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华颂:“你们两个不好好练活,在这儿干什么?”

机灵的那个师兄冒头:“我们听、听林老师唱戏,学习。”

“学习?唱了五六年的生角,现在想改去旦行了?行,明天我就叫你们师父——”

“哎别别,团长我们错了,你千万别告诉师父!”

师兄弟俩一阵告饶后才被放走。向华颂皱着眉,调头走向二楼尽头的练功房。

团长推门进来时,林青鸦正一袭素白长衣,身段袅袅,两截水袖在空里轻舞如蝶。

一起,一落,一收。

林青鸦勾着水袖回眸,眼神从杜丽娘的角里缓缓退出来:“水袖动作,停留高度,抛出长度,合拍落点,缺一不可,你们懂了么?”

“……”

以安生为首的几个孩子茫茫然,前后点头。

细致纠正过几个孩子的水袖动作,林青鸦注意到门口的向华颂。她安排安生他们自行练习,挽着水袖出来。

“向叔?”

“辛苦了。让你教这群孩子可真是大材小用啊,”向华颂苦笑,“你和他们差着太远,教起来也累吧?”

林青鸦轻摇头:“就当作巩固基础了。”

“那他们是好福气。”

“向叔,”林青鸦微作停顿,“那边给答复了么。”

“……”

向华颂自然知道林青鸦说的“那边”是什么,他沉默许久,叹出口气:“算是吧。”

“嗯?”

向华颂说:“前两天一直托词,说什么这块地皮的再开发涉及整片商业圈规划,要等复工后高层决议。”

林青鸦水袖一晃,垂下眸。

向华颂没注意,愁眉不展:“今早他们突然给我来了电话,说这个项目已经转进成汤集团总部,新负责人下午会带合作方来我们这儿参观。”

“……合作方?”

林青鸦微怔,抬眸。

向华颂摇头叹气:“是啊,对方新负责人态度很强硬,这是不想给我们留任何商谈余地,带着下家来直接赶人的意思啊。”

静默之后,林青鸦声音轻和地问:“他们今天下午过来?”

“对,电话里这样说的。”

林青鸦点头:“谢谢向叔,我了解了。”

“唉,这件事是向叔没用,本以为在北城扎根这么些年,怎么也能打点通那魏总拖延些时间,没想到这项目竟然会转去成汤总部——”

向华颂顿住,没说完的话都汇成一声苦笑叹气:“咱们团,恐怕真是没那个苦尽甘来的时运吧。”

“……”

林青鸦微皱起眉,却没说什么。

午餐是在剧团里吃的。

梨园内很重辈分。林青鸦师从昆曲二代传人俞见恩,就算是最小的关门弟子、年纪再轻,在梨园里的辈分也高得离谱。

和剧团里演员们不方便同桌进餐,再加上吃素习惯,向华颂特意安排剧团小食堂给林青鸦单独开的“小灶”。

午餐前后林青鸦都没见着白思思,问了人才知道,是跟着跑去团里师兄弟们的小餐厅了。

林青鸦拂开帘子进去时,里面聊得正热闹。

“那唐疯子又要来?不会吧!”

“要命了。上回我被他那恶犬吓得后遗症,到现在听见狗叫声还慌呢。”

“不说是虞瑶看上咱们剧团这块地了吗,怎么成唐亦要来了?”

林青鸦拂帘的手蓦地一停。

她眸子一起,望过去。

“你们没听说啊?”

“嗯?听说什么?”

“来来,往中间凑,听师兄给你们讲讲——这上周演艺圈里就传开了,说那虞瑶抱上了成汤集团的金大腿,是要飞黄腾达咯。”

“真的假的?”

“真的啊,有人亲眼所见,年初四那天晚上虞瑶和唐亦一起在酒店,共进晚餐、共度良宵呢!”

“嚯……”

围着方桌的一片哗然。

茶余饭后最乐得听这种秘闻八卦,几人按捺不住,各自交头接耳起来,不过多还是将信将疑的态度。

“哎,这个我知道!”

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从不知道哪个角落蹿出来。

林青鸦素淡眼底多出一撇无奈,她顺着声音看过去,果然就见白思思跟只松鼠似的捧着碗,直扎进最热闹的那堆里。

“白小姐,你知道?知道什么?”师兄弟几个懵着问。

“唐亦和虞瑶啊,我见过。年初四晚上在那个拉斯什么菲尔的法式餐厅,我等我家角儿的时候,正巧见着虞瑶和她助理了。”

“咦?那虞瑶真是和唐亦去的?”

“共进晚餐是肯定的,共度春宵嘛,”白思思坏笑起来,“我虽然没亲眼见,但八成也是,因为我听见虞瑶助理跟虞瑶说的话了!”

“她们说什么了?”

“……”

被白思思这一番添油加醋卖关子,小餐厅里感兴趣的不感兴趣的都把耳朵竖起来了。

白思思:“她助理一直在茶厅等着时见的,说那个唐疯子平常仗着副美人相不修边幅,西装从来不正经穿一回,可那天晚上却精心打扮过。而且,他比约定时间提前两个多小时到的!你们听,这能没事儿吗?”

剧团里师兄弟们听全了场,纷纷议论起来。

“原来都说唐疯子荤素不进,只好戏服美人,还只看不碰的——看来这遭翻了船,是要栽在虞瑶手里了。”

“那这块地肯定是给虞瑶的现代歌舞剧团的吧?”

“不愧是成汤太子爷,好大手笔啊——要是写进戏本里,这就是《太子爷豪掷千金,只为买美人一笑》?”

“哈哈,我看行,今年团里新本就定这个得了!”

“定什么定!”

恼火的声音顺着突然推开的格窗,炸得餐厅里一响。

不知道谁扯着嗓子喊了句:“大师兄来了!”

“哄——”

围桌的团里师兄弟们顷刻如鼠四散,就剩一个业务不熟练的白思思呆头愣脑地坐在中间。

等回过神,白思思眨了眨眼,朝门口干笑:“角儿,您什么时候过来、来的啊?”

“在你说书时候。”

“我哪有说……”

林青鸦淡淡凝眄。

白思思被瞧得心虚,不敢再开口了。她灰溜溜跳下长凳,回来林青鸦身边。

大师兄简听涛气过压回去,此时也来到门口,对林青鸦道:“林老师,师父和团长请您去前面剧场一趟。”

“嗯?”

“唐亦来了,和——”

“?”

半晌不闻声,林青鸦回眸。

简听涛想起师弟们方才的戏言,眉头拧起来,不满道:

“他是和虞瑶一起来的。”

第9章 你家的?

还是那个三丈长的戏台子。

帷幕沉沉。

唐亦靠坐在台下漆成红铜色的高背木椅前,眼皮懒恹掀着,瞳孔又黑又深地盯着空荡荡的戏台看。

不像来参观场地,更像和那戏台子有什么深仇大恨。

隔着张同色木桌,虞瑶就坐在另一侧。

知道要和唐亦来看新地,虞瑶今天出门前特意穿了件红色吊带长裙,外面搭着黑色风衣,配上她的褐色大波浪卷长发,性感值拉到爆表。

其实就算年前头回见唐亦那会,虞瑶也没想过要攀唐家这根高枝。

毕竟唐家根基深厚源远流长,北城里多少大家闺秀挤破了头想进唐家的门,她一个梨园出身圈里搏名的人,自然不指望能攀得上。

更何况虽然以前没见,但她也听说过唐亦的名号:撇开乖戾无常的疯子脾性,唐亦荤素不进的毛病是出了名的。无论男女,在他那儿只有碰一鼻子灰的份——为这,可没少有人背地里闲扯时候明里暗里讥笑唐家太子爷身体有疾。

然而大年初四晚上的那场晚餐被有心人目睹,流言渐起,唐亦在这个关头竟还喊了虞瑶一起来定她歌舞团分址的新地皮。

得到消息的时候,虞瑶自己都有点不自信:她的魅力竟然到了能把这位拿下的份上了?

惊喜之后就是踌躇满志,虞瑶做头发做护肤换新衣裙,下定决心要一鼓作气把人搞定:

如果真能坐上成汤集团太子爷身旁的位置,那小小一块地皮算得了什么?

可惜媚眼抛给了瞎子看。

虞瑶端坐椅子前,双手捏着红裙,抹得粉白的脸上笑容发僵——

她今天是一早就去成汤集团等的,结果连唐亦的座驾都没摸到就被他特助程仞给拦下了。

虞瑶委婉表示了他们同路的意思,没想到那个戴眼镜的家伙就面无表情地扶了扶眼镜,然后告诉她没位置了!

副驾驶座坐程仞,司机座位后坐唐亦,可唐亦旁边不是空着的吗?!

……当然不是。

唐亦旁边蹲了条狗。

一想到这,虞瑶一口白牙差点咬碎了。但她还得硬撑着笑,慢慢转过头去。

隔着木桌和男人懒散侧影,她清晰看见了那条抢了她位置的……土狗。

又土又傲。

可惜却是唐亦的爱犬,除了公司和严禁宠物入内的场合,到哪儿都不离身边。而且这狗凶性随主,除了唐亦,谁的话也不搭理。

唐亦没喊过它,所以大家知道有这么一条狗,但没人知道它叫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了虞瑶的注视,那条蔫趴在自己交叠着的两条前爪上的狗突然抬起头。

它转过来,对上虞瑶的眼睛。

虞瑶没想到这土狗这么机警,偏偏它的动静还惹起了唐亦的注意。唐亦慢慢从戏台上抽回视线。

“动什么。”唐亦没情绪地耷下眼皮,左手散漫牵着的狗绳拽了拽。

“汪。”

大狼狗没精打采地叫了声。

跟了唐亦七年,它头一回被拴得死死的,看起来都快抑郁了。

唐亦没理它,薄薄一嗤,眼神转落回戏台子上,“让你没出息,活该。”

狼狗呜咽着趴回去。

眼见这一人一狗又要进到入定状态,虞瑶有点坐不住了。

她调整过表情,争取呈出最完美的笑,声音也揉得能掐出水来似的:“唐总,我们这是在等什么啊?”

唐亦眼皮都没抬,仿佛风情万种的虞瑶还比不上那根木头台柱子好看。

“人。”

——我们这是在等什么?

——人。

虞瑶差点气得翻白眼。

但她不敢。

那人现在一副漠然无谓魂游天外的模样,但真疯起来,这个小破戏园子可不够他砸的。

虞瑶想着,环顾周身:“我都没听说这儿还有个小戏剧团,是唱什么戏的呀?”

“昆曲。”

虞瑶意外一顿,随后她含笑带媚地回国土:“原来唐总喜欢听昆曲,那您早说,我转行前就是唱闺门旦的呢。”

“……”

不知道是哪个词戳到了疯子的神经,他眼皮一颤,蓦地掀起。

唐亦直身,侧望过来。

只一眼。

虞瑶还没来得及抖擞精神、凹个性感些的眼神姿势,那人已经懒下眉眼,冷淡淡又落回视线。

“不像。”

虞瑶一愣:“不像什么?”

唐亦却不说话了。

虞瑶莫名有点憋气,更娇下几分声色,她大着胆子倾身往桌那头靠了靠:“唐总,难道你的意思是觉得,我不够美吗?”

安静几秒,虞瑶听得一声笑。

极低,带着点哑,然后黑卷的发撩过冷白额角,桌对面那人懒散抬回眼,眸子里却一片清寒不沾笑意。

“你问我?”

“……”

虞瑶突然就噎住了。

近在一桌之隔,黑发白肤,眼尾勾翘,唇一抿就是天生的薄情样——这张脸才真是写尽了风流美人相。

要不是颈前那条若隐若现的血色刺青破坏殆尽了这种无暇的美感,要不是这人疯子本性……

虞瑶确实没自信,和他比,美人这个词能落到谁身上。

没等虞瑶自卑完,一阵皮鞋轻落的脚步声后,程仞走到唐亦那一侧,停住了。

唐亦靠回椅背,面上笑意顷刻淡了,他支了支眼:“谁的电话?”

“公司里。问您今天不在公司的行程,说有份文件需要您签。”

“又是那帮老古董授意。”唐亦眼神冷下来。

程仞躬身:“他们盯得紧,您这样确实授人以柄。”

“……”

唐亦抬眸,冷冰冰看向程仞。

程仞往后退一步,低了低头,仿佛前一秒刚忠言直谏的人不是他一样。

疯子没来得及发作。

戏台子下,剧场后门方向响起门开的动静——

“哎呀……好家伙我差点摔着,角儿您慢点走,这块地可滑了!”

“是你该慢些吧。”

那个轻柔的、不笑也温和的声音低低淡淡地传回来。

唐亦的身影蓦地一僵。

等回神,他垂在椅子旁的手指慢慢捏紧,指节泛出苍白的冷感。而在微卷黑发下,那双眸子里仍有未完全抑下的情绪在他眼底深处躁动。

程仞面露意外。

整个成汤集团乃至唐家内,他应该算是最了解他这个顶头上司的为数不多的人之一了。

用一句话,不,只是一点声音就能叫唐亦失控成这样的……

程仞自镜片后抬眼,好奇地看向戏台子后。

两道身影从阴影里出来。

蹦蹦跳跳叽叽喳喳的那只“麻雀”被程仞自动略过了,在她身后,白衣胜雪长发如瀑的女人缓步,亭亭款款地走出来。

自垂帘后出来时她微歪过头,像在听身旁“麻雀”说什么。

眉眼盈盈间,温柔得入骨。

“——”

唐亦眼神一下子就降到冰点。

“汪!”

大狼狗十分“贴心”地替主人咆哮出来。

刚出来的白思思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几乎是本能就嗖一下钻去林青鸦的身后,她拽着半垂的水袖探头:“狗狗狗!”

林青鸦回眸望来。

四目相对。

唐亦攥着拳压开眼神,落向旁边,挤出一声轻飘且戾气的笑:“向团长,你们团里演员好大的排场?”

剧场角落,正低声安排什么的向华颂转回来,僵了一两秒他才撑起笑脸走过来:“对不住啊唐总,今天本来也不是我们林老师上戏的日子,没提前准备,这才让您久等了。”

话到尾音,林青鸦和白思思已经前后走到台下近处。

虞瑶看清林青鸦模样,惊讶起身:“啊,你不是那个,冉先生的未婚妻?”

“……”

唐亦眼皮重重一跳。

僵了两秒,他才冷慢地掀起眼帘,朝林青鸦望去。

林青鸦勾着水袖,朝虞瑶浅颔首:“虞小姐。”

白思思是个憋不住话的,视线一来一回,狗都不怕了,从林青鸦身后出来:“角儿,你们认识啊?”

虞瑶含笑接话:“前两天晚上我陪唐总……唐先生去Lancegonfair餐厅用餐,刚巧遇见冉先生和未婚妻吃饭,这才结识——只是没想到,你竟然也是昆曲演员?”

“哦噢。”

白思思一副听了实锤八卦的眼神,只是没敢往牵着狗的阴影座里那位主儿身上瞧。

林青鸦没回应,眼睫垂扫下一点淡淡阴翳,她眉目温和如旧,只轻声重复了一个字:

“也……吗。”

虞瑶没察觉那丝异样情绪:“难怪我看你眼熟,多半是什么时候看过你的表演。那天没来得及问清,您怎么称呼?”

林青鸦清落落地抬眼。

对上那双茶色的瞳子,虞瑶心底莫名升起种十分奇怪的感觉。

就好像在记忆里时她曾常见……

“青鸦。”

一声低哑,像缱绻私语,蓦地从阴影寂静里响起——

“林,青鸦。”

“!”

虞瑶僵住。

场中其余人没注意她,都意外地看向唐亦。

实在是坐在椅子里那疯子的语气太奇怪,像深情至极,但偏偏眼神……又阴沉骇人得很。

正当微妙沉默里,连白思思都不敢说话,偷眼去瞧她家角儿的反应。却见林青鸦的注意力分毫没挪走,仍是望着虞瑶的。

她就像没听到唐亦说的,声音清和平静地自己说了一遍:

“芳景昆剧团,林青鸦。”

“——”

芳景二字一起,刷掉了虞瑶脸上最后一丝血色。

“我在和你说话。”

压着戾意的声音盖过寂静的空气。唐亦从椅子里起身,望过来的眼神吓得白思思都往林青鸦身旁缩了缩。

“角儿,那个唐总……”

白思思声如蚊蚋地小心提醒林青鸦。

林青鸦眼睛眨了眨。

从某种情绪里退出来,林青鸦回过眸,看向已经近前来的唐亦。

她似乎在什么选择之间有点迟疑,然后才开口:“唐先生?”

疯子眼底情绪一跳。

那颗火苗差点就燎野连天,所幸最后一线前压住了,疯子垂了垂眼,咧开嘴角轻笑起来。

“行……林、小、姐。”

向华颂再迟钝也感觉出来了,他犹豫地问:“青鸦,你和唐总,认识?”

林青鸦想了想。

“哪止认识,”疯子愉悦地笑,“应该是不共戴天的大仇才对。”

“——”

向华颂噎住。

唐亦毫不在意地侧过身去:“我让林小姐带给向团长的话,向团长收到了吗?”

向华颂茫然问:“什么话?”

唐亦:“叫你们昆剧团上上下下所有人,卷铺盖滚蛋。”

没想到唐亦上来就这么不客气,向华颂脸色都变了。

唐亦低下头,轻哼出声冷淡的笑:“看来没说啊……”他往林青鸦方向倾了倾,声线拿得低哑散漫,“怎么了,小菩萨,不舍得?”

林青鸦一顿。

白思思本能反驳:“我家角儿外号是小观音,才不是小菩——”

话声被掐死在唐亦瞥过来的那一眼里。

那人明明是在笑,眼尾勾翘天生深情,可偏偏那个眼神只叫人从骨头缝里发冷。

白思思难得也有被吓得噤了声的时候,委屈巴巴往林青鸦后面躲。

她不动还好,就往林青鸦身后这一贴,疯子眼神更恶了。

他薄唇轻轻一扯,声音里就透着疯劲儿——

“角儿,你家的?”

作者有话要说:

唐.什么醋都吃.亦:我、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