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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阳连忙向后退步,脱口而出:“你还记得侯贵平吗?”

女孩动作停滞住,过了几秒,突然严肃地看着他:“你是谁?”

“我…我是侯贵平以前的同学。”

“你想干什么?”

“你…你小时候有没有被小板凳岳军——”

“住口!”女孩厉声喝道,“我不做你的生意了,你找其他人吧。”

她马上要转身而出。

江阳连忙叫住她:“侯贵平是你的老师,当年死得太冤枉了吧,死后还被说成奸污翁美香的凶手,你知道吗?”

女孩身体固定住几秒,随后转过身,很生气地瞪着他:“这关我什么事,这都哪年哪月的事了,你为什么现在跑过来问这个?”

“我…我希望当年的受害者能够站出来,你当年是班长,侯贵平对学生是很好的,你能不能——”

女孩眼中泛红,伸手指着他的鼻子,哽咽道:“这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你为什么现在要问起来,你到底是谁啊?”

“我…我过去是检察官,查过这个案子。”

“那你过去为什么不把人抓了呢,现在为什么又要来找我?你看到我现在这样了,我为什么是现在这样呢!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对不起,我——”

“你走吧,你走啊!你觉得我会愿意提起吗?不管谁死了,谁活着,关我什么事呢?我绝对不会提这件事了!我只想忘掉,我不知道谁是小板凳,我谁都不知道,不管你想找我干什么,我都只有一句话,不可能,别找我,我要过我的生活。你走啊!”

女孩就这样一动不动地指着江阳。

江阳和她对视了几秒后,默不作声地走过她身旁,打开门,慢慢走了出去。

第六十章

“来来来,别客气,我们陈老板现在生意做得这么大,别怕喝穷他。”朱伟哈哈笑着倒着酒,给三人都满上。

陈明章朝他们看了看,朱伟满脸笑容,江阳却始终皱着眉头,不解道:“你们俩下午的事情顺利吗?”

朱伟大笑起来:“下午找的那人在会所,那种会所,我本来想让小江谈完话,再换个其他技师放松一下,毕竟他这些年哪出去玩过呀。”

陈明章忍俊不禁:“小江肯定不敢。不过我说,你好歹过去是平康白雪,怎么现在很懂门道嘛。”

“我这几年在派出所干,能不和这些会所打交道嘛,”他大手一摆,“你们别搞错啊,我还是很洁身自好的。”

“然后呢,小江怎么样了?”

朱伟重重叹口气,道:“那女孩确实是受害人,但一句都不肯提以前的事了。”

陈明章点点头:“人之常情,过去十多年了,换你,你愿意提吗?”

江阳默不作声,一口把白酒喝下肚,拿起酒瓶,自顾自再倒了一杯。

朱伟安慰着:“没事没事,不还有最后一个嘛,说不定最后一个叫葛丽的女孩愿意站出来呢,别灰心嘛。好了,小江,我们今天不提这些事,我们这趟就是来杭市旅游的,老陈好吃好喝好玩招待,我们一分钱都不用掏,想起这事就爽快啊。别苦着脸了,来,举杯共享盛世!”

江阳不想驳了他兴致,换上一副轻松的笑脸,跟他们觥筹交错起来。

几盏过后,陈明章重又关心起这两位老朋友:“阿雪,你儿子也当警察了,我还没送红包呢。”

“这有什么好送的。”朱伟不屑摆手,“这小子太没我基因了,说干刑警太苦,报了…报了经侦队,哎呀,你知道经侦队干点什么?每天都是一堆上了年纪的大妈跑过来报案被人骗钱啦,遇到传销啦,跟她们态度好点呢,就上了脸,骂你知道她被骗钱了,怎么还不去查?你跟她们解释态度一不好呢,马上投诉你。我看这小子以后能干出什么花头来!”

“挺好的呢,孩子的事,你管他那么多干吗,跟你一样干刑警,最后升职到派出所去咯?过几年国家政策要延迟退休的话,八成你退休前升职当保安。”陈明章挖苦道。

三人都哈哈大笑。

陈明章又看着江阳:“小江,你儿子大班了吧,下半年该升小学了,我这里备了一份红包给你。”

他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江阳极力推脱,但他们俩强行要他收下,他红着眼睛拿住红包,眼泪都快出来了。

朱伟连忙拿起酒杯大声叫着干杯,把他眼泪逼了回去。

陈明章关切地看着他:“事情不管最后有没有成,过了这阶段,你和你那位复婚吧,听阿雪说,你那位可依然守着家门口小超市,没有嫁人,在等你。你出狱这大半年回去看过了吧?”

江阳吸了下鼻子:“看过几次,我申诉还没弄好,所以我——”

“听我说,不管申诉最后能不能成功,今年年底,就到今年年底,到此为止,好不好?明年复婚,我们都来参加。”陈明章很诚挚地望着他。

他默不作声,隔了半晌,慢慢点头。

他们哈哈大笑,忙举杯敬江阳。

江阳心头一阵暖意,他把红包拿下桌,塞进裤袋,过了几秒,他突然站起身,浑身上下摸了一遍。

“怎么回事?”朱伟问。

“钱包丢了,”江阳焦急地又摸了一遍,确认真的丢了,苦着脸,“大概下午逃出来时没留意,从口袋掉出来的。”

朱伟道:“带了多少钱?”

“多是不多,不到一千——”

朱伟连忙道:“老陈报销——老陈,没问题吧?”

“没问题。”

“那就别管了,先喝酒。”朱伟招呼他坐下。

江阳眼睛开始越来越红:“身份证、银行卡,这些都要补办,我…”

朱伟大手一挥:“我在派出所专干这事,放心吧,下午是半条龙,回去我就找人一条龙服务。”

“可我还是把钱包丢了,钱包丢了…”江阳依旧喃喃自语,几秒钟后,他“哇”一声大哭起来。

朱伟和陈明章静静地看着他,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有任何动作。

这十年来,经历了那么多,他皱眉过,苦恼过,咆哮过,可始终能笑得出来,始终怀着期许,把脚步往更前方迈去。

这十年他从来不曾掉过一滴眼泪。

可是今天,只是钱包丢了,他哭了,大哭,前所未有的大哭…

过了好久,江阳哭累了,开始大声咳嗽起来,朱伟和陈明章走到他两侧,拍着他,他还在咳嗽,剧烈咳嗽,突然,一口鲜血从嘴里喷了出来,随后他整个人昏倒失去了知觉。

第六十一章

高栋摸着鼻子思忖:“张超要求当着专案组全体成员的面才肯交代?”

“对,”赵铁民面露难色,“不知道他到底想对着这么多人说什么,怕是一些比较敏感的事。”

“严良怎么说?”

“他说那就召集呗,可他不是体制里的人,当然不用顾全大局。”

高栋皱眉思考了片刻,道:“你如果不答应他的条件,好像暂时也拿他没办法吧?”

“他的态度很坚决。”

高栋笑着给出建议:“那你就照办吧,你只是忠于职责,为了破江阳被害一案,不用管背后的各种因素。”他停顿片刻,突然压低声音道,“记住,你完全是为了自己的本职工作,是为了破案,对事不对人,不想针对任何人。”

第二天,赵铁民联系各家单位,再次召开专案组专项会议,会上,他透露张超愿意如实交代案件真相,但需要当着专案组全体成员的面。

大多数成员对这个要求并不排斥,案件影响很大,社会各界一直在追踪警方的调查进展,专案组的当务之急就是迅速破案,平息风波。但也有人认为这是嫌疑人故意耍诈,轻视国家机器,不接受这个要求。

最后经过协商,专案组投票通过了这项决定,不同意的几位,有人出去打电话,赵铁民故意装作不知情,一心破案,当即带上众人集体奔赴看守所。

在一个临时改造成审讯室的会客室里,张超见到了专案组的各位领导,包括公安和检察,他偷偷朝严良和赵铁民望了一眼,严良看得出,那是感激的神色。

随后,张超就开始从侯贵平的案子讲起。

江阳如何接手案子,李建国等人如何阻挠,最后费尽周折才得以立案。展开调查后,证人丁春妹当晚失踪,再无音讯。另一位主要证人岳军被带到公安局协助调查又被李建国等人阻止审讯,后来差点遭人谋害,朱伟铤而走险逼供,手机录音被当成非法证据排除,朱伟被拘留并撤销职务,强制进修三年。江阳在单位里被彻底孤立,一开始竭力支持他的女友离他而去。几年后,牵出王海军涉嫌受胡一浪指使杀害丁春妹,结果王海军竟然在公安局猝死,死者身上有针孔,当事刑警李建国未受任何处理。江阳追查王海军非正常死亡一案,却因儿子遭胡一浪挟拼,他和朱伟殴打胡一浪被双双停职。此后,他向妻子提出离婚,孤军奋战,写材料向上级举报多年来的冤案,可是被胡一浪设计诬陷受贿而批捕。张超成为江阳的辩护律师,在当时的司法环境下,知道此案从法理上辩护有大概率胜算,却很难动摇案件定性,被迫向种种现实妥协后,误信他人承诺,以为只要江阳认罪就能被判缓刑并保留公职,可劝服江阳照做后,江阳依旧被判刑入狱三年。

十年冤案平反路,简直触目惊心。

以侯贵平之死为起点,犯罪团伙为了掩盖当初利用女生进行性贿赂的罪行,不断犯下一起起更大的罪,打击举报人,毁灭罪证,将这个谎言越圆越大。

相信向官员第一次进行贿赂时,孙红运心里也是害怕的,但是渐渐地,用一起起更大的犯罪来掩盖前面的犯罪时,犯罪就成了习惯。

人们已经想不起来第一次闯红灯的时间了,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一个努力查出真相的警察和一个赤子之心的检察官,最后被逼迫到这种程度!

这场审讯,持续了很久,其间没有人发问,所有人都在静静听着张超讲述这个让人难以置信的真相。

张超一直很平静,没有激动,没有斥责,也没有抱怨,只是耐心地讲述着。

这个故事很长,足足十年,听的人也感觉很长,仿佛过了十年。

直到他讲完,所有人仿佛才能重新呼吸了,一阵漫长的静默过后,终于有检察官问出了很多人心中的问题:“你讲的这些有证据吗?”

张超缓缓摇头:“所有实质性证据都被毁灭了,现在保留下来的,只有那些当初被认定为非法取证的所谓证据。”

一阵窃窃私语后,有人再问:“你没有证据,这么多年前的事目前也无法采证,你让我们怎么相信你?”

张超平静地摇摇头:“我没有想让你们相信我,我只是想让你们知道有这样一个故事。”

那人质疑地望着他:“你很清楚我们今天集体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听你讲这样一个故事的。”

张超笑了笑:“当然,你们是大领导,有很多工作要忙,之所以今天有缘聚在一起,都是因为江阳的死。不过在这个问题前,我还要再浪费大家几分钟时间讲一件事。一开始江阳得知侯贵平遭人谋杀,也是怀疑因为他举报岳军性侵女童,但后来渐渐发现了疑点,既然女童并不是被岳军性侵的,凶手为何还要冒着担负更大罪名的风险杀人?直到出狱后,他才知道原因。因为那一年他得到了几张侯贵平当年拍的照片,照片上是当时的金市副×长、现在的××副×长夏立平带着一个女生进入酒店的场景。”他注意到其他人脸上都写着“兹事体大”,他仍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那几张照片并不能作为夏立平犯罪的罪证,但那样一位大领导在照片里的不正常举动,足以要了侯贵平的命。胡一浪为什么在江阳死前给他汇过一笔二十万元的款项?因为江阳打电话告诉他照片的事,说要把照片卖给他,可是他付了定金后,江阳取消了交易。”

一名刑警问:“你是认为胡一浪杀害了江阳?”

张超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这就不好说了。”

“可你为什么会认罪又翻供?”

“这个问题的答案我现在还不能说,除非再答应我一个要求。”

一位检察官问:“你有什么要求?你想为这整整十年前的事翻案?可是你没有证据,事隔多年,我们也没法查出实证。”

张超摇摇头:“我不是要翻案。”

严良突然开口问:“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的诉求,相信严老师看过那几张照片后,就能猜到了。”

“照片在哪儿?”

“我家书柜的一个普通文件袋里。”

会后,赵铁民单独留下严良商量案情,很快他接到一个电话,挂下后,他神色奇怪地望了严良一眼:“我想江阳肯定不是胡一浪派人杀的。”

严良一副早就知道的模样,道:“当然不可能是胡一浪干的。”

“你为什么不早说?”赵铁民抱怨道。

严良叹息一声,看着远处,缓缓道:“我很早就猜到了这案子后面一定有个很大的故事,我不想因为我个人的一点小聪明就打断张超他们的计划,我希望你们专案组能顺着他们的计划调查下去,那样,这个故事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

赵铁民抿抿嘴,他理解严良这个充满同情心的老师的逻辑,过半晌,他唏嘘一声,道:“我派人询问过胡一浪给江阳二十万的事,他承认二十万元是他给的,不过没提半句照片,只是借口江阳出狱后,总是骚扰他们公司和他个人,称当初是他举报自己向企业索贿导致的入狱,要求给点补偿。起初他是置之不理的,并且还考虑过报警,最后终于给钱是出于同情。因为那时江阳已经肺癌晚期,有省肿瘤医院的诊断报告。”

严良愣了一下,倒没有惊讶,缓缓道:“难怪会走上这条路,死都不怕的人,什么都吓不住他了。”

赵铁民兀自不解地摇头:“江阳没有医保,各医院信息也没联网,所以我们压根儿不知道他死前已经肺癌晚期了,如此看来,他应该是自杀的,想用自杀制造大案,来引起社会对这个长达十年故事的关注。只是我们当初做过各种各样的鉴定,都是他杀,他是怎么做到自杀的?难道张超协助?那也不可能啊,张超协助自杀,也没法躲过我们的司法鉴定。”

严良撇撇嘴:“别忘了还有个陈明章,他可是专业的,你们的鉴定工具都他们公司造的,他最懂鉴定的原理,完全有能力模拟出他杀的迹象。”

赵铁民恍然大悟:“陈明章也掺和进这案子了?可张超为什么愿意以自己入狱为代价,来揭露这件事呢?要知道,张超涉嫌危害公共安全,几年牢狱之灾是跑不了的,他就算和江阳关系再好,放弃事业家庭来做这么大牺牲,常人根本办不到啊。”

严良叹口气:“相信他一定很爱李静吧。”

第六十二章

江阳醒来时,视线里出现了五个人,朱伟、陈明章夫妇、张超和李静夫妇,五个人目光焦急地看着他,他把头慢慢转开,打量了一圈四周,然后看向陈明章,露出了笑容:“独立病房?老干部待遇啊。”

陈明章苦笑着点点头。

“那么,我还有多久?”

“什么…什么还有多久?”

“连嫂子都来了,还有张老师和李静,看来时间不多了。”

朱伟立刻道:“你别瞎说啊!”

江阳笑着说:“我猜一下,我医学懂得不多,这情况一般是癌症,我记得我最后咳血了,肺癌?”

“你…”陈明章表情黯淡了下去,所有人都低下了头。

“晚期吧?”

朱伟连忙道:“没有,绝对不是晚期!”

陈明章道:“中期,治愈希望极大。”

“是吗?”江阳一点不信的样子望着他。

过了一会儿,陈明章改口:“中期和晚期之间,真的是之间,你可以看化验报告。”

江阳面无表情地仰望着天花板,过了漫长的几分钟,他忽又笑问:“我老婆和儿子知道吗?”

陈明章慢慢地点头:“他们在赶来的路上,晚上会到。”

“我多久能出院?”

“你就好好养病吧,我送你到国外去接受治疗,你肯定会好起来的。”

江阳深吸了口气,笑着说:“这病我知道一些,中晚期死亡率嘛…就算治疗撑一些时间,也没有几年胜算。我…”他停顿了很久,“还有很多事没完成。”

朱伟怒道:“你还要干什么?”

“时间不多了,我还要再试试。”

陈明章摇头说:“就算你申诉成功又如何?给你几十万元的国家赔偿,有意义吗?”

“有!”江阳从病床上坐起身,严肃地看着他们,“我手里还有照片,还有受害者名单,我一定要公诸于世,我要一个公道!”

这时,张超走过来,叹息一声,抿嘴道:“江阳,我一早就告诉你,这件案子是办不了的,你不放弃,所以才会有这十年——”

“去你妈的!”朱伟大步跨过来一把掐住张超的脖子把他压到墙壁上,怒骂,“你有什么理由这样说江阳!他做错了吗!他从头到尾没有错!你一个大学老师,自以为聪明,自以为知道一切。你他妈第一个发现疑点,一声不吭,这才有后面的事。后面还害江阳认罪,坐了整整三年牢!天底下都是你这种自作聪明的人,孙红运这帮畜生才能无法无天!”

其他人连忙上去拉架。

张超挣扎着辩解:“江阳三年牢确实是我被骗了,可那种司法环境下翻案根本不可能的,你们为什么——”

朱伟一拳打到他脸上,阻断他的话:“你就是个真小人!你当初为什么不提出疑点?你就是想侯贵平死得不明不白,你就是想霸占李静,你巴不得侯贵平冤死!李静来找小江,要帮他做调查,你却背后跑来叫小江不要打扰她生活,你不就是一心想让李静彻底忘记侯贵平吗?你这点鬼心思老子一早看穿了,不说出来是给你面子,你到今天还有脸说这话!”

陈明章和爬下病床的江阳死死抱住朱伟把他往后拉,朱伟力大如牛,原本谁也拉不动,但他陡然间看到江阳也在拉自己,忙卸了力气,走到窗口,愤怒地大口喘气,掏出香烟,又意识到江阳得了肺癌,便懊恼地把整包烟用力地掷下楼,结果掉到一个过路女人的头上,女人抬起头,朱伟大骂看什么看,吓得女人低头连骂几句神经病老泼皮匆忙离去。

李静的眼眶中流出了两行眼泪,直直地挂在脸上,她冷冷地注视着丈夫。

张超焦急地解释:“真不是…真不是他说的那样,我…我不是故意,我…我是…”

“不用说了。”李静冰冷的声音在病房里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