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断肢残腿的人,大部分都是给利器砍断的。

先天残障的人,创口决不会是这样子:莫不是他们全遭了兵祸,或是被流寇所伤?如果真是这样,又怎会弄到如此发育不良,而又全集中在此处?王小石狐疑地思忖着。

他忍不住蹲下来,看一个断了两足一手的畸形人。

那人咿咿哑哑,似乎也正奇怪着王小石这样地端详他,也似是向他倾诉,他在世间所受的无尽疾苦。

王小石一看之下,顿时手指禁不住抖了起来:这可怜人不但两足一臂都是给人砍断的,连舌头也是遭人剪下来的!

谁这么残忍可恶!

忽然,一条大汉横了过来,推了王小石一把,怒目向王小石瞪了一眼,低声喝道:“要赏钱就赏钱,不给钱就别挡着!”

王小石道:“他的手是给人砍断的?”

汉子吃了一惊。横眉冷睨王小石,只是一个温文的书生,顿时不把他放在心上,仍低声喝道:“你问这干啥?”

王小石道:“他的脚是被人斩断的?”

横眉汉子想要发作,但又不想惊动围观的人,只好强忍低吼:“这关你屁事!”他用手粗鲁地一推王小石的肩膀,王小石并不相抗,借势退了半步,口里仍道:“他的舌头是给人割断的?”

横眉壮汉抢进了一步,发觉围观的人们有的向他们望了过来,便强笑了一下,伸手拍了拍王小石的肩膀:“站好,站好,”随又龇齿沉声威吓道:“告诉你,没你的事,少惹麻烦!”

说罢双手兜起残障者,转身走入场子里,不时仍用一双凶暴的眼珠往王小石身上盯。

王小石发觉那残障者脸上露出惊惧欲绝的神色。

王小石正想有所行动,忽听一个声音道:“小不忍,乱大谋,未知底蕴,发作何用?”

这声音近得似在王小石耳畔响起。

王小石霍然回首。

只见百数十人中,那本来仰首看天的颀长汉子,忽低首自人群中行去。

王小石心念一动,正想挤入人群中追踪此人,忽然,迎面也有一人挤了过来,来人与去者一进一出,引起人群中爆起骂声,几乎与来人撞个满怀。

来人左肘一抬,护胸而闪开。因为闪得太急,不意踩到一个围观的妇人的后跟,那妇人忍不住骂了一句:“不长眼睛的!”

那人眉宇一别,忍不住想要发作,但又忍了下来。

王小石却在一瞥中呆住了。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男子。

那薄刀似的柳眉一起一伏间,有说不尽的俊俏,阳光透过遮阳帽的葵叶缝隙照在脸上,一明一暗,白似美玉,黯影柔倩。就这么一刹那,那人已皱了皱眉,不耐烦地按下席帽,绕了过去,看起来,正似在找什么人。

王小石注意到他腰畔系着一个长形的包袱。

王小石一看就知道:那是刀。

 

 

二、柜子里的人

 

那人已没入人群里不见。

王小石再往场中一看,却见场中的数名汉子和壮妇已收拾兵器、杂物,匆匆离场,围观的人群也开始散去。

王小石忽然想起“小不忍则乱大谋”这句话,未知底蕴、发作何用?他打算先跟踪这一群卖解的人弄个水落石出再说。

他们穿过大街,又走过小巷,路上行人,时多时少,那几个卖解的人走走谈谈,一面说着些荤话,不时在那几个畸形人和侏儒背后,上一脚,打上几鞭。

这样看去,不像是在同走路,而是主人在赶着鸡鸭鹅或什么畜牲。主人对待奴隶总要吆喝、鞭挞,才显示自己的威风。

王小石看得怒火上升,正在此时,远处迎面来了一个高高瘦瘦的人。

这高瘦个子,穿一袭阴灰色长袍,脸上白得似终年不见阳光,了一层寒粉似的。他背上挽了一又老又旧又沉重的包袱。

这人走近。

卖解的人全都静了下来。

这人越走越近。

王小石甚至可以感觉出那一群卖解的人,紧张得透不过气来,有的人甚至双腿在打颤,几乎要拔腿就跑。

阳光依依,秋风迎面,带来几片残叶,远处玉笛,不知何人断了又续,续了又断,欲吹还休。

谁人吹笛画楼中?

闲舍人家前秋菊盏盏。在这秋意萧萧的街头,有什么可怕的事物,使人觉得如此畏怖?

这人已走过那一群卖解的人。

甚至不曾抬头望一眼。

卖解的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其中有几个,还回过头来望这瘦长阴寒的人,眼中还带有深惧之色。

这人已走近王小石。

王小石觉得这个人,脸色森寒得像一具匿伏在地底里多年的体,可是他背上包袱的寒气,要比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煞气更重,一直到他快要经过王小石的时候,才突然抬头,眼光阴寒如电,盯了王小石一眼。

王小石心中一寒。

这人已走了过去。

王小石又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他发现街上,至少有五、六个不同的方向,走着十一、二个人,有的像游人,有的像小贩,有擎着招牌的相士,有捧着鸟笼的公子,有老有少,他们服饰不一,动作不同,但在王小石眼里却看得出来,这些人,武功都相当不弱,而他们的目标都只有一个:

──追踪那瘦高个子!

──瘦高个儿是谁?

──怎么惊动那么多人?

王小石好奇心大动。

这时,前面卖解的人,已走进了一家客栈的大门。

王小石记住了客栈的名字。

再回头看,瘦高个子已转入一条冷僻的小巷里,那十一、二人也各装着有不同的原由,不约而同地跟入巷子里。

王小石心中已有了计议,走进客店内。卖解的人都已上房,他冷眼看他们走进的是哪几间房门,正要回头就走,忽见那卖解时喝叱他的那名横眉大汉,正在二楼栏上,怒气冲冲地向他俯视。

王小石只向他一笑。

随后他步出客店,迅速走向那条转角小巷。

──那班卖解的人就住在店里,一时三刻逃不掉,但那瘦高个儿究竟是什么?会发生什么事?倒不能轻意放过。

王小石追了过去。

秋风刮在脸上,有一股肃杀之气。

王小石一转街角,眼前的景象,令他瞠目结舌:

巷口有一棵梨树,自旧垣伸展出来,叶子已落了七八成。

然后就是血和死。

那十一、二名追踪者,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竟无一生还!

──瘦高个子却不在其中。

王小石追入客店,再跑出来,转入小巷,不过是迟了片刻的功夫,然而那十二名追踪者,就在这片刻间遭了毒手,别说连一个活口都不留,就连一口气也不留。

──是谁那么快地出手!

──是什么血海深仇?

王小石在这顷刻间有两个抉择:一是逃,一是查。

他决定要查。

他以极快的速度,对地上十二具死搜查了一遍,作出了三个判断:

一、这十二人都没有其他的伤处,只有在胸口,被刺了一个洞。这一个血洞,正中心房,中者无不即时气绝。

二、这十二人死的时候,都来不及发出叫喊。巷子外是大街,来往行人极多,只要有人奔逃呼叫,一定会惊动行人。而如今死了十二个人,但草木不惊,则可以肯定这十二人死前连呼救的机会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