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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珠曦小声辩解道:“我太久没去集市了。”

经过一个冬天的粮荒,沈珠曦太想念集市上的烟火气了。因为久未见到充满活力的集市,就连她记忆中的死猪头也变得亲切可爱起来。

两人出门后,问了一个过路的老人家,向着乌程县最大的市场而去。

步行约一炷香后,每个市集门口都必备的茶肆出现在两人眼前。茶棚下人声鼎沸,穿布衣裋褐,年纪不一的男子坐在方桌前高谈阔论,茶博士拿着壶嘴纤长的茶壶在表演茶技,茶水从高处落入杯中却没有溅起丝毫水花。一名观看的长衫老者抚须叫好。

不远处,一名挑着担子的赤脚农人正在沿街叫卖刚从田里采摘的蔬菜。

那些光鲜漂亮的新鲜蔬果,和沈珠曦一路吃的块茎野果截然不同。光是看着这些没处理的食材,她的口水就已经开始分泌了。

沈珠曦随口一问,一斤又红又大的番柿只要十五文铜钱,这价钱,在闹饥荒的襄阳连个番柿把儿都买不到。

这里简直就是美好的天庭。

对沈珠曦来说如此,对外边宁愿卖身为奴也要进入三州的流民来说,同样如此。

“老板,你这猪前夹怎么卖?”李鹜在一间肉铺前停了下来。

“一百二十文一斤。”五官粗犷,凶神恶煞的肉铺老板睨着三角眼说。

“你这肉镶金啊这么贵!”李鹜叫道,“我刚刚问的肉铺比你便宜多了!”

沈珠曦一脸懵逼地看着他。

这不是他们见到的第一个肉铺吗?

“你来的方向除了我家铺子,哪来的什么肉铺?”肉铺老板也问出了沈珠曦疑惑的问题。

“怎么没有!”李鹜神情真挚,立即反驳道,“就在我后边那路口,有个用担子挑肉卖的小贩经过。他问我买不买,我想到你这里来看看,就没搭理他,没想到你卖得这么贵!”

“那是卖散肉的,怎么能和我比?”老板拧着眉头道,“你也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死猪身上扒下的肉,万一吃了,吃死人了怎么办?”

“我不也是这么想的,才没搭理他吗?”李鹜道,“老板,我姓甄,你姓什么?”

肉铺老板不明所以:“我姓张。”

“我叫甄鸭,金州人。初来乍到,见过张英雄!”李鹜抑扬顿挫道,“咱们既然英雄所见略同,不如你就给我个英雄价吧?我家五口每日吃的肉,以后就让英雄你全包了!”

英雄价?五口?

李鹜不仅算上了没在的李鹍李鹊二人,甚至还把不吃肉的阿黄也算上了?

沈珠曦目瞪口呆地看着脸不红心不跳,在肉铺老板狐疑目光下依然镇定自若的屁人。

“那就一百一十文一斤,给你熟客价。”老板说。

李鹜再次紧逼:“咱们都是英雄,还什么熟客价,你直接爽快给,给我一个英雄价吧!”

肉铺老板面露不耐,刚要说话,李鹜话锋一转,语重心长道:

“老板,你有所不知。我们一家五口今日才进的湖州,钱都花在拿入城许可上了,这荷包里就剩那么一点碎银,我们还要买米买油,每个铜板都不敢乱花啊!你看看我娘子!她都怀胎五月了,这肚子一点都没变大,全是饿的!”

沈珠曦忽然成为话题中心,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怀胎五月?谁?

李鹜把手放上她的肩头,情深意切地看着她:“我娘子说,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饱食一顿鲜美的猪肉。虽然我兜里铜板不多,但我一定要让我娘子实现这个心愿。”

沈珠曦:“……?”

最后,李鹜以八十文铜板一斤的英雄价买到了猪肉,不仅如此,他还死皮赖脸地缠着老板送了二两的肥膘。

沈珠曦默默将他的一番操作记在心中,希望今后自己买东西的时候,也能把一套组合拳活学活用起来。

买完猪肉,李鹜依样画葫芦,又以远低于市场价的价格买到了鲜嫩的大白菜。卖白菜的妇人听闻沈珠曦怀胎五月依然不显,还好心地送了一个红通通的短胖胡萝卜,说是吃了就能生个大胖小子。

李鹜笑开了花,接过胡萝卜大声道谢,还说真生了胖小伙,第一件事就是要请她一家吃饭。

这屁人,真会做戏。

……她要真生出个大胖小子,李鹜第一件事恐怕就是把她给埋进地里去。

两人买好猪肉白菜饺子所需的材料后,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了四合院。李鹜拿着东西进了厨房收拾,沈珠曦则负责把前院的阿黄牵到后院,再拿出草料来喂马。

“阿黄阿黄,现在不缺草料了,你放开吃吧。”沈珠曦拍了拍阿黄的鬃毛,怜爱地看着这一路出了大力气的大功臣。

阿黄甩了甩尾巴,似乎是在高兴地回应她的话。

沈珠曦安顿好阿黄后,回到前院的厨房,想看看有没有什么自己帮得上忙的地方。

比起刚搬进来时陈旧的样子,经过一番收拾,厨房已经变得井井有条了,不但桌面和厨具都变得干干净净的,就连地面也整洁了起来。李鹜此刻正站在灶台前,徒手拆着面粉的袋子,白花花的面粉从封口处飞出,落在李鹜小麦色的大手上。

“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沈珠曦好奇地东看看西看看。

李鹜道,“你会包饺子吗?”

沈珠曦无辜地看着他。

李鹜在案板上的面粉堆里掏了个窝,把陶碗里的清水倒了三分之二进去。他一边和,一边说:“一会我教你。”

“好!”沈珠曦重重点头。“我现在能做什么?”

“白菜洗过了,猪肉我来切,没什么要你做的。”李鹜说,“你去睡会吧。”

“我不睡。”沈珠曦说,“我陪着你。”

她怎么好意思抛下正在干活的李鹜一个人去休息?

“陪我做什么?”李鹜道。

“陪你说话,免得你无聊。”

“算你有点良心。”

李鹜一边说着,一边不忘手上的搓揉功夫,烂泥般的面团在案板上逐渐成型。

“如果李鹊他们来了湖州,知道怎么找我们吗?”沈珠曦问。

“李鹊又不傻,只要他来了湖州,多得是办法找到我们。”李鹜头也不抬道,“我也拜托牙婆留意这段时间入城的外乡人了,有消息她会立即告诉我的。”

“那就好。”

沈珠曦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着话,不知不觉面团就和好了。李鹜把面团盖上一张湿润的巾子,放在阴凉处醒了两炷香后,分成一个个大小相近的剂子。

沈珠曦自告奋勇要帮忙,她一开始分的剂子,有大有小,熟能生巧后,就和李鹜一样,随手一揪便是个份量相近的剂子。

之后,两人又合力将分好的剂子分别擀成巴掌那么大的饺子皮。沈珠曦没做过这种事,但她愿意学。她面前的饺子皮,一开始又丑又厚,后来就变得规整纤薄了,单就外形来说,甚至比李鹜这个老师傅擀出的还要好看。

两个人搭配做事,效率飞快,一个胖乎乎的白面团,不到一会就变成了两堆垒得高高的饺子皮。

饺子皮准备好了,太阳也落到了地平线上。现在只差倒数第二步,包饺子了。

“怎么包?”有了先前分剂子和擀面皮的成功,沈珠曦信心百倍地问道。

“这么包。”

李鹜拿起一张饺子皮,用箸子挑起一块肉馅放到饺子皮里,两手飞快动作,几下就捏拢了饺子皮。

沈珠曦眼睛都花了,只见他刷刷几下,一个褶子整齐的柳叶型饺子就出现在他的手心。

“你怎么做的?”沈珠曦惊得张大了嘴。

“简单,我再示范一遍。”李鹜说着,又起来一张饺子皮,还是刷刷几下,根本不待沈珠曦看清他的动作,柳叶饺就出现在他手心里了。

“你慢一点!”沈珠曦急了,“我什么都没看清呢!”

“不是我快,是你太呆了。”李鹜说。

沈珠曦刚要反驳,李鹜就将她拉到了自己所站的位置。

热源从身后贴来,他从她身后伸手,拿了一张饺子皮,慢条斯理道:

“这样就方便你看了。”

第104章

……这、这倒是看得清了, 可她哪还有心思去看饺子!

沈珠曦涨红了脸想要从李鹜怀里逃出,李鹜手臂一别,就又把她弄回了怀里。

“你不仔细看, 又不知道怎么包了。”李鹜说着,右手捏起放在左手心的饺子皮, 捏了第一个褶出来。

“你——你占我便宜!”

沈珠曦脸红得像是煮熟的虾子, 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

她再次试图潜逃, 也再次被李鹜的长臂给圈了出来。

“谁占你便宜了, 你别占我便宜就行了。”李鹜啧了一声,右手放开饺子皮, 沾着面粉的手指捏住沈珠曦的下巴, 强迫她把头看向正面。“你看好, 这是老子最后一次包给你看。这样还学不会,雕儿都看不起你。”

沈珠曦被赶鸭子上架, 只好瞪大眼睛, 聚精会神地看着李鹜慢慢捏起第二道褶。

这一次, 他每个褶都捏得很慢。瘦削的十指慢慢捏合面皮褶皱,长袖被他提到手肘上的位置,露出小臂上的一片青色游凤。

每一个褶的形成,都伴随着衣料摩擦的声音。

他紧实的胳膊频频擦过她的肩膀和手臂,就像一块火热的硬石头,每次碰撞都要强调自己的存在。

他温热的呼吸反复落在她敏感的头皮上,陌生的体验引起陌生的酥麻。沈珠曦浑身僵硬, 不敢动弹,眼神僵硬地盯着他手心里逐渐变形的饺子。

“看清楚没有?”沈珠曦正心乱着,李鹜偏偏还要低下头,贴着她耳畔说道, “要不要再近距离学习一下?”

“不用了不用了!”沈珠曦缩起肩膀,无法想象再近距离是怎么个距离。“我看清楚了!”

“真的?”李鹜说。

“真的!”

“那你来吧。”李鹜让开案板前的位置,说,“还不会的话,我就近距离再教一次。”

有了这句“威胁”,沈珠曦哪敢松懈?她用应对女红师傅考试的态度,战战兢兢地包出了一个还算可圈可点的柳叶饺。

能包成这样,沈珠曦都吃了一惊。

她捧着从自己手里诞生的第一个饺子,献宝似地递给李鹜:“你看!”

李鹜的目光落在她亮晶晶的星眸上,片刻后,说:

“……可惜。”

沈珠曦不理他的屁言屁语,兴冲冲在自己包的第一个饺子上做了标记。

起了头,之后就更好办了。两个人很快包光了一盆饺子馅,大筲箕里整整齐齐地挨个摆放着白白胖胖的柳叶饺。其中还间杂着几个沈珠曦自主研发的新花样饺。

她从柳叶饺的基础上,误打误撞发展出了月牙饺和葵花饺。饺子皮用光后,她还觉得没包过瘾,和李鹜约定过几日再包一次。

饺子包好了,现在只剩最后一步,下锅。

李鹜用箸子将筲箕里的饺子赶下沸腾的开水里,饺子扑通扑通落下后,锅里的气泡立马恢复了平静。他用箸子搅了搅沉在锅底的饺子,以免它们粘粘在一起。

沈珠曦包的那个圆乎乎的葵花饺被翻动,飘到了铁锅中央。

水开后,李鹜又倒了一次冷水进去。

沈珠曦疑惑道:“为什么还要加冷水?”

“紧过的饺子皮劲道,不容易破。”李鹜言简意赅道。

沈珠曦虽然不知道这个“紧”是什么意思,但李鹜既然这么做,定然有他自己的道理。

一会她就要看看,这个紧过的饺子究竟是什么味道。

李鹜一共加了三次冷水,等到第四次水开后,他终于拿起漏勺,舀起了锅里白白胖胖的饺子。

空气里已经有了煮饺子淡淡的面香味,沈珠曦不争气地吞了吞唾沫。

饺子上桌后,李鹜端上了浮着芝麻的蘸水。

沈珠曦等他坐下后,迫不及待地拿起了箸子。

“你尝尝。”

李鹜开口后,她向着觑视已久的葵花饺伸出了箸子。

用两张饺子皮合拢再捏出褶皱的葵花饺就像盛开的葵花,沈珠曦小心翼翼地夹着它在蘸水里碰了碰。怀着近乎虔诚的心情,沈珠曦把历经磨难后的第一口美食放进嘴里。

“怎么样?”李鹜看着她。

沈珠曦含泪点了点头。

这一个月的饥寒交迫就像做梦一样,现在,噩梦终于醒了,她回到了人间。

“……呆瓜。”李鹜用指腹抹去了她眼角的泪珠,说,“多吃一点,把之前瘦下的都补回来。”

沈珠曦用力点了点头。

美食当前,最好的尊重就是吃!

她夹起吃了一口的葵花饺,再次放入口中咬下一口。

如果说第一口只是囫囵吞枣,那么第二口就是细嚼慢咽。沈珠曦细细品味着口中的猪肉白菜馅饺子,无论是皮儿还是馅儿,每一点都让人挑不出毛病。

经过李鹜千百次打击的饺子皮薄而劲道,轻轻一口下去,鲜美的白菜猪肉馅爆出饺子皮,提前用肥膘熬出的猪肉绞打过的肉馅肥而不腻,酱汁充沛,细细咀嚼,时不时还能咬到藏在白菜猪肉里的惊喜——那是李鹜切碎,沈珠曦亲手拌进肉馅的马蹄。

马蹄清脆爽口,混在猪肉馅里平添一丝清爽风味。夹一只从馅儿到皮都一丝不苟的饺子,蘸一口用滚油现浇出来的蘸水,让经历了霜打的清甜白菜和猪肉、马蹄的滋味同时在口中漫开。没有什么比白菜猪肉饺子般温和滋补的食物,更适合犒劳两个长途跋涉后的肠胃。

沈珠曦一口气吃了九个饺子,突破了她吃饺子的人生记录。

李鹜就厉害了,她粗略一数,他面不改色地吃了至少五十个,把筲箕里的饺子一扫而空。

吃饱喝足后,沈珠曦帮着李鹜一起收拾了残局。虽然李鹜什么都没说,但他洗碗的时候忽然沉默下来。沈珠曦知道他一定是想起了李鹊。

李鹍李鹊不知现在在什么地方?如果能尽快和他们重逢就好了。

李鹜想他们,沈珠曦也想他们。

自从流落出宫后,她几乎都和这三个人一起行动,现在骤然少了两人,她觉得餐桌和家里都空落落的。

连她都觉得如此,和两个弟弟常年生活的李鹜又如何呢?

想到此处,她故意用欢快的语气道:“我们吃饱了出去转转吧。”

“买屁股纸?”李鹜抬眼看来。

虽然确实有这层原因……

沈珠曦红了脸:她怎么想什么都瞒不过李鹜!

“走吧。”

李鹜把洗干净的碗放好,刚要把湿淋淋的手往身上抹,早有准备的沈珠曦眼疾手快,拿起一旁的擦手巾,抓住了他的手,替他擦了擦手上的水渍。

李鹜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的行为。

“好啦!”沈珠曦擦干了他的手,自己心里很满足,高兴笑道:“走吧!”

两人锁好四合院,漫无目的地走在陌生的城镇里。

相比起就在一山之隔的宣州,湖州就像一个世外桃源,丝毫不受外界粮荒影响。

用过夕食的人们陆陆续续出门游玩,瓦子里张灯结彩,丝竹之音伴风而行,无孔不入。卖馄饨的小摊已经送走了一波人潮,空气中的热馄饨香味却未完全消散。一个拿着糖葫芦,头顶扎着两冲天辫的小孩笑着跑进一户敞开的民居。叫卖凉茶的小贩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卖力吆喝的声音时不时被酒肆里爆发出的大笑掩盖。

沈珠曦走在乌程县的街头,心里充满奇异的欣慰感。

至少乱世之中,仍有净土。

如果处处都是乌程县,天下还会有战乱吗?还会有农民揭竿而起吗?

“这位老爷,夫人!买点消食的玫瑰凉茶吧,这是我家祖传的秘方,保管你一口下去神清气爽,浑身舒坦!”沿街叫卖凉茶的小贩挑着担子来到他们面前。

“喝吗?”李鹜看向沈珠曦。

沈珠曦有些好奇,点了点头。

李鹜掏出四个铜板,买了一筒凉茶递给她。沈珠曦拿着竹筒,轻轻抿了一口,李鹜看着她,问:“怎么样?”

确实如小贩所说,凉茶清爽可口,茶叶虽然劣质,但若有若无的玫瑰清香恰好掩盖了陈茶的滋味,让这碗凉茶变得容易入口,再加上它低廉的价格,沈珠曦最终点了点头,给出了宽容的评价:

“能喝。”

喝过凉茶后,两人继续往前方走去,不知不觉便走出了主街,来到了护城河边。李鹜找了一个茶肆坐下,要了一碟瓜子来磕,沈珠曦看着他自觉将瓜子壳扔在小盘子里,心里就像一个老母亲般欣慰。

茶肆里人满为患,沈珠曦邻座坐的是三个穿长衫,像是读书人的年轻男子。即便他们压低了声音,沈珠曦还是隐隐约约听见了他们的谈话。

他们说的,是她已经陌生的京畿。

“……大家本来就吃不上粮,那真龙帝还在京畿一带打来打去,就是有粮也经不起这么遭啊!”

“从京城逃回来的人说,那里都开始吃人了……真是惨啊。”

“礼乐崩坏,天命倾颓……这日子,究竟要怎么过啊。”

一声叹息,隔壁桌的三人都陷入了凝重的沉默,而不远处的主街里,瓦子里的丝竹歌舞声还在隐隐飘来。

沈珠曦心情沉重,目光投向缓缓流淌的护城河。

她眼中的世界,不再是大燕公主的世界,而是以平平凡凡的百姓之身所感受的世界。

它不像她在宫中看见的那么美好,反而千疮百孔,有的地方还流着恶臭的脓。

有东西生病了。

不是揭竿而起的农民,而是共生在百姓身上的庞大组织生病了。前者捏住后者的命脉,后者也会扼住前者的喉咙。

离宫一年,沈珠曦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单纯地仇视血洗皇城的叛军,即便是丧心病狂的他们,在一开始,也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普通人民,是腐败而不作为的官府,将他们催化成了暴民。

如今的伪帝当然罪大恶极,但若要真正追究起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沈珠曦不敢再想,再想,她就不是离经叛道,而是要天打雷劈了。

她是大燕的公主,她怎么能这么想呢?

沈珠曦懊恼地摇了摇头,想要赶走脑子里大逆不道的思想,但那些念头却像附骨之疽一样,在她心里深深扎下了根。

只要人还活着,一切就都有希望。

她在心中默念李鹜的话。

太子阿兄,会是给世间百姓带来黎明的那个人吗?

第105章

猪肉白菜饺子、大蒜炖鸡爪、焖牛肉、地锅鸡……

两个月的时间里, 李鹜变着花样做了许多让沈珠曦舌头惊叹的家常美食。

身体上的满足却不能带来精神的愉悦,虽然饭桌上每日都精彩纷迭,但李鹜的话越来越少, 沈珠曦望着门口发呆的时间也越来越多。

他们在乌程县停留了两个月时间,李鹍二人依然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不知不觉, 湖州已经入春了。每日等在城门外, 削尖了脑袋想要入城的流民一日比一日少, 最终在三月初三上巳节这一天, 完全断绝了。

上巳节是祓除畔浴活动里最重要的一天,沈珠曦还在宫中的时候, 这一日会有盛大的宫宴。白日欢庆过后, 六宫还要进行从上到下的大清洗, 嫔妃公主有大浴池,宫女太监也会分到额外的清水和澡豆以供沐浴。

民间的百姓在这一天同样不会闲着, 他们成群结队到河边露天沐浴, 称为“祓禊”, 意图洗濯去垢,消除不祥。

郊游踏春同样是这一天的重点活动,未出阁的少女会特意避开有溪水河流的地方,以防撞上正在祓禊的男子,闹出个大红脸。

沈珠曦初来乌程县的时候,人生地不熟,两个月过去, 她已经完全融入了街坊邻居,无论是果蔬铺的陈嫂还是卖点心的王氏,都喜欢在偶遇时叫住她,热络交谈后塞给她几样小东西。

她们得知她已经成婚后, 还很是失望了几天。

虽然如此,沈珠曦拜托她们留意身高九尺和脸上有红坑的男子时,她们还是一口答应了下来。

为了答谢这些热情的女人,沈珠曦画了几个宫中时兴的绣样送给她们,让她们高兴得又是果蔬点心一阵猛送。

沈珠曦希望李鹜也多出门走走,可他大多时候都把自己关在院子里,沈珠曦和他说话,他一如既往屁言屁语,可当她走出屋子,再悄悄走回去看,李鹜沉默的身影却透出一抹消沉。

从半旬前,李鹜就没有提过李鹍李鹊二人的名字了。一个可怕的猜想时不时出现在沈珠曦的脑海里:难道,李鹍李鹊不会再出现了吗?

如果没有意外,他们早就应该赶到乌程县了才对。

是什么样的意外才能同时拖住这两人的步伐?沈珠曦不敢深想。

上巳节这天,沈珠曦说动李鹜陪她出门走走,李鹜虽然答应,路上却始终兴致不高。当天半夜,沈珠曦迷迷糊糊醒了,习惯性地去摸鸡毛掸子挪位没有,却发现身边空荡荡的。

睡意猛地褪尽,她惊醒过来。

“……李鹜?”她轻轻叫了一声,屋子内外都没有回应传来。

她起身下床,披上外衣走出主屋。

前院没人,廊下没人,后院没人。

“李鹜?”

沈珠曦站在忽然空旷起来的院子里,声音不自觉带上了哭腔。

“呆瓜,抬头看看。”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沈珠曦抬头一看,天空上只有月亮——说不定还有嫦娥和兔子,但她确定没有鸭子。

“你在哪儿呢?”沈珠曦慌张道。

“往前走十步,再转身,抬头看看。”李鹜道。

沈珠曦照办,往前走了十步,转身,再抬头。

“沈呆瓜,谁让你往天上看,老子还没死呢!”李鹜骂骂咧咧道。

沈珠曦终于捕捉到声音来源,她顺着李屁人的声音一看,这厮竟然爬上了屋顶,身旁有酒有菜,潇洒至极。

“你怎么上去的?”沈珠曦四处寻找梯子的身影,终于在偏墙边找到了搭向屋顶的木梯。她只顾着寻找李鹜,连这么明显的梯子都没发现。

“你在屋顶上做什么?多危险啊!”沈珠曦不安道,“你快下来!”

李鹜睨着她,“你上来。”

“我没上过屋顶!”

“你现在可以上了。”李鹜说,“梯子就在那儿,你爱上不上,不上就回去睡觉。”

沈珠曦看着他支着条大长腿,吊儿郎当地单手举起一旁的酒坛仰头痛饮,生怕他喝醉后一骨碌从屋顶上滚下来。她咬了咬牙,站到了木梯前。

爬梯子这种事,她以前想都不敢想,若是让父皇知道,她得在宫里闭门思过一月不止。

可是现在,父皇母妃都不在了,离经叛道的事情她也干了不少——再爬个梯子,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踩上第一阶木梯,脚掌大部分悬空的滋味十分新奇。

沈珠曦双手握住木梯两边,一阶一阶地踩了上去。比起害怕,她心中更多的是兴奋,就像笼中鸟到了室外,终于能展开翅膀一样。她背叛了礼教,不再是皇宫中受人跪拜瞻仰的活泥塑。

她越爬越快,怀着挣脱束缚的快乐,自在又无畏地一个劲往上爬。当她爬到木梯上部,才发现李鹜一直扶着木梯顶端,帮助梯子保持平衡。

沈珠曦踩完为数不多的阶梯,拉住李鹜冲她伸出的另一只手。他猛一用力,把她拉上屋顶。

沈珠曦没收住力,撞向李鹜的怀抱,和他一起倒在了屋顶上。

四目相对,风清月明。

李鹜定定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她披散的长发如瀑布浇下,将他严密紧锁在香气弥漫的牢笼里。

李鹜的喉咙动了动。

沈珠曦怔怔看着。

“沈珠曦……老子经不起勾引。”李鹜的手摸上她的后脑勺,“你确定还不起来吗?”

沈珠曦猛然回神,慌里慌张,脸颊滚烫地从他身上爬了起来。

李鹜坐了起来,神色散漫,半真半假道:

“下次我不会提醒你了。”

“不会有下次了!”沈珠曦红着脸反驳。

李鹜扬了扬嘴角:“难说。”

那抹笑意来得快,转瞬也就消失无踪了。李鹜神色平静,脸上没有过多表情,那双一向神采飞扬的眼睛沉得像是一潭深渊。

沈珠曦吸了一口气,手指理着裙摆,状若无意道:“你在担心李鹍他们吗?”

“……两个大男人,有什么好担心的。”

李鹜扣住酒坛,仰头长饮一口。

“我很担心他们。”沈珠曦说。

李鹜没说话。他放下酒坛,默默看着墨色的苍穹。

“我和他们一起生活了一年时间,现在他们失去消息,我心里担心,吃饭时会想李鹍今日吃了什么,睡觉时会想李鹊今日做了什么。连我都尚且如此,你担心两个弟弟,又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沈珠曦侧头看着沉默不语的李鹜,说,“寻求他人帮助,不是软弱的象征——这句话,难道你忘了是谁告诉我的?”

“我力气不大……也不像李鹊那样能言善道。但我嘴很严,你的秘密,我一个都没有对外说过。”沈珠曦真挚而诚恳地说道,“我虽然帮不上什么忙,但却可以听你说话,你说出来,总比一个人闷在心里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