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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汪三财等骂了也便骂了,没想到一个瘸腿的乞丐都敢如此羞辱自己。

夜幕太重,掩盖了公蛎暴虐的眼神,烟雾蓝色,带着暗红的底晕。酒似乎在公蛎的心里燃烧起来了,烧得他浑身燥热,衣服下面的鳞甲不听使唤地耸起,发出细细的摩擦声。

公蛎探出分叉的舌头,舔着唇边细长带有回钩的牙齿。

瘸腿乞丐夺过酒壶,将最后一口酒倒入嘴巴里,还颠倒过来抖干净最后几滴,慢条斯理道:“再加一条,欺软怕硬。”

公蛎像个被刺穿的肥皂泡,一下子瘪了,身上的鳞片悄然褪去。

瘸腿乞丐变戏法一般,从青石板后面又拿出一壶酒来,公蛎一把夺过,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了半壶。

朦胧的夜色中,松树、土地庙,还有眼前的瘸腿乞丐,倏然缩小,像南市茶馆上演的皮影戏。公蛎咯咯地笑了起来,瘫坐在地上。

瘸腿乞丐伸了个懒腰,道:“你的那个姑娘,我知道她在哪里。”

公蛎的心似乎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处,他一把抓住瘸腿乞丐的衣襟,将他拉到自己面前:“你……你怎么不早说!”瘸腿乞丐懒懒地瞥了他一眼,从怀里抽出一条手绢,道:“你有问过我吗?”

淡淡的丁香花味道从手绢上飘出,正是她身上的气味。公蛎的胃剧烈抽动起来,强烈忍住呕吐的冲动,叫道:“她在哪里?”

瘸腿乞丐推开公蛎,将手绢甩在他的脸上,道:“她出意外了。”

她出意外了!轻飘飘的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将公蛎炸得晕头转向。这半个月来,自己只会在这土地庙前死死地等待,只想着她爽约,却全然没有想到她有可能出意外了。

公蛎的手抖得厉害,费了好大工夫,才将手绢打开,竭力凝神聚气,不让眼前的景色晃动。

微黄色的丝质手帕,正中用金线绣着一条双头蛇,同冉老爷用来传讯给离痕姑娘使用的手帕一模一样。

没错,是冉老爷。定是那晚她去偷窥被发现了,遭到了冉老爷的暗算。

公蛎用力地拍打击打太阳穴,仿佛这样头疼和愧疚便能减轻些。瘸腿乞丐表情怪异看着他,声音忽远忽近:“与其逃避,不如主动面对。”

公蛎只觉得热血上涌,他企图站起来,但只是趔趄了几下,仰面摔在了地上。身体轻飘飘的,高大的松柏带着层层重影随着星光一起旋转。瘸腿乞丐露出一丝奇怪的笑,道:“你好好睡一觉,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公蛎徒劳地伸出手,咬牙切齿道:“冉老爷……我要杀了你!”

(五)

公蛎醒来的时候,天刚擦黑,半边月亮升起,影影绰绰躲在薄云层里,带着一圈光晕。土地庙前,除了几个吹牛聊天的乞丐,还有三三两两乘凉的人群。

还好,没有昏睡太长时间。公蛎舒展了一下筋骨,挣扎着爬了起来,沿着最近的道路返回如林轩。

周围有丁香花的味道,但公蛎稍微一耸鼻子便分辨出只是丁香花而已,并非她的气息——为何她一离开,连气味都会消散呢?

冉老爷不在房间,也不在后园。公蛎不理会追着他要结上月伙食的伙计,循着气味,深一脚浅一脚上了街。

距离宵禁还有大半个时辰,街上人来人往,饭后散步的,结伴乘凉的,熙熙攘攘。公蛎视而不见,如同梦游一般,在人群中走走停停。

一个总角幼童哭了起来,粉嘟嘟的手指着公蛎,磕磕巴巴用尚不流利的语言叫道:“长……虫!……大的!”

旁边少妇瞪了公蛎一眼,厌恶道:“醉鬼!”一把抱起幼童走到一边,哄他道:“好宝贝别害怕,我们找爹爹来打他……”

公蛎浑然不觉,眼中的红血丝暴增,摇摇晃晃走开。

烂瓜果的甜味,浆过的新衣料味,残余的麦秸气息,马车驶过扑面而来的尘土味,还有男人女人身上的汗味香粉味,空气中的味道太多太杂,因刚蜕过皮而灵敏过度的鼻子难以承受这种繁杂,带动肠胃一阵阵翻滚。

公蛎下意识地躲避着人流,连续做了好几个深呼吸。

夜色深沉,喧嚣渐悄。公蛎的脑袋如同一盆子浆糊,飞快在搅动,周围那些挂着红灯笼的商铺、矗立的树木以及萦绕在耳边挥之不去的嘈杂声音,变成了一个个旋转的平面图画,如同打着旋儿的风筝,不断地被搅进浆糊的漩涡中。

不过蛇类的平衡性一向很好。公蛎摇摇摆摆,却未跌倒。

冉老爷的气息时有时无,公蛎醉眼蒙眬,跟着来到一处树林,抬眼一看,这不是土地庙么。

乞丐们大多已经安睡,未睡的也不会留意一个醉汉。公蛎趔趔趄趄,循着气味,又来到了土地庙后。

气味在一处院落前的磨盘根部稍微浓郁,显然他曾经在此处盘桓过一段时间。

公蛎趴在磨盘上天旋地转。玲珑,小武,巫琇,大杂院等,那些不愿提起、不愿想起的人和事,一股脑儿地往他的脑海里扑。

待酒力稍减,公蛎爬了起来。冉老爷之后的行程渐渐诡异,所行路线全是偏僻旮旯处,大树后,花基内,甚至有一次还爬上了一家农户的草垛上,若不是在躲避,便是在跟踪。

闭门鼓敲过,巡查官兵整齐的脚步声由远至近。公蛎拿出当年捕猎的技巧,用尽所能分辨他的行迹。

周围的景象越来越熟悉。公蛎吃惊地发现,冉老爷的目标竟然是忘尘阁。

但这个判断很快又被否定了。门口的梧桐树上残留着他的气味,但他并未进去。

忘尘阁的大门虚掩着,空无一人。公蛎攀着木门钻过牌匾后面的窗格,进入忘尘阁内堂,却发现里间的门也是虚掩着的,内里空无一人,竟然连汪三财也不在家。不过公蛎留意到院子里搭了个简易床板,旁边还放着一把蒲扇,估计汪三财去茅厕了。

公蛎等了一阵,不见汪三财回来,将大门重新关好,继续追踪。

冉老爷的气味很特殊,相对来说较好分辨,但即便如此,公蛎也是竖起全身的毛孔才勉强能探寻得到。

冉老爷在忘尘阁门口的梧桐树上躲避了一阵,沿着反向走去,绕着敦厚坊兜了一个大圈,在一处偏僻小巷逗留了片刻。

这处巷子里的味道有些变化,但究竟是什么东西,却分辨不出来,只是吸入之后浑身放松,几乎想立刻躺下大睡一觉。公蛎连忙打起精神,退出小巷。

冉老爷继续遮遮掩掩地往前走,穿过北市后街,经过长长一排后风道,在一处土房子的后墙前,味道消失了。

公蛎毫不犹豫爬上了土墙,顺着墙头进入院落之内。

院子很是宽敞,正中一棵古老的皂角树,树围粗得要几人合抱,枝干虬曲,树冠茂密,整个院子遮得严严实实。树下摆着简陋的石桌石凳,旁边还有一个大石臼子,里面汪着一汪清水;一条低垂的树枝上挂着一盏灯笼,树下凌乱地堆着竹子、皮革、马鬃等物,还有各种成品或半成的弓箭,浓重的气息冲得公蛎鼻子一阵发痒,冉老爷的气味更加不能辨认。

上房忽然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哑巴,好了吗?”厢房里一个人呜啦呜啦地回应了几声,竟然是那个卖弓箭的哑巴。再一看,原来又回到了土地庙附近,仍是门口有个废弃石磨盘的那个院子。

公蛎心里懊悔,心想冉老爷实在狡猾,兜来兜去,还是跟丢了,正要沿原路返回,只见厢房门帘一挑,哑巴出来了。

公蛎躲避不及,见上房窗下一个种花的破缸,闪身躲了进去。

哑巴挑帘进了上房,站立到一旁。公蛎探头望去,不由被房间的布置吸引了。从外面看,这个院子同乞丐聚集的大杂院没什么分别,土墙茅屋,凌乱狼藉,谁知房间里却极为干净,桌椅板凳虽然陈旧,却是清一色的檀木,透出几分古色古香的味道。堂屋正中挂着一张泛黄的牛皮人像,像是供奉的祖先;墙壁左右各嵌着两盏犀角灯,桌面上摆放着笔墨纸砚,一侧摆这个小竹床,一点也不像个乞丐的住处,倒像是殷实人家的书房,且书桌前一个少年正在认真地抄写诗书,字迹工整娟秀。

公蛎依稀认得,他是同小武交换过药物的阿牛,大半年没见,他长高了许多,但是脸色蜡黄,面无血色。

里屋响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声,阿牛扭身叫道:“爷爷,你没事吧?”

里屋的门帘打开,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头一步一喘地走了出来。他长得十分丑陋,窄额头尖下巴,牙齿几乎掉光,稀稀疏疏的花白头发胡乱在顶上挽了一个冲天的发髻,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张即将断弦的破弓。虽然背驼得厉害,但看得出,年轻时定然高大威猛。

老头斜靠在书桌旁边的软榻上,喘了一阵,道:“阿牛,这几日外面不太平,天黑之后不要出门,记住了吗?”

阿牛乖乖点头道:“好,那我晚上不出去玩儿啦,就在家里多陪陪爷爷和哑巴叔叔。”

老头随口道:“不是爷爷要你陪,是外面危险……”看到阿牛天真的眼神,忽然转了口风:“嗯,爷爷老了,离不开人。你晚上就在家陪爷爷。”

阿牛认真地道:“爷爷不会老的。”老头满脸慈爱,摆手道:“你过来。”

阿牛像个听话的小绵羊,依偎在老头怀里。老头摩挲着他的脸蛋,喃喃道:“好孩子,你要好好读书,将来成家立业,为桂家开枝散叶……”

阿牛扭动着身体傻笑起来:“好。我今天的功课还没做完,先生知道了要打手板子的。”

哑巴轻咳了一声。老头疼惜道:“太晚了,先去睡吧。”

阿牛张嘴欲说什么,老头揉了揉他的头发,他的眼神顿时迷离起来,犹如梦游一般摸到位于墙角的竹床前,乖乖躺下,很快便发出了均匀的鼻息声。

老头默默看着阿牛良久,这才冲着哑巴道:“走吧。”哑巴扶着他,两人一起来到院落中。

一个粗壮妇人从厢房探出头来,赫然是今日那个卖茶汤的胡大嫂。

公蛎越发疑惑。她怎么会在这里?下午见她,明明同哑巴一副素不相识的样子。

老头见了,咳着摆手道:“胡嫂你没事先回去吧。今晚哑巴有事,不能陪你。”妇人唯唯诺诺,施礼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