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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都第几个月了?没道理还一点都看不出来啊?

难不成是被那天下第一狗——

李鹜不敢再想,怒火直冲脑门,他顾不得沈珠曦还没睡醒,脱口而出道:

“沈呆瓜!我们的孩子呢?!”

沈珠曦没被叫醒,他就又叫了一遍:“沈珠曦!你醒醒,我有话问你!”

李鹜这边火急火燎,沈珠曦却闭着眼睡得沉沉的。

李鹜叫第三遍的时候,终于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沈呆瓜?疯婆娘?沈珠曦?!”

他用力摇晃她的肩膀,她却像是毫无所察似的,没有丝毫回应。

李鹜擦掉她膝盖窝下边的药草,看见那粒红点还和之前没有什么区别。他不能肯定沈珠曦的昏迷是因为这处叮咬,还是因为这林中无形的瘴气,焦急不安地又呼唤了几次,可是沈珠曦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李鹜如今的心情和刚坠崖后的心情没什么两般。

束手无策的无力感在他胸口里叫嚣。

“沈呆瓜……你坚持一下,我现在就带你出去……”

他抓起沈珠曦的两手,把毫无意识的她背到了背上,大步雷霆地往前走去。

每隔三百步,他就拿尖锐的石头在树干上留下一幅鬼画符。太阳渐渐沉了下去,密林里的光线越来越昏暗,李鹜感觉到背上的呼吸越来越微弱,他的步伐也跟着乱了。

不论他如何呼喊,背上都没有丝毫回音。

他的鬼画符一次比一次潦草,最后,又回到了最简单快捷的竖条。

石块因为反复在粗糙的树皮上用力摩擦,已经失去了最初的锋利。李鹜拿着它,在树干上用力划下,只留下发白的痕迹。他反复划拉出竖条后,心烦意乱地扔掉了手里的石子,往既定的方向继续前进。

李鹜离开半晌后,树丛里发出簌簌的轻响。

一个身上仅有一张狼皮蔽体的人走了出来。观其外貌只有十三四岁,乱蓬蓬的头发像长条鸟窝挂在脑后,一双乌黑清澈的大眼机灵地转了两下,确认周围没有危险后,才抬脚走到李鹜留下记号的大树前。

少年看了看树干上的记号,从狼皮围腰里掏出一把石匕首,走到截然不同的方向,在一棵如出一辙的大树上留下一道相差无几的竖条。

他满意地看了看自己留下的杰作,刚想收起石头匕首,心中忽然警铃大作。长久以来养成的条件反射让他飞身扑出,躲过身后砸来的拳头。

少年狼狈倒在地上,还没来得及爬起,结结实实的拳头紧接着就砸到了他的脸上。

“躲得过初一,你他娘躲得过十五?!”

李鹜骑在少年身上,怒气腾腾的拳头接二连三地往少年脸上砸去。

“想不想活?!”

也不知是听不懂他的话,还是单纯被拳头给打懵了,少年鼻青脸肿,傻着眼睛,呆呆地看着李鹜。

“想不想活?!”李鹜没有衣襟可抓,干脆揪起了少年脑后那乱蓬蓬的鸡窝头,疾声厉色道:“治不好老子的女人,我让你先下去探九泉!”

第259章

“越国公主被白家逆贼劫持, 如今扬州白宅已经被看守起来了,我们襄州也不能掉以轻心——”

新上任的镇川节度使李屏将襄州及其周边卫所的重要将领都集结到了府上。

李府换了三个主人,如今还是姓李,李屏入主节度使府邸时, 连门匾都省下了去换的工夫。

李屏在待客的花厅主位上高声道:

“我们襄州是逆贼白戎灵曾经呆过的地方, 参知大人对此十分重视——我已命人将画像四处张贴, 镇川五州, 无论谁见到逆贼白戎灵,都要第一时间报告官府, 若是知情不报——”

李屏暗含威胁的目光扫过在座诸人:

“不论是官是民,一律按窝藏逆贼的同伙处理。”

听到下方众人应喏后,李屏露出满意的神色。他的身子往后靠了靠, 放松地倚上椅背,说:“金州的那伙叛贼情况如何了?”

一名刚从卫所赶来, 身上还穿着轻甲, 一脸风尘仆仆的将官站了起来,拱手道:

“回禀大人, 金州的大水仍未退尽,金州叛贼借助地利,在水泊之间东躲西藏, 我们的将士大多不识水性, 想要将他们一网打尽还需一些时间。”

“还需时间!上次你也是这么跟我说的!”李屏猛地拍桌,一脸怒色道,“这都过去多久了!还没拿出个成果, 我若被参知大人问罪,你们也得陪我下狱!”

“大人息怒!”

将领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李屏生了一会气,阴沉的目光扫向坐在花厅角落的三兄弟。

“你们三兄弟是那伙叛贼的老熟人了, 要是听到什么风吹草动,还望第一时间告知我才好啊——”

大虎立即站了起来,拱手应喏。

二虎紧随其后起身,笑眯眯地拱手道:“大人说的什么话,当初既然选择留下,那就是铁了心要跟着朝廷做事,我们三兄弟做梦都想有个表忠心的机会,若是有这样的机会,用不着大人说,我都会立即来禀告大人——反正我是这样想的,我这两兄弟到底肚皮里安什么心,那我就不知道了——”

大虎皱起眉头,那张一团和气的圆脸上一副烦忧的模样:“以往爹还在时,总是教我长兄如父的道理,我自认对你多加包容,二弟平日里对我口出狂言,我忍忍也就算了,但如今大人就在面前,你还敢挑拨离间?你这么做,不得不教我怀疑你才是那个别有用心的人!”

二虎脸色不虞,刚要说话,李屏不耐烦地打断了这每隔三五天就要上演的兄弟阋墙戏码。

“你们有完没完?当这里是什么地方?要吵就回去关起门吵!”

大虎二虎马上噤声,李屏紧接着换上苦口婆心的表情道: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们兄弟三人在牛旺那伙叛贼起事后立刻和他们割席,我们都看在眼里,但襄州有叛乱的前车之鉴,若再叛乱,恐怕就不是换个节度使这么简单的事了。本官也是为在座的同僚们考虑,才不得不处处谨小慎微啊——”

一名将官抓住时机,拱手道:“大人为我们煞费苦心,卑职心里明白……”

大虎和二虎也跟着点头称是。

李屏给一鞭子又给个甜枣,收到了希望的效果,满意地又说了几句收尾的话,便让众人离开,只留下了一名心腹。

待众人离开后,李屏收起了外人面前的虚伪表情,拧着眉道:“让你盯着三虎,可有什么结果了?”

“禀大人,三虎兄弟除了大虎收受贿赂,二虎拉着同僚一起逛青楼,三虎迷上牙行买来的美貌丫鬟外……没什么出格的事情发生,也没有人向他们秘密传递消息。”

“你可要盯紧了。”李屏一脸严肃道,“大虎面憨心奸,二虎口蜜腹剑,三虎话说得少,但那眼睛一看就是个机灵的,你万万不能掉以轻心。不仅是金州的那伙叛贼可能联系他们,杀害前任宰相的贼人也可能会联系他们,那白戎灵在襄州待过一段时间,也不定他们会有什么关联——总而言之,一旦发现有身份不明的人尝试联系这三人,无论时间,立即上报。”

心腹忙道:“大人放心,卑职一定盯紧。”

同一时刻,马车的轱辘框框响,三辆马车在李府门前分道扬镳后,又在一炷香后,陆续停在了一家酒楼门外。

“这么巧,大哥也来这里吃饭?”二虎一脸惊喜地打开了折扇。

“确实很巧。我看二弟应该不大欢迎我,我还是不自讨没趣了,老张——送我去飘香茶楼好了——”

“大哥这是还气上我了?刚刚李府上二弟说的话是有些欠妥,我在反思了,大哥就大人有大量,放我一马吧!今日这顿,二弟请了!”

二虎上前揽住大虎浑厚的肩膀,不由分说地把他往门里带。

“真巧!两位哥哥竟然也在这里,这是约好了吃饭,独独把小弟给撇下了吗?”

大虎二虎回头,看见神色开朗的小虎搂着一个身材高挑,妆容精致,一张珠帘掩住下半边脸的美貌女子走下了车。

二虎一边带一个,三兄弟外加一个美貌丫鬟,说说笑笑地进了酒楼。

不远处盯梢的眼线摇了摇头,对眼前这幕已经见怪不怪:三兄弟阋墙和和好的戏码几乎每天都要上演,一会恨不得斗个你死我活,一会又好像和和气气仿佛无事发生,也不知道这三人究竟是该说感情好还是感情不好——

三虎兄弟走进酒楼后,小二热情地迎了上来。

“几位客官,是要坐大厅还是雅间啊?”

大虎道:“坐大厅吧,大厅宽敞,咱们也没什么悄悄话要说——”

二虎和小虎没有意见,几人便在大厅靠窗的一张方桌前坐了下来。二虎听说大哥买单,一口气点了酒楼里十几个好菜,把一旁听点单的大虎宰得嘴角直抽抽。

点完单后,小二响亮地应了一声,麻利地前往厨房报菜去了。二虎背靠窗户,摇开折扇,笑眯眯地望着大厅内沸腾的食客们,低而轻的声音从折扇下传来:

“西南角那个穿蓝衣的书生是一个,二楼楼梯口和人聊天的长衫男子是一个,现在走进来乞讨的那个乞丐是一个,再加上外边盯梢的那个——现在一共有四双眼睛盯着我们。”

“四个钉子——这姓李的还真看得起我们。”小猢勾起一旁美貌丫鬟的下巴,轻佻地笑道,“是不是啊,小美人儿?”

美人微恼,下巴不动声色地避开小猢的手指,从珠帘上方的明丽凤眼里射出警告目光。

“做戏要做全,我现在被你迷得神魂颠倒,你能不能配合一下?”小猢笑着偏头,在美貌丫鬟的耳边低语,一副亲密无间的样子,“是吧,小雀?”

李鹊不动了,下巴重新回到小猢的五指间。细密的珠帘在他涂脂抹粉后的面容前摇曳,将面颊上隐约可见的那片红色完全遮掩住了。

“说说吧,现在是什么情况?”二虎用扇子掩着嘴说,“金州那里有消息没有?”

“那地儿早就变成水塘了,但你别看那水塘小,水里的东西多呀——”小猢说,“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再生虾米,依我看,这水塘里的水迟早会漫出来。”

“漫出来才好,”大虎说,“水塘大了,能养的东西也就多了。”

“要是能再遇上一只蛟,说不得会化出什么来。”三虎摇了摇扇子,意味深长道。

“就是这蛟要去哪儿找?”大虎说。

二虎说:“已经很久没有听说有人见过蛟了。既然能留下传言,想来是存在过,总不至于天底下的蛟都死绝了吧?”

“既然是蛟,又怎么会这么轻易死去?”一直默不出声的李鹊终于开口了。他熟练地用着阴柔的假声,投向二虎的眼神却带着一丝冷意。

“小雀说得对,”大虎笑着打圆场,“这么多年了,从来只听见蛟现的传言,却从未听说过哪儿发现了蛟龙的尸体。二弟啊,你还是别杞人忧天了。”

“等吧……现在也没别的办法了。”小猢低头看着面前茶盏里微微荡开的昏黄水波,想起曾经将她淹没的那场大水,神色深沉,缓缓道,“我们今天还能坐在这里,谁不是受了那蛟的恩情?若能化龙最好,若不能……我也愿意做条塘里的水蛇,至少逍遥自在。两位哥哥怎么想?”

“跟谁我都无所谓,”二虎抬起折扇,挡住唇边一缕冷笑,“但傅玄邈欠我平山寨几千条人命,我一定要让他我用命还给我。”

大虎笑着看了他一眼:“这可巧了……我们两兄弟意见统一的时候可不多。”

“既然这样,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二虎往后一靠,吊儿郎当地抖起了二郎腿,“等吧,等着看这蛟,什么时候才现真身。”

一个半时辰后,三虎吃饱喝足,留下一桌残羹剩饭后,满足地分别离开了酒楼。

盯梢的眼线之一在日落之后回到李府,向李屏禀告三人一天的动向。

“……三虎在酒楼大堂里用了一餐,没有避讳人群,聊的也是一些志怪奇闻,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散了以后,大虎约了同僚去河边钓鱼,二虎去了怡红院,三虎带着丫鬟回了家。”

李屏沉吟半晌后,没品出值得注意的地方。看来真是他多疑了,这三兄弟就是三个薄情寡义的酒肉饭桶,土匪出身,不怪如此。

“知道了,你下去吧。”他说。

线人行礼后离开,李屏提笔给傅玄邈写信,信誓旦旦地保证镇川下辖的五州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参知大人尽管放心,”他满怀信心地写下:“若有异变,我李屏提头来见。”

第260章

沈珠曦不知道自己昏昏沉沉睡了多久, 她只觉得自己陷在一片寸步难行的泥泞中。

泥泞里时而热得像有火炭在烤,时而又冷得好像下藏寒冰。沈珠曦晕晕沉沉的,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她想要离开这片泥泞, 疲弱无力的身体却陷在粘稠的污泥中动弹不得, 就连睁开双眼看看四周, 都成了一件奢望。

不知过去了多久, 沈珠曦昏昏沉沉的意识忽然有了一丝清明,从时烫时冰的泥泞之中, 她感觉到了一丝温暖湿润的微风在周身流动,她疑心这是错觉,努力辨认, 随即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一个熟悉到,即便是在睡梦之中, 都如平地惊雷的声音。

一幕幕回忆涌入她的脑海, 她记起了自己的名字,还有那个她刻在身体里永生难忘的名字——

“李鹜……”

她挣扎着, 含含糊糊叫出他的名字。

她的声音微弱沙哑,低如蚊吟,可是下一刻, 立即有人扑到了她的身边。

“沈珠曦!”李鹜焦急而惊喜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

沈珠曦攒足力气, 努力地睁开了沉重的双眼。

视野摇晃模糊,李鹜的虚影在她眼前摇动,几个眨眼后, 虚影渐渐重叠,视野恢复清明,沈珠曦看到李鹜胡子拉碴的憔悴脸庞, 心酸霎时涌上心头。

“你……你怎么了……”她伸出虚弱的手,轻轻抚在他消瘦的面颊上,哑声道,“我睡了多久?”

李鹜用力握住她的手,声音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你睡了三日了,呆瓜。”

“我睡了这么久?”沈珠曦惊讶道,“我……我怎么了?”

“毒虫……咬……生病……”

一个磕磕巴巴,发音古怪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沈珠曦这才发现屋子里还有第三人。她下意识朝这第三人望去,只来得及看清自己身处一间小木屋,李鹜的两只大手就牢牢捂住了她的眼睛。

“还不滚去穿衣服!”李鹜骂道。

随后,屋子里响起赤脚走在地上的声音,以及那个古怪声音听不懂的嘀嘀咕咕。过了一会,李鹜放下了他的两手,沈珠曦看到一个浑身裹着虎皮,双足赤裸走在地上的少年。

少年五官秀气,面颊和鼻梁上长着一片褐色的小小麻子,像薄纱一样蒙在脸上,分明是亲切可爱的长相,只可惜少年不修边幅,头发乱蓬蓬地抹到脑后,像个长条的鸟窝,从虎皮下露出的四肢也沾着干涸的泥点。那双乌黑的圆眼滴溜溜地转在眼眶里,黑白分明,机灵警惕,像是常年生活在林中,乍然见了人的野生小动物。

“我……冬靡霁……”少年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艰难地吐出并不熟练的燕话。

他一伸手,捏在胸前的虎皮就滑了下来。

李鹜眼一瞪,在虎皮滑下胸口之前,箭一般地蹭了起来,一个眨眼便冲到冬靡霁的身前,眼疾手快地提起了滑落的虎皮。

他三下两下地重新整理虎皮,把虎皮两端夹到冬靡霁的腋下,穷凶极恶地看着冬靡霁道:“……再落下来,老子要你的脑袋跟着一起落。”

冬靡霁也不知听懂没有,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

……看来李鹜已经在此人面前建立了绝对威信。

沈珠曦正在感慨,李鹜重新回到床边。他将手放在沈珠曦的肩上,脸上的气急败坏一瞬就换成了关切温柔,让旁边看到这一幕变脸的少年呆若木鸡。

“这伤风败俗的家伙叫冬靡霁,就是他一路上破坏我们的记号。”李鹜为昏睡了将近三日的沈珠曦解释道,“他们一族数百年来都居住在这崖下,与世隔绝,不外出也不允许外人进入。”

沈珠曦疑惑地刚张口,李鹜就毋庸置疑地打断了她的话。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他一脸严肃,“你放心,我绝没有入乡随俗。”

沈珠曦:“?”

她看向旁边懵懵懂懂的冬靡霁,又看向会错意的李鹜,说:“我是想问,既然不允许外人进入,那我们……”

“要杀的……本来……”冬靡霁估摸着是只听懂了这句话,他在这时抢着开口,“我……我的……马马……”

“娘。”李鹜打断他的话。

“娘!娘!”冬靡霁想起了燕话,高兴地直点头,“我的娘说……我们……不杀女人……他是你男人……也……也不杀……”

“这里稀奇古怪,主事的都是女人。”李鹜看出沈珠曦的疑惑,补充道。

“岂不是话本里女儿国那样?”沈珠曦大吃一惊,没想到天底下还真有女子为尊的地方。

“女儿国是什么?反正这里的人都伤风败俗——”李鹜紧皱眉头,显然十分嫌恶,“他们不成亲,只野合。今天和这个,明天和那个,一个个的,都和那水里开花一样!”

沈珠曦想了好一会才明白他说的是“水性杨花”。

“你少说两句。”她忌惮地看了一眼旁听的冬靡霁。

“他的燕话还是我教的,什么能听懂什么听不懂我心里有数。”李鹜说着,拍了拍她的肩膀作为安抚。

“我去给你倒点水。”李鹜说,“你这段时间都吃的是花蜜,肚子饿不饿?”

李鹜一说,沈珠曦才察觉自己饥肠辘辘,她点了点头,李鹜说:“我去给你拿点吃的。”

“可……”沈珠曦不由看向冬靡霁。

李鹜一走,屋子里可就只剩她和冬靡霁了。

这少年看着天真无邪,可谁知道转头会对她做什么事?

“放心吧,他没那胆子。”李鹜说。

有了李鹜的批语,沈珠曦也就放心了。李鹜走出木屋后,她看向无所事事,好奇地盯着她瞧的冬靡霁,好声好气道:“我叫沈珠曦。”

冬靡霁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沈珠曦放慢语速,右手食指指着自己,说:“我的名字,叫做沈——珠——曦——”

冬靡霁这回似乎听懂了,跟着她慢慢重复了一遍:“沈——珠——曦——”

“这是我的名字。”沈珠曦笑道,“你为什么要破坏我们的记号?”

冬靡霁又呆住了。

李鹜这三天的教学质量堪忧。

.....

沈珠曦在床边用手指划下一个竖条,看向冬靡霁道:“你还记得这个吗?”

“记得……”

“为什么你要划这个?”

“我……救……你们……”冬靡霁绞尽脑汁地组织着语言,断断续续地说,“被我们族人发现……被……被……被……奇其人发现……都会死……死……以前……很很很很很很以前……外边有人来过……我们……恨外边的人……”

奇其二字是冬靡霁挖空脑袋也想不出燕语,情急之下直接说出的母语。考虑到后面那个燕语“人”字,沈珠曦大概猜出了,这奇其人应当是另一支居住在千仞坑的人。

至于他说的很久很久以前有人来过,应该就是那人,在外界留下了从吞天洞可以通行崖下天地的传说。

“你既然想救我们,为什么又要夜袭李鹜?”

考虑到他大概听不懂夜袭的意思,沈珠曦换了个说法:

“为什么要在夜里伤害李鹜?他差一点就死在你的手下——”

“我不是有意!”冬靡霁急了,脸颊不知为何红了起来,沈珠曦正在不解他为何脸红,下一刻,便听冬靡霁欲哭无泪道,“歪了……歪了……我想……打地面……吓他……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打身上去了……我不是有意……”

还有这般乌龙?

沈珠曦看他模样不像说谎,暂且相信了这番说辞。

“你们叫他们奇其人,他们叫你们什么?”沈珠曦又问。

冬靡霁想了想,说:“绒……绒人……”

“什么绒人?”

李鹜端着一个陶土做的大碗走了进来。碗里盛着各色的果子,在他左手还挂着一个注满水的皮囊。

“他说他的族人叫绒人,你不知道吗?”沈珠曦说。

“老子关心这个做什么?”李鹜没好气地反驳,“你不声不响昏迷三日,老子急得嘴上的泡都起了一圈——管他是叫绒人还是毛人,我只关心老子的女人什么时候能醒来!”

..

沈珠曦看着他眼下浓浓的青色阴影和瘦凹了的脸颊,愧疚地保持了沉默。

“这些天,我也没见着族长——就是这臭小子的娘。”李鹜没好气地睨了自他回来后就一直低眉顺眼的冬靡霁一眼,“这鬼地方重女轻男,定要你醒来后让你去见她们族长,老子想见还见不着!”

李鹜拿起土碗里的一枚还沾着水珠的红果子,送到沈珠曦嘴边。她咬了一口,丰沛甘甜的汁水立即涌入她的嘴里,担心汁水流出嘴巴,沈珠曦下意识将嘴张大,完全保住咬开的地方。她接连吮吸了几口,咽下大股甘甜的果汁后,开口道:

“我什么时候能见到族长?”

冬靡霁知道是在和他说话,说:“你醒了……我娘知道了……该是今天晚上……”

“我要和她一起。”李鹜马上道。

冬靡霁一脸为难地看着他,片刻后,说:“我……想想办法。”

也不知冬靡霁去和他娘说了什么,当天晚上,绒族族长果然召见了他们两人。

沈珠曦大病初愈,身体仍很虚弱,绒族族长甚至体贴地派了两个身强力壮,仅在下身用狼皮蔽体的壮男作轿来抬她。

李鹜见状差点没气疯,他赶走两个衣不蔽体的壮男,打横抱起沈珠曦,又勒令她闭好眼睛,一路走过众多围观的好奇绒人,健步如飞地冲进了族长的大屋。

第261章

夕阳西下, 一条湍急的大河横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之中,金色的阳光在其上跳跃,波光粼粼。河水蜿蜒向前,最终涌入一个狭长低矮, 深不见底的洞穴, 传回震耳欲聋的水声。

两名穿着皮甲的轻骑沿岸巡逻, 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到了轰鸣的洞穴入口上。

其中一人忧心忡忡地开口了:“咱们真要从这里凫水过去?”

“上边让我们凫水过去, 你不凫水,难道是被军法处置?”

“可是谁知道里面有些什么……你看那黑布隆冬的, 指不定底下有多少水鬼……”小卒脸上闪过一抹畏惧。

“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凫水,你怕什么?”和他一起巡逻的小卒年纪要大上一些,淡定地安抚道, “之前探路的那个,不是也成功回来了吗?底下是可以出去的, 咱们又都会水, 只要不自己吓自己,这事儿比上战场安全多了。毕竟水里, 可没有突然向你射来的飞箭。”

“但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凫水去到下面——”小卒闷闷不乐道,“底下有什么东西?藏宝图还是逆贼?洞里什么都看不到……我还宁愿上战场呢。”

“你是还没上过战场, 等你上过战场, 你就不会再说这话了。”年长的小卒说,“至于为什么要到下面去……你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

年长的小卒往四周望了望,贴近战友, 压低声音道:“……越国公主好像也落到下面去了。”

“什么?”小卒大吃一惊道,“越国公主不是被白家的公子挟持了吗?”

“要是真被挟持了,那吞天洞门口会有那么多士兵?”

“可越国公主怎么会掉到悬崖下面去的?”

年长的小卒声音压得更低了:“你听没听说过, 越国公主在围猎晚宴上说过的那番话?”

小卒的色也紧张起来,他跟着往四周警惕地看了一眼,然后小声道:“略有耳闻。”

“……依我看,那话很有可能是真的。”年长的小卒做了一个手刀向下的动作,“越国公主是被杀人灭口了……”

“啊?”

小卒刚要追问,远处的荒原上出现了一匹瘦马,马上的士兵朝他们打着手势,示意他们迅速归队。

巡逻的小卒不敢再耽搁时间,两匹贴近的马匹迅速分开,向着集合的地方飞驰而去。一片蒙着尘埃的黄绿叶片被马蹄带起的风沙扬起,飘着卷着,落入了湍急的河流。

河水挟着叶片往洞口冲去,龙鸣狮吼一般的水声回荡在狭窄的洞穴四周,仿佛暴雨来临之前的雷鸣。

水流将打着旋儿的叶片撞进洞口,强盗一般转瞬便卷走了钟乳石上滴下的冰冷石乳,冲过光线黝黑,空间逼仄的地下洞穴,形成湍急的浪潮,不断击打着顶上垂下的锥状石头。

漆黑而冰冷的河水涌动着,冲刷着,凫过漫长阴冷的通道,争先恐后地冲出一个宽约四十来丈,仅够稚童直立通行的出口。

光线豁然开朗,大片茂密的树林耸立岸边,归家的鸟雀掠过苍穹,隐入遮天蔽日的树冠之中。一群带着斑点的鹿聚在河边饮水,清澈凉爽的河水里倒映着鹿群矫健精瘦的身影,几只身强体壮的公鹿在不远处警惕地望风。

一名仅用皮毛遮住下体的壮硕女子将陶罐按入河水,待河水涌满陶罐后将其提起,抱在胸前往回走去。

夕阳已经沉到了地平面上,夜色正在吞噬残余的夕阳,光线趋于昏暗,绒族内部却摇曳着温暖橘红的光芒,每间木屋外都燃起了火把,往来的男女皆只用兽皮遮挡下身,情坦然而安逸,几个赤身散发的孩童大声嬉笑着奔过广场,手足都戴着兽牙制成的骨饰。

位于部落中央的祭坛更是亮如白昼,巨大的篝火在明暗交替的天幕下熊熊燃烧,木柴烧裂的噼啪声不绝于耳。

祭坛前的大木屋戒备森严,四个高大健壮的女子手握石矛,挺胸戒备。大木屋中,隐隐约约传来冬靡霁翻译的声音。

“……你,你,留下……给饭……”冬靡霁说着,做了一个往嘴里塞东西咀嚼的动作。

“我们要是出去呢?”李鹜问。

用兽皮当披风,严密裹住整个身体的冬靡霁迷茫地看着他。

外貌仅有三十来岁的女族长坐在一张铺了熊皮的藤榻上,面容肃穆地审视着大厅里的两个外来者。她的上身同样什么都没穿,下身围着一张完整的白虎皮,肌肉线条流畅紧实,充斥着力量感。

赤身裸体的她色坦然,对自己的身体并无丝毫羞耻,反而是李鹜和沈珠曦的视线不由自主避开她的身体,始终盯着上下左右的空气。

“我们出去——去外边。”沈珠曦进一步解释李鹜的话。

冬靡霁这回理解了,他转过头,用土话将他们的意思传达给了身后的母亲。

“外边”两个字似乎勾起了女族长的什么回忆,让她原本平展的眉头皱了起来。

她一动不动,从薄薄的两片嘴唇里说了什么。

“不行。”冬靡霁回头看着沈珠曦二人,“你们来,知道,我们。不能,出去。”

“我们不会把你们的事情告诉外边的人。”沈珠曦急忙道。

冬靡霁这回没有翻译,直接摇了头:“娘,不会信,你们外边的人,说假话。你们,留下……有吃的,我,教,你,我们,语言……”

沈珠曦还再争取,李鹜从旁隐秘地拉了她一把。

“你们要是好吃好喝地供着我们,我们不走也行。”李鹜说。

冬靡霁别的没听懂,“不走”两个字听懂了。他立即高兴地转达了李鹜的意思,女族长不喜的视线落在李鹜身上,开口说了什么,冬靡霁听完,看向沈珠曦二人:“跟我走……月亮,吃的……送给天上……”

冬靡霁情轻快地带头往屋外走去,李鹜压低声音悄悄问道:“你娘刚刚说了什么?”

“说你,不好……”冬靡霁看了李鹜一眼,嘱咐道,“男人,说话,在女人后边……”

李鹜一脸不服气,刚要开口,木屋外众多光着上身的男女让他霎时忘了那些细微末节,一个反手就遮住了后一步刚走出木屋的沈珠曦的眼睛。

“怎、怎么了?!”沈珠曦大吃一惊,不安地往后退了一步。

李鹜将她搂进怀里,一手搭在她的肩上,一手捂住她的眼睛,自己本能地闭上了眼睛,但是下一刻又因为要认路而不得不睁开了。

他恨恨地看着那些既没男德也没女德,伤风败俗的绒族人,对冬靡霁咬牙切齿道:“你们就不能把身体遮全吗?”

“遮了,遮了。”冬靡霁听懂一半,用力拍着自己身上的兽皮,一脸委屈道。

这可真是鸭对鸡讲。

李鹜恨铁不成钢地拨开冬靡霁,带着沈珠曦就要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