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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氏脚下一软,无力地按住了香案,低声道:“这么些年,你……你好吗?”

小白蛇已经弄掉银钗,不过公蛎不敢轻举妄动,仍保持被制的姿态。

影子顿了一顿,道:“没什么好的,也没有什么不好。”

一滴水落在公蛎的尾巴上,是高氏的眼泪。可惜戴着面具,看不到她的表情。

两人相对不语。高氏苦笑了一下,道:“没想到会是你。”

影子叹道:“可我一接到任务,便知道是你。”

高氏的情绪渐渐平静,道:“龙爷派你来执行任务,想必你的本事大了很多。如今到了什么位份?”

影子道:“我天资愚钝,又胆小懦弱,哪里比得上你。如今龙爷确实无人可用了,这才拉我一把。如今是个无常信使。”

公蛎心想,莫非影子便是那晚王翎瓦口里的“信使大人”?

高氏微笑道:“我记得我走之前,龙爷已经物色了一批新的灵童。如今十年过去,那些灵童正当出师之时,怎会无人可用?可见还是你长了本事。”

影子摇摆着,不置可否,忽长忽短,忽胖忽瘦,在地面上变换着形状。

趁着两人叙旧之际,公蛎已经溜下香案,钻入墙缝之中,并摆出了防御姿势。高氏既然是巫教中人,保护二丫自然也轮不到自己,只管在一旁看热闹即可。

高氏道:“当年那批灵童里面,就你一个男孩。经常晚上偷偷哭鼻子,我便隔着墙安慰你,真好玩儿。”她的眼睛泛出一丝温柔。

影子道:“是,那时管得好严,教习嬷嬷一个个凶神恶煞的,发现有私下见面的,直接打死。”

高氏笑起来眼睛很是漂亮:“那批灵童里面,我最大,你最小,我比你足足大了五岁,是不是?”

影子道:“嗯,五岁。”

高氏站得累了,换了一下姿势:“刚开始半年多我们都不曾见过面,但我知道隔壁有个爱哭鬼。”

清风吹过,影子的声音带着一点呜咽:“我晚上睡不着,一边哭一边抠床里侧的墙壁,时间久了,墙壁竟然给我抠出一个拇指大的洞来。”

高氏笑了起来,声音轻柔动听,如同天籁:“我还以为有耗子呢。”

影子也笑,却低沉嘶哑,难听至极。高氏道:“你当年胆子好小,一个小虫子都能吓哭。”

影子道:“是,你便在隔壁安慰我。当年要不是你,我都不知道自己能否坚持着活下来。”

高氏道:“教里的日子太难熬,不找些寄托,人会疯了的。我每日惦记着在晚上同你说几句话,日子便好过许多。”她朝四周顾盼,像是在找凳子:“既然来了,要不要来家里坐一下?”

影子老老实实道:“不敢……圣教的规矩,各教徒之间不能见面,也不能有过多的沟通。”

高氏哂道:“那你还同我说这么多?刚才直接取了我的性命岂不省事?”

影子不做声,过了片刻,又道:“我记得有一次你把奖赏得来的白面饼,偷偷放在院里的山洞里,嘱咐我第二天去取了吃。谁知道第二天早上,我不小心跌了青铜鬼面爵,被罚禁闭,三日不许出去放风。等第四日,那些饼子已经霉成一片,长了长长的白毛,不能吃了。我晚上回去,抱着那些饼子哭了半夜。”

高氏道:“是啊,我在一旁安慰你,说下次再有饼子,还留给你,你这才不哭。害得我也几乎一宿没睡。”

影子又道:“你有一次夸我口哨吹得好,我便偷偷练口哨,想等练好了给你吹一首完整的曲子。不过怎么练,都没有你的笑声好听。”

高氏笑了,道:“你练了好几个月,还是只会吹这么一句。”

两人开始说小时候的趣事,聊得甚为投机。

高氏道:“可惜整整一年,我们都找不到机会过面。”

影子道:“我说把墙洞挖大一些。”

高氏道:“我说可不敢,要是嬷嬷发现了,不仅会把这个洞堵上,你我还会被拉出去打死。”

影子道:“哈哈,不过后来还是给我们找到一个办法。集训结束,每个人都要去领任务,我们终于可以同时站在院子里。”

高氏嗔道:“可每个人都戴着面具呢,又不准说话。还是你聪明,想到一个办法。”两人异口同声道:“在面具上做记号。”

高氏说:“我在面具上的眉心点了一颗痣。”

影子道:“我在面具鼻子下面抠下一块漆。”

这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没完没了,看样子当年感情甚深,二丫应该安全了。公蛎盘曲身子,一边听一边休息。

高氏道:“第二天,领圣服和任务的时候,我便看到你啦。你又瘦又小,显得衣服又肥又大,可惜看不到脸。”

影子呢喃道:“我也看到了你,你穿着同今日一样的骷髅蝙蝠圣服,眼睛好美。”

高氏微笑道:“你也是,眼睛明亮,我猜你长得一定斯文秀气。”

影子道:“我当时心里难受得紧,按照圣教教规,分别之后,人海茫茫,只怕这辈子都见不着了。”

高氏叹道:“之后多年,我们果真再也没见过面。”

两人陷入回忆中。香已经燃尽,高氏重新点起一支,插在香炉里。

影子问道:“你又聪明又勤奋,巫术进展最快,在教中一直深得龙爷器重,不像我,学了这么多年,一无所成,你怎么会在七年前强行离开圣教呢?”

高氏瞧着一明一灭的香头,道:“那些年里我执行了好多次任务,其中三次大的任务,每次都超过一年;每次结束,我都难过得像死过一样。”

影子道:“我一直没问你,你执行的是什么任务?”

高氏道:“第一次,是在黔中,寻找一本叫做《巫要》的书籍。第二次,在幽州扮作青楼女子,勾引当地一个富商,取了他的万贯家财。第三次,却是在姑苏,处心积虑地嫁给一个贫苦的秀才。”

影子木然地重复道:“嫁给一个秀才?”

高氏黯然道:“不错,只因为龙爷想要探听这秀才家里的秘密。”

影子不语。高氏道:“在龙爷眼里,我们不过是个工具,完成任务,杀死目标,转眼便可投入另一个任务。可惜我的心还是肉做的。”

她低下头,轻轻抚摸着二丫的小脑袋:“收藏《巫要》的老人家,对我可好了,当我亲孙女一样。便是那个俗气不堪的富商,也当我宝贝一般宠着爱着。那时候我便想啊,我想做一个普通人,做人家小妾也好,贫苦受穷也好,只要平平安安、和和美美。”

影子道:“所以你便萌生退意了。”

高氏道:“是,嫁了秀才之后,我更加厌倦这种生活。”她半个身子靠在香案上,仰脸看着天上的月光:“他叫桂睦,家里很穷,在街上靠卖字写信为生,勉强过活。可是他却是对我最好的。”

“我喜欢吃什么,只要说过,他便记得,赚了钱便买给我,自己一口也舍不得吃,却满心欢喜地看着我吃。冬天给我煨手,春天给我采花,他还会唱很动人的小曲儿。他很用功,写得一手好文章,你知道吗,他说一定要考取个功名,不让我跟着受苦。”

影子沉默一阵,小声道:“他不过哄你而已。他大你十几岁,情场这点事儿,自然老道。”公蛎觉得,那人的口气不无嫉妒,甚至带着几分刻薄。

高氏惨然一笑,道:“是么?哄也好不哄也罢,那段时间,真是最幸福的时光。”

影子道:“做任务最怕投入感情,忘了自己的身份。我听说最后这个任务你并未完成,龙爷很生气。”

高氏道:“是,龙爷要我打听他们家族的秘密,我没做。龙爷要我杀了他,撤离长安,我也没做。”她直视着影子:“我,怀了秀才的孩子。”

公蛎心想,原来二丫果真不是钱耀宗的孩子,难怪钱耀宗对待二丫的态度如此奇怪。

影子低声道:“这可犯了圣教的大忌了。”

高氏的手不由自主按在小腹上,好像孩子还在腹中:“得知我有了身孕,他开心得不得了。他在闺房之中叫我丫丫,他说有了宝宝,你是大丫,宝宝就叫二丫……”

影子微微摇晃。高氏的声音越来越低:“可是快四个月时,我想吃些酸果子,他出去买,不知怎么就被受惊的马给踩死了。”她的眼神忽然凌厉,尖声叫道:“巫教做的!是不是?”

高氏不再称呼“圣教”,而是按照民间的说法,直接叫“巫教”。

影子惊慌地往四周看了下,支吾了一声,道:“这个……我真不知道。”

高氏眼睛里满是恨意,良久才道:“没几天,龙爷便派了信使来联系我。我怀着身孕,还能怎么办,只好又回了教内。”

影子道:“后来的我大概了解。你表面上温顺,实际上却伺机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