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厉害。”哈罗德·皮博迪说。他从刚才到现在一直没开口,此时终于露出赞叹的笑容。

  第二天,间谍卫星探测到福州龙号就在纽约外海二百八十海里的位置,莱姆估算的完全一样。

  海岸警卫队的巡逻舰埃文·布里冈号,船上配有二十五名水手、五十毫米双管机枪和八十毫米火炮。他们已进入战备状态,但仍与福州龙号保持距离,只等这条货轮再靠近海岸一些。

  星期二的清晨,天空正要放亮前的一刻,这艘中国货轮终于驶进美国水域,埃文·布里冈号受命立即对其展开逮捕行动。行动的计划是先控制货船,逮捕“幽灵”、他的手下和船上所有船员。然后海岸警卫队会把这条货轮开进长岛杰斐逊港,偷渡者将被转送到联邦拘留中心,在那里等待遣返。

  一个电话从海岸警卫队巡逻舰的无线电呼叫上转接进来,他们已接近福州龙号。托马斯把电话接到扩音器上。

  “德尔瑞探员吗?我是埃文·布里冈号舰长兰森。”

  “舰长,我听见你说话了。”

  “我想他们已经发现我们了,他们的雷达比我们想象中的要好。这条船已急转向海岸逃窜。我有点担心,如果我们强行登船,势必会发生一场战斗。我是说,我们需要指引才能发动进攻,因为这艘船上载运的不是普通乘客,我们担心造成伤亡。完毕。”

  “谁会伤亡?”科问,“那些非法移民吗?”

  “没错。我想我们应该先强迫那条船转向,然后等‘幽灵’自动投降。完毕。”

  德尔瑞举起手,捏住夹在耳朵上的香烟,这是他戒烟之后留下的习惯。“这样不行。你还是按照原定计划,把他们拦截下来,登船逮捕‘幽灵’。上头已授权你使用任何武器。听清楚了吗?”

  过了一会儿,扩音器里才传出那位年轻舰长的声音,他说:“非常清楚。完毕。”

  通话结束了,托马斯拔掉接头。房里响起一片电波杂音,随后是一阵紧张的沉默。塞林托把手掌在皱巴巴的裤管上擦了几下,又转身调整皮带上的佩枪。德尔瑞不停地来回踱步。皮博迪打电话回移民局总部,汇报说目前暂无任何消息。

  过了一会儿,莱姆的私人电话响了。托马斯走到房间一角接起电话,听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说:“林肯,是韦弗医生打来的,她想谈谈有关手术的事。”他看了一眼房里面色凝重的各部门执法人员,“我说你会稍晚回电给她吧。”

  “不,”莱姆语气坚决地说,“把电话接过来。”

  第三章

  巨浪翻腾,风势强劲,大海在咆哮着。

  “幽灵”痛恨航海。他习惯住在豪华酒店,对这种肮脏、油腻、充满危险的旅行没有丝毫兴趣。人类根本驯服不了大海,永远不可能,他心想,大海是一张冰冷的死亡之网。

  他的目光将整条船由头至尾扫了一遍,没有见到帮手的人影。回头面对海上直扑而来的狂风,他眯起眼睛往前看,同样也见不着陆地的影子。眼前是黑茫茫的一片怒海波涛。他登上船桥,猛敲玻璃窗。盛船长听见声音抬起头,看见“幽灵”示意要他出来。

  盛船长将头顶上的毛线帽压低,走进舱门外的大风大雨之中。

  “海岸警卫队就快来了。”“幽灵”在狂风中吼道。

  “没那么快,”盛船长几乎吼叫着回答,“在他们靠近我们之前,我保证还有足够的时间卸货,绝对没问题。”

  “幽灵”冷冷地看着盛船长:“照我说的做。你把水手带进货舱,只留下船桥的人,你们和猪猡躲在一起,绝对不要被发现。”

  “为什么?”

  “因为,”“幽灵”说,“你是个好人,好人不懂得说谎。而我可以看着对方的眼睛撒谎,让他相信我所说的一切,这点你绝对做不到。因此我来假扮船长。”

  “幽灵”伸手一把抓向盛船长的毛线帽。盛子军本能地闪避了一下,又低下头认命地任他摘取。“幽灵”戴上帽子,一本正经地说:“你看,我像船长吗?还行吧?”

  “这是我的船。”

  “不,”“幽灵”冷淡地说,“是‘我的’船,我付给你的可都是美钞!”在这种交易中,美元比人民币更有价值,因为美元可以自由兑换、更易流通,因此蛇头们都用美元交易。

  “你打算抗拒,和海岸警卫队对抗?”

  “幽灵”不耐烦地笑了笑说:“对什么抗?你当我傻了吗?他们有二十几个人不是吗?”他朝指挥舱里的水手歪了歪脑袋,“你去跟你的人说,要他们听从我的指挥。”见盛船长还在犹疑,“幽灵”立刻上前,用那双平静、冷酷、能让所有人感到不安的眼睛看着他,“你有意见吗?”

  盛船长又犹疑了一下,知趣地转身走上船桥,向船员们下达指示。

  “幽灵”再次以目光搜寻他的助手,然后他把帽子压低扣好,大步跨进船桥,在狂风骤雨的海上正式接管这艘船。

  阴阳判官………

  一个男人在甲板上匍匐爬向船尾,他挣扎着把头勉强抬过福州龙号的船边护栏,呕吐着。

  暴风雨一开始他便溜出恶臭的货舱,在救生艇旁的甲板上躺了一整晚,想让风雨冲刷掉晕眩的感受。

  他又想到了阴阳判官。受到连续几次干呕的折磨,肚子从未像现在这样难受过。他倒在生锈的栏杆旁,在又湿又冷的风浪中闭目养神。

  这个人原名叫李抗美,后来他给自己取了个英文名字,叫桑尼,这是电影《教父》中教父唐·科利昂那位性情暴戾的大儿子的名字。

  “人如其名”果真一点也没错。桑尼能活到现在,正是靠着勇猛顽强和精明果敢的本性。可以说没有任何事情能让他跪地求饶,除了晕船之外。

  阴阳判官………

  桑尼已经做好让黑白无常将他带走的心理准备了。他承认自己一生犯下许多过错,承认自己丢了父亲的脸,承认他干过的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是愚蠢的。我可以下地狱,他想,只要再也不晕船就行。事实上连续两个星期的昏沉、饥饿、头晕目眩,使他相信海底肯定躲着一条发了狂的蛟龙,是它在愤怒地摆尾,把海水掀起了滔天巨浪;他很想掏出枪,朝这只怪兽狠狠地开上几枪。

  桑尼向船桥看了一眼,他仿佛看见了“幽灵”,但他的胃像翻了过来一样,他再次把头伸向栏杆外,不断地呕吐。此刻的他什么事也记不得了,忘了“幽灵”,忘了在福建的危险生涯,只感到阎王爷派来要命的黑白无常正用铁叉戳他那可怜的肚子。

  一位高挑的女子靠在车边,狂风吹乱了她的秀发。她拥有一头鲜红色头发与一辆黄色雪佛兰卡马诺敞篷跑车,这两者与她腰际尼龙腰带上的黑色手枪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是阿米莉亚·萨克斯,她穿着牛仔裤,上身套了一件背后印有“纽约市警察局刑事案犯罪现场调查组”缩写字母的连帽夹克。她站在长岛北岸杰斐逊港的码头上,眺望着狂暴骤雨的海面。她打量了一下四周的情况:停车场已被封锁,现在停满了移民局、联邦调查局、萨福克县警察局和她隶属的纽约市警察局的车辆。平时这个海岸挤满游客,挤满了来这里晒太阳的青少年和出游的家庭。但今天这场热带暴风使那些度假者都消失了。

  现场一共有两辆从移民局调借来运送犯人的大巴、六辆救护车,以及四辆载满各种特勤小组的货运车。若情况顺利,福州龙号进港时,“幽灵”和他的手下都应该已被制伏,处于埃文·布里冈号队员的控制下。然而,从“幽灵”发现海岸警卫队,到队员真正上船检查,中间大约需要四十分钟时间,这足够让“幽灵”和他的帮手做好伪装,藏好武器。在这条船驶进港口时,海岸警卫队可能搜不出船上的偷渡者,况且,蛇头和他的手下可能会试图开枪拒捕。

  也就是说,萨克斯的任务充满危险。她的工作是“走格子”,也就是在船上做地毯式搜索,寻找能用来指控“幽灵”以及能揪出共犯的任何线索。如果搜索现场只是陈尸地点,例如抢劫案发生的地点,由于歹徒早己逃脱,因此不具有什么危险性。但是,如果是刚刚被控制的现场,那就不能确保是否还有尚未露面的歹徒藏身于附近,因此非常危险,特别像是这种偷渡案,犯罪分子的火力都相当强大。

  萨克斯的手机响了,她开门钻进车内,在封闭的空间中接听电话。

  是莱姆打来的。

  “我们都已就位待命了。”她说。

  “萨克斯,我猜他们已经发现我们了,船正转朝岸边航行,海岸警卫队的巡逻船会在他们靠岸前进行拦截。但是,我想‘幽灵’应该己经做好负隅顽抗的准备了。”莱姆说。

  她想,船上那些人真是可怜。

  莱姆的话刚说完,萨克斯便立即问:“她打来了吗?”

  他犹豫了一下,才说:“就在十分钟前打来了。她说下星期曼哈顿医院刚好有一个空挡,到时会再打电话来谈相关细节。”

  他们说的“她”是指著名的神经外科大夫乔莉·韦弗医生,她从北卡罗来纳来到纽约,将在曼哈顿医院教授一学期的课。而“空挡”指的是莱姆一直渴望想做的实验性手术,一个可能改善他四肢瘫痪状况的手术。

  萨克斯并不希望他做这个手术。

  “我已通知附近其他的救护车赶往现场。”莱姆说。他的口气十分冷漠,显然不想在工作中谈及私事。

  “我会小心的。”萨克斯说。

  “萨克斯,我晚点再打给你。”

  她下车奔跑穿过大雨滂沱的停车场。到萨福克县警察临时指挥所,要求他们增加医护人员。然后她又跑回自己的雪佛兰汽车,坐回驾驶位上听着雨水打在挡风玻璃和布质车篷上的浙浙沥沥的声音。除了湿气,车里还混合着一股塑料、机油和旧地毯的味道。

  由于莱姆要动手术,她不禁想起最近和一位医师的对话,那位医生和莱姆的脊椎神经手术无关。她实在不愿想起那次会面,但却做不到。

  两个星期前,阿米莉亚·萨克斯站在林肯·莱姆进行检查的诊疗间不远处的一台咖啡自动售货机前,七月的阳光无情地照在候诊室绿色的地砖上,一位表情冷竣的医生走来向她打招呼:“萨克斯小姐,原来你在这儿。”

  “你好,医生。”

  “我刚才和林肯·莱姆的内科医生谈过了。”

  “哦?”

  “有些事我想和你谈谈。”

  萨克斯听到这里不觉心跳加快。“看样子,医生,你是要告诉我坏消息。”

  “我们为什么不到那个角落里坐下来?”他的声音像是一位殡仪馆馆长,而不像一位医学博士。

  “就在这说吧,”她固执地说,“究竟什么事?”

  一阵风轻拂着她。她的目光再次望向港湾,落在长长的码头上,那里将会是福州龙号停船的地方。

  坏消息………

  告诉我,究竟什么事?

  为了更清楚福州龙号那边的状况,也为了让思绪不再回到医院那间明亮刺眼的候诊室,萨克斯把对讲机调到海岸警卫队使用的频率。

  “还有多远靠岸?”“幽灵”问两位还留在船桥上的船员。

  “不到一海里了,”瘦瘦高高的掌舵水手说,“我们会在抵达浅滩前转向,试着往港区开。”他说话时瞄了“幽灵”一眼。

  “幽灵”看着船头前方,在浪尖后头,他能看到一条浅灰色的海岸线,“继续全速前进,我马上就回来。”

  “幽灵”走出船桥,任风雨打在脸上,显得胸有成竹。他下到了货柜甲板上,往下再走了一层,来到货舱那扇金属门前,打开门钻了进去。他向里面走了几步,往下看着舱底的那群人。这些人看着他,悲惨和恐惧的神情跃然写在脸上。可悲的男人、邋遢的女人、肮脏的小孩儿,连毫无价值的女孩儿都带来了。为什么愚蠢地带着全家同行,成为自己的累赘?“幽灵”心想。

  “怎么了?”盛船长问,“巡逻船来了吗?”

  “幽灵”没有回答。为了寻找帮手,他目光再次在这群人之中搜索。仍然没有发现他的影子,他气冲冲地离开。

  “等等!”船长叫道。

  “幽灵”已踏出货舱外,转身关上了舱门。“帮手!”他喊道。

  没人回答。“幽灵”没有再喊第二次。他把舱门外头的铁闩拉上,然后锁死。他匆匆走向船桥甲板上的私人舱房,在爬上楼梯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扁扁的黑色塑料匣,就像用来开启车库大门的那种遥控器。

  他打开匣子,毫不犹豫连续地按下两个按钮。无线电讯号越过两层甲板,传送到他放在尾舱水线之下的帆布袋。袋子里一个小装置的回路立刻封闭,九伏特电池立即释放出一道电流击发了雷管。两公斤C4炸药①【注①:C4炸药用火药混合塑料制成,外形就像用来烤面包的生面粉团,可随意揉搓或倒模压制成各种形状且相当安全,只能以雷管引爆,即使直接向炸药开枪亦不会发生爆炸。】在轰然巨响中爆炸。一道比海上最高的巨浪还高的水柱轰然向天空炸开。

  爆炸过于剧烈,远远超过“幽灵”的预料。他被震下了楼梯,摔倒在主甲板上,自己都蒙了。

  爆炸巨大的破坏力,使大量海水涌入船舱,船体立即倾斜向下沉。他发现装了太多火药,原本以为得花上半小时才会沉没,看样子现在只需几分钟船就会完全消失。他往船桥甲板上的私人舱房看去,钱和枪都还在里面,接着他又把目光转向其他甲板,想寻找帮手的身影。还是没看到那家伙,但已经没时间再找他了。“幽灵”翻过身,爬过倾斜的甲板,到了最近的救生艇旁,解下艇上的绳索。

  福州龙号又倾斜了一些,船身一半已经陷入水里。

  第四章

  爆炸声震天,犹如上百把锤子同时击在一块铁片上。

  偷渡者全被抛向半空,又跌回湿冷的地面。张敬梓赶忙爬起,从漂浮着油渍的污水中捞起他最小的孩子,又赶忙扶起妻子和老父。

  “怎么啦?”他对站在舱门边上的盛船长大喊道,“触礁了吗?”

  货舱里的偷渡客们惊恐万状,盛船长回答,“不是触礁,这里的海域有一百英尺深。若不是‘幽灵’炸船,我猜就是海岸警卫队向我们开火了。”

  “现在什么情况?”坐在张敬梓旁边一个男人惊慌失措地问。这个人叫吴启晨,他的家人就睡在张敬梓一家的旁边。整个航程,他的妻子除了一直发烧外,就是昏睡,甚至直到现在还躺在帆布吊床上,她似乎连对爆炸和混乱都毫无察觉。“到底出什么事了?”吴启晨又高声问了一次。

  “船要沉了!”盛船长叫道。他和几个船员试图拉开货舱的铁闸门,但不论他们如何使劲,铁闩却丝毫未动。“门闩从外面被闩上了!”

  惊恐立刻在人群间传开,不论男女老少全都失声哭号;小孩儿呆立着,肮脏的小脸上滑下无辜的眼泪,一脸茫然。男人们全都挤到盛船长旁,一块儿猛拉狠扯舱门铁闩。但这几根粗重的金属棍却丝毫没有任何让步的迹象。

  张敬梓看到地上原本立着的行李箱,此时却倒在地上,溅起一阵水花。福州龙号正在快速下沉,海水不断从裂缝中大量灌入舱内,刚才他从里面捞起孩子的那滩冰冷的积水,此时已达半米深。眼看所有人都要和眼下的垃圾,行李、食物,保温杯和纸张一起被越来越深的积水吞噬,此时哭声四起,人们伸出双手在空中乱抓乱舞。

  情急之下,这些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抓起行李便往舱壁上砸,企图打开一条生命的活路。他们彼此抱在一起,尖声哭喊救命,有的人则在喃喃地祈祷。那位脸上有疤的女人抱紧年幼的女婴,女婴则紧紧抱着一个肮脏的黄色皮卡丘①【注①:日本动画片里的主人公形象。】玩具。两个人都在哭泣。

  下沉的货轮不断发出呻吟似的声响,声音在这封闭恶臭的船舱中回荡不绝。舱底污秽的棕色海水越漫越高。

  那些在舱口拼命拉扯铁闩的人仍旧没有半点进展。张敬梓拨开眼前垂着的湿发。“这样没用,”他对盛船长说,“快想别的办法。”

  盛船长说,“后面有一道通往引擎室的小门。但是如果那里也进水的话,我们就不能打开这道门,否则压力就会太大。”

  “在哪儿?”张敬梓着急地问。

  盛船长指向舱后一扇小门,那门用螺丝钉闩着、一次只够让一个人进出。盛船长和张敬梓在严重倾斜的地板上努力稳住身体,冲到小门边上。看见清瘦的吴启晨此时正搀扶他久病不起、冷得直打哆嗦的老婆起来,张敬梓也放低身子向妻子坚定地说:“无论如何,你都得和我们在一起,跟着我到那边的小门。”

  “知道了,老公。”

  盛船长用弹簧刀一个一个松开门上的螺丝,其他人七手八脚地帮忙,然后大家一起推。几乎没遇到任何阻力,这扇门就倒向隔壁的引擎室。从货舱往引擎室看,可以见到里头已有海水灌进,但不及货舱那么深。引擎室有一道铁梯垂直通往主甲板,铁梯通向舱口外头,透露着光亮。

  一看见通道被打开,所有人都欣喜若狂地高声尖叫起来,争先恐后地挤向那道小门,好几个人在拥挤中一头撞上了金属舱壁。张敬梓挥拳打退两个男人,吼道:“不!一次只能来一个,否则大家全都得死。”

  有几个人——眼中充满绝望——不顾一切往前靠上两步,打算冲过张敬梓逃出去。盛船长拿起刀子转过身在他们面前晃了几下,吓退了他们。盛船长和张敬梓一左一右守在门边。“一次一个,”盛船长说,“从引擎室爬楼梯上去,甲板上有救生艇。”他扶着离门口最近的人爬出货舱。第一个出去的人是约翰·宋医生,张敬梓和他聊过天。约翰·宋一爬出舱门,便转身蹲下协助后面的人爬出来。他后面是一对年轻夫妻,他们一离开货舱,便直奔楼梯。

  盛船长看了张敬梓一眼,对他点了点头,说:“快走!”

  张敬梓以手势示意父亲张杰祺先走。这位老人爬进小门,约翰·宋立即从外抓住他的手臂,一把将他拉了出去。接着是张敬梓的两个儿子,十来岁大的威廉和八岁大的罗纳德。然后是他的妻子,张敬梓走在最后面。前面的家人一走出货舱,张敬梓便催促他们朝楼梯上爬,自己却调过头来与约翰·宋一道帮其他人逃出来。

  吴启晨一家人跟着爬出来:他以及他生病的老婆、十来岁大的女儿再加上一个小男孩。

  张敬梓从货舱内抓住一位偷渡者的手,就在此时突然有两位船员冲了上来想抢先闯出去。盛船长立即挡住他们对他们大吼:“我还是船长!你们给我听好,让乘客先走。”

  “乘客?你傻了吗?他们不过是一群牲口!”一位船员咆哮地反驳,不顾一切地撞开怀里抱着婴儿、脸上有疤痕的女人,一头爬进小门冲了出去。另一船员跟随在他后面,把约翰·宋也撞倒在地。张敬梓扶起宋医生。约翰·宋握住脖子上的护身符喃喃祷告了几句然后镇定地说:“没事,没事。”

  船身越来越倾斜,海水排山倒海般地涌入,下沉速度更快了。由于受到水压力,空气形成一股强风从舱内唯一的出口窜出来。尖叫声突然爆开,场面失控了,现场只听见此起彼落的呛水咳嗽声和挣扎的喘息声。盛船长心想,最多再过几分钟船就要沉了。盛船长发现身后出现一道火花,一阵嘶嘶声传来。他仰望引擎室的舱口,只见海水像瀑布一样灌下,庞大而油腻的柴油引擎发出“嗞”的一声后立即停止运转,所有灯光突然全都熄灭。第二个引擎也随即熄火了。

  约翰·宋整个人顺着倾斜的地板滑倒,一头撞上舱壁。“快走!”张敬梓对他大喊,“我们已经帮不上忙了。”

  医生挣扎地从楼梯爬出了引擎室。张敬梓又转身,想要再拉人出来。然而海水涌进小门,只见里面伸出四只手乱抓乱挥着,张敬梓抓住其中一个人的手,但他任凭他怎么用力这个人却被其他人压得丝毫动弹不得。张敬梓感觉这个人颤抖了几下便瘫了下去,滚滚的海水灌入小门中,张敬梓看见货舱内盛船长的脸。张敬梓向他招了手,要他快点爬出来,但盛船长却没入黑暗之中。几秒后,这位秃头男人游回门边,把一个东西推出如喷泉般涌出的海水,推向张敬梓。

  什么东西?

  张敬梓一面紧紧抓住钢管,一面伸手从泡沫翻腾的海水里抓出船长递过来的一包像一团布似的东西。推开几条不再挣扎的手臂,从小门拖出的是疤脸女人的婴儿。她意识还很清楚,只是不停地咳嗽。张敬梓牢牢抱住婴儿,松手放开钢管,潜入水中游向楼梯,他顺着出口的方向抓着铁栏杆,顶着直灌而下的海水,登上了甲板。

  眼前的景象让他吓了一跳,整条船只剩下后半截船身勉强浮出水面,灰白色的巨浪不断疯狂拍打着半沉的甲板。吴启晨和张敬梓的父亲,以及孩子们全都在想方设法解开船尾一艘已经浮起来的橘色橡皮艇的绳索。眼看橡皮艇马上就会被大船拖入海里。张敬梓冲向前,一把将婴儿塞到妻子怀里,加入解绳索的行列。那条绑住救生艇的绳结一转眼就己完全沉入海里。张敬梓跟着潜入海里,费尽了力气但仍旧解不开那条麻绳。忽然一只手从他旁边伸出来,递过一把刀。他发现那是他儿子威廉,不知道他从哪里找到一把又长又利的刀子。

  张敬梓一把抓过刀,立即使劲割断绳索,将救生艇与大船分开。

  浮出水面,还来不及喘气,张敬梓便急忙把自己全家,吴启晨全家、约翰·宋医生和另一对夫妻推上救生艇。在大浪的推波助澜下,很快地他们就漂离了货轮。

  张敬梓转身使劲拉着船尾的引擎发动绳,但不论怎么试却始终无法启动引擎。必须马上发动引擎,他知道,一艘没有动力的救生艇,随时有被巨浪打翻的危险。终于,在他不顾一切的努力下,引擎幸运地启动了。

  张敬梓迅速将小船驶入滚滚巨浪之间,任小船上下剧烈地起伏,但这种颠簸还不至于有翻船的危险。他加速在几个浪峰之间穿行,绕了一圈后他驶回那艘快要沉没的货轮。

  “你在做什么?”吴启晨喊道。

  “还有人没上来!”张敬梓在浓雾和暴雨中吼道,“我们得去找他们,或许还有人逃出来了。”

  忽然,远处海面响起一声枪响。一颗子弹划过天空而飞来,堕入离他们不到一米的海面。

  “幽灵”气极了,他发现他想灭口的猪猡逃跑了。

  他站在福州龙号船头,一边解开救生艇绳索,一边回头看向五十米开外的海面。

  他又开了一枪,还是没有击中目标。在这样狂风巨浪的海上,实在很难打中这种距离的目标。他只能愤怒地看着那些偷渡者驾着救生艇从他视线中消失。“幽灵”再次计算自己到船桥的距离,判断回到舱房的可能性。他的机枪和超过十万美元的现金都还在船桥的舱房中。

  船身不断冒出泡沫,下沉的速度又加快了,倾斜的角度更大了,这些情况让他打消了回到舱房的念头。

  “幽灵”想,算了,虽然可惜,但为此赔上性命实在不值得。他坐进救生艇,用桨把救生艇划离船边。在大雾和暴雨的水域中张望,他发现有两个人头在水中起起浮浮,他们张牙舞爪地在空中挥舞着手。

  “这儿,在这儿!”“幽灵”叫道,“我来救你们!”那两个人转身面向他,奋力踢水,让自己能浮得高一点,好让“幽灵”看见他们。他们是刚才留在船桥里的那两名船员。“幽灵”靠近他们,然后出人意料地举起手枪,用两颗子弹分别夺去了他们的生命。结束生命的两名水手立即被浪涛带走。

  “幽灵”继续驾船前进,跃上一个又一个浪头,四顾寻找帮手,但还是没有见到他的人影。他这位手下是个冷酷无情的杀手,身经百战毫无畏惧。只是,一离开熟悉的环境,他就变成一个笨蛋。现在他也许已落入大海,并且因为不愿抛弃身上沉重的枪支和军火而早已沉入海底。“幽灵”还有其他更重要事情要做。他把救生艇转向那些猪猡逃跑的方向,把油门开到最大,加速朝那里驶去。

  他来不及穿上救生衣。

  根本没有时间让他做任何事。

  就在福州龙号锈蚀的船身被炸出一个大破洞时,震荡也冲击到桑尼,他被震倒在甲板上。船身倾斜,海浪涌向他,瞬间将他拖进大海之中。突然他发现自己漂离了船身,孤独无助地在浪涛中沉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