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就是被江湖上称为“将军的毒”,位列明将军府中三大名士之三的——毒来无恙。

“想不到在塞外也有这般风景绝佳的去处!”毒来无恙抬头浏目四周,惊叹一声。漠然的目光扫过许漠洋,最后带着十二分的认真落在老道身上,默然半晌,似是若有所思,终轻轻开口:“不知这位大师怎么称呼?”他的语音细声细气彬彬有礼,如果只听他的声音,绝不会令人想到此人就是名动江湖、令人闻之色变的“将军之毒”。

那个老道仍是不发一言,甚至连眼睛也不曾睁开,就那样宛若平常地打坐,好象周围的一切全然与他无关。然而毒来无恙却忽然感觉到,原来齐追城、季全山和千难头陀一上山就准备博杀许漠洋的杀气竟已在不知不觉间被老道稳如磐石的气度所震慑住,瓦解殆尽!

此人是谁?竟然能在无形中将三大高手气势消尽,而且不露一丝痕迹!

毒来无恙心下暗惊,却仍毫不动容,依然心平气和地发话:“请问大师,这个许漠洋带领冬归城人伤了我们许多兄弟,我可以带他走吗?”

许漠洋怒哼一声:“冬归勇士只是为了保卫自己的家庭妻子,哪似明将军这般暴虐成性,屠城残杀无辜。何况你们伤我许多族人,这笔帐又怎么算?”

“住嘴,明将军替天行道,尔等蛮夷之徒不知天命,负隅顽抗,罪无可赦,该死的都是咎由自取…”

许漠洋断喝道:“冬归城一向与世无争,只因为朝庭所忌,便平白惹来这场大祸。亏你还有脸说是替天行道,真是不知羞耻。”

“许兄死到临头还如此嘴硬么?”毒来无恙哈哈大笑数声,面容突又一冷:“将军一向爱材,许兄若肯磕足十个响头,发誓投靠将军效力,我或能为你说两句好话。”

“呸!”许漠洋脸色铁青,持剑在手:“许漠洋就算技不如人,却也知道什么叫视死如归。有本事抓我就来动手吧,只不过最多也只能带走我的宁死不屈的尸身。”

那个老道仍是不开口亦不睁眼,脸上却似传来一丝若有若无悲天悯人的神态,令人见之心中起敬。

毒来无恙不为所动,朝着老道轻轻一笑:“许漠洋乃明将军亲自点名要抓的人,大师若是要执意维护此人,在下毒来无恙身挟军令,又为明将军府中客卿首座,说不得也只好得罪大师了。”

那老道置若罔闻,连眼皮也未曾动一下。

见那老道听到了自己的名头仍是不动声色,毒来无恙心中大怒,若不是见其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早已是暗器与毒手齐发:“大师不理不睬,可是有把握敌得住将军的四大高手吗?”

毒来无恙说到此处忽然心中微微一惊,像这般自问自答已然在气势上弱了几分,这是他出道以来,对敌时从未有过的现象。

要知毒来无恙一身奇毒,其鬼神莫测的暗器功夫亦已直追“暗器王”林青,再加上其防不胜防的一身毒功,对手往往连他什么形貌也未看清楚就中了暗器与绝毒,何曾有人能如这老道般从容面对他这样的敌手。可偏偏那老道看似一动不动,全身上下却是无半分破绽,枉自毒来无恙手中扣了满把的暗器,却仍是不敢轻易出手。

毒来无恙心神电转,想遍武林中此种形貌的出家人,却仍是对这老道的来路猜不出半分头绪,心烦意躁下正要出手一试,却又惊觉如此心浮气乱已是犯了武学大忌;再悟到此时自己未出手已然心中惊疑不定阵脚稍乱,对方若在此时蓦然发难只怕自己难以躲开,一念至此不由倒退开一步。

齐追城、季全山和千难头陀武功见识均不及毒来无恙,一上山顶来站定四周围住许漠洋和那老道,伺机出手,不料心中却莫名地平和无争,一点也提不出动手的欲望。此时见毒来无恙莫名其妙退了一步,心中亦都是一惊,也不由跟着退开一步。

周围的士兵忽然骚动起来,让出一条通道,许漠洋的目光本来一直盯在毒来无恙的脸上,见其先是惊容乍现然后退开一步,忽又泛起喜色眼望着山道来处,似是有什么人上得山来,也不禁抬眼往山道上看去。

伏藏山结构甚为奇特,若是依上山石阶的去势看,无论如何也猜想不到此处山腰间有如此开阔的一片平地,便如将绵延的山势硬生生地兀然隔断,山腰与山道的石阶处互难相望。山腰望去似是断崖残壁,根本不见山道上的情形;亦只有从山道上踏完最后一级台阶后才能猛然看到山腰间的清潭飞瀑,让人有豁然开朗的感觉。

从许漠洋目前的角度望去,只见到来人有若从断崖边缓缓升起。先见到的是一头散披着的乌黑头发,发质奇特,在夕阳下熠熠生光,仿佛那不是头发而是一卷绣着金边的绸缎;随即再看到一幅十分宽阔的额头,大开大阖气势十足,肤色更是黄中透红,红中有白,白中又似有一种晶莹的光彩;最后看到一对光华隐现神采大异常人的双眸,心中蓦然一震,已知道了来人是谁了。

与此同时,那老道的眼睛毫无预兆地猛然睁开,也未见他口唇有何动作,在场众人却都分明在耳边听到一句纯正平实却又震得耳膜嗡嗡作响的声音——“明宗越!”

就像与老道那声音相呼应般,明将军正刚刚踏上可以看到那个道人的最后一级石阶。他的目光也同时迎上了老道的目光,耳边听到了十余年来除了当今天子外第一个直呼自己名字的声音,他的“看见”和“听到”都是在同一时刻发生着,没有先,也没有后,没有丝毫的差迟,就好象是老道的声音忽然唤出了一个明将军般,一切的一切就是在这种毫无差迟的玄奥与微妙中发生了…

忽然听到这个众人从不敢叫出口的名字,士兵们纷纷大喝,一时竟然盖过了瀑布激扬的水声,但那老道的声音仍在山谷中回荡着,厚重沉实,凝而不散,仿似敲击着每个人的心脏。

老道仍是保持着坐姿,巍然不动,目光瞬也不瞬地紧紧盯着明将军。

许漠洋亦是狠狠盯着这个害得自己国破家亡的明将军,但见他身形十分雄伟,一身纯青战袍上没有一丝褶皱,肩宽膊厚,腰细腿长,行动间气势天成,神态间却又是闲适自得,给人一种好似远在天边却又分明近在眼前的威胁感。

明将军的目光与老道对视片刻,看似漫不经心地扫向许漠洋。许漠洋直感到一种犹若实质般的针刺,忍不住要移开目光,但他含着一腔怒火,绝不肯在对视中认输,仍是死死盯住对方,却又觉得目光已被对方吸住,想移开也力有未逮。

老道拂尘轻轻扫过,隔断了许漠洋与将军对视的目光,淡淡道:“恭喜宗越贤侄,你已练成了化魂大法,以目杀人虽然是邪气,却也少了血光之祸。”

明将军哈哈大笑,声音仿似骄横却又让人觉得很是柔和平淡:“化魂大法乃是本门的微学末技,巧拙师叔精研本门武学数十年,想来更是擅于此道了。”

除了明将军与那老道,在场的众人均是大吃了一惊。这才知道这个起初静若老树,一开口却声势惊人的老道名号巧拙,竟然还是明将军的师叔。明将军在朝中的崛起犹若横空出世,从无人知道他的来历,此刻竟在塞外冬归城郊的伏藏山上突然冒出一个师叔来,一时各人俱是心头大震,满腹疑惑。

许漠洋更是心惊不已,巧拙大师七年前来此冬归城外伏藏山中隐居,不理诸事,却是对自己青睐有加,更曾从侧面指点过自己的武功,虽无师徒名份却有师徒之实。

巧拙大师胸中包罗万象,三教九流无所不涉,尤其对天文术理甚有心得,亦传了许漠洋不少。但对自己的来历却从来讳莫如深,许漠洋直到今天才知道他竟然是朝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明将军的师叔。

巧拙朝着明将军微微一笑:“宗越你自小天份绝佳,见你此刻神态间的矛盾抵牾,化魂大法顾盼间随意而出,流转神功只怕亦练至气灭之境,何必还非要去一睹《天命宝典》?”

巧拙这番话听得众人似懂非懂,明将军却是心中暗惊。他浸淫一生的武学名为流转神功,其窍要便在“矛盾”二字上,而他前日方练成名曰“气灭”的第七重流转神功,此刻却被巧拙一语道破,心中大是不忿。更何况,其言语间还提到了本门的另一项神功绝学:《天命宝典》。

巧拙续道:“人力终有穷尽之时,本门无数前辈苦思冥想专注一生也未必能练成一项神功,你还是专心流转神功与你的仕途吧!不过就算你在朝中呼风唤雨,风光无限,流转神功却可能一辈子也不能上窥天道…”

听着巧拙的冷嘲热讽,明将军不由暗怒。他七重流转神功初成,正是意得志满之际,本想亲自上山来杀了许漠洋给众将士立威,何曾想在此会碰上这个本门的对头。江湖上讲究尊师重礼,偏偏巧拙处处以长辈自居,令他这个大将军也亦是不得不隐忍锋芒。

明将军脸上看不出半分喜怒:“本门二大绝学流转神功与《天命宝典》问世数百年,却从未有人练成九重的流转神功,也从未有人能洞悉《天命宝典》的天机神算。我就想既然单修不果,何不将二者合而为一参详,若能有所突破,也可让本门神功得以流芳于世。”

巧拙毫不示弱:“掌门师兄早看出你非修心养性之士,这才将你逐出门墙,就是怕强横的武技助你四处征杀外族…”

明将军截断巧拙的话:“我之所以离开师门另有隐情,师叔自是不明其中关键。”

巧拙凛然一笑:“师兄已驾鹤而去,便由你胡说吧。反正我昊空门中再也没有你这样的败类,《天命宝典》亦绝不会落入你的手中。”

明将军目光闪烁,仰天长笑起来:“也罢,你既然不认我是昊空门人,又何必处处以师叔自居?更何况大丈夫生于乱世,自当以助天道伐叛党一统江山为已任,你精修《天命宝典》三十余年,还看不出天下大势自当分久必合么?”

明将军的声音七分威严三分平和,虽是强词夺理,却也自有一股教人闻之颔首的气度。

巧拙本非擅长舌辩之士,加之对此时的形势早有了决断,当下冷哼一声,沉默不语。

许漠洋站起身来对着将军戟指大喝:“就算大师把《天命宝典》交于你手,你懂得天命之数又有何用,最多不过给自己的为非作恶加上一个替天行道的幌子。”

明将军的眼神冷然掠过许漠洋:“《天命宝典》最擅算人之气运,许漠洋你不妨让巧拙帮你算算你还有几个时辰的命。”

巧拙听到明将军直呼己名,知道他已决意不认自己这个师叔,淡然一笑:“贫道早已算准许大侠今日是有惊无险。”

明将军眼中精光暴长:“看来你是真不顾我们的约定了。”

巧拙正襟危坐:“九年前掌门师兄忽然暴毙,你独自闯入灵堂,妄想盗得《天命宝典》,我武功虽不及你,却也依然用九曜阵法困住了你…”

“我只是去拜祭师父,你却非要说我欲盗《天命宝典》!”明将军朗然喝住巧拙的话头,略一沉吟,似是不屑于过多解释般耸耸肩头:“再说《天命宝典》中的武学无非是一些惑人的小伎俩。你虽能借九曜阵法困我一时,武功却远不及我。那时我们约定只要你终身不用武功,我便不再为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