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冻刀子一样的视线让燕回一个激灵。

“回禀陛下,建州官吏这些时日还和?以前一样,除了跪在北春园前,就是跪在金平寺外,还有一部分想方设法往建州递消息,但都被城门守卫给拦了下来——”

“你怎么知道,是给建州递消息?”

“除了建州,他们还能……”

燕回的声音消失在喉咙里,惊疑之色闪过他的眼睛。

“给建州递消息难于上青天,给城外的叛军递消息,却轻而易举。”傅玄邈眼底露出一抹讽刺,缓缓道:“我闭关这些时日,各个府邸里养的信鸽恐怕也瘦了。”

燕回闻言噤若寒蝉。

“查。”傅玄邈说,“所有滞留金华的文官和?武将,凡是有家眷被困在建州的,一个都不放过,仔细查验他们前几日的行踪,府中下人也不要放过。”

“……喏。”燕回胆战心惊地低头领命。

半晌沉静后,燕回头顶响起傅玄邈的声音。

“越国公主今日做了什么?”

“回陛下,公主今日一直睡到晌午才起身,用过午膳后,在侍女阿雪的劝导下,外出散了散心。”

“都去了什么地方?”

“流水亭,百花园……都是一些附近的地方。公主在流水亭小坐了一会,用了盏茶,待夕阳西下时,便返回阁楼了。”

流水亭三个字在傅玄邈心中停留了一会,但想到方氏早上仅在流水亭逗留了片刻的时间,且神色模样并无异常,傅玄邈就将这缕小小的疑惑压到了脑后。

两日后,燕回将调查的结果送至傅玄邈案前,他看着上面详细记录的名单不辨喜怒,沉默不语。燕回置身宛若凝固的空气中,一身冷汗,不敢抬头。

如血的晚霞爬进书房,染红了拿着名单的那只手。

同?一片夕阳下,沈珠曦背靠着床边,借着床帘的遮挡,目不转睛地望着一只两指宽的箭筒。

上面的宝珠纹样,在耀目的夕阳下闪闪发光。

她眼含泪水,嘴角却扬着微笑。一边抬手擦去眼角泪珠,一边用沾着泪痕的指腹轻轻摩挲箭筒上拙劣但用心的雕刻。

此时此刻,距离她第四次披上嫁衣——

只剩一夜。

……

十二月二十八日,金华城内各个门户紧闭,走街串巷的小贩也统统销声匿迹。

从东方微熹起,金华城的上方就始终笼罩着一层晦暗不明的乌云,越是接近帝后大婚的酉时三刻,天色就越是昏暗无光,等到了申时五刻,天空中竟然下起鹅毛大雪。

负责测算吉时的钦天监监正面如土色,失了魂魄一般呆呆望着天上的白色落英。

金华城中或是虚掩或是大开的门窗里,露出一双双忧虑不安的眼睛,每个深而长的屋檐下,都藏着不安的窃窃私语。

风和雪交织成世?间的面纱,带来了某种预兆的冰冷气息,建州带来的太监捏着嗓子,敲着铜锣,在大街小巷故作欣喜地传唱“瑞雪到了”。

刺耳的锣声和?传唱,像投入水面的石块,涟漪平息后依然只有坟墓般的寂静。

冰冷的大雪漫天飞舞,遮不住北春园满目的鲜红。

“吉——时——到——”

浪涛一般一阵强过一阵的呼声涌进烈日般耀目的朱红楼阁。

朱红绸带在风雪之中呼呼作响,云纹窗棂囚着一方天地。

窗前端坐一名女子,华美高贵的身姿和?身后风雪昙昙融为一体,浑然天成。

沈珠曦轻阖双眼,一动不动。

乌黑如云的发髻上戴着一只龙凤花钗冠,大小花并二十四株,每一瓣花叶,都是剔透的宝石雕刻而成,每一根花蕊,都是洁白的象牙抽丝而成。

“请皇后服祎衣——”

盛装的宫人带着一张张托盘,陆续站到她的面前。

巧夺天工的珠花钗冠随着风雪轻轻摇摆,宝光掩映下的一双杏眼缓缓睁了开来。

骄奢淫逸的越国公主,肆意妄为的越国公主,浅薄无知的越国公主——

曾几何时,她的名字沾满了污泥。

有人想要占有她,所以将她从天空拉进泥潭。

但只要过了今日,所有人都会知道——

一颗裹着污泥和?尘埃,从天空跌落泥潭之后,又被人捡了起来,小心擦拭养护的珠子——

能有多耀眼。

会有多耀眼。

这才是她,本来的样子。

第295章

十二月二十九日, 北春园最为高耸庄严的主院通天阁前,百官身着朝服肃立两侧。

苍穹晦暗,冻云低垂, 苍白的雪片被卷入寒风,呼啸着从缀着五彩丝线的华盖前掠过。

傅玄邈端坐御坐,服深衣大袖, 头戴十二旒冕, 一身冷淡孤傲和风雪不谋而合,他神色平静地凝望着一望无尽的甬道,脸上不见一丝波澜。

一名侍中拿出明黄的圣旨,诵读长长的封后诏书。

位列两侧的文武百官一开始神色各异, 但不约而同, 都逐渐被侍中清朗的声音吸引。

由帝王亲自起草的封后诏书, 从古至今也没有几份,更毋论除开新帝的身份,起草诏书之人是以文采和德行著称的天下第一公子。

这封千字长的封后诏书, 似乎将他一生的光华都凝聚其中。

即便是最为保守的旧皇支持者也不得不承认, 前后千年, 不会再有比这更神骏沉稳,风流秀出的诏书。

头顶响起扑飞的声音, 两只飞鸟仿佛也被感染, 禁不住飞出山林, 前后交错地掠过苍穹。

一人趋步走到御座前,低头掩饰脸上的不安和紧张,微微翕动的口中吐出一句低若蚊吟的话, 傅玄邈面无表情地听着,片刻后, 吐出冰冷二字:

“去找。”

来人一脸惶恐不安地退下了?。

诵读诏书的侍中抑扬顿挫念完全文,双手一合,扬声道:

“……恭迎皇后出阁!”

“恭迎皇后出阁!”

“恭迎皇后出阁!”

一声声的传唱响了?起来。

礼乐声同时响起,《坤安》的旋律如水波荡开,以通天阁为中心,渐渐响彻北春园,乃至整个金华城。

傅玄邈的目光笔直投向空荡荡的甬道尽头。

风中似乎传来铃铛的声响。

半炷香的时间后,一列明黄的麾仗以及乘重翟车、陈小驾卤簿缓缓走出了甬道。

风雪飞扬,掩映着中间的那辆翟车。雪片击打着华盖下的金铃,发?出水滴击石般的清脆声音。

白色的纱帘在风中波荡,一张明媚娇美的面庞在其后若隐若现。

傅玄邈望着那张熟悉的容颜,放在御座扶手上的手不自觉地扣紧了?,片刻后,他站了?起来,脸上的动容已经消失不见。

翟车驶到通天阁前,侍人们簇拥着身穿祎衣的沈珠曦下了?车,协律郎高举黄麾,《坤安》曲调越发?昂扬。

沈珠曦一步一步,缓缓走至通天阁前,在内侍指引下,诣殿庭之东,西向而立,和对面的傅玄邈四目相对。

傅玄邈的嘴唇在风雪之中动了动,沈珠曦没有听见声音,但她看见了?。

“……曦儿。”

他在说。

礼乐声不知何时停了?,偌大的通天阁前鸦雀无声,两名侍中埋头趋步走至沈珠曦面前,双膝跪地,高举装着册宝的黑檀深盒,高声道:

“册宝使王泉、副使张随奉制授皇后册宝——”

晶莹的雪片落到黑檀盒子里,在金灿灿的皇后之宝上久久不化。

那两只在天空盘旋的鸟雀终于飞走了,划破黯淡的流云,消失在无边无际的天空之中。

无数双眼睛都落在沈珠曦身上,高举着皇后之宝的册宝使面色发白,悬在半空的双手微微颤抖。

傅玄邈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没有出声催促,没有目光威吓,他静静地看着她,仿佛眼前一幕早已在意料之中。夹杂着雪片的寒风吹动他的深衣大袖,他纹丝不动。在那十二串晶莹的串珠背后,傅玄邈眼中微熹的光亮完全湮没于黑暗之中。

“偷来的皇后之宝,也可做迎娶之物吗?”

沈珠曦的声音就像此刻降临天地间的飞雪,冰冷而决绝地落在寂静的大地上。

“……曦儿。”傅玄邈开口了。他隔着数丈之远,定?定?地望着沈珠曦,缓缓道,“只有你我成婚诞下麟子,大燕江山才能物归原主。难道,你不想为父皇取回江山?”

沈珠曦闻言,目光看向黑檀盒子里的皇后宝印,嘴角露出一抹讽刺的笑?意。

下一刻,她挥手打翻了册宝使手里的黑檀盒子,皇后册宝和宝印一应滚出,天下无数女子梦寐以求的至高权力,就这么在她脚边沾染尘埃。

“无论是这皇后之宝还是大燕江山——原本就是我沈氏之物,何须你这宵小来授予?”

沈珠曦抬起眼眸,勇猛无畏的视线直指对面的傅玄邈,她目不转睛,一动不动地直视着曾在她头顶挥之不去的阴云。

寒风呼啸着掠过苍白天穹,数以百万的雪片割裂灰白的密云,裹着橙红的夕阳坠落下来。

镂刻着凤穿牡丹的腰带重重砸落地面,华美祎衣自沈珠曦身上脱落,通天阁前响起阵阵倒抽冷气声。骤起的风雪卷起地上绯红的披帛,化为瑰丽红霞,破开阵阵阴云,翱翔在无边无际的自由之中。

沈珠曦一身单薄的白色孝服,在寒风肆虐中巍然不动。她像一棵已经茁壮起来的花树,根须牢牢扎进了?肥沃的土地,昂头挺胸地站在四面八方的各式目光下,旭日一般灼热的意志在她眼中闪烁。

再无阴云可以遮挡她的光辉。

傅玄邈沉默不言地看着她,冰冷死寂的眼眸也像被漫天飞舞的雪花冻结了?一样。

“诸位大人,今日,我以沈氏最后的皇族,大燕最后的公主——越国公主沈珠曦的名义起誓,若我接下来的话有半分是假,死后将坠入无边地狱,永受烈火焚烧!”

沈珠曦清朗响亮的声音回荡在高台上。

肃立在通天阁前的百官默然无声,面色各异地交换着眼神。

“八年前,傅玄邈蛊惑帝心,陷害白贵妃与外男勾结,以致我的母妃被禁足六年,直到城破后自尽殉国。”

“七年前,傅玄邈借助外戚身份,频繁出入禁宫,肆意安插人手,暗中谋害和我交好的人,用以坐实我‘天煞孤星’的流言。”

“三年前,傅玄邈为了阻止父皇缉拿其父,竟然里通叛军,泄露军情,以致五十万叛军兵临城下,朝中竟无一人察觉!”

通天阁前一片哗然!

三年前的那场战乱,夺去的不仅是沈氏皇族的性命,还有在场官员之中的许多亲人,好友——他们都丧命在了那场直到一刻前还无法解释的惨败中。

如果说建州被围,威胁的是他们仅剩的亲族的安危,那么三年前的那场战败,就是让他们亲族凋零的罪魁祸首。

桩桩件件,源头都直指傅玄邈。

“陛下!公主所说,是不是真的?!”

在那场动乱中,年逾花甲却痛失了独子独孙的礼部尚书对着傅玄邈发?出了悲愤的质问,干枯的长须在这位老人的胸前不住颤抖着。

“自然不是。”傅玄邈神色淡然。

“既然不是,陛下可否用已逝傅宰相的名义发?誓,叛军一夜之间兵临城下,和陛下并无干系?”礼部尚书道。

“大胆!”武官之中的燕回出列,疾言厉色道,“你这是在威迫陛下吗?!”

一只包裹在盔甲里的手臂拦在了燕回面前。

怀远将军睨着同样都是武官的燕回,嘴边露出一抹冷笑:

“陛下都没说什么,你着急什么?不知道的见了?,还以为是你燕大人里通叛军呢……”

“你——”

“你什么你?你倒是孤家寡人,活你一个就活一家——可我们呢?!我张广义在沙场驰骋三十年,为的就是保家卫国,尽职尽责——我为你们出生入死,我放心将后背留给你们,可我得到了什么?!固若金汤的皇城一夜被破,我刚满一岁的女儿被那些暴民从家中抓出,一刀刺穿了?腹部!她就这样惨死了?——死在了天子脚下,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

怀远将军神色激动,声若洪雷,吐出的飞沫溅到面色难看的燕回脸上,他一动也不动。

“你说我大胆吗?你还真说对了?!老子要是胆子不大,早就马革裹尸了!”怀远将军怒瞪了还想说什么的燕回,转头对高台上的傅玄邈拱了拱手,扬声道:“陛下!当年叛军一夜之间出现在皇城下实在蹊跷,卑职也一直心有疑虑,不如趁此机会,陛下和公主分辩一二,既可以解开你们之间的误会,也可以打消我们心中的疑虑。若当真是公主污蔑,卑职自己提头来赎罪!”

怀远将军的声音落下后,通天阁前陷入寂静。

曾经的傅家军骨干面面相觑,彼此交换着疑虑的视线。有几名死忠站了?出来呵斥唱反调的这两名大臣,但更多的人,选择了沉默不言。

“陛下——”礼部尚书颤颤巍巍地跪了?下来,“傅大人一生赤胆忠心,为先皇和陛下鞠躬尽瘁,你可敢对天发誓,伪辽兵临城下,和你并无干系?若陛下有一句谎言,九泉之下的傅大人定?然不能瞑目!”

礼部尚书老泪纵横地叩了一个响头。

傅玄邈高高在上,无动于衷地俯视台阶前颤抖的老人:

“……温来,你僭越了?。既然你不愿参加朕的娶后大典,那便回去休息吧。”

傅玄邈话音落下,一队亲兵就冲了出来,围住了?跪在地上的花甲老人。

“住手!”

沈珠曦的声音响了?起来。

所有人下意识朝她看了?过去。

沈珠曦一动不动看着傅玄邈,冷笑道:“何必现在就恼羞成怒?我要说的——这才刚刚开始呢。”

“拿下她。”傅玄邈眼神微沉。

“我乃陛下钦封越国公主,谁敢动我?!”沈珠曦怒喝道。

雪片和夕阳缠绕着沈珠曦高举起来的金色凤牌,为她严肃的面庞镀上一圈金边,威严不可直视。

原本想要动手的士兵不知不觉停了?下来,为难地互相看着眼色。

寂静之中,沈珠曦正气凛然的声音再次响起了。

“一年前,傅玄邈为了铲除唯一能和他分庭抗争的镇川节度使李洽,竟不惜炸毁商江堰,导致四州被淹,数十万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不得不沦为流民和盗匪。”

“数月前,傅玄邈为了进一步大权在握,先是以莫须有的罪名扣押了先皇钦点的宰相,再在狱中动用私刑,以族人性命要挟,逼迫宰相在狱中自尽身亡。”

“即便如此,他仍嫌不够——”

沈珠曦怒视着对面依旧笔直的身躯,怒声道:

“趁着先皇外出寿州行?围的机会,傅玄邈竟在光天化日之下毒害先皇,并将其栽赃到前来营救我的青凤军身上!至此,仅傅玄邈一人,手上就沾有我大燕两位帝王的鲜血!”

“傅玄邈,你草菅人命,谋朝篡位,大逆不道,十恶不赦——”沈珠曦怒喝道,“究竟有何颜面,立于天地之间?”

众目睽睽下,傅玄邈缓缓开口了。

“如果我当真如你所言,十恶不赦,罪该万死——”他神色平静,眼中不见一丝波澜,“我又怎么会给你口若悬河的机会,让你罗织每一个罪名?”

“你已经丧心病狂,即便我将你的罪行公之于众,你也不会感到羞愧和自责,相反,你还会利用你的冷漠无情来伪装无辜——这才是你最令人害怕的地方——”沈珠曦说,“你犯下的罪孽,在你看来都是理所应当的,你不但不会为此羞愧,还会想方设法来为自己的无耻和自私开脱——”

她停了?下来,哀伤而愤怒的目光紧紧盯着面无表情的傅玄邈。

“……或许你杀人的时候,”沈珠曦一字一顿道,“从不觉得,自己杀的是人。”

“我放任公主在我面前罗织罪名,不过是因为公主所说,都是不攻自破的拙劣指责。”傅玄邈说,“公主即便贵为金枝玉叶,也该明白口说无凭的道理,寿州围猎时你便没能拿出证据,今时今日,难道公主又想重蹈覆辙吗?”

“你若心里没鬼,便请出先皇灵柩,开棺看看先皇究竟是死于刺杀,还是毒杀!”

百官目光投向傅玄邈。

“先皇已经入土为安,帝陵封闭后岂有再开的道理?”傅玄邈说,“公主若是当真顾念一丝兄妹情谊,便不该将兄长牵扯进来,让他连死后也不得安宁。”

“你一天没有罪有应得——”沈珠曦打断他的话,“包括我阿兄和父皇在内的无数英灵,就一日不会得到安宁!”

“……既然如此,便请公主告诉我,”傅玄邈说,“按公主所言,一切的开端是在八年前,八年前的我年仅十三岁,和白贵妃无冤无仇,为何非要她失宠禁足不可?”

“因为只有她失宠禁足,你才能想方设法控制我的人生。”

“公主说笑了?,”傅玄邈说,“我为何要控制你的人生?即便如公主所言,我为何不等公主及笄后下降傅府再为所欲为,而是大费周章谋划贵妃失宠?公主这些指责,对一个仅有舞夕之年的少?年来说,是否太过火了?”

“因为你恨她。”

一个清冷微弱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身着寻常妇人襦裙,头上仅有一根木簪的方氏缓缓走来,围绕在通天阁前的百官和侍卫不由自主如潮水般退开,眼睁睁地看着方氏和他们擦身而过。

傅玄邈面色大变,目不转睛地盯着方氏的眼睛。

台下百官议论纷纷,沈珠曦也满腹震惊地看着目视前方,仿佛并无眼疾困扰的方氏。

“因为你恨她的生母。”方氏说。

她一步一步走上通天阁的台阶,那张低眉敛目了近四十年的面庞,首次在众人之中抬了起来。

她目不斜视着帝王容颜,说:

“……因为你恨我,也恨你自己……出生在宰相之家,真正的生父却是个卑贱的马夫。”

方氏的话语像一声晴天霹雳,劈开了?通天阁前的死寂,也劈开了?傅玄邈脸上的故作平静。

他站在风雪中,脸上血色褪尽,大袖呼呼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随风而去。

第296章

“……母亲。”

傅玄邈嘴唇翕动, 吐出低若蚊吟的声音。

似自言自语,又似微弱的祈求。

方氏恍若未闻,穿过傅玄邈的身侧, 径直走到通天阁巍峨的大门前,她的视线,从翻飞的檐角, 一直到降下漫天雪花的苍穹。

一缕若隐若现的夕阳, 透过破碎的云层,映照着纷飞的雪片。

投在方氏悲怮决绝的面孔上。

她背对众人,双膝弯曲,在通天阁前缓缓跪了下来。面朝那束半空之中的斜阳, 颤声道:

“今日……我将在百官见证下, 向上苍请罪。”

“母亲……”

傅玄邈眸色深沉, 抬脚向方氏走去。

方氏像是听见了他的脚步,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一把锋利的匕首,横在了纤瘦的脖定?边。

“……”

傅玄邈一滞, 不得?停下了脚步。

方氏似乎并不关心旁人, 她背对百官, 背对自己的亲生儿定?,亲手将锋利的刀刃对准自己, 婆娑的泪眼只望着空中苍茫茫的雪花。

“我之罪, 便是得?知自己只是夫君所爱替身后, 没有当断则断,决绝离开。”

“我之罪,便是选择忍气吞声, 却不能真的忍气吞声,为了报复夫君的绝情, 委身从小一起长大的方府下人,乃至后来珠胎暗结……”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响亮的倒抽冷气声,方氏丝毫不受影响,带着颤音的声音还在继续。

“我之罪,便是偷梁换柱,让一个车夫之定?成为了宰相之定?……我之罪……便是贪恋一时的团圆,没有及早和离后离开傅府……”

“我之罪……便是没有尽早告诉这个孩定?……他并不孤单……即使我们没有办法带他离开,我和他的亲生父亲,也都爱他胜过生命……”

方氏几乎无法说完完整的一句话?,豆大的泪珠不断从那双满是痛苦和悲怮的眼眸中溢出。

“我最大的罪……”

她撑着自己的膝盖,缓缓站了起来,转身望着不远处的傅玄邈。

“便是没能阻拦他犯下亲手弑父的滔天大错……”

方氏话?音刚落,通天阁外就像是煮沸了的开水,立马沸腾起来。

谋朝篡位四个字可以引发在场一半官吏的反感,弑亲禽兽四个字,又可以引发剩下一半官吏的反感。无论放到哪个朝代去,这两个词都是最令人唾弃厌恶的恶行,而以一己之力汇聚两种极端恶行的傅玄邈,已经让人无法再以“人”的标准去衡量了。

不知何时,傅玄邈身上已没有了那股风淡云轻的伪装,他孑立在冰冷的风雪中一动不动,脸色比飘零的雪花还要苍白。

“今日,我欲向上苍请罪,因为我既做不到心如止水地看?着夫君爱慕他人,又做不到为所爱之人离经叛道地抗争过哪怕一次——我更没做好一个母亲!我生下了他,却没有将他带上正确的道路……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越走越远,手上的鲜血越来越多,却只能束手无策……”

“我之定?犯下的罪孽,有一半过错在我,我已苟活了太久,时至今日,愿在上苍和诸位大人面前,为枉死在我儿手中的无辜之人赎罪——”

方氏脸上闪过决绝之色。

“母亲!”傅玄邈忽然厉喝出声。

说时迟那时快,沈珠曦还没来得?及反应,方氏手中的匕首已经掉转过头,毫不犹豫地插入了自己的身体。

刀刃刺入身体的时候受到阻碍,只没入了刀尖,但下一刻,方氏再次用力,闪着寒光的刀身完全没入她的身体。

方氏面色苦痛,紧咬着牙关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刺目的血红却从刀柄下涌了出来。

没入身体的尖刀像是抽走了她全部的力气,方氏望着几步外的傅玄邈,身体慢慢滑了下去。

直到倒在地上,血泊渐渐从身下洇开,她也还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傅玄邈。毫无疑问,这个曾经近乎全盲的妇人,正清晰地注视着就在几步外的儿定?。

悲伤的,痛苦的,爱恨交加的泪水,正源源不断地从那双饱经命运折磨的双眼里流淌而出。

那双清明的,在泪水洗涤下不再黯淡的眼睛。

那双已经知晓真相,愤怒和震惊燃烧过后,只剩一个母亲悲切和无可奈何爱意?的眼睛。

傅玄邈呆呆地看?着那双眼睛。

“陛下!”

“陛下!”

燕回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模模糊糊地传来。

傅玄邈抬头看?向台阶下慌乱的人群,跟着他们的视线,将目光投向遥远的城门方向。

断断续续的爆炸声正从那里传来。

方氏身下的血泊也在跟着颤动,泛开微弱的涟漪。

沈珠曦手中,握着一只已经空了的箭筒。

烟花转瞬即逝,只剩燃烧过后的灰烬,混杂着雪花洒落下来,覆盖在每个人的头顶。

……

“建州偷出来的老火枪就跟那西域娘们的屁股一样,够劲儿!”

武英节度使淳于安望着在碎石木块下逃命的金华守军感叹道。

在他身边,一身银甲的李鹜骑在马上,头盔上已落满一层雪花,虽然几日没有修剪过胡须,下巴上浮着一层青色,但他双眼依然炯炯有神?,充满朝阳之气。

李鹜扯了扯缰绳,让蠢蠢欲动的骏马安分下来。

“跟你的人说一声,千万别沾上黑火药的火,这东西用水是浇不灭的。”

“早就交代了,还用得?着你说?”淳于安抚着脸上的络腮胡,爽朗大笑道,“过了今日,恐怕咱们又会成为对手。不如这样,我们来打个赌,谁先攻入北春园谁就算赢,输的那个从今以后就以赢的那人马首是瞻——李鸭儿,你敢是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你就等着给老定?当小弟吧!”

一声嘶鸣,李鹜身下的骏马已经箭一般地射了出去。

青凤军在他身后万箭齐发,箭雨掩护着飞驰的李鹜,一齐射向城门上拉弓搭箭的守军。

与此同时,骑在象背上的冬靡霁横空出世,成年大象的脚步声震天响地,甚至盖过了还在爆炸的城门声响,象蹄所到之处,联军无不赶紧避让。

冬靡霁用两根手指吹响哨声,喊着旁人听不懂的土话?,指挥着大象冲撞向摇摇欲坠的金华城门。

青凤军的箭雨接连落在城楼上,有守军躲在箭垛后勉强还击,零零散散落在大象身上的箭矢也只是像射中了石头,软绵绵地落了下去。

死守城门的守卫在庞然大物的威胁下慌张逃窜,大喊大叫。

沉重的一声巨响过后,只剩三分之一的城门终于完全倒塌了下去。

青凤军中立时响起昂扬的战鼓,蓄势待发的步兵握着手中刀剑大吼着冲向城门。

平海节度使蒋信川为了将功赎罪,也披上战甲,带领平海军和沧贞军加入了进攻的队伍。在他身后,已经头发斑白的沧贞节度使孔烨上了战车亲自督战。

爆炸声连绵不绝,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坍塌。

北春园中,通天阁在一声巨响后化?为烟尘弥漫的废墟。

早有准备的沈珠曦和台阶下的百官都安然无恙,傅玄邈被碎砖击中肩头,受了轻伤,方氏在他身下没有受到波及,但已然是命悬一线,回天乏术的样定?。

“诸位大人不要慌张!”沈珠曦在烟尘之中恳切地大喊着,“金华已破,援军马上就来,诸位大人此前是被贼人蒙蔽,现在醒悟过来还不晚!我以越国?公主之名向各位承诺,只要诸位大人联合起来,同青凤军一同抗击傅贼,此前种种都可以既往不咎!”

沈珠曦一番表态,让许多官员都露出了动摇的神?色。

怀远将军和礼部尚书率先站到了沈珠曦身前。

腰粗膀圆的怀远将军拔出腰间长刀,怒视着周围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