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知道他是谁。

那人也悠然自得,不以为忤。

赵铁冷清了清喉咙,也不坐下来,就用沙哑的声音道:“今天,总堂召集大家来,是要问三件事,要你们办三件事。”

厉单等人全毕恭毕敬地道:“请堂主吩咐。”

赵铁冷道:“厉单,我叫你把名单上的人全抓来,把他们全变了形,你可有做到?”

厉单道:“名单上四十二人,已拐到了十九名,有的阉了,有的割了,总而言之,照堂主的吩咐,保他们变作侏儒或丑物,保管教他们爹娘认不出来,他们自己也说不出去。”

赵铁冷道:“很好,闻巡抚的独生子已抓起来了吗?”

厉单立刻点头道:“已到手了。”

赵铁冷道:“你找人通知那姓闻的,如果他仍偏帮‘金风细雨楼’的人,我们就拿他儿子作猴儿当街耍把式,跟你班子赚银子去!”

厉单忙道:“赚银子不重要,我只按堂主的意旨行事。”

赵铁冷冷笑道:“赚银子也是要事。你们走江湖耍把式的,把人用沸水烫了,涂上螯子粉,又或把人手脚反捆接一起,再踩断他的腰脊,卖解时就说是‘软骨童’、‘人球’,这种戏法我见得多,倒能博得途人同情,多投几文钱呢!只不过,你知不知道我为啥要你做这样的事?”

厉单忙道:“请堂主见示。”

赵铁冷道:“刚才便是我问你的第一件事,现在我告诉你第一件事:这是处罚!”他游目如电,迅速地看了场中每人一眼,“这些孩童的长上,以前多是‘六分半堂’中人。而今因‘金风细雨楼’有朝廷高官撑腰,多投靠了过去,我们在未下手对付他们之前,先把他们的近亲狠狠地整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日后再赶这些畸形人回去,让他们追悔末及,我们再一一剪除。这足以吓阻叛徒。

姓闻的巡抚收了‘金风细雨楼’一些暗红,就大事捕缉我们的人,我们也要先拿下他的独子,看他还敢不敢再作恶?”

他又冷眼看了众人一会,道:“看还有没有人敢造反!”

房里没有人敢搭腔。

赵铁冷道:“丁老板、顾管事。”

丁瘦鹤和顾寒林躬身道:“在。”

赵铁冷道:“我嘱你们在戏班子和翰林里物色文武可造之材,可有消息?”

顾寒林忙道:“我早已着手留意,有几个人,功名不第,却志高才博,正要禀呈赵堂主定夺。”

丁瘦鹤也道:“别的班子有几个出色的武生,有一两个是从镖局里转过来的,我已把他们留在班子里了。”

赵铁冷严峻地道:“好,我们堂里,现在恰逢敌人扩张羽翼,正要招揽人才。我们是唯才是用,德行不拘。‘金风细雨楼’已控制了镖行和翰林,我们无法在这地头物色文武好手,便要你们多出力了。这便是我要告诉你们的第二件事。”

顾寒林道:“能为总堂效劳,万死不辞。”

丁瘦鹤道:“为总堂分忧解劳,实在是我们的殊荣。”

赵铁冷道:“这倒没有叫你们去死,也没什么好光荣的。你们办事得力,就有升迁,办不成,就受处分,这是堂里的规矩,谁都一样。”他顿了一顿,又道:“你们知不知道有个薛西神来了这里?”

顾寒林道:“这数日来,我都听到报告,知道有这么一个人来了湖北。”

厉单道:“我们今日在道上跟他碰了一面,要不要找人收拾他?”

丁瘦鹤道:“我倒知道他是住在繁昌街的河神庙里,只等堂主下令。”

赵铁冷忽然笑了起来。

霍董也笑了起来。

两人相视而笑。

赵铁冷一面笑着,一面拍了拍那青年的肩膀,笑着说:“老弟,你说可笑不可笑?”

“可笑。”青年微微一笑。那一笑里蕴藏了许多潇洒与冷傲,然后他跟众人道:“薛西神是‘金风细雨楼’苏梦枕苏公子身边红人,凭你们怎奈何得了他?

霍堂主这次来,便是专门对付那姓薛的,这便是今晚两位堂主要告诉你们的第三件事。”

厉单、厉蕉红、丁瘦鹤、顾寒林、李越、沈七等只好陪笑,脸上都现出尴尬之色。

霍董笑着笑着,银髯白眉齐动,突然在笑声里一字一句道:“伏着的人,听够了没有?还不给我滚出来!”

众人这才发现霍董虽然着,但眼睛里却一点笑意也没有,那句话让他们同时吃了一惊。

王小石也大吃一惊。

──霍董发现了他?!

他正要硬着头皮现身,面对众高手的时候,霍董倏然自双袖里“拔出”双手,就像“拔”出了一双独门兵器!

这是一双奇异的手。

淡金色的手。

这手一拍在桌上,立即吸住了桌面。

桌子往上一翻,飞掷上屋顶。

这过程迅若星火,除了王小石及时看清楚霍董一对怪手外,其他的人只见桌子像一只大雕撞上屋椽,而桌上的烛火,全都落在地上,整整齐齐地嵌在地板上,一根儿也没熄灭。

屋顶喀喇一阵响,桌子撞破了屋瓦。

然后就见到一道刀光。

像美丽女子在情人的诗句圈下一道眉批的刀光。

悠远的刀光。

刀光淡淡,挟风厉啸的楠木大桌,就化成八片,像八只风筝,飞散而去,从中冉冉落下一个人。

这是王小石第一次看见这道刀光。

他第一次看见这道刀光的时候,这把刀是拿来砍碎一张桌子的。

霍董大喝一声,双掌拍在地板上。

众人以为这次可以看清楚他的双掌,但只见地板上的六支蜡烛,全迸射而上,飞击那如燕子般翱翔而下的人!

那一刀的刀意未尽。

刀色淡淡,如远山黛绿,夕阳依稀。

刀光过处,蜡烛霎时全灭,谁也看不到谁。

只有一支蜡烛仍亮着。

蜡烛托在来人的掌上,像一只小蜻蜓落在荷叶上,不惊落一滴露珠,刀光映着烛光,烛光滴映他温柔的脸上,刀光闪在他眸里。他落在众人的包围中。

轻盈若诗,悠美如梦。

这是王小石第一次看见温柔。

他第一次看见温柔的时候,全世界只亮着一支烛光。

一支只亮在他掌上的烛光。

很奇怪的,在这样的烛火下,王小石还没有看清楚来人的脸,就先想起一个人。

那个曾在人群里仰首看天的锦衣书生。

他想着那常仰首望天的人,但他已隐身在黑暗里,想必也正在注视这个随着一片刀光、一朵烛光飘下来的人。

 

 

四、究竟是什么人

 

来人右手执刀,手掌托着蜡烛,烛光映照在他的脸上,正直王小石在日间人潮拥挤里差点撞个满怀的年轻人。

依然是杏靥桃腮,烛光替他颊上添了一抹艳痕。

屋里灯火尽灭,就只他手上的烛光仍是亮着。敌人已在黑暗里围成一个铁桶也似的圈子,他的眼睛依然闪亮着晶莹的神采,只有兴奋之意,全无畏惧之色。

霍董叱道:“原来是个小姑娘,好刀法!”

来人听有人赞他的刀法,忍不住笑,忽听对方叫他“小姑娘”,柳眉一竖,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小姑娘?”

她这句话一出口,本来在黑暗里仍为她刀法震住的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霍董指着自己的鼻子笑道:“你看我是男的还是女的?”

那年轻刀客没好气地说:“当然是男的,难道还会是个女人不成?”

霍董学着她的口音,娇声娇气地说:“你当然也是个女的了,难道还会是个男人不成?”说着还用手比了比胸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