐渐熄灭下去。生和死之间的不堪负荷,令这群原本刀头舔血的汉子失去了最后一丝从容。他定定地望着他们,缓慢且坚定地摇了摇头。他的眼光最终落到小忆的脸上,看到的是一种难以抑制的失望。他说道:"小忆,你知道的,因为萨丝!"他看到小忆眼中的泪水若露珠滚荷一样摇摇欲坠,虽不忍,但还是缓缓说出。

"那番人婆娘有什么好,能比得上我们帮主么?"一位堂主带着失望愤愤不平地道。话声未落,传出两声清脆的响声。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那位堂主脸上已经多出了两个血红的掌印。柯去负手而立,满脸冷然地望着他:"下次你若再侮辱她,就不止两个耳光这么简单了。"那位堂主"锵"的一声从腰间拔出长剑,旁边的汉子也怒眼相向。李长老制止了众人,沉声问道:"你不同意也行。只是我们想知道,援军到底什么时候可以到达?"这才是大家最关心的。

柯去深吸一口气,天边又滚过一声闷雷,然后他缓缓道:"只要我们今晚能退了黑鹰教的攻势,援军最迟明天到达。"挨了两记耳光的堂主此刻再也抑制不住,仰天狂笑起来:"你这句话说过多少次了?但援军呢?连个屁也没有等到!你以为你是谁,狄将军会为你孤军深入?纵使他会为你出兵,但是他上头还有个铁面无私的柯大帅,他能同意么?"柯去淡淡地一笑。那群汉子脸上的犹疑之色更重了。他缓缓从怀中掏出一个黄布包裹,一层层解开,露出一方黄澄澄的物事,缓缓举过胸前。众人只觉眼前一亮,那事物上部镶着一个狮头,下部则呈方棱状,窥那模样,竟似一方大印,只不过比通常所见的要大数倍,且取材黄金,所以更威严华贵一些。柯去的神色异常庄严,他又缓缓将大印翻过,露出镌刻古篆的底部。众人不禁屏了气息,静候下文。

小忆望着那四字,惊"咦"出声:"镇——北——将——军,难道这就是杨帅当年兵败自尽后为契丹人得去的帅印?"一语既出,四座皆惊。镇北将军即关外三军统帅的御用官制,自从五十年前杨帅兵败后,大印便落入契丹人手中。朝廷不知是何缘故竟然不再发与继任者帅印,而辽人屡番挑衅时,必以此为柄,大肆嘲笑大宋守军。

望着这群桀骜不驯的江湖汉子从满脸滚刀肉中渗出来的由衷敬意,柯去陡感手上的分量沉重起来。"若能夺回帅印,其意义远不止于鼓舞士气。"父亲对他说这话时,他是不以为然的。但那群汉子只不过是瞥了眼金印,前后便截然不同了,看来,果真如此。

李长老突然上前一躬,仰起头时那双老眼满是敬佩:"好汉子!不管你是如何得来的,单冲着这个金印,俺老李算服了。"一众汉子也喧哗起来。

小忆却在一旁冷眼看着。有了这个帅印作保,柯大帅是无论如何都会派援兵来了。可是,她却觉得这群本来可亲可爱的汉子的脸狰狞起来,横看竖看,总似有一粒细沙碍在眼中。等那群汉子静下来,她淡然地问柯去:"你本来可以交给陈叔带回去的,不是吗?"群雄一呆。柯去苦笑一下,若不如此,柯大帅又怎会发兵?一阵冷风袭来,柯去瑟瑟一抖,回眸瞥见那裹在宽大番服里的萨丝倚在不远处的一根柱子上,正静静地看着他……

到了掌灯时分,帐篷顶果然滴滴答答地响了起来,起初还是间断的几声,渐渐连成一片,最后只能听见如浪花拍岸般的轰鸣。帐篷在风雨中摇摇欲坠,帐外则是混淆了天地的暴雨。柯去静静地匍匐在新挖的渠道里,泥水从他的衣领和袖口里渗进去,丝绸和肉贴在了一起。

寨门前已经聚集起黑压压的马队,黑鹰教教主果然是一个难缠的主儿。马队已经冲了过来,柯去握紧了刀柄。为了身边这些并肩作战的汉子,为了可爱的小忆,更为了萨丝,他必须战斗到底。至于怀中揣着的帅印,以往的岁月里他求之若渴,此刻却陡然觉得没有什么意义。那怒奔的马蹄声将暴雨声都给压了下去,看来黑鹰教是倾巢而出了。他们瞬间便到了两百步的距离,柯去喊了声"放",桑拓弓率先射出,密集的箭雨一批批呼啸而出。马在悲嘶,人在惨叫,大雨倾盆中,与这暴虐的世界融为一体。

马匹疯了,骑士更是疯了,箭枝再也阻挡不住疯狂的群队,黑鹰教肆无忌惮地冲进了寨子里。然而甫进寨子,冲在最前面的马儿陡然一声悲嘶,带着骑士坠了下去。原来是一条宽达三丈的壕沟,是柯去早命人挖的,就是为了防止敌人的马队汹涌而入。黑鹰教顿时束手无策,飞来的劲箭又射死了数十骑。一声怒喝沉浑地在暴雨中响起:"下马,冲过去!"拥过来的人至少有四五百之数,举目所望,到处是锃亮的刀戟及扬起迷离水气的黑衫。柯去瞥了眼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沙汉帮汉子,纵使他身经百战,也是无能为力了。苍茫中,他来回扫了一眼,一片混乱的人海中再也找不到萨丝!他一抹脸上的雨水,舒展开原本蜷紧的身躯,迎着漫天的风雨,冲了出去。鱼起鹰跃,他后面跟着冲出数十个汉子。

血水和雨水混在一起,染红了天地。柯去挥舞着砍刀,已经杀红了眼。过多的血腥令他对濒死者的哀号无动于衷,脑中喧腾的只有一个字——杀!杀以励志,杀以成仁,杀以存活!他似乎又回到了多年前驰骋于千军万马刀林箭雨的江湖。

雨不知何时停了下来,柯去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被逼到了帐篷中心,四十余汉子被杀得仅剩十几人。举目一扫,幸好看到了萨丝和小忆的身影。她俩和老妪凑在一块,萨丝并没有受伤,小忆右臂挂了彩,血淋淋的,而老妪则是体无完肤了。柯去看向萨丝,萨丝也正看向他,两人眼光撞在一起,会意地一笑。若能一起死在这沙场,终要胜过劳燕分飞吧。心意一决,柯去抚刀大笑,越众而出:"黑鹰教教主,你可有胆量与我一决生死?"声音在雨后分外开阔的草原间回荡不休。

黑鹰教教众让开一条通道,一个四十开外的大汉阔步行来:"好汉子,以八十之众对抗千人,竟然抵挡七个昼夜,令我黑鹰教损失半数,算得是我生平所见的高人了。"柯去一抱拳:"在下河朔柯春秋,请教了。"他眼角的余光淡淡扫向萨丝,相识三年,一直没有让她知道他的真实姓名,此刻他的表白何尝不是一种有意的补偿。

几乎所有人都惊"噫"出声。黑鹰教教主仰天一声长笑:"原来是名震天下的柯大帅之子,昔日无敌于疆场的柯少帅,我输得心服口服了。"他从教众手中抽出一柄剑,"柯大帅是我惟一佩服之人,但是为了死去的兄弟,只能和少帅较个生死了。"身后的黑鹰教教众俱举起火把,喝呼起来。声音在被黑暗压抑的夜空中兀自回荡,雄壮悲怆。

柯去早听说过这位黑鹰教教主的威名,虽然生性暴戾,在塞外凶名颇盛,但却当得上一个汉子。此时一见,果然豪迈。心念一动,不禁问道:"豪情如教主者,为何竟用伏击的手段杀了沙汉帮帮主?"黑鹰教教主挥剑劈出一个弧,地面上的衰草折断无数,他的目光落在上面,半晌吟道:"野兔食草,虫豸啖兔。猎犬扑兽,兽尽狗烹。"这是塞外流传最广的一首民歌,此刻由一个刀头舔血的汉子唱来,陡然有了一种浓烈的悲怆。他身后的黑鹰教教众也跟着轻轻唱起,声音漫了开去。

柯去心中微微一动,手抚在胸前的帅印上。在这个逐鹿千里的草原,在这个成王败寇的乱世,不拘方圆地使用些机巧,纵阴狠如黑鹰教伏击沙汉帮帮主者,似乎也情有可原。自己远赴异邦盗取帅印,何尝是用的正大光明的手段?与前者的区别只不过是得益者的多寡而已。他苦笑一声,与黑鹰教教主的眼光在空中相撞。柯去从怀中掏出那块黄布包裹的帅印,递了过去,示意对方解开。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有如此的举动,只是觉得与黑鹰教教主的寥寥数语,对视一眼,已觉得对方是能够托附一切的知己。

黑鹰教教主捧着帅印的手发起抖来,柯去迎着他望来的目光颔首道:"没错,这就是当年杨帅战败为契丹人得去的帅印。六年前,我潜伏到契丹境内,用了三年时间进入辽人朝廷,又花了三年时间才得到这帅印。"黑鹰教教主一阵犹豫后,将帅印收归怀内:"好,我就是拼着万刀上身,也会替你将它交到柯大帅手中。"转向后面的教众道,"如果我战败身亡,即拥上官护法为教主。不论如何,纵使全帮覆灭,也要将帅印交到柯大帅手中。"满场鸦雀无声,俄顷之隔,却又沸腾起来,那悲壮的呼喝冲霄而起。黑鹰教教众死伤之痛不能忘怀,所以柯去与沙汉帮帮众必杀无疑;然而帅印关系国家社稷,所以无论如何也要交回朝廷。果然是燕赵汉子的血性,恩怨分明。

柯去胸中热血沸腾,一刀劈去,那匹白练般的刀光划破空气发出嘶嘶的悲鸣。这迎头劈到的一刀,没有任何繁琐的变化,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式,然而,在黑鹰教教主看来,却陡觉有千军万马拥了过来,他压抑的愤懑也随着刀势宣泄出去。

" ",刀和剑横架在空中,溅出四溢的火花,发出一声巨响。黑鹰教教主踉跄后退了一步。柯去全身的毛孔仿佛炸了开来,一式走完,他口中刚好吐出此招的最后一字——"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又是大气雄浑的一刀,黑鹰教教主又连退了两步。

"骓不逝兮可奈何……"黑鹰教教主再次举剑横架,退了三步。他纵横江湖数十年,从没有如此窝囊过。

"虞兮,虞兮,奈若何……"柯去的眼光竟痴痴地望向萨丝,似浑然忘却了这是生死决斗的战场。黑鹰教教主看到空档,剑下意识地袭了过去。

小忆惨呼一声:"小心!"一双小手不觉捂上了嘴。

孰知那柄砍刀在柯去的手中一拨一挑,竟破了刀势,直向黑鹰教教主卷去。刀势中没有杀气,只有柔情蜜意,仿佛在剪烛西窗。

这四刀一气呵成,起承转合间,妙若天成。尤其这最后一刀,将"虞兮将逝"的无奈悉数泻出,刀也随即架在了黑鹰教教主的脖颈上。柯去与萨丝犹在痴痴对视,黑鹰教教众却大气不敢出地望着那柄黑黝黝的刀。

一阵闷雷一样的巨响忽然滚了过来,起初还是低低的一线,然后风雷大作。众人终于看到那无边无际的火光,正风驰电掣而来。沙汉帮帮众人相视一眼,俱松懈下来。援军终于来了!

队伍停在千步开外。柯去脸色陡变,和萨丝对视了一眼,两人都看到对方的瞳孔在缩小。发出惊呼的是黑鹰教教主:"是契丹人?!"熊熊的火光如一片燎原的火海,庞大的气势压得群豪喘不过气来。

萨丝无声地惨笑。她走到小忆身旁,拾起那一双小手:"妹子,他便交给你照顾了。"小忆红了脸,却感觉到她话语中的诀别味道,忙道:"去哥心中只有你。"萨丝微微一笑,眼圈却红了,抢过一匹白马,飞也似的跃上,朝着那片光飞蛾扑火样地驰去。老妪犹豫地望了柯去一眼,也紧随而去。那漫山遍野的契丹兵见到驰过来的衣袂飞扬的少女,顿发出山崩一样的呼喊,火光压低了几寸,所有人都单膝跪在了地上。

小忆却没有注意到这些,她气急败坏地走到柯去面前:"你为什么不制止她?她虽然是契丹人,但那样子向千军万马冲过去,仍然会给杀死的。"柯去苦笑:"她知道只有这样才能阻止契丹军队冲过来,免得我们立时便死无葬身之地。"说罢抬眼向那边望去。

漫山遍野的契丹士兵像仰望女神一样,萨丝一马所及的地方,有海啸一样的呼喊。小忆目眩神摇:"他们在喊什么?"柯去淡淡地道:"公主殿下千岁!"小忆张大了嘴,半晌都合不拢来。

黑鹰教教主最先缓过神,他看了柯去半晌,苦笑道:"他们会不会因此放过我们?"柯去摇了摇头,道:"有两个理由,他们非要将这里碾成平地不可。第一,我们是汉人;第二,我偷了帅印,这是契丹人一直引以为傲的战利品,如果我将它带回军中,其意义不止于鼓舞士气。"一时间众人都沉默了下去。

小忆犹豫了半晌还是问道:"萨丝姐姐不会制止么?"柯去望着那无边无际的火光,轻轻一叹:"那已经不是她能制止得了的。这次统军的是契丹二王子,她的兄长。若我没有估计错,她将会被软禁了。" "我们该怎么办?"小忆无助地问。柯去望着天边翻起的鱼肚白:"契丹人会马上发动攻势,我们是挡无可挡了,除非援军及时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