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年前说的话还是有效。你不照做,录影带就会送到警局里。只要你不依照我的吩咐联系我,我就公布录影带。我若死於意外,录影带会曝光。你要敢再碰我一次,我就杀了你。”他相信她的话。

“还有一件事。我放你自由之后,你爱怎么做都行。但在那之前,你不许再踏进马赛那家诊所。你开始治疗,我就再替你纹一次身,而且这次会刺在额头。”

这妖女到底怎么会知道诊所的事?

一转眼她人不见了,隐约可以听见她转动前门钥匙的咔嗒声,刚刚彷佛是幽灵来访。

在那一刻,他开始痛恨莎兰德,强烈的程度有如炽铁在脑中燃烧的热焰,也让他从此一心只想毁灭她。他幻想着杀死她,随意地想像她趴在自己脚边求饶的景象。但他不会饶恕她。他会两手勒住她的脖子,掐到她喘不过气来,还要挖出她的眼球和心脏,要让她从此从地球表面消失。

矛盾的是就在这同一刻,他觉得自己的身心好像又开始运作起来,也发现自己内心情绪有一种惊人的平衡。他满脑子都是那个女人,清醒的每一刻都想着她。但他也开始恢复理智思考。如果要想办法毁灭她,就得理清自己的思绪。他的人生出现了新的目标。他不再幻想她的死亡,而是开始着手计划。

在赫敦咖啡馆里,布隆维斯特端着两杯热腾腾的拿铁走到总编辑爱莉卡·贝叶的桌边,中途还从毕尔曼律师背后不到两码处经过。但他和爱莉卡都没听说过毕尔曼,自然也都不知道他人在现场。爱莉卡皱起眉头将烟灰缸推到一旁,腾出空间放咖啡。布隆维斯特将夹克披在椅背上,一手拉过烟灰缸,点了根烟。爱莉卡讨厌烟味,狠狠地瞪他一眼。他便转头往另一边吐烟。

“我还以为你戒烟了。”

“暂时重拾恶习。”

“我以后不再和有烟味的男人上床了。”她甜甜一笑,说道。

“没关系,还有很多女孩不像你这么特别。”布隆维斯特也微笑以对。

爱莉卡翻了个白眼。

“说吧,有什么问题?我和小夏约好二十分钟后在剧院碰面。”小夏就是夏萝姐·罗森柏,一位童年友人。

“那个实习女生让我很困扰。”布隆维斯特说:“我不介意她是你某位女性朋友的女儿,但她还要在编辑部待八个星期,我恐怕忍耐不了那么久。”

“我注意到她瞄你的饥渴眼神。当然了,希望你行为像个绅士。”

“爱莉卡,那女孩才十七岁,智商更只有十岁,说不定还是我高估了。”

“她只是对你印象深刻,或许也带一点英雄崇拜吧。”

“昨晚十点半,她来按我楼下大门的电铃,说是带了一瓶酒想上来。”

“糟了。”爱莉卡说。

“是糟了没错。要是我再年轻二十岁,也许会毫不犹豫,但现在的我都要满四十五岁了。”

“别提醒我。我们可是同年。”

温纳斯壮事件让布隆维斯特有了一点名气。过去一年来,他受邀到许多完全意想不到的地方、聚会与活动场合。有各式各样的人会送他飞吻,而他们以前甚至不曾握过手。其中多半不是媒体人--媒体人他全都认识,而且若非与他交好便是交恶--而是所谓的文化界人士,现在这些二流名人都想和他装熟。如今,众人纷纷争相邀请布隆维斯特当午宴或私人晚宴的来宾。“听起来很吸引人,只可惜我已经有约。”便成为他例行的答覆。

他的明星地位有一个缺点,就是谣言接二连三地传出。有个熟识的朋友便关心地提及他所听到的传闻,说有人看见布隆维斯特出现在某家勒戒诊所。其实从青少年时期至今,布隆维斯特总共只吸过六根大麻烟,以及十五年前和荷兰某摇滚乐团的女歌手尝试过一次可卡因。至於酒精方面,他也只曾在私人晚宴或聚会上喝得烂醉。在酒吧里,通常顶多只会喝一大杯烈啤酒,此外他也喜欢酒精浓度中等的啤酒。而家中酒柜里有伏特加和几瓶单一纯麦威士忌,全是别人送的,他享用的次数简直少得可怜。

布隆维斯特目前单身,偶尔风流的事实,无论是朋友圈内或圈外都是众所周知,这也招来了更多流言。他长期以来与爱莉卡的外遇关系,经常是人们臆测讨论的话题。最近则传出他勾搭的女人不计其数,并且利用新的名人身份进攻斯德哥尔摩的夜店。某位名不见经传的记者甚至还曾鼓励他寻求协助,治疗他的性成瘾症。布隆维斯特确实有许多短暂的男女关系。他知道自己还算好看,却从来不自认为是万人迷。只是时常有人说他有一种让女人感兴趣的特质,爱莉卡也说过他会同时散发出自信与安全感,能让女人感到自在安心。和他发生关系并非受到胁迫也不复杂,却能享受到性爱的刺激。依布隆维斯特的说法,那是理所当然的。

布隆维斯特与他熟识且喜爱的女性最能保持良好关系,因此早在二十年前,当爱莉卡还是年轻女记者时两人便发展出恋情,并非偶然。然而,目前的名声让女人对他兴趣大增的情形,已经到了怪异的地步。最令人惊讶的则是,年轻女性会在意想不到的情况下,突然对他示爱。

不过穿着迷你裙、身材火辣的少女不会让布隆维斯特感到兴奋。从年轻时候起,他的女性友人多半都比他年纪大(有时还大上许多),经验也较丰富。随着时间过去,年龄差异也慢慢拉近。莎兰德确实让他踏岔了一步。

这正是他急着要和爱莉卡见面商量的原因。

《千禧年》雇用了一个新闻学校毕业生当实习生,算是送一个人情给爱莉卡的某位友人。这没什么大不了,反正每年都会雇用几个实习生。布隆维斯特向女孩礼貌地打了声招呼后,很快便发现她对新闻业几乎毫无兴趣,只是“想上电视”,根据布隆维斯特的猜测,目前在《千禧年》工作也算是跨出了一大步。

她会把握每个能与他密切接触的机会,他虽然假装没有察觉她的大胆示好,却反而促使她加倍努力。这种情形的确变得很累人。爱莉卡听了放声大笑。

“我的老天,真没想到你竟然在公司被性骚扰!”

“爱莉卡,这是个累赘。我绝对不想伤害她或让她尴尬,但她几乎和一头发情的母马没两样。我担心她接下来不知道还会搞出什么花样。”

“她迷恋你,只是太年轻,不知道如何表达。”

“你错了。怎么表达,她清楚得很。她的分寸有点扭曲了,看我不上钩,她还会生气。我可不需要新一波的谣言,把我搞得像个淫乱好色、想要猎取性交对象的摇滚明星。”

“好啦,不过先让我弄清楚问题重点。昨晚她只是去按你家门铃而已吗?”

“还带了一瓶酒。她说去朋友家参加派对,刚好就在附近,还试图假装她出现在我们大楼,纯粹是巧合。”

“你怎么说?”

“我当然没让她进来。我说她来得不是时候,我有朋友在。”

“她有什么反应?”

“她很沮丧,不过还是离开了。”

“那么你要我怎么做?”

“让她别再烦我。我打算星期一好好跟她谈谈,不是她停手就是我把她踢出去。”

爱莉卡思索片刻。

“让我跟她谈吧。她想找的是朋友,不是情人。”

“我不知道她想找什么,不过……”

“麦可,她的情形我也经历过。我来跟她谈。”

凡是过去一年内看过电视或读过晚报的人,都听说过麦可·布隆维斯特,毕尔曼也不例外,但在赫敦咖啡馆却并未认出他来,而他也全然不知道莎兰德和《千禧年》之间的关系。

何况,他太专注於自己的思绪,根本无暇留意周遭情形。

自从心智麻痹的状态解除后,他便不断绕着同一个难题打转。莎兰德手上有一卷遭受他性侵犯的录影带,是她用隐藏式摄影机录下的,还逼他看过。丝毫没有空间能让他作出有利的辩解。万一录影带被送到监护局,或甚至落入媒体手中--但愿不会发生这种事--他的事业、自由和人生就完了。他知道加重强奸、剥削弱势者、伤害与加重伤害,会有什么样的刑罚,恐怕至少得入狱六年。若遇上满腔热血的检察官,也许还会以某一段影带内容为由,将他依杀人未遂罪起诉。他只不过是在强暴过程中,兴奋地用枕头压住她的脸使她窒息。此时的他是真心希望自己当时没有松手。

他们不会相信她从头到尾都在玩花样。她用那双小女生般的可爱眼眸勾引他,用一个有如十二岁少女的身躯诱惑他,是她煽惑他强暴她。他们绝对不会明白她其实是在演戏。她早已计划好……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取得录影带,并想办法确认没有其他拷贝。这是问题的关键。

他敢百分之百肯定,像莎兰德这种妖女这些年来一定会树敌。也许有人曾经或正在试图找她麻烦,但不同於这些人的是,毕尔曼律师有一个绝对优势,他有渠道可以取得她所有的医疗记录、社会福利报告与精神病学评监。瑞典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她的秘密,毕尔曼便是其中之一。

他答应担任她的监护人之后,监护局复制给他的个人资料只有十五页,主要内容包括她成年生活的描述、一份由法院指定的精神科医师所写的评估摘要、地方法院让她接受监护的判决,以及她前一年的银行帐户明细。

他一再反覆地阅读这份资料,然后开始有系统地蒐集关于莎兰德生活的资讯。

身为律师,他极善於从公家机关的记录中撷取情报。而身为她的监护人,则可以深入有关她医疗记录的层层机密。与莎兰德有关的文件,只要他想要就拿得到。

然而他还是花了几个月时间,才从最早的小学报告、社工报告、警方报告到地方法院的副本,一点一滴地拼凑出她的一生。他曾和耶斯伯·罗德曼(也就是在莎兰德十八岁生日时建议她入院治疗的精神科医师)讨论过她的状况。罗德曼给了他该案例的摘要。每个人都提供了帮助。社会福利部一位女士甚至赞赏他如此用心地了解莎兰德生活的每一面。

另外,他还在监护局档案室一个积满灰尘的箱子里,找到两本堪称资料金矿的笔记本。内容是由毕尔曼的前任、监护律师霍雷尔·潘格兰整理的,他显然比任何人都了解莎兰德。潘格兰每年都会尽责地呈交一份报告给监护局,但毕尔曼猜想莎兰德很可能并不知道潘格兰自己也另外作了详细记录。自从潘格兰两年前中风后,笔记本便进了监护局,至今似乎还没有人读过里面的内容。

这是正本。没有迹象显示曾经有人拷贝过。太好了。潘格兰对莎兰德的描述和从社会福利部报告中推论的结果截然不同,因为他一直密切注意着她一路的辛苦转变,从桀骜不驯的青少年、成熟女子到米尔顿安保的雇员--这是潘格兰透过关系替她找到的工作。毕尔曼从笔记当中得知,莎兰德绝不是迟钝的打杂小妹,专门负责复印和煮咖啡,而是有真正的工作,确实在为米尔顿首席执行官阿曼斯基执行调查任务。潘格兰与阿曼斯基显然彼此熟识,偶尔会交换关于他们所保护的女孩的消息。

莎兰德这辈子似乎只有两个朋友,而且这两人都自认为是她的保护者。如今潘格兰已经出局。阿曼斯基还在,可能会是个威胁。毕尔曼决定避开阿曼斯基。

笔记本解释了许多。毕尔曼因此明白了莎兰德何以对他了如指掌,虽然怎么也想不通她如何知道他上了法国的美容整形诊所,但关于她的谜团大多已经解开。她利用探查别人的生活来谋生。他立刻对自己的调查行动产生新的警惕,既然莎兰德能进入他的住处,若在家里放置任何与她相关的资料恐怕不妥。于是他将所有文件资料整理好,收进一个纸箱,带到他位於史塔勒荷曼附近的避暑小屋,后来他在此独思的时间愈来愈长。

莎兰德的资料他看得愈多,愈深信她精神有问题。一想起她是如何将他铐在床上,便不由得打起寒战。当时毕尔曼完全受她控制,如果将来让她找到正当理由,他毫不怀疑她会言出必行地杀死他。她缺乏社会抑制,这是某份报告下的结论。那么他还能作出更进一步或两步的结论:她是一个病态、凶残、不正常的王八蛋。一颗拔去保险栓的手榴弹。一个妓子。

潘格兰提供了最后一把关键之钥。有几次他记录了他与莎兰德之间的谈话内容,非常私密,像写日记一样。一个老疯子。在其中两段谈话中,他用了“当“天大恶行”发生后”的字眼,这用语应该是直接借用莎兰德的说法,却不清楚影射什么事件。

毕尔曼写下了“天大恶行”几个字。在寄养家庭那几年?某次遭受攻击?答案应该就在他手边这些资料当中。

他翻开莎兰德十八岁时的精神病学评监报告又读了一遍,这已是第五或第六遍。他的理解当中一定遗漏了些什么。他有她小学的笔记节录,有一份表明莎兰德的母亲无法照顾她的宣誓书,还有她十几岁时住过的几个寄养家庭的报告。她十二岁时发生了某件事,逼得她发疯。

她的传记中还有其他缺漏。

令他大感意外的是莎兰德有一个双胞胎姐妹,在他先前取得的资料中从未提及。天哪,竟然还有一个。不过他怎么也找不到关于另一个姐妹的下落。

父亲不详,至於母亲为何无法照顾她,也未多作解释。毕尔曼猜想她大概是病了,使得接下来的整个过程就这么开始,包括在儿童精神病院度过的那段时期。不过现在可以肯定莎兰德十二三岁时,发生了某件事。天大恶行。是某种创伤。但“天大恶行”有可能是什么?潘格兰的笔记里无迹可循。

最后他终于发现精神病学评监报告中提到的一份附件不见了--是一九九一年三月十二日的一份警方报告。从他在社会福利部档案室拷贝的副本可以看出,有人手写在边缘空白处。当他要求调阅报告,却被告知文件盖有“奉殿下令列为绝密”的章,但他可以向相关的政府部门提出申请。

毕尔曼陷入了困境。事实上,有关一个十二岁小女孩的警方报告被列为机密并不令人意外,或许有各种保护隐私权的原因。但他是莎兰德的监护人,有权调阅任何与她相关的文件。取得这样的报告,为何还得向政府部门提出申请?

但他还是递出了申请书。两个月后接获通知,申请遭到驳回。一份将近十四年前、有关一个如此年轻的女孩的警方报告,究竟有什么不得了的内容,竟被列为绝密?它又可能对瑞典政府造成什么威胁?他再度翻看潘格兰的笔记,试图从中理出“天大恶行”可能象徵的含义,但找不到线索。一定是潘格兰与受监护人口头上讨论过,却始终没有写下来。提到“天大恶行”的地方,是在第二本笔记的末尾,或许潘格兰根本来不及在中风前,对这一连串显然十分重要的事件作出自己的结论。

潘格兰从莎兰德十三岁生日那天起担任她的受托人,又从她满十八岁起变成她的监护人,因此“天大恶行”发生不久,莎兰德被送往儿童精神病院后,他便涉入了。一切来龙去脉他可能都很清楚。毕尔曼又重新翻阅监护局的档案,这回要找的是由社会福利部为潘格兰拟定的详细任务内容。乍看之下,颇令人失望:只有两页的背景资料。莎兰德的母亲无法养育女儿,两个孩子被迫分开,卡米拉·莎兰德通过社会福利部被安置在一个寄养家庭,莉丝·莎兰德则被关入圣史蒂芬儿童精神病院。没有提到替代方案。

为什么?只有一段神秘的陈述说明:“有监於一九九一年三月十二日的事件,社会福利部决定……”接着又再次提到那份列为绝密的警方报告,不过这里有负责写报告的警员姓名。

毕尔曼震惊地看着这个名字。那是他熟悉的名字。他确实非常熟悉,而这个发现也让整件事有了全新的转变。他还是花了两个月才取得报告,而且用的方法相当特别。报告共有四十七页A4大小的纸张,另有十二页左右的附注,是六年期间陆续补充的。最后是照片和名字。老天哪……不可能。

还有另一个人也有理由和他一样痛恨莎兰德。

他有一个盟友了,但却是他最想不到、最不可能的一个人。一个黑影落在赫敦咖啡馆的桌上,惊醒了正在发呆的毕尔曼。他抬起头,看见一个金发……巨人,只能这么形容。他畏缩几秒钟后,才恢复镇定。

那人俯视着他,身高不止两米一,身材也出奇的壮硕。毋庸置疑,是个健美先生,身上看不到一丁点的肥肉,给人非常惊人的印象。两侧的金发理平了,只剩头顶一撮短短的乱发;有一张鹅蛋形的脸,柔和得怪异,几乎像个孩子;不过那双冰蓝色的眼珠却一点也不温和。他穿着半长的黑色皮夹克、蓝色衬衫、黑色裤子,打了黑色领带。毕尔曼最后才注意到他的手。如果他的其他部位是特大号,这双手就是超大号。

“毕尔曼律师吗?”

他略带欧洲口音,不过声音很尖,毕尔曼几乎忍俊不禁,好不容易才保持适当表情点点头。

“我们收到你的信了。”

“你是谁?我想见的是……”

这时,拥有超大号双手的男人已经坐到毕尔曼对面,并打断他的话。

“你只能见我。说说你想要什么。”

毕尔曼迟疑了一下。任由一个陌生人摆布的感觉,实在很不舒服,但不得不如此。他提醒自己,对莎兰德怀恨在心的不止他一人,现在得募集盟友。于是他低声说明自己的计划。

第三章

十二月十七日星期五至十二月十八日星期六

莎兰德七点醒来、淋浴后,到楼下柜台找麦班,问他有没有海滩车可以租用一整天。十分钟后她付了订金,调整好座位与后视镜,发动测试一下,最后检查油箱里有没有油。她走进酒吧,点了一杯拿铁和奶酪三明治当早餐,还买了一瓶矿泉水随身带着。吃早餐时,她就在一张餐巾纸上涂涂写写,思考费马的(x3+y3=z3)。

八点刚过,福布斯博士来到酒吧,脸上刚刚刮过胡子,身穿黑色西装、白色衬衫,打着蓝色领带。他点了蛋、面包、柳橙汁和黑咖啡。八点半,他起身走到外头等出租车。

莎兰德跟在后面,保持着适当距离。福布斯在卡里内吉起点的“海景画”下方下车,然后沿着海边溜躂。她从他身旁驶过,将车停在港口滨海步道的中央附近,耐心地等他经过才又重新展开跟踪。到了下午一点,莎兰德已经满身大汗,双脚肿胀。这四个小时内,她就在圣乔治的街道间上上下下地走,虽然脚步悠闲,却一刻也没停过。陡坡开始对她的肌肉产生影响。当她喝完最后一滴矿泉水时,不禁对福布斯的体力感到讶异,心里正想着放弃计划,他却忽然转向,朝“龟甲”走去。她等了十分钟,随后也走进餐厅,坐在露天座上。他们俩都坐在和前一天相同的位子上,而他也同样一边喝着可口可乐,一边凝视港口。

福布斯是格林纳达极少数穿西装打领带的人之一。他似乎并不觉得热。

三点,他付了钱离开餐厅,打断了莎兰德的思绪。他不慌不忙地沿着卡里内吉走,接着跳上一班前往格兰安西的迷你巴士。莎兰德将车停在礁岛群饭店外五分钟后,他才下巴士。她回到房间,泡了个冷水澡。整个身子在浴缸里伸展开时,眉头却紧皱着。这辛苦的一天--脚到现在都还发疼--给了她一个明确的信息。福布斯每天早上全副武装、提着公文包离开饭店,但一整天却只是无所事事地耗时间。无论他在格林纳达做什么,总之绝对不是筹划兴建新学校,但他却想让人觉得他是为了公事来到岛上。那么何苦如此大费周章呢?

在这方面,他唯一想有所隐瞒的人应该就是他的妻子,她可能以为丈夫在白天里忙得不可开交。但为什么呢?难道是交易没谈成,他过於心高气傲不肯承认?或者这次来到岛上根本是另有目的?在等某样东西、某个人吗?

莎兰德收到四封电子邮件。第一封是瘟疫寄的,就在她写给他之后的一小时。邮件加密,还问了个问题:“你真的还活着吗?”瘟疫不太喜欢写那种闲话家常、感性的信,就这一点而言,莎兰德也一样。另外两封是在凌晨两点左右发送。一封来自瘟疫,仍以加密处理,告诉她有个名叫毕波的网友--似乎住在得州--马上就接受她的调查要求。瘟疫附上了毕波的信箱帐号和PGP钥匙。几分钟后,毕波用一个热邮信箱帐号发信给她,信上只说会在二十四小时内送出关于福布斯夫妻的资料。

第四封还是来自毕波,在当天傍晚送出。信中有一个加密的银行帐号和一个FTP地址。莎兰德打开网址,发现一个三百九十KB大小的压缩文档,便在解压后储存。那是一个资料夹,里面包含四张低解析度的照片和五个Word文档。

有两张是福布斯博士的独照,一张是福布斯与妻子在某出舞台剧以首演时的合照,第四张则是福布斯站在一个教会的布道坛上。第一个文档包含七页的内容,是毕波的报告。第二个文档有八十四页,是从网路上下载的内容。接下来两个文档是扫瞄《奥斯丁美国政治家》剪报的扫瞄文字辨识文件,而最后一个档案则是介绍福布斯博士所属的南奥斯丁长老教会。

莎兰德除了熟记《利未记》之外--前一年她碰巧有机会研读《圣经》中有关惩罚的章节--对於宗教历史的认识,恐怕连皮毛都说不上,只是约略知道犹太教、基督教长老教会与天主教教堂之间的差异,却又不知道犹太教的聚会场所称为会堂。有一度她很担心自己得钻研神学细节,但转念一想,福布斯博士属於哪种宗教组织关她屁事。李察·福布斯博士,亦即李察·福布斯牧师,现年四十二岁。南奥斯丁教会的首页显示教会中有七名职员,名单上第一人是丹肯·柯雷格牧师,照片中的他身材魁梧,一头蓬松灰发,灰白的大胡子梳理得很整齐。

福布斯排名第三,负责教育事项,名字旁边还括弧注明“圣水基金会”。

莎兰德读了该教会的宗旨简介。

“我们将会以祈祷与感恩来服务南奥斯丁的民众,为他们提供美国长老教会所护卫的安定、神学与充满希望的观念。作为基督的仆人,我们为人们提供一个必要的避难所,并让他们能够借由祈祷与洗礼来赎罪。让我们因上帝的爱充满喜乐。我们的责任是移除人与人之间的屏障,消弭阻碍,让人们得以了解上帝爱的信息。”简介底下有教会的银行帐号,以及恳求民众将对上帝的爱化为行动的声明。

从毕波简明的生平介绍中,莎兰德得知福布斯出生於内华达州派恩布拉夫,曾经做过农夫、商人、学校行政人员、新墨西哥州某家报社的驻地记者、某个基督教摇滚乐团的经理,之后在三十一岁时进入南奥斯丁教会。他是合格的会计师,也读过考古学。毕波没能找出他在哪里获得博士学位。

福布斯在教会里认识了杰拉尔丁·奈特,农场主威廉·奈特的独生女,也是南奥斯丁教会的信徒。两人在一九九七年结婚,之后福布斯在教会中便开始福星高照。他成了圣玛利亚基金会的主导人,目标是“将上帝的基金投注於教育计划,帮助有需要的人”。福布斯曾两次被捕。一九八七年二十五岁那年,因为一起车祸被控加重伤害,但法院判他无罪。莎兰德从媒体报导的片段看来,他确实是无辜的。一九九五年,他被控侵吞由他管理的基督教摇滚乐团的钱。那次也获判无罪。

在奥斯丁,他成了有名的公众人物,也是该市教育局的一员。他是民主党员,十分热心公益,还会募款资助清寒学童的教育。南奥斯丁教会帮助的对象以西语家庭为主。

二○○一年,福布斯在圣玛利亚基金会负责的财务工作,被质疑有违法操作。根据某报报导,福布斯涉嫌在投资基金中放入过多基金会资产,不符法令规定。教会出面反驳这项指控,在这场论战中,柯雷格牧师更以坚决的态度支持福布斯。他没有被起诉,稽核结果也无任何不妥。

莎兰德仔细研究毕波对福布斯本身财务状况所作的摘要。他年收入六万美元,算是高薪,但他本身却无资产。他们财务状况稳定多亏了杰拉尔丁。她父亲於二○○二年去世,女儿独自继承了至少四千万美元的遗产。他们夫妻俩没有小孩。

因此福布斯得仰赖妻子。莎兰德心想,对一个习惯殴打妻子的人而言,这似乎是不利的处境。

她登录网路,发了一个加密信息给毕波,感谢他的报告并将五百美元转入他的帐户。

她走到阳台趴在栏杆上。太阳快下山了,一阵微风吹得防波堤沿例岸的棕榈树梢窸窣作响。格林纳达已经开始感受到玛蒂达外围环流的影响。莎兰德依照艾拉的建议,将电脑、《数学次元》、盥洗用品包和一套换洗的衣服装进肩背包,放在床边地板上,然后到楼下酒吧,点了一道鱼和一瓶加勒比啤酒当晚餐。

唯一值得一提的是,福布斯博士换上了浅色的网球衫、短裤和球鞋,来到酒吧向艾拉询问玛蒂达的动向,但似乎并不特别担心。他用金链子将十字架挂在脖子上,看起来精力充沛,甚至相当迷人。在圣乔治闲晃了一天毫无所获,莎兰德已经精疲力竭。晚餐后她出去散散心,但风势变得猛烈,气温也骤降,因此九点前便回房间爬上了床。窗户被风吹得吮当吮当响,她本想再看一会儿书,却几乎马上就睡死了。

轰然一声巨响将她惊醒,看看手表:十一点十五分。她踉跄着下床,打开阳台的落地窗,却被强风吹得倒退一步。她紧拉落地窗侧柱,小心地踏出阳台,四下观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