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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鹍这才猛地停下,心不甘情不愿地瞪着地面。

李鹜先下马,然后接了沈珠曦踩上地面。他转过身朝李鹍大步走去,李鹍也跟着警惕地后退。两人之间的距离并没有缩小。

“你发什么疯?我叫你保护你嫂子,你自己扭头跑了,万一你们之一谁发生点什么事,是想活活急死老子?”李鹜说。

李鹍别扭地垂着头不说话,脚尖踢着地上的泥块,好似那泥块上长着一张李鹜的脸。

“说话!”李鹜怒声道。

沈珠曦不安地拉了拉他的手臂,用眼神劝他不要动怒。

“说什么让我?!”李鹍终于开口了,他又气又委屈地抬起头来。

“你在生谁的气?”李鹜问。

李鹍鼓着双腮,好一会后才硬邦邦地说:“你们!”

李鹍的回答让沈珠曦吃了一惊。

“我们?”她看了一眼李鹜,说,“雕儿不是因为我说的话才生气的吗?”

李鹍更生气了,又伤心又委屈地瞪了沈珠曦一眼,眼中竟含着泪光。

“都生气!”他带着哭腔说。

“雕儿,你究竟怎么了?”沈珠曦忍不住向前一步,“是我说错了什么,叫你伤心了吗?”

“嫌弃我!”李鹍伤心地喊了出来,大颗大颗的眼泪跟着冲出了眼眶。

“我们从来没有没有嫌弃你!”沈珠曦马上说。

“就是嫌弃我!嫌弃我了你们!”李鹍哭道,“你们和他们一样,都嫌我笨!”

“我们没有嫌你笨!”沈珠曦急忙否定。

李鹍却根本听不进去她的话。

“就是嫌我笨你们!”他哭着说,“我没有病,偏偏要吃药叫我!就是嫌我笨!”

“谁他娘的嫌你笨了,你少给自己找戏唱——”李鹜说,“让你变聪明还有错了?别人想变聪明还没这机会,你有什么不高兴的?”

“我不想变聪明!”李鹍带着满脸晶莹的泪珠大吼道,“聪明的雕儿不是雕儿!那不是我!我不想变成别人!”

他伤心欲绝地喊道:“那不是我!”

沈珠曦在这一刻明白了他之前在石室里暴怒的缘由:是因为她说,能让他变得像从前一样聪明。

李鹍却不认为,从前那个聪明的他,就是他。

“那是假雕儿!你们被骗了!”李鹍抽泣着说,“我才是真雕儿,你们都被骗了……”

“真雕儿没有大哥聪明,真雕儿不想考武状元,真雕儿想到什么就做什么,真雕儿只想和大哥猪猪三弟小蕊永远生活在一起,真雕儿只想每天都有大哥下面吃……真雕儿和假雕儿不一样……”

“你没懂——”李鹜打断他的话。

“我懂!我懂!”李鹍用更大的声音打断李鹜,他的眼泪夺眶而出,绝望的哭声伴随着悲声从喉咙里一齐冲了出来。

“我懂……”他哭着说:“假雕儿回来了,真雕儿就会消失了……”

沈珠曦一怔,李鹜也跟着呆在了原地。

“雕儿……不想……消失……”

他低下头,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一样落了下来。

眼泪狼狈了他的面容,泪水让他脸上白一块灰一块,他颤抖的哭声,如此绝望,如此悲痛和无助,让沈珠曦胸口一痛,难以呼吸。

李鹜一动不动,双手在腿侧紧握。他沉默地望着李鹍,眼底涌动着悲痛。

“雕儿……”

沈珠曦一开口便哽咽了。

她只想着治好李鹍,让他变回从前的那个李鹍,可她没有想过,李鹍愿不愿意变回从前的自己。

扪心自问,她不会愿意让几年前还未经历过宫变的那个沈珠曦,取代今日的沈珠曦。

更何况是叫谋定而动,想考武状元的李鹍来取代只想平淡度日,有下水吃就能乐上一日的李鹍?

他们太骄傲了,骄傲到自以为是地主宰李鹍的人生而没有问过他的意愿。

她以为自己是在医治李鹍。

或许,她也是在杀死李鹍。

是用现在的李鹍换回从前的李鹍,还是放弃从前的李鹍,留下现在的李鹍?

沈珠曦自一开始,认识的就是眼前的李鹍,那个有勇有谋,成熟稳重的李鹍只存在于李鹜口述中。要她做出决定,并不难。

难的是,同时认识两个李鹍的李鹜。

难的是,注定要在有救命之恩的李鹍和情同手足的李鹍之间做出抉择的李鹜。

看着那张难掩悲伤的面庞,沈珠曦猜不出答案。

第268章

不知不觉, 有金光从茂密的树冠上方穿刺而入。

李鹍的哭泣也逐渐由抽泣转为抽噎,他不时擦拭眼泪的衣袖早已湿变了颜色,就连蒲扇般的大手上也沾满泪痕。

他侧对着沈珠曦和李鹜,靠坐在一棵大树下。

李鹜坐在一块大石头上, 双腿岔开, 两手搭在膝盖上, 一动不动地看着伤心绝望的李鹍, 就这么沉默地看了一夜。朝阳透过树冠的缝隙,落在他布满血丝的眼里。

坐在一旁的沈珠曦同样一宿没睡, 她牵着李鹜的手,用紧握的力量来默默陪伴着他。

随着金光灿烂的朝阳从东方升起,沉重的僵局终于被打破了。

李鹜张开了口, 沙哑道:“你真的想好了?”

李鹍没注意到,他就又问了一遍。

“……”

李鹍抬起肿得像核桃一样的大眼, 点了点头。

“说话!”李鹜重声道, “是不是想好了,哪怕变聪明了你依然是你, 你还是宁愿像现在这样——一辈子都像现在这样?”

“才不是我!”李鹍带着哭腔大声反驳。

“那怎么会不是你?”李鹜说,“你还保留从前的所有记忆,怎么会就不是你了呢?!”

“不一样, 不一样!我把大哥的记忆放到猪猪身上, 猪猪就是大哥了吗难道?!”

“这是两码事!我和沈珠曦,从一开始就不是同一个人!”

李鹜面带怒色,李鹍依然寸步不让。

“我和假雕儿, 也不是同一个人!”他急得哭着跺脚,好像不明白李鹜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理解不了,“想考武状元他, 我不!保护弱小他,我不——我只保护大哥嫂子,三弟还有小蕊!喜欢睡懒觉我,喜欢吃下水我,喜欢玩蚂蚁我,喜欢爬树我,喜欢芋子饼我——喜欢很多很多,他都不喜欢的,是我……”

李鹍泣不成声,粗糙的大手不断摸着眼睛里落出的泪珠,他哽咽道:

“喜欢小蕊的……是我……”

李鹍委屈悲痛的沙哑哭声在空旷的林中久久回荡着。

沈珠曦为难地看向李鹜,他一动不动沉默了好一会,终于从大石头上起身。

他拉着沈珠曦走出两步,停下来转头看着留在原地无所适从的李鹍,没好气道:“还不跟上来?!我下面自己吃了!”

“不、不变聪明了?”他抽抽噎噎地问。

“不变了!”李鹜说,“你自己选的路,以后就是后悔了,爬也要跟老子爬完!”

李鹍又惊又喜,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嘟囔着说:

“我爬,我爬,一定爬完……”

见他这副忍俊不禁的模样,沈珠曦含着泪光笑了,等他走到面前后,她轻轻拍了拍他后背蹭上的泥土,轻柔道:“……走吧,一起回家。”

李鹍带着泪痕笑了,重重地点了点头:“好,一起回家我们!一起吃大哥下面!”

李鹜一脚朝他蹬了出去,李鹍嘿嘿笑着一闪,屁颠屁颠地继续跟了上来。

孩童生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李鹍因为能吃到大哥下的面而满面高兴,即便泪痕未干,但刚刚的伤心和绝望,仿佛都被抛到了脑后。

像个孩子,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

永远纯真,永远干净,永远留不下仇恨,永远不懂那些身不由己和言不由衷。

沈珠曦看着眼前的李鹍,渐渐释怀,笑着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李鹍看她一眼,弯腰把头送到她的面前,沈珠曦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

仅仅如此,李鹍就满足地嘿嘿笑了起来。

她认识的,喜爱的,视之为家人的,是眼前这个为一碗面条而开心的李鹍,而不是那个立志考上武状元,锄强扶弱的李鹍。

她越来越能够理解眼前的李鹍,因为从前的那个李鹍,无论对她而言还是对现如今的李鹍而言,都是陌生的。

那个李鹍不会做现在这个李鹍会做的事,反之亦然。

如此,还能说这两人是同一个人吗?

之后一路,他们再没有说过治痴症的事。

三人和外围放风的轻骑队伍汇合,沈珠曦和李鹜共乘一马,李鹍也得到匀出的一匹快马,几人都上马后,李鹜握着缰绳,对其中一名轻骑低声交代了几句,调转马头往营地的相反方向疾驰而出。十几匹训练有训的轻骑迅速跟上。

“我们这是去哪儿?”沈珠曦问。

李鹜扬起一边嘴角:“去了就知道了。”

骏马穿过一束金光,李鹜意气风发的面容如朝阳耀眼,昨夜的消沉与颓废就像旭日下的露水,日光一晒就消失无踪。一直以来,不论遇到什么挫折和磨炼,他都能像现在这般迅速重振。一旦下定决心,就不会瞻前顾后,优柔寡断。

他是野火,是朝阳,不熄灭,不坠落。

所有凝望着他的人,最后都会想要像他一样。

做野火,做朝阳,甚至做燃烧过后的灰烬——也不做随波逐流的无根浮萍。

十几匹骏马一路飞驰,没过多久,沈珠曦就见到了绒族村落峥嵘的木塔。嘹亮的号声响起,瞭望塔上的绒族人如临大敌,张弓搭箭,向着沈珠曦一行人大声叫喊起来。

李鹜在绒族射程外的地方勒停了骏马。

等了一会,绒族的吊门放了下来,手握长矛的女族长带着几十名健壮有力的族人走了出来。

李鹜和沈珠曦先后下马,向着女族长方向走了出去。

在还有十几步距离的地方,双方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女族长握了握手中的长矛,神情克制冷静。

“你们,来做什么?”冬靡霁站了出来,一脸疑惑,“找到了,人?”

“情况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改变,”李鹜说,“我们的交易需要重新谈过了。”

……

不到半个时辰,临时搭建的会谈场地就搭建起来了。碎金般的光斑穿透干草和树枝,摇晃在简陋草棚下的沈珠曦身上。

青凤军和绒族人对坐在竹席两边,李鹜一招手,馒头和菜馍馍等干粮就被端了上来,还有几壶装在皮囊里的酒液,打开瓶塞后,酒香四溢在草棚里,让好几个绒族人都忍不住接连翕动鼻孔。

盘腿而坐的冬靡霁瞪大眼睛看着白花花圆滚滚,还冒着细细热气的白面馒头,放在膝盖上的右手不自觉地动了动,他想要去拿,看了眼旁边不动声色的女族长,又默默忍住了。

李鹜示意小兵将一盘盘干粮放在竹席上,拿起一个馒头大口咬了下去,一边大力咀嚼,一边略带得意地看了一眼从未见过这些食物的绒族人,说:“吃吧,不用客气,这样的食物我们还有很多。”

冬靡霁咽下口水,翻译了大概意思后,女族长对身旁一位绒族人耳语了几下。

该绒族人站起身来,甩着蒲扇般的大脚飞奔回村落。

沈珠曦用膝盖轻轻碰了碰一旁的李鹜,不赞同他用这样的方式彰显物力。李鹜恍若未觉。

很快,那名跑走的绒族人有了回音。

绒族村落的吊门再次打开,包括先前跑走的那人,大量的绒族人鱼贯而出,她们怀里抱着,手里举着,每个人都带着满满当当的东西。

这些绒族人跑到草棚后,迅速用红的紫的饱满果子、不知姓名的鱼干肉干、煮熟的禽鸟蛋、木碗所盛的新鲜果汁等物摆满了中间的草席。种类之丰富,好像开在草席上的五颜六色的花朵,让沈珠曦眼花缭乱。

女族长特意看着李鹜,短短地说了一句。

冬靡霁翻译过来:“吃,不客气。”

沈珠曦正在面热的时候,那个不知客气为何物的人拿起一个晒得又薄又皱的肉段,咬了一口肉段,又咬了一口馒头,一脸得逞的悠然,说:“放心吧,我绝对不客气——还不快把族长大人的馈赠收起来,给营地里的兄弟们尝尝?”

草棚下侍立的两个小兵立即上前——他们拿出不知藏在何处的麻袋,在沈珠曦和绒族人回过神来之前,先一步将草席上丰盛的绒族食物洗劫一空。

动作之熟练,之迅速,让人怀疑事先排练了数次。

两个小兵带着鼓鼓囊囊的两个麻袋走出草棚后,草席上只剩下屈指可数的食物,绒族人带来充场面的丰盛食物都被打包回营地犒劳饮食单调的青凤军。

何止是不客气,简直是太不客气了。

沈珠曦现在怀疑,李鹜拿出馒头的举动,就是为了抛砖,引玉。单纯的绒族人不知外界险恶,中了尤为险恶的李屁人的奸计,将族中最好的食物拿来充场面,最后赔了夫人又折兵。

绒族人目瞪口呆的时候,李鹜把自己咬过的馒头扔给冬靡霁。

冬靡霁下意识接住,傻傻地看着李鹜。

李鹜说:“老子试吃了,没毒。”

冬靡霁看了看女族长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劲道扎实的大馒头,嚼了一下,然后一脸犹疑地看向李鹜。

“多嚼几下。”李鹜说。

就这样,所有人都看着冬靡霁又嚼了一会。

忽然,冬靡霁一顿,惊喜地看向李鹜。

“是不是甜味出来了?”李鹜对此了如指掌。

冬靡霁连连点头,转头献宝似地将馒头递给女族长,用土话眉飞色舞地说了什么。

女族长小小地咬了一口,慢慢咀嚼。片刻后,她点了点头,这个李鹜吃剩的馒头便在绒族人之中传递起来。馒头越变越小,最后收到传递的那人,连带着掌心落下的馒头屑都舔得干干净净。

“好吃吧?”李鹜说,“我可以教你们怎么做——做馒头需要小麦,我不但教你怎么做馒头,还教你怎么种小麦,只要学会这个,即便这满山的鸟禽兽类都死绝,你们也不会饿肚子。”

冬靡霁把李鹜的话翻译过后,绒族人程度不一地露出意动表情,就连一直古井无波的女族长,面上也有些许微动。

李鹜也不催促,拿起水囊大口喝了一口。

醇香的酒液滚下他的喉咙,沈珠曦看着他的喉结上下翻动,浓烈的酒香弥漫在草棚下。好几个绒族人都露出了欲言又止的表情。

李鹜一口气将水囊里的酒液喝去大半后,舒爽地呼出一口酒气。

“果汁好喝,但有酒好喝吗?”他把堵上的水囊扔给冬靡霁,“尝尝!”

冬靡霁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表情由一开始的紧皱眉头到后来的眉心舒展,神色惊喜,尝了又尝。

李鹜说:“小麦不仅可以填饱肚子,还能用来酿酒喝,酿酒的方法我也可以教给你们。”

女族长放下从冬靡霁那里拿到的水囊,看了李鹜片刻后,沉声说了一句。

冬靡霁说:“我娘问,什么,你想要?”

“我要你们驯象的方法。”

第269章

冬靡霁一脸忐忑地将李鹜的话翻译过后, 不少绒族人都露出了愠怒的表情。

半晌后,女族长给出了短促而低沉的答案。

“不可能。”冬靡霁将女族长的回答转达出来。

“有什么要求,你提。”李鹜说。

“不可能。”冬靡霁翻译出来的话还是那三个字。

李鹜执着道:“老子的世界里没有不可能三个字,说出你的要求, 老子看着答应。”

冬靡霁露出困惑的表情, 虽然没有全部听懂, 李鹜的坚持还是听懂了。他将李鹜的意思转达给女族长后, 女族长眉心微蹙,说了一句不一样的东西。

“你不想, 治病了?”冬靡霁指了指左右手各拿一个馒头吃得起劲的李鹍。

“不想。”李鹜干脆利落地说,“老子要象兵。”

“你弟弟,不管了?”冬靡霁满脸吃惊。

“不管。”李鹜毫不犹豫, 理直气壮,“给老子象兵。”

沈珠曦都想掩面了, 李鹜还能抬头挺胸, 李屁人内心之强大,可见一斑。

“我娘, 不会答应!”冬靡霁都要崩溃了,没有翻译李鹜的话,而是直接给出了回答。

“不给也行。”李鹜说。

冬靡霁眼睛一睁, 还没来得及发问, 李鹜把食指和拇指放进嘴里,发出一声响亮悠扬的哨声。

数匹快马冲出不远处的密林,向着草棚飞奔而来。绒族人又惊又怒, 紧张不已,一时间,拔出武器的锵锵声在草棚里此起彼伏。

沈珠曦都吓了一跳, 紧张地靠向身旁的李鹜。他却能在众多戒备和充满敌意的怒视下安坐不动,优哉游哉地拿起水囊喝了一大口。

一群快马到了草棚外后,马上的骑兵没有下马,而是扔下了一个上身光着,神色惊慌的绒族人。

看见这名绒族人,女族长脸色沉了下去。

该名绒族人踉跄奔进草棚,跪在了女族长面前,叽里咕噜地说了什么。草棚里的众人都变了脸色。沈珠曦闻到一股浓烈的草药烘烤后发出的气味,她忽然明白了李鹜是从什么地方抓来了这人。

“你想,做什么?”女族长让冬靡霁发问。

李鹜笑了,悠然自得地把手往后脖一放,上身后仰,姿态放松,表情胸有成竹。

“很简单,现在是我能奈何你,但我不想奈何你,而你,奈何不了我。”李鹜说,“我想跟你做交易,等价交换,你要是不愿意那就算了——反正我已经找到出去的方法,也用不着求你们了,全天下又不是只有你们知道驯象的方法,淮南那边野象成群……算了,淮南是哪儿说了你们也不懂。你们只要知道,等我出去后,下一个来和你们做生意的,就不会像老子这样好说话了。”

李鹜说了一长串,冬靡霁的表情一开始很是茫然,听到最后一句话,他猛地一震,脱口而出道:

“你要告诉别人,我们的地方?”

“你救了老子的女人,我承你的情,发誓不会将你们的所在透露一分一毫给外界,可是——我手下的将士,就不会这么听话了。”李鹜长叹一声,一脸遗憾,“本来,我有了象兵的话,就能很好地震慑到他们,让他们对这里守口如瓶……”

威胁,这要不是威胁,天底下就没有威胁了。只是李鹜的威胁,裹着一层糖色,利用人趋利避害的本能,把绒族人安排得明明白白。

李鹜的所作所为,在读书人看来应该很是无耻。

但是作为皇室公主,曾在御书房耳濡目染的沈珠曦却看出了另一种东西。她神色复杂地看着李鹜,首次从他身上看出了一种举世罕见的品质。

幼时在御书房玩耍,太子觐见,她坐在父皇膝头,听他对下方的太子苦口婆心道:

“先礼后兵,恩威并施——”

“素璋啊,这便是为君之道。”

“你,何时才能明白?”

冬靡霁犹犹豫豫地将李鹜的话翻译给了女族长。

绒族人神色不一,有人萌生畏惧,有人面露怒火,能够主事的女族长和坐在身旁的两位女长老沉着脸,互相交流视线。

沈珠曦从女长老险恶的神色上感受到一丝不安,与此同时,李鹜拿起一条小鱼干扔进嘴里,一边嚼,一边漫不经心道:“奉劝你们,别打什么坏主意。我说过了,我不想奈何你们,而你们——奈何不了我。”

冬靡霁将他的话翻译之后,女族长刚要开口,整齐划一的声音响了起来。大地宛如地震一般在摇晃着,低沉的轰轰声从远处传来。沈珠曦抬眼一看,以牛旺为首的乌压压的皮甲兵大声喊着青凤军的口号,一步一跺脚,声势浩大地向着草棚前进。

草棚里的绒族人彻底变了脸色,一把石刀抵到了李鹜脖子上,曾赠与沈珠曦象牙首饰的女长老怒目圆瞪,凶神恶煞地瞪着李鹜。

沈珠曦急得从草席上坐了起来,李鹜却还是面不改色,甚至扬起嘴角发出一声轻笑。

“我说过了……”

李鹜陡然起身,以风驰电掣一般的速度,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先一步反制了女长老。

哀嚎声在草棚中响起。

女长老被反剪手臂,一动不动地背对李鹜跪在地上。李鹜仅用单手就压制了她的挣扎。

意气风发的笑意再次出现在他的脸上。

“你们奈何不了我。”李鹜说。

草棚内鸦雀无声。

进军的青凤军也在草棚外不远处停下了脚步。

草棚孤立无援地伫立在绒族村落和青凤军之间,静得连山谷的风到了这里也停止了。

“我再给你们一次交易的机会。”李鹜抬起头来,勇猛无畏的目光扫过草棚内的每一张绒族面孔,沉着坚定的声音缓缓流淌在草棚里,“这回我们各退一步,就能实现共赢。”

“我可以不要驯象技术,你们借我五头训练有素的大象和象兵即可,租借期为三年,三年后我就将人和大象一起还给你们。我不但给你先前承诺的小麦种子和种植技术、酿酒技术,还会在租借期限内,留下一名大夫和工匠,传授你们医术和建造技术。如果我们达成交易,我还可以用我的项上人头保证,绒族的具体位置和出入方法,我和我的人,至死都不会往外透露一个字。”

冬靡霁费了很大功夫才把李鹜的话七七八八地传达给女族长。后者目不转睛地看着李鹜,似是在思量他的话有几分可信。

有了先前索要驯象方法的狮子大开口,如今的三年租借听起来要温和多了。绒族人看来看去,议论纷纷,脸上神情没那么抵触了。

许久的缄默后,女族长的视线终于一松,开口说了一句话。

冬靡霁说:“我娘说,考虑。”

“不能让你考虑到天长地久,这样吧——”李鹜乘胜追击,进一步规定了时限,“三日后,我就要带着我的人离开这里。如果三日后你们依然没有给我满意的答复,未来怎么发展,咱们就只能听天由命。希望你们的象神,能够保佑你们下一次也遇到像我这样好说话的人吧。”

女族长听完冬靡霁的翻译后,沉默不语地看了李鹜一眼,起身率先走出了草棚,往绒族村落的吊门而去。

剩下的绒族人陆陆续续起身跟上她的脚步。

李鹜叫住冬靡霁,说:“晚上有空没有?”

“什么,什么事?”冬靡霁一脸茫然。

“咱哥俩私下说点事。”

冬靡霁看着李鹜狡黠的眼神,动物本能让他立即警惕起来,两只光脚丫子往后缩去:“不,不了……有事……”

“有事啊?”李鹜一胳膊把人给锁了回来。他勾着他的脖子,压着可怜的少年毛茸茸的脑袋,大大咧咧道,“有事也没事,老子没事就行了。走,跟我回营地喝一杯——”

“不,不,我……”

冬靡霁抗议无效,被李鹜强行拐上了马。沈珠曦都怕李鹜的冒失举动引发两族冲突,没想到女族长听到冬靡霁呼声,只是回头遥遥看了一眼,短短片刻后便扭回了头,继续往前走去。

瘦长瘦长的少年在牛旺的马上无谓地挣扎,牛旺实在不耐烦了,一巴掌拍到他屁股上:“别叫了!又不把你怎么样——你叫得这么厉害,难道是个叫鸡儿吗?!”

冬靡霁连官话都没学明白,更别说牛旺的半官话半蜀话了。

他也不必明白叫鸡儿是什么意思,因为等他到了河边营地后,还有比李鹜勾着脖子说他们是哥俩更惊悚的事情发生。

李鹜准备了一桌好酒好菜——牛旺他们涉水而来,带的食物也不多,能准备出这样一桌实属不易。李鹜没拿去款待绒族族长,反而拿来招待一个说不上话,只能勉强充当两族交流亲善大使的绒族少年,沈珠曦没搞懂为什么。

几杯酒下去,冬靡霁就忘了要回村落的事,坐姿摇摇晃晃,说话也颠三倒四起来。

“……外边,真、真、这么好?”冬靡霁听李鹜侃大山听得出神,“外、外边真的有……说话……狗吗……”

李鹜赌咒发誓:“老子骗你做什么,那狗不但会说话,还会读书,会写字,长得还人模人样,我要不说,你绝对看不出他是条狗!”

“真、真好……”冬靡霁说,脸上露出艳羡的表情,“我……我也想……”

“你也想看?”李鹜替他补完。

冬靡霁应了两声。

“简单啊——”李鹜把手勾在他脖子上,往自己身边一拉,口吻很语重心长,眼神里的光却闪着奸诈,“你——跟我们,一起去外边不就好了?”

“啊?”冬靡霁虽然醉了,这句话却听懂了。他发出震惊的“啊”声,目瞪口呆地看着李鹜。

“这是象神早就注定好了的——”李鹜说。

“……啊?”冬靡霁好像忘记了怎么说话。

“你看,我是鸭——”李鹜说,手指从同样目瞪口呆的沈珠曦开始指起,“这是猪,这是牛——”

他指到嘿嘿笑着的牛旺。

“这是雕——”

他指到唏哩呼噜干饭的李鹍。

“这是猪——”

沈珠曦:“?”

“还有一个雀,但他不在这里,下次我再介绍你们认识。”李鹜说着,食指指向冬靡霁,“加上你一个鸡,咱们一家人就齐活了。”

“你说,这难道不是象神的旨意吗?”李鹜反问冬靡霁。

冬靡霁呆住了。

李鹜义正辞严,神情坦然自信,要不是沈珠曦足够了解他,她都快以为,真有什么象神给他托梦了,他才能毫不心虚地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我……不知……”冬靡霁慌张道。

李鹜轻轻拍了拍他的胸口,严肃道:

“心里知道就行了。这事儿就这么说定了,你见机行事,我们三日后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