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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蛎打断道:“外表看起来同普通青瓷没什么两样。”

这小伙计一见公蛎不信,往前凑了凑,故作神秘道:“客官您别不信,我曾在越窑干过大半年,要烧制这么一个蛇纹青瓷,就要废掉一口窑。你想想,一窑几百件瓷器,除了这一件其他全是废品,你说贵不贵?再说了,这蛇纹青瓷,可是用人血喂出来的……”

一个老伙计听不下去了,一声断喝道:“话篓子,你能不能干点正事儿?整日吹得着三不着四的!”又同公蛎道:“客官您别听他胡说。这件青瓷是我家老掌柜的遗物,所以舍不得卖。您且去别家看看吧。”

外号“话篓子”的小伙计不服气,辩解道:“这件事我真没吹牛。那次掌窑的喝醉了,亲口讲的,还说他因为偷偷帮人做这个东西,报废了一个窑口,差点连命都丢了……”

忽然有个人插嘴道:“这瓶子怎么个烧制法,你知不知道?”公蛎一看,原来是钱耀宗,他不知什么时候来了,缩头缩脑地蹲在门槛内,听得津津有味。

公蛎有些心虚,忙往一旁退了退,装作没看到他。话篓子见有人感兴趣,更加起了兴,口沫飞溅道:“烧制窑器,同道家佛家修炼法器是一样的道理,要是哪一环节错了一点点,便前功尽弃,甚至走火入魔。当年我在越窑,有个新开的窑口,明明胚泥、配比、温度、形制一点不错,偏偏烧出来的瓷器全是残次品,而且更奇怪的是,这些瓷器的裂口都很奇怪,像是烧成了之后被人打烂的一般。”

有几个客人也被他吸引过来,追问道:“后来呢?”老伙计拿他没办法,摇摇头道:“你不去说书真屈了才了。”

话篓子眉头一皱,把手一挥:“这窑总出不了成品,可就惊动明大人了。明大人……”

其中一个人插嘴道:“明大人是谁?”

话篓子鄙夷道:“瞧你,孤陋寡闻了吧,连大名鼎鼎的明大人都不知道?”却不解释明大人是谁,继续道:“明大人去了,绕着新窑走了几圈,说道,这个窑烧不了普通的瓷器。”他猛地将身子一探,夸张得鼻孔都张大了一倍:“你们猜怎么着?”

周围人纷纷摇头。话篓子十分开心,得意地道:“明大人说,这个窑,地脉奇异,不适合烧制普通瓷器。他亲自动手,做了一个八蛇扃骸皿。”

老伙计嗤道:“你一个和泥的杂役,说得好像掌窑一样。”

话篓子不理会他的嘲弄,故作玄虚道:“所谓的八蛇扃骸皿,便是青瓷蛇纹瓶,喏,”他嘴巴朝柜台里侧的青瓷瓶一努,“样子同这个差不多。”

有人不甘道:“然后呢?”

话篓子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两手一摊道:“没有然后了呀。明大人亲自动手做了一个,烧出来的还是废品,这口新窑从此便废了。”

公蛎这才知道话篓子戏弄大家,但没人计较,反而哄堂大笑,还有人起哄道:“再来一个!”

话篓子笑道:“你们多多买我家的器皿,我工钱高了,才有精力讲呢。”

钱耀宗却不笑,拉住话篓子,一脸阴沉道:“那个瓶子怎么个烧制法?”

话篓子估计看钱耀宗不像是有钱人,嬉皮笑脸敷衍他道:“你先买了我的货,我便告诉你。”

钱耀宗二话不说,拿出荷包随手一指,道:“这个牡丹瓶我要了。”

公蛎本来打算走了,看到此情景又站住,装作欣赏瓷器。话篓子显然被钱耀宗的举动给吓住了,换了一副态度,将双儿牡丹瓶包上,赔着笑脸道:“客官,你想问什么?”

钱耀宗将话篓子拉到一边,小声道:“你说这个瓶子叫八蛇扃骸皿?”

话篓子连忙摆手:“我也是听掌窑的这么一说。”

钱耀宗似乎很紧张,拉着话篓子的衣袖不放:“关于八蛇扃骸皿,你还知道什么?”

话篓子年龄不大,却甚是圆滑,小心地笑道:“江湖传言而已,我暂且一说,您暂且一听,可不要当真了。”钱耀宗摸出一块碎银子塞入话篓子怀里,道:“这个我知道,我就是打听个新奇。你只管说。”

话篓子眉开眼笑,道:“还是刚才说的那个新窑,因为总是出不了成品,找了很多办法,最后找到个经验丰富的老窑工。”

钱耀宗惊讶道:“明大人也没办法?”

话篓子咧了咧嘴,不好意思道:“明大人哪里会管这些,是我胡诌的。”

钱耀宗沉默了片刻,道:“你继续说。”

话篓子脸上的戏谑不见了,神色渐渐凝重:“老窑工去看了看,说这个窑有些邪性,最好废弃。但这是官窑,开一个窑口造价惊人,上面不说废弃,谁也不敢自作主张,而且出不了成品,便要追责。掌窑的没办法,又去找老窑工,又是磕头又是哀求。老窑工无奈,说出了一个法子。”

“老窑工说,此窑一直不出成品,是因为风脉邪,需要人血祭奠。他给了一张图纸,上面画着一个蛇纹瓶,叫什么八蛇扃骸皿,是个双层的,中间的夹层用鲜血喂养烧制。”

钱耀宗的眼神亮了:“具体怎么做?”

话篓子似乎觉得自己说多了,忙赔笑道:“这我真不知道。我当时才九岁,在越窑里背高岭土,这些都是拾着听的。不过听说后来老窑工还推荐了一个高人亲自坐镇指点,果真制成了这么个蛇纹瓶。”

钱耀宗急切道:“扃骸皿,是哪几个字?你写给我看看。”

话篓子忙摆手,皱巴着脸道:“我一个粗人,大字儿不识一个,真不知道是哪几个字。”说着借口要招呼客人便要走开。

钱耀宗将整个荷包偷偷塞入话篓子怀里,满脸堆笑道:“兄弟别见怪。我也有个这样的瓶子,所以想打听下好卖个好价钱。”话篓子为难道:“这个么,您最好找行家瞧瞧,估价这个,我可做不来。”

钱耀宗低眉耷眼,眼神闪烁:“那是那是。后来那个窑口怎么样了?”

话篓子顿时眉飞色舞起来:“说来也怪,之后这个窑口不仅出品率高,成色也好,据说皇家青瓷都是它这里出产的呢。不过,”他神秘兮兮凑到钱耀宗耳朵边道,“当时那批烧窑人,死的死失踪的失踪,掌窑的,脱坯的,雕花的,司火的,足足十几口子呢。”

钱耀宗吃了一惊,道:“出事故了吗?”

话篓子叹了一口气道:“不是,是出产这个瓶子的当晚,掌窑的高兴,喝了几口酒,不知怎么就死了。然后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这十一个人,有失足落水的,有突发疾病的,还有一个老窑工,竟然在检查窑口时不小心睡着在里面,结果被活活烤死了。剩下三个怕了,便要辞工回老家,听说也不得善终。”

公蛎听得入了迷。钱耀宗呆呆发愣,话篓子的唾沫星子迸了他一脸,他都没什么反应。

话篓子猛地凑近,低声道:“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钱耀宗茫然地摇摇头。话篓子对自己讲话的效果显然十分满意,下巴高昂,点头微笑道:“血祭。这就是所谓的血祭。”

话音未落,一个脏兮兮的毛巾甩了过来,打在话篓子的眼睛上:“话篓子,你不编故事会死啊你?”管事的老伙计过来,在他头上狠狠敲了一爆栗,骂道:“整日不干正事,就知道吹牛打屁!赶紧招呼客人去!”回头朝钱耀宗赔笑道:“客官您别当真,他满嘴瞎话,编故事一套一套的。”又推话篓子,“赶紧给客人赔个不是。”

话篓子捂着右眼,松松垮垮鞠了一躬,不服气道:“血祭什么是我编的,可八年前越窑新窑口死了那么多人,总是真的吧?”

老伙计一把推开他,朝钱耀宗笑道:“孩子话,别理他。他说那个什么皿我不知道,但我在这行做得有些年头了,蛇纹瓶在川蜀一带很常见,只是中原百姓觉得蛇纹不如牡丹纹、祥云纹、缠枝花鸟纹什么的透着吉祥富贵,故市面上少见。所以这种瓶子也不是什么名贵东西,您想估价,要是不嫌弃老朽眼拙,改日带来我帮您瞧一瞧。”

公蛎唯恐那个青瓷瓶太贵自己赔不起。既然寻常,心中便没什么愧疚了,将手中茶一饮而尽,重新去找毕岸苏媚去了。

(二)

不过打碎瓶子一事比起被闷死在坟墓中的王翎瓦,简直不值得一提。公蛎心事重重,中午回去小睡了一会儿,竟然梦到王翎瓦,唇面乌青,在坟墓里又踢又打,不住地叫着“放我出来”,公蛎满头大汗从噩梦中醒来,简直身心崩溃。

冲动之下,公蛎甚至打算直接去报官。可夹着包裹走到了府衙门前又退缩了:若官府问起自己怎么知道此事,如何解释得清楚?要知道,掘人坟墓可是大罪。

如此这般,公蛎又在外徘徊了一个大半天,走得脚脖子都软了,也没想到个好办法。来到大马圈,看了一阵子赌钱,觉得甚无趣味,垂头丧气一屁股坐在一个拴马桩上。

后衣襟被人一拉。公蛎回头一看,却是二丫。不用说钱耀宗又来赌钱,随便将二丫丢在这里。

二丫笑眯眯道:“蛇哥哥,你怎么啦?”

公蛎心思烦乱,没工夫搭理她,敷衍道:“没事。”

二丫在公蛎面前蹲下,双手托腮,小大人一样叹了口气,道:“我也不开心。”

公蛎想起前日情景,但懒得多管闲事,不耐烦道:“你一个小屁孩,有什么不开心。”

二丫歪头看着他的脸色,讨好道:“你不开心,我便不开心。”

公蛎忍不住笑了,拨了拨她小葱一般的黄毛小辫,道:“我没有不开心。”忽然想到那个青瓷瓶,随口问道:“二丫,那晚的青瓷瓶……”

二丫撅嘴道:“我叫玉姬。”

公蛎道:“好好,玉姬。那晚我不小心打碎了一个青瓷瓶,那个瓶子你知道哪里来的吗?”

二丫惊恐地往四周打量了一番,小声道:“我知道,是我爹偷我娘的。”

公蛎诱导道:“你娘是不是有件大红色的衣服,特别漂亮?”

二丫坚决摇头,道:“不漂亮。”公蛎哑然笑道:“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件吗,就说不漂亮。”

二丫道:“我娘只有一件红衣服。不舒服。”她重复道:“很不舒服。”

公蛎逗她道:“你偷偷穿过?”

二丫头也不抬道:“没有,我娘一穿上,我看着觉得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