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出舱时,诺顿船长只带了一个同伴——卡尔·梅瑟少校。梅瑟少校性格强悍,足智多谋,负责船上的生命维持工作。诺顿本就不打算离开飞船的视野,再说万一遇上麻烦,人多也未必更安全。不过为了保险起见,他叫另外两名船员事先穿好太空服,留在气闸舱里待命。

罗摩的重力场和离心力给了他们几克的重量,既帮不上忙,也不碍事。他们只能依靠喷气推进器行动。诺顿告诉自己,要尽快在飞船和碉堡之间用牵引绳连起一张网,这样一来,活动时就不必浪费燃料了。

距离最近的碉堡和气闸舱之间足有十米远。诺顿首先想到的是检查降落时飞船有没有受到损伤。“奋进”号被好几吨力量推着顶在弧形的墙壁上,不过压力被均匀地分散开来。他放下心,开始绕着这个圆形构造飘移,想弄明白它的用途。

飘出去没几米,诺顿就在这看似金属材质的光滑墙壁上发现一处异样的地方。起初他以为这是某种怪异的装饰,因为它看起来不像是具备什么使用功能。金属墙壁上刻着六道辐射状的凹槽,也可称之为窄缝,窄缝里面嵌着六根彼此交叠的长杆,长杆相交处还有个小小的轴心,样子就像是车轮的辐条,只是没有轮辋。可是这轮子嵌在墙里,根本没法儿转动。

这时,诺顿船长越来越激动,他注意到,凹槽在“辐条”末端还要深一些,刚好可以伸进去一只手(爪子?触须?),要是有谁像这样站着,撑着墙,把辐条往外拉,那……

轮子从墙里滑出来,顺滑得有如丝绸一般。这让诺顿无比惊讶,因为他之前十分确信,就算有什么可活动的部件,长年累月的真空环境也早该让它无法动弹了。他发现自己正握着一只舵轮的轮柄,就像古时候风帆时代的船长为自己的帆船掌舵一样。

诺顿很高兴自己的表情被头盔的遮阳面罩挡着,不会被梅瑟看见。

诺顿惊呆了,同时又为自己感到气恼。没准儿他已经犯下了第一个错误。此刻罗摩内部会不会已然响起了警报?他的鲁莽行动会不会触动了某种可能带来严重后果的机关?

可是“奋进”号报告说一切正常,除了罗摩受热发生的轻微蠕变,还有他自己的动作外,船上的传感器什么也没有探测到。

“那么,头儿——要不要转转看?”

诺顿又回想一遍自己收到的指令。“自行判断,谨慎从事。”如果他凡事都要同任务中心沟通,那他就哪儿都去不了了。

“你怎么看,卡尔?”他问梅瑟。

“这显然是气闸舱的手动开关——也许是个应急装置,以防万一动力系统出现故障。不管多么发达的技术,倘若没有这样的预防措施,在我看来都无法想象。”

“而且必须做到万无一失,”诺顿心想,“必须保证使用时不会对整个系统造成危害。”

他握住舵轮上相对的两根轮辐,脚踩着地面,试着转动舵轮,舵轮纹丝不动。

“来搭把手。”他对梅瑟说。两人各自抓着一根辐条,用尽全力也没让舵轮转动分毫。

不过,也没道理认定罗摩上的时针和螺丝起子的转动方向跟地球上一样吧……

“咱们换个方向。”梅瑟建议道。

这一回转得十分轻松,轮子几乎毫不费力就转了整整一圈,然后舵轮吃上劲,顺利地转了起来。

半米外,碉堡的弧形墙壁开始动起来,像贝壳一样慢慢张开。空气泄漏出来,带起一小团灰尘,在灿烂阳光的照耀下,仿佛一缕夺目的钻石碎屑喷射出来。

通往罗摩的道路打通了。

 

 

第六章 委员会


布斯博士时常想,当初把“联合行星”总部设在月球真是个错误。在这里,地球势必想要主导联盟的所有事务——就像它主宰这穹顶之外的行星一样。就算非得建在这里,那大概也该建到月球背面,地球上永远也看不到的一面……

当然,现在说这些已然太迟了,而且其实也是别无选择。不管各个殖民地喜欢与否,未来几个世纪里,地球都会是整个太阳系里文化和经济的霸主。

布斯博士出生在地球,直到三十岁才移民到了火星,所以他自认为可以毫无偏见地观察政治形势。他知道,尽管从这里坐穿梭机只要五个小时的路程,但他如今再也回不到母星上去了。布斯博士现年一百一十五岁,虽然身体仍然硬朗,但他大半辈子都生活在火星上,要适应三倍于火星的地球重力,他可调整不过来。他被自己出生的世界永远放逐了,不过他不是那种感情丰富的人,从来都没有为回不到地球而过分沮丧。

让他感到沮丧的,是这么多年以来,他总要时不时地跟一些老面孔打交道。所有的医学奇迹都是好事,而且,他当然也不愿意回到过去——可是围坐在这张会议桌旁的人里,有几位已经与他共事半个多世纪了。不管讨论什么议题,他都清楚地知道这些人会如何发言、怎样投票。他真盼着哪天这些人当中有谁会干点儿什么事情,叫人大吃一惊——哪怕是发个疯也行。

而且别人看他或许也是这样……

罗摩委员会规模仍然很小,工作很好展开,不过要不了多久肯定会大变样。他的六位同事——水星、地球、月球、木卫三、土卫六和海卫一驻联合行星的代表——都亲自到场了。他们非来不可。电子通信可没办法跨越太阳系的漫长距离。长久以来,地球人把即时通信看成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有些老资历政客习惯了即时交流,而无线电波在各大行星之间奔波却要花上几分钟,甚至几个小时,他们对此总是无法适应。别人告诉他们,地球和它那些远方的孩子之间永远做不到面对面交流,于是他们半是挖苦半是抱怨地说:“你们科学家就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吗?”地月之间时延只有一点五秒,所以只有月亮能勉强被他们所接受,而这也引出一系列政治上和心理上的后果。正因为太空时代的现状如此,月亮——也只有月亮——会永远都是地球的近郊。

受邀进入委员会的专家当中,有三人也亲自到场了。戴维森教授,天文学家,是老相识了;他平日里脾气火暴,今天却似乎跟往常不一样。布斯博士并不知道,在向罗摩发射第一台探测器之前发生的内讧,不过戴维森的同侪们还没有叫这位教授忘却这件事情。

瑟尔玛·普莱斯博士经常在电视上出现,所以也是熟人,不过她早在五十年前就已经享有盛誉了,彼时广阔的海底博物馆——地中海——的水被抽干,随之而来的是考古学的爆炸式大发展。

布斯博士至今都记得那个振奋人心的年代,古希腊、罗马和十几个其他文明失落的宝藏都在那时得以重见天日。让布斯为定居火星而感到遗憾的事情不多,这便是其中之一。

卡莱尔·佩雷拉,宇宙生物学家,是显而易见的人选;科学史学家丹尼斯·所罗门斯也是如此。康拉德·泰勒的出现却让布斯博士没那么高兴,泰勒是著名的人类学家,他通过研究二十世纪末期比弗利山[9]居民的青春期礼仪,把学术和性扯到一块儿,并且由此名声大噪。

然而,不论是谁,都不会对路易斯·桑德斯爵士列席委员会持有异议。此人智慧超群,能与之相媲美的大概只有他自己的礼节了。坊间传闻,路易斯爵士只发过一次火,因为别人说他是“当代的汤因比[10]”。

这位史学大家并没有亲身来参加委员会,尽管今天的大会意义如此重大,他还是固执地不肯离开地球。他的立体影像占据着布斯博士右边的椅子,看起来与真人无异。像是为了让这幻象更加完整,有人还事先在他面前放了一杯水。在布斯博士看来,这种特效不过是些无足轻重的小把戏,不过让人吃惊的是,有那么多众所周知的大人物却孩子气地很乐意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有时候这些电子奇迹会产生极具喜感的悲剧后果。有一回,他参加一场外交欢迎会,有个人想要从一个立体影像中间穿过去——直到撞上去才发现对方是个真人,而更有意思的是看见两个立体影像试图握手……

布斯博士正在胡思乱想,这时火星驻联合行星大使阁下把他的思绪拽了回来,大使清清喉咙,说:“诸位,会议开始了。为了应对这个前所未见的局面,此次会议可谓群贤毕至。秘书长给我们的指令是对眼下情形做出评估,必要时向诺顿船长提出建议。”

这番话简洁得过分,其中缘由,每个人却都很清楚。若不是真遇上紧急情况,委员会绝不会与诺顿船长直接接触——说实话,船长八成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个委员会。因为委员会是个临时组织,隶属于联合行星下的科学署,通过科学署署长向秘书长负责。当然,太空勘探局也是联合行星的一部分——不过勘探局只负责行动,不管科研。理论上,这其实并没有太多分别,不论是罗摩委员会,还是别的什么机构,只要能就此事提供有益的建议,都没道理不该联系诺顿船长。

可是深空通信花销甚高。要与“奋进”号取得联系,只能通过星际通信公司,这是一家独立运营的集团,对账目管理严苛且效率极高可谓尽人皆知。要跟他们敲定通信费的透支额度需要花费很长时间,有人已经在着手此事。可是眼下,星通公司铁石心肠的计算机压根儿不知道有罗摩委员会的存在。

“这位诺顿船长,”地球驻联合行星大使罗伯特·麦凯爵士说,“此人肩负着极其重要的责任。这个人怎么样?”

“我可以回答这个问题。”戴维森教授一边说,手指一边在记忆平板的键盘上翻飞。他皱着眉头,看着满屏的信息,开始概括介绍起来。

“威廉·钱·诺顿,2077年生于大洋洲的布里斯班。曾在悉尼、孟买和休斯敦求学。随后在太空研究院待了五年,主攻推进方向。2102年开始服役,从基层做起——在第三次冥后星考察队中担任上尉,于第十五次在金星上尝试建立基地期间名声大振……呃……呃……这履历堪称模范……地球火星双重星籍……在布里斯班有一个妻子和一个孩子,在洛威尔港有一个妻子和两个孩子,还可以有第三个……”

“妻子?”泰勒故作天真地问。

“不是,是孩子。”教授应声道,说完才发现其他人脸上挂着笑。在座各位一阵轻笑,尽管地球人脸上的艳羡之情多过好笑。地球上太拥挤了,尽管努力了一个世纪,人口还没有降到预期的十亿以下。

“……被任命为太阳系勘探局的考察船‘奋进’号船长。五次前往木星的逆行卫星……呃,这可不简单……受命为这次行动作准备时,正在执行一次小行星任务……总算在规定时限之前完成了……”

教授清空屏幕,抬头看看各位同僚。

“时间仓促,这人是唯一的现成人选,看来咱们真是运气不错。本来咱们可能只找得到一个平庸之辈。”他的语气像是在说一个一手拿刀一手举枪,还安了条木腿的太空海盗。

“履历只能证明他能够胜任这项任务,”水星(人口:112,500,持续增长中)大使反对道,“这次的情况前所未有,他会如何反应?”

地球上的路易斯·桑德斯爵士清了清喉咙。一秒半过后,月球上的他也轻咳一声。

“也不是真的前所未有,”他提醒水星人道,“尽管上次出现这种情况已经是三个世纪以前的事情了。倘若罗摩了无生气,或者说上面无人居住——目前来看,所有证据都在暗示的确如此——那么诺顿就相当于一名考古学家,正在发掘一处古迹。”他彬彬有礼地向普莱斯教授一鞠躬,后者点头表示同意,“两个明显的先例就是发现特洛伊城的施里曼[11],还有发现吴哥窟的穆奥[12]。危险并不大,当然,事故也不可能完全避免。”

“可万一有什么陷阱机关呢?那些潘多拉主义者一直都在谈论这些。”

火星大使插嘴道:“潘多拉?那是什么?”

“一个不可理喻的运动,”罗伯特爵士解释道,脸上露出了外交官所能表现的最尴尬的表情,“这帮人坚信罗摩是个极大的潜在威胁。一个绝对不能打开的魔盒,你知道的。”他疑心水星人是不是真的知道:水星上可不鼓励古典学研究。

“潘多拉——偏执狂[13],”康拉德·泰勒哼哼道,“哦,当然,这倒不难想象,可是怎么会有智慧种族想要玩这么孩子气的把戏?”

“嗯,就算不理这些不快,”罗伯特爵士继续说,“咱们还是无法排除一个不祥的可能性——也许罗摩还有活动,只是尚在休眠。若真是如此,那这将是两个文明之间的一次邂逅——而且两个文明的技术水平相差甚远,就好比皮萨罗[14]之于印加古国,佩里[15]之于幕府日本,欧洲之于非洲。这些接触,几乎无一例外都导致了灾难性的后果——有的只是一方的灾难,有的是两方都遭了殃。我并非要提什么建议,我只是指出一些先例。”

“谢谢你,罗伯特爵士。”布斯博士回答道。他心想,让两位“爵士”列席同一个小小的委员会,真是个小麻烦。最近几年,几乎每个英国人都有个骑士头衔了。“我相信所有人都考虑过这些值得警惕的可能。可如果罗摩里的生物——呃——心怀歹意,那我们如何行动又有什么影响呢?”

“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他们也许会无视我们。”

“什么——他们可是花了几千年时间,穿越几十亿英里呀!”

这场争论既已引爆,那就停不下来了。布斯博士往后靠着椅子,几乎没怎么说话,只等着他们得出结论。

正如他事前所料,大家一致认为,既然诺顿船长已经打开了第一道门,那就没理由不打开第二道。

 

 

第七章 两个妻子


要是他的两个妻子比对过他发出去的视频,那他就有的忙活了。不过诺顿船长这样想时,更多的是觉得有趣而不是担心。现在,他可以录一长段视频,再复制一份,分别加上一点儿简短的私房话,然后把这两份内容相差无几的视频分别发送给火星和地球。

当然,他的两位妻子不大可能去比对视频,这样做太贵了,即便是宇航员家属能享受折扣价,也还是太贵。何况这样做也毫无意义。两个家庭相处融洽,每到生日和结婚周年纪念日,两家还会彼此祝贺。不过,总的来说,幸好两位女士还没见过面,而且可能永远也不会碰面。米尔娜生在火星,所以无法忍受地球过强的重力,而卡罗琳连离家二十五分钟的旅程都受不了。

忙完各项准备工作,船长说:“很抱歉,这次通信晚了一天,不过信不信由你,之前三十个小时我一直在飞船外面……

“别紧张——一切正常,都在掌控之中。两天过去了,不过我们基本上已经穿过了气闸舱组。我们已经找到了门道,早知如此,几个小时就该完成了。不过我们不敢大意,先由遥控摄像机开路,还去所有气闸舱巡逻了十几遍,以确保我们进去之后,气闸舱不会堵了我们的后路……

“每一段气闸舱都只是个可以旋转的圆柱体,气闸舱的一头有一道窄槽。你从这道窄槽进去,让舱体旋转一百八十度——然后窄槽与另一道门对接上,你就能从门里走出来了。不过在这里,得说是飘出来。

“罗摩人做事真是小心谨慎。这种圆柱形气闸舱总共有三段,一段跟着一段,就在外壳里面、入口碉堡下方。就算只有一段气闸舱,我都想不出来怎么可能会坏掉,除非有人用炸药炸掉,可即便如此,还有备用舱,备用舱后面还有一个备用舱……

“这还不算完。最后一段气闸舱通向一道笔直的走廊,差不多有五百米长。跟我们看见的所有东西都一样,走廊看起来相当整洁,每过几米就有几个小壁龛,很可能是安放灯具的,不过现在里面一片漆黑,而且,不怕告诉你,相当吓人。墙上还刻了两道平行窄槽,大概有一厘米宽,贯穿整个巷道。我们猜测这窄槽里有某种穿梭机,用来拖引设备——或者人员——往返走廊两端。要是能让这东西运转起来,我们就可以省去很多麻烦……

“我前面说过,这巷道有五百米长。呃,从地震仪的探测结果来看,这也是罗摩壳体的厚度,所以说,我们显然快要进去了。在巷道尽头,我们又遇见一道圆柱形气闸舱,对此我们一点儿也不觉得意外。

“没错,然后又是一段,跟着又一段。这些家伙似乎做什么都要来个好事成三。我们现在都进了最后一道气闸舱,只等获得地球上的许可,我们就进去。就差几米距离,我们就能进到罗摩内部了。等到悬念揭开,我一定会更加高兴。

“你知道我的副船长杰瑞·科考夫吧?就是那个藏有一屋子真书,结果没钱移民离开地球的家伙。嗯,杰瑞跟我说,在二十一世纪——不对,二十世纪初的时候也出现过类似的情形。有个考古学家发现了一座埃及国王的坟墓,这是第一个不曾遭受劫掠的王陵。他手下的工人要挖出一条路进去,一个墓室又一个墓室,一连挖了几个月,最后终于挖到最后一堵墙了。他们把这道墙砸开,考古学家就举着灯,把头探了进去,结果发现自己置身在满屋财宝当中——都是难以置信的珍品,黄金、珠宝……

“这地方没准儿也是座坟墓,而且越看感觉越像。直到现在,这里还是一丝声音都没有,也没有一丝活动的迹象。嗯,等到明天就知道啦。”

诺顿把录像拨到“暂停”的位置。接下来要分别录一些私房话,工作上的事情,他心想,还有什么要说却没说的?若是往常,他才不会说这么细致,可是当前的状况可一点儿都不比往常。这也许是他此生向他所爱之人发送的最后一段视频,诺顿理当详细告诉她们自己在干什么。

等到她们看见这段影像,听见这些话时,他已经进入罗摩了——不论结果是好还是坏。

 

 

第八章 穿过中轴区


诺顿从来都没有与那位故去已久的埃及学家产生过如此强烈的共鸣。自从当年霍华德·卡特第一次窥探图坦卡蒙的墓室以来,人类还从没有再经历过像现在这样的瞬间——然而这样的类比实在是可笑至极。

图坦卡蒙被下葬仿佛近在眼前——连四千年都不到,而罗摩或许比整个人类的历史都要漫长。帝王谷中那座图坦卡蒙的小陵墓,如果放在他们刚刚走过的通道里,很可能一不留神就会被错过,而最后一道气闸舱里面的空间至少还要比这儿大上一百万倍。至于罗摩里面可能蕴藏的宝藏——更是无从想象。

至少五分钟过去了,谁也没有用无线电讲一句话。队员们训练有素,可是一切准备就绪时,他们连句汇报都没有。梅瑟只是比了个准备就绪的手势,然后朝敞开的通道口挥了挥手。仿佛所有人都意识到,这是历史性的一刻,谁也不愿它被琐碎的话语所搅扰。这正合诺顿船长的心意,因为此刻他也无话可说。他打开手电筒,按动喷气推进器的开关,身后拖着保险绳,沿着短短的走廊慢慢飘移。只过了几秒钟,他就进去了。

身在罗摩内部,他的眼前是一片彻底的黑暗,看不到一丝手电筒的反光。他虽然早就料到会这样,却从来没有真的这样确信无疑过。各项计算全都表明,罗摩的另一面墙跟这里相距几十公里。现在他的眼睛告诉他,事实真是这样。随着他慢慢飘进这片黑暗当中,他突然感觉需要再确认一下保险绳的状况,他以前还从没有过这么强烈的感受,连第一次出舱活动都不曾这样。这太荒唐了,他可以面对数以光年乃至百万秒差距[16]计的浩渺太空而毫不晕眩,这里区区几立方公里的空旷为何竟让他如此不安?

保险绳放到头,轻轻地拽住他,让他以肉眼几不可见的速度往回飘,而他此时仍在思考这个问题,并且感到头晕恶心。手电筒的光柱射向前方,却一无所获,他拿手电筒照向下方,检查出来时经过的那一面。

他可能正飘在一个不大的碗状凹面的上方,这个小碗本身又位于一个更大的“碗”的“碗底”。周围向上升起由平台和斜坡组成的建筑物——全都有着完美的几何形状,带有明显的人工痕迹——一直向外延伸到手电筒照不到的地方。大约一百米外,他看见另外两套气闸门系统的出口,跟来时经过的这个一模一样。

就这些。眼前所见没有什么怪异陌生之处:实际上,这里跟废弃的矿洞有太多的相似之处。诺顿隐约感到一丝失望,作了这么多努力,最终所揭示的真相本该带点儿戏剧性,甚至有些玄妙才对。这时,诺顿提醒自己,他才只看到一两百米的范围。而他视野之外的黑暗中所隐藏的,也许不仅仅是奇观,更可能是他不敢面对的景象。

同伴们还在焦急地等待着,他向众人作了简单的汇报,又说:“我要丢照明弹了——延时两分钟。开始。”

诺顿用尽全力,把这个小小的圆柱体直直地向上——或者说向外——扔去,然后开始读秒,与此同时,照明弹沿着手电筒光柱的方向越飘越远,还不等他数到十五,就已然看不见了。诺顿数到一百,然后遮住眼睛,举起相机。诺顿一向不擅长估算时间。又过了两秒钟,这个世界里猛地爆开一团光亮。这一下,他再也没理由感到失望了。

照明弹尽管亮度能达到几百万烛光[17],却无法照亮这整个巨大的洞窟,不过现在所看到的已经足以让诺顿了解罗摩的大致构造,并且欣赏它宏大的规模了。这是一个空心圆柱体,至少有十公里宽,长度还无法确知,而他就在这个空心圆柱体的一头,位于圆柱体的自转轴上。从他的角度看出去,弧形的墙壁围绕着他,上面的细节如此丰富,诺顿根本看不过来——他只来得及借着一道闪电的亮光,向这整个世界瞥上一眼,同时竭力而又徒劳地想要把这一幕烙印在自己的脑海里。

在他四周,“碗底”带平台的斜坡向上延伸,直到与构成天空的厚实墙壁相交接。不对——这个印象是错误的。他必须抛弃自己对大地和空间的本能理解,使用一套全新的坐标系来给自己定位。

在这个怪异的、内外颠倒的世界里,他不是位于世界的最低点,而是位于最高点。在这个位置,任何方向都是“下”,而不是上。倘若他离开中轴线,移向弯曲的墙壁——他不能再将之视为墙壁了——重力必将会逐渐增加。等到他抵达这个圆柱体的内表面,那他在内壁的任何一个位置都能直直地站起来,双脚对着外面的群星,头却朝向这面旋转的大鼓的自转轴。这一概念并不陌生——早在人类进入太空之初,离心力就已被用来模拟重力了。罗摩同样如此,只不过它的规模如此庞大,大得让人震惊。就算是人类最大的太空站“同卫5号”,直径也不过两百米,而罗摩的尺寸是前者的一百倍,要适应起来,恐怕还得花上一段时间。

这里的大地像根管子围绕着他,地面上光影斑驳,上面没准儿有森林、农田、结冰的湖泊或是死寂的城镇。照明弹距离地面太远了,而且光亮正一点点儿衰弱,没有办法看得真切。地上的细线形成一张依稀可辨、形状整齐的网络,这些细线可能是高速公路,也可能是沟渠,或是整饬的河道。沿着圆柱体向远处看,在目力所及的极限处有一道比别处更黑暗的圆环,绕了罗摩内部世界整整一圈。诺顿突然想起了俄刻阿诺斯[18]的神话,古代人们相信,那片大海环绕着整个大地。

也许,这里的海洋更加奇怪——不是环形的,而是圆筒形的。在进入永夜的群星冻结成冰之前,这片海也有波浪、潮汐、洋流——还有鱼吗?

照明弹火光摇曳,终于熄灭了。目睹罗摩真容的这一瞬间结束了。可是诺顿知道,有生之年里,这些图景将永远烙印在他的脑海中。不论将来还会有何发现,它们都无法抹去这最初的印象。而他是第一个瞻仰外星文明杰作的地球人类,就连历史也无法夺去这一份殊荣。

 

 

第九章 勘察


“我们到现在已经沿着罗摩的自转轴打出去五颗长延时照明弹,所以已经把内部全景都拍摄下来了。主要的地形特征全都标了出来,虽然大部分地标都难以识别,但我们还是给它们起了临时的名字。

“罗摩内部有五十公里长,十六公里宽。两头都呈碗状,并且布局相当复杂。我们把我们这一头称作‘北半球’,目前正在自转轴上建立第一个基地。

“从中轴区向外有三道梯子,每道梯子都差不多有一公里长,彼此间隔一百二十度。这三道梯子末端都通向一处平台,或者说是一片环形的高地,这高地环绕大碗整整一圈。从那里,沿着梯子的方向继续向前延伸,是三道巨大的扶梯,这三道扶梯一路向下,通到平原上。你可以想象一把巨伞,只有三根伞骨,彼此间距相同,这把巨伞便是罗摩这一端的样子。

“每一根伞骨都是一道扶梯,越靠近自转轴越陡峭,向下越靠近平原,扶梯就变得越平缓。这三道扶梯——我们称之为阿尔法、贝塔和伽马[19]——并非一通到底,中间还有五处环形的平台。我们估计总共有两三万级台阶……想来这都只是些应急设施,毕竟,要说罗摩人——或者随便你怎么称呼他们——没有更好的办法抵达他们自己世界的自转中轴,这完全说不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