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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平静自若地看着主位的沈珠曦道:“公主若还是不信,可以从寿州征用刑狱官吏对其严审。若他所言非虚,必然还有同伙,到时拘来一审,便什么都清楚了。”

“公主若是担心微臣插手调查结果,可以命人将微臣监禁起来,直到真相大白,再还微臣自由。”

沈珠曦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知道,她什么都查不出来。

他愿意让她查,是因为确信调查结果如他所愿。

他愿意让她监禁,是因为知道,那只会成为一个笑话。

就好像屠夫与他刀下待宰的草鱼,屠夫说“我打你一下,你打我一下,我们公平正义地决斗。”

那不过是高高在上的嘲笑。

“不用了……”沈珠曦哑声道。

“既如此——来人。”

傅玄邈一声令下,燕回立即从帐外走了进来。

“将白戎灵关押看管起来。待返回建州后交给大理寺的人处理。”

燕回喏了一声,拉起地上的白戎灵,反剪着他的手臂把他往帐外推去。

白戎灵含着眼泪,最后看了沈珠曦一眼,被推搡着走出了主帐。

他们离开后,帐内只剩沈珠曦和傅玄邈两人。空气寂静而低沉,仿佛造纸所里缓缓搅动的粘稠纸浆。

“公主如今相信微臣了吗?”傅玄邈开口道。

烛火在帐内跳跃,傅玄邈脚下的影子虎视眈眈地看着她。

李鹜亲手打磨出来的金簪在她手中,被她自己的体温焐得发烫。沈珠曦紧紧握着金簪,从它上面汲取李鹜给她留下的勇气,许久后,沙哑着说:

“是我误会你了……”

空气里某种阴暗粘稠的气息陡然消散。

有如附骨之疽一般的压迫感从她肩上离开,傅玄邈仍看着她,只是神色有了极为微弱的变化。一丝温和的笑意出现在他的神情中。

他说:“如此便好。”

傅玄邈从扶手椅上起身,沈珠曦条件反射地往后缩了一下。

她的后背抵上冰凉的椅背。沈珠曦毫无退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傅玄邈在她身前跪了下来。

美名扬天下的天下第一公子拿起她的手,轻轻握在手中,抬眼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曦儿……你什么时候才会想起来?”

傅玄邈缓缓道:

“只有我,才是你唯一该信的人。”

第240章

州城里有大狱, 路上却没有。

白戎灵被关押在一个临时打造出来的四四方方,不见天日的木制“囚室”里,囚室里除了恭桶什么都没有,有时囚车一个颠簸, 恭桶里的东西就会泼出一些。白戎灵每日就和自己的排泄物一起颠簸, 像货物一样被运输向遥远的建州。

不到四日, 他就蓬头垢面, 神情憔悴,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

他想念扬州,想念家人们, 也为就在一个车队里却音讯不通的沈珠曦担心。

傅玄邈心狠手辣, 表妹如何是他对手?

奈何白戎灵现在自身难保,就是想给白家传个信都传不到,只能每日在囚室里唉声叹气,凭借囚室的一停一顿,判断车队是否到了下一个城镇。

一直都如此。

今晚却有些不同寻常。

白戎灵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忽然感觉有夜风飘进。凉爽清新的夜风吹散了木箱子里浑浊的空气,白戎灵呼吸到好久没有过的新鲜空气, 猛地惊醒过来。

一个高大的身影弯腰走进了囚室, 囚门外洒进的微弱月光照在他的身上,白戎灵凭借着黯淡的逆光,辨认出燕回的面孔。

往日只有小卒才会进入他的囚室, 或是送饭或是换恭桶, 从来没有傅玄邈的左右手出马的时候。

他刚想开口,就见燕回站在门边,身后又钻出了两个腰粗膀圆的将士。

囚室里多出三人,一下变得水泄不通。

白戎灵一见后走进来的两个将士手里的破布和小半个手掌大的碎瓷片就觉得不好。

“你……唔唔唔!”

其中一个将士用破布用力捂住了他的嘴, 右腿压住他挣扎的双腿,将整个人的重量都放了过来,牢牢压制着原本就瘦胳膊瘦腿,近来还瘦了许多的白戎灵。

白戎灵用惊恐的眼神看着这里唯一能说得上话的燕回,可燕回看也不看他,好整以暇地站在门边,还贴心地关上了囚室的木门。

另一个侍卫握着瓷片走了上来,双腿跨过他的上身,蹲了下来,冰冷的瓷片贴上了白戎灵温热的脖颈。

“唔唔唔唔!!”

求生的意志让白戎灵力气大增,他剧烈的挣扎让压制他的两个将士几乎控制不住。

“安分点!”拿瓷片的那人几下没找到大动脉,恼羞成怒地给了白戎灵重重一拳。白戎灵头晕眼花地偏向一边,听到不远处的燕回在说:

“……别动粗……要是留下马脚……饶不了你……”

冷冰冰的尖锐瓷片再次抵上了他的脖颈。

白戎灵想要动弹,身体的眩晕却还没过。再加上紧紧捂在他口鼻上的破布,他吸进肺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白戎灵晕乎乎地想,这下好了……等到明日他“畏罪自杀”的尸体被发现,这谋害驸马兼节度使的锅可就真严严实实镶他脑袋上了——抠都抠不下来。

可怜他爹娘和祖父祖母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他还没有给白家留下一儿半女呢……

也不知道他爹这把年纪,还生不生得出来……

对不起……爹……

对不起……娘……

对不起……表妹……妹夫……

对不起……他这辈子……没能让谁高兴过……

唉……下辈子,能不能不要做个人了……做人……可他娘的真难……

白戎灵即将失去意识的那一刻,砰地一声,囚室的门被猛地推开了。压在他身上的将士一惊,下意识松开了手,空气再次涌进白戎灵的口鼻,他像一个溺水之后好不容易上岸的人,本能地推开压在他身上的人,呼哧呼哧地大口呼吸着甜美的空气。

“公主……”他听见燕回错愕的声音。

白戎灵睁大模糊的双眼,努力去看站在门口的那个纤弱身影。沈珠曦面色难看地站在门口,像是一路跑着来的,胸口还在明显地起伏。她暗藏着愤怒的目光扫过囚室里的三人,声音冷硬地说: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燕回往前站了一步,挡住身后两个将士,后者立即将破布和染着血的碎瓷片藏进了袖口里。

“卑职参见公主。”燕回双手抱拳,向沈珠曦缓缓行了个礼。他直起身后,瞥了眼身后的二人,说,“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向殿下行礼,然后滚出去?”

两个将士连忙跪下行礼,接着落荒而逃。沈珠曦没有拦下他们。

这几日,她每到夜深时就会借失眠的理由外出,她心中打鼓,害怕白戎灵有个三长两短,每次都故意在囚车附近转悠。今夜她依然借故外出,却发现一直守在囚车外的将士竟不知踪影,当即,她就知道,她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傅玄邈要杀人灭口。

沈珠曦来不及多想,回过神时就已经冲入了囚车。

囚室里只剩下沈珠曦和燕回以及白戎灵三人后,燕回没有问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而是和她说了会八竿子打不着的话,每次沈珠曦想要拉回话题,都会被他顾左言他再次岔走。

没过一会,她就明白了他这么做的理由。

“更深露重,公主为何出现在这里?”

傅玄邈披着月色出现在囚车外。燕回见状,自觉地走出了囚车,让外边的傅玄邈缓步走了进来。

“……我做了噩梦,惊醒之后睡不着觉出来走走。”沈珠曦看向地上的白戎灵,“一想到此人害死了李鹜却还能呼呼大睡,我就食不下咽,睡不安稳。凭什么李鹜生死不知,他却还能在这里,被有吃有喝地供着?”

从沈珠曦口中说出的李鹜二字让傅玄邈沉默了半晌。

他说:“殿下想要如何?”

傅玄邈审视的目光始终平静地落在沈珠曦身上,她咬了咬牙,说:“……拿鞭子来!”

刚刚才死里逃生的白戎灵捂着脖子上浅浅的伤口,睁大了眼睛。

“……殿下!殿下!”

被沈珠曦甩开的婢女这时才急急忙忙跑了过来。

她们一见囚车里的傅玄邈就惊慌地跪了下去。

“殿下身份贵重,你们却让她深夜独行,擅离职守之罪,该当什么惩罚?”傅玄邈道。

“我……”

两个婢女面面相觑,有口难言。

“是我不想被人发现,偷偷甩开了她们——”沈珠曦说。

傅玄邈看了她一眼,说:“既然殿下为你们求情,这次便算了。下次,决不轻饶……去拿一根鞭子来。”

婢女如获大赦,不到一会就找来了一条足有两根手指粗的皮鞭。沈珠曦拿着这鞭子都觉得沉重烫手,恨不得一把甩开。可在周遭人的注视下,她只能紧紧将其握在手中。

“殿下若是觉得鞭子粗了,卑职可以叫人再找条细一些的。”傅玄邈说,蝮蛇一般冷静寒凉的眼神盯着沈珠曦。

“……不必了。”

沈珠曦握着鞭子,定定地看着白戎灵。

白戎灵的目光由一开始的惊诧,变成现在的决然。他沉默不语地蜷缩起来,露出短短几日里变得瘦骨嶙峋的肩头。

沈珠曦握着皮鞭,怎么也挥不下去。

“殿下不必在意。”傅玄邈声音轻柔,“一个阶下囚罢了,殿下尽情就好。这里的事情不会被任何人知道。”

这一鞭,她必须打下去。

为了救白戎灵。

沈珠曦咬紧牙关,终于挥下了鞭子。

清脆的鞭挞声在囚室里响了起来,白戎灵身子一缩,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沈珠曦的眼泪当即夺眶而出。

囚室内雅雀无声,沈珠曦的鞭子在手中颤抖。

半晌后,第二鞭响了起来。

第三鞭,第四鞭……

白戎灵身上的白色囚衣下洇出了淡淡的血迹。

她的眼泪如溃决的河堤,源源不断地冲刷在脸上。

“殿下为何流泪?”傅玄邈说。

“他害了李鹜,我见他如此,痛快至极!”沈珠曦咬着牙,逼着自己狠狠道,“只此一次还不能够,我要每日亲自鞭挞他,方能让我夜里睡得安稳!”

傅玄邈深深地看着她,沈珠曦因害怕他识破自己的真实想法而心如擂鼓。好在,傅玄邈总算开口了,他低声道:

“……殿下所愿,便是微臣所愿。”

……

许久后,沈珠曦走出囚室,她发软的双腿在下阶梯的时候一软,身后立即伸来一只手,把她稳稳扶了起来。

“殿下小心。”傅玄邈轻声道。

“……嗯。”

沈珠曦不着痕迹地挣脱了他的手,快步走下囚车。

此时天边已经微微发亮。

傅玄邈将她送到休息的帐篷门口,沈珠曦迫不及待地刚想进去,傅玄邈叫住了她。

“殿下往后还是不要提起李鹜的好。”

沈珠曦停下脚步。

“李鹜知情不报,藏匿公主;李鹍参与叛乱,落草为寇;李鹊刺杀宰相,逃匿在外。这三兄弟的任何一人和殿下扯上关系,对殿下和殿下身后的白家来说,都不是一件好事。想必陛下也不愿看见皇家的名声染上污点。”傅玄邈淡然道,头上的玉冠在皎洁的月色下闪着月色,“对殿下而言,李鹜是殿下落难时留你避难的救命恩人——仅此而已。再多……只会让殿下后悔。”

“……我知道了。”沈珠曦艰难道。

也许是她的错觉,傅玄邈脸上的神色有片刻柔和。

“……曦儿,安心睡罢。等回了建州,一切都会好的。”

沈珠曦步入帐篷后,傅玄邈在门口站了一会,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燕回从阴影中走了出来,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如何?”傅玄邈平声道。

“……殿下确实每到夜半都会惊醒,之后就会外出在营地里散心。因为身边跟着婢女,所以此前没有禀告公子。”燕回道。

“以后有关公主,事无巨细皆来禀我。”傅玄邈道。

燕回低头作揖:“喏。”

燕回放下双手后,犹豫片刻道:“白戎灵那边……”

“若能取悦公主,让他多活一段时日也无妨。”傅玄邈面容平静,“……我也想看看,白戎灵这个钦点的妹夫,陛下还认他不认。”

陛下和新宰相打的什么主意,傅玄邈再清楚不过。

当年,先帝和陛下就曾屡次阻挠傅白两家婚事,今日,又想拉拢白氏,对他赶尽杀绝。

父亲已经不在,没有人再顾念当年的情义。从前的那些债——

该他一笔一笔去收回来了。

第241章

傅玄邈此行, 毫不掩饰行踪,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大张旗鼓。

每到一个州,都有州官率领乡绅来迎,主动献金。沈珠曦不被允许出席, 只能坐在马车里接受州官的跪拜。她不知道傅玄邈如何同这些地方官员交涉, 但每到一个州城, 随车队而行的军队就会多上数百上千。

等车队进入江州时, 加上沈珠曦那近三千的镇川军,傅玄邈能够号令的将士已有两万之多。

沈珠曦的马车受中军护卫,像裹挟在深黑海浪里起伏的一片落叶。

她一直没有找到脱离车队的机会。

身边以服侍之名监视的侍女数不胜数, 就连沈珠曦在帐篷附近走走, 屁股后面也会跟着五六个侍女——和她还在翠微宫时如出一辙。

即便她能逃走,也要带上白戎灵才行。

如果她独自逃走了,白戎灵必然难逃一死。

光是想要一人逃走就已经很难了,还要带个白戎灵,这可谓是难上加难。沈珠曦不愿抛下白戎灵,可如果继续耽搁下去,越是靠近建州, 她就会越难逃走。

她在两难的困境中纠结, 每日都在矛盾的心思中寻找着脱困的方法。

唯一的好处是,她没有精力再去胡思乱想。既然李鹜的尸体没有摆在她的眼前,那李鹜肯定就是活着的。李屁人那么有本事, 怎么可能轻而易举被摔死?

沈珠曦用各种有说服力和没有说服力的理由安慰着自己。

车队在经过江州浔阳县的时候, 忽然停了下来。沈珠曦原以为很快就能上路,没想到一连过了两个时辰,车队还留在原地一动不动。

沈珠曦推开车窗,皱眉问骑马随侍的侍从道:“外边发生什么事了?”

侍从也一无所知。

傅玄邈定然知情, 但沈珠曦不想看见那张脸。她想了想,吩咐身边的婢女出去打探一下发生了什么。

过了一会,婢女回来了,一脸担忧地说:“江州不知怎么的,所有粮食都被采购一空。府库里的余粮也不够。我们已经接连路过四个城镇没有补给了。这样下去,我们可能在进入下一个城镇前就先断粮……”

沈珠曦一下子就明白了车队为何停着不走。

不给文官发饷可以,断军队的粮?

哗变也就近在眼前了。

沈珠曦在心中暗喜,如果当真发生军中哗变,她在混乱之中说不定能找到机会带白戎灵逃之夭夭。

“……傅公子在做什么?”沈珠曦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

“傅公子好像好像正要出去,听说是浔阳县的商会会长邀请他赴宴商谈军粮的事。”

沈珠曦坐不下去了。

她找了个借口,急匆匆地找到正要出行的傅玄邈。

“我也去!”她脱口而出。

刚要进入马车的傅玄邈一愣,在门前停了下来。

“我……我在车里待烦了,我也想去外边散散心!”沈珠曦说。

“外边鱼龙混杂,殿下还是留在车队里的好。”傅玄邈说。

眼见傅玄邈就要弯腰进入车厢,沈珠曦急道:“我就要去!”她不等傅玄邈再次婉拒,踩着马凳强行上了马车。

……反正世人都知道越国公主飞扬跋扈,她今日就要跋扈一回!

她还不信了,傅玄邈难道能在五湖四海的人面前,不客气地将她赶下马车?

果不其然,傅玄邈许久没有说话。

他看着沈珠曦,似乎在等她退缩后主动低头,可沈珠曦眼神死死盯着窗外,就是一动不动。

“……既然殿下如此坚持,那便同微臣同行吧。”他说。

沈珠曦如坐针毡的屁股这才放松下来。

马车缓缓启程,傅玄邈拿起茶几上的一盏热茶却并不啄饮,而是望着里面层层扩大的波澜若有所思。

这次外出,傅玄邈带了五千余人。沈珠曦有些想不明白,只是和一个商会会长见面,用得着带这么多人吗?

车里的空气沉默而僵硬,沈珠曦为了获得情报,状若无意地开口了:

“我听说,江州的粮食都被买空了?这是为什么?”

傅玄邈若有所思的目光移到了沈珠曦面上,为了保持无波澜的面孔,沈珠曦在凉冰冰的蚕丝广袖下悄悄握紧了拳头。

“……曦儿觉得是为什么?”

“京畿一带受灾的地方粮价仍未恢复,难道是为了运到米贵的地方售卖获利?”

“江州并非产米之处,米价虽非天价,但也不便宜。千里迢迢运江州米到别处卖,加上车马一路产生的成本,想要获利无异异想天开。”傅玄邈道。

“那你觉得是为什么?”沈珠曦下意识道。

她已经习惯了在李鹜身边自由地抒发疑问。

李鹜也总是会解答她大大小小,或深奥或可笑的问题。

她忘了,此刻坐在她身边的已不是李鹜。

傅玄邈深深地看着她,没有立即回答她的问题。

许久后,他终于开口:“既然并非往外运,那就是在当地消耗掉了。江州近来应有一支数量庞大的队伍停留,以至于搬空了府库,买光了市粮。”

傅玄邈没有解释刚刚沉默的凝视,仿佛那漫长的一眼根本没有存在过。

“搬空府库?”沈珠曦一愣,一道灵光闪过脑海。

傅玄邈没再说话,他放下了那盏一口未动的茶盏,幽深的目光投向了半开半合的窗外。

一个时辰后,马车在一片开阔的平原里停下了。傅玄邈先一步走下马车,想扶她下车,沈珠曦不去看他伸出的手,故作轻松道:“我自己能行。”

她踩着马凳走了下来。

“禀告大人,没有发现江州知府和商会会长的身影。”一个将士下马禀道。

“他们难道还在路上?”傅玄邈身边的燕回不满地皱起了眉。

因为有江州知府牵线搭桥,公子才会点头答应这场会面。可这二人怎么竟敢让朝廷二品大员久等?

“……无妨,我们进亭等待。”傅玄邈率先走出。

大燕延续前朝的传统,保留了十里一长亭,五里一短亭的习惯。主要是为了负责接待来往的官员,后来有了官驿之后,亭舍更多的变成了平民郊游歇息,远足留宿的地方。

沈珠曦眼前的亭舍便是十里长亭,他们一行还没接近亭舍,早已听见了马蹄声的亭长便已候在门口,紧张而讨好地伏拜了下去,大声请安。

沈珠曦跟随在傅玄邈身后进了亭舍,

亭舍里纤尘不染,空无一人,看得出亭长先一步认真清理过。他们捡了个中间的位置坐下。亭长殷勤地跑前跑后,亲自端茶送水。

沈珠曦本以为等不了多久,没想到,桌上的茶都凉了两次了,亭舍外还是没有传来任何马蹄声。

她忍不住看了眼傅玄邈,他神色淡然,无动于衷,而亭舍外候命的燕回等人早已面露不耐。

天色渐渐暗了。

江州知府和商会会长依然不见踪影。

燕回忍不住进来道:“公子,要不……”

“继续等。”傅玄邈说。

燕回咽下后面的话,只好走出了亭舍。亭长察言观色,弯着腰走了上来,讨好道:“大人如果想休息一会,可随卑职上楼。楼上有干净的客房,被褥热水一应俱全。”

傅玄邈看向沈珠曦:“殿下可要休息?”

“不用了。”沈珠曦说。

傅玄邈对亭长道:“你下去罢。”

亭长识趣地退了下去。

沈珠曦忍不住一直往门口瞥,盼望着来人赶紧出现。

“曦儿好像很期待的样子。”

傅玄邈的话让沈珠曦打了个激灵,立即收回了安分不下来的目光。

“我……”

“原本我打算等回到建州,再慢慢听你说外边的一路见闻。”傅玄邈说,“可惜,我们暂时回不了建州了。”

沈珠曦不明白他突然说这话的意思,谨慎地保持了沉默。

“曦儿,你是怎么想的呢?”傅玄邈轻声道。

“……你在问什么?”

“你的孩子——”

傅玄邈抬起了眼皮,过于克制而显得冷漠的眼神落到了她的面庞上。他像一条正在吐着蛇信的冰冷毒蛇,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她脸上的每一丝细微变化。

“你是怎么想的?”

沈珠曦的面色立即变得惨白。

他是怎么知道的?她分明——

“你不吃车队给你准备的美食美酒,想方设法去要准备给他人的吃食。就连更衣的时候,你都小心避开侍女服侍,不让她们接触你的脉搏。你觉得这样,就能把秘密藏得天衣无缝吗?”

“你——”

沈珠曦震惊地看着他。

傅玄邈说得没错,她以为把秘密藏得很好。这个孩子,傅玄邈如果知道了,定然不会让它生下来。她千防万防,还是被他知道了身孕。但如果他一早就知道,怎么至今没有动手?

要说他因为父亲身死,孤儿不足为患而不想动手,沈珠曦第一个不信!她和傅玄邈对弈的时候,他的每盘棋都毫无纰漏,以他的性格,只要他一日还想尚她,这孩子就一日留不得!

他没有动手,是在等什么?

“等你和亲人团聚,叙过旧后,我们再来促膝长谈罢。”

傅玄邈话音刚落,亭舍外就传来大批人马浩浩荡荡奔来的脚步和马蹄声。

声势之浩大,让亭舍外候命的一千将士都变了脸色。

傅玄邈面无波澜地坐在原地,目光静静地望着门口。

如雷的声响由远至近,庞大的军队终于在地平线上露出了模样。夕阳照射在他们银色的铠甲上,发出璀璨的光芒。乍一看,像是一面银色的盾牌正在快速逼近。

终于,大军在亭舍外停了下来,全副武装的将士们如潮水退让,一个明黄的威风身影在众星捧月中走了出来。

沈素璋似笑非笑,朗声道:

“朕准备的这个惊喜,爱卿觉得如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