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失眠了。

窗帘缝隙漏进来的一点月光,打到地板上。她把眼睛闭上,还是睡不着。

逢宁把床头灯拧开,拿起手机,随便找了部旧电影开始看。后来看的迷迷糊糊,睡着了几个小时。

中午十二点,闹钟准时响起。逢宁起床,眼底青黑一片,把马尾扎低,去浴室刷牙,洗了把脸,困倦地在化妆镜前坐下。

拿起遮瑕,习惯性地先把胳膊涂完,才开始涂脸。等整个妆上完,逢宁涂口红的手停了停,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

从精细描过的眉,到勾了黑线的眼角。她思考着是否显得太过于隆重了。过了会,扯过一张湿纸巾,把嘴唇的颜色擦淡了一点。

临出门前,逢宁特地看了天气预报。

今天气温不是很高,她挑了一件款式宽松的白T恤,及膝盖的牛仔A字裙。

因为怕路上堵,逢宁没有开车。她随手拦了辆车,找到闵悦悦昨天晚上发来的地址,告诉司机。谁知道这个车行最近开了家分店,逢宁到了地方才发现没预约。她又核对了一下,“那你们另一个分行在哪?”

店员给她指了指路:“顺着这条街走,到了十字路口再左转,离我们这儿不远,大概一千米左右的距离。”

走到半路上,烈日炎炎地,突然就下起了雨。刚开始雨势还很小,哪知道伴随着滚滚闷雷,几分钟之后就成了暴雨。

逢宁简直措手不及,四处望望,也没什么能躲雨的地方。加之身上也湿的差不多了,她自暴自弃地继续往车行走。

*

江问刚结束完工作,一身正装,臂间挂了件外套,倚在车库门口。

经过他身边的女客人都忍不住多打量他几眼。

学生时代,他走哪都有一堆女生聚在一起用眼神对从头到尾扫视一遍,江问早就不痛不痒,任她们围观。

经理拿了单子过来,请江问在沙发上坐下。他们聊了几句。本来说着话,江问却停住,视线调转。

经理察言观色,“您好,有什么问题吗?”

江问没回答。

经理转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

...

逢宁上衣被雨水打湿大半,湿哒哒地黏在身上,牛仔裙上也是大块大块的水渍。她推开店门进去,空调带来的凉意激得她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有店员迎上来递纸。

逢宁道谢,接过来擦拭胳膊和脸上的水渍。偶然一抬头,和休息区坐着的人对上视线。她动作慢了下来。

江问弓着腰坐在沙发上,看了她一会,将手里的矿泉水瓶转了半圈,起身。

见他走近,逢宁下意识地侧了一下身子,挡住手臂。她往后退了两步,有点急切,“江问,把你外套借我穿一下。”

他顺嘴就说:“怎么,又打算骗我衣服?”

一出口,两人都愣了下。

江问眼底黑沉沉,把手上拎着的外套丢给她。

逢宁迅速穿起来,打了个冷战,说:“谢了,洗干净还你。”

她现下模样狼狈,循着指示牌,找到洗手间,用水洗了把脸。从包里找出湿纸巾,对着镜子开始擦拭,把脸上的残妆都擦干净。

等出来之后,接待的人特意把他们两个引到二楼的会客室,对江问说,“这儿没开空调,您看可以吗?”

江问微微颔首。

这家车行很专业,效率也高。经理把维修项目和大概的定价跟他们确定了,然后推过来两张纸。“如果您还有要求可以现在提出来。如果没有的话,两位可以填一下进厂维修单,在签字栏确认一下,等接车的时候我们会通知两位。”

前后大概只花了一个小时不到的时间,所有交接全部完成。逢宁推开玻璃门出去,外面的雨还没停,不过已经小了很多。

两人站在屋檐下,江问就在她旁边。

逢宁问:“你带伞了吗?”

“没。”

他下意识从口袋摸烟,叼了一根出来。低头准备点燃。

逢宁看了他一眼:“你现在烟瘾挺大。”

江问动作一顿,把烟从嘴里摘了。

这时候,接待的经理过来,递了一把伞说,“哎呀,外面雨这么大,刚好店里还有把伞,你们拿着吧。”

只有一把,江问给逢宁,“你打吧。”

“你呢?”

江问:“我开车来了。”

逢宁哦了一声,把伞撑开,往前走了几米。转过身,两人之间隔了一层雨幕。她把伞稍微往后斜了一点,露出脸来,对他说,“你想淋雨还是在这等雨停?”

江问无所谓地笑笑,语气随便地说:“都不是很想。”

逢宁:“那你还不过来。”

*

江问的车就停在附近,一辆银灰色的软顶宝马z4。他用钥匙把车解锁,问,“你去哪?”

“回家。”

“我送你?”

逢宁拒绝,“不用麻烦,我打个出租车就行了。”

“怎么?”

她随便找了个借口,“我身上都湿了,免得把你车弄脏。”

江问置若罔闻:“上车。”

雨打在玻璃上,雨珠顺着往下滚落,逢宁看的很投入。

江问手指在点导航,问了一句:“你家在郁南城?”

逢宁转过头,嗯了一声。她两手放在腿上,坐姿很谨慎。

她忽然问:“这是你的车?”

江问说:“是啊。”

逢宁有点疑惑:“你不是刚回国。”

她说话的时候,不小心咬到自己舌尖,正好是昨晚被开水烫到的地方。

逢宁话断了半截,闷哼一声,立即控制不住扭曲了一下表情,双手捂住嘴,弓着腰,生理性的泪水都给痛了出来。

江问方向盘一打,把车停在路边,他解开安全带,侧头,“你怎么了?”

逢宁本来想说话,刚张口就感觉一大摊口水要淌下来。她腾出一只手,指了指嘴巴,又对他摆了摆,示意没事。

大概一分钟之后,剧痛终于开始缓解。逢宁掏出手机,打了一行字递到江问面前:

【我不小心咬到舌头了】

雨刷慢慢地刮着,他问,“出血了?”

逢宁点头,啪啪啪又打了一行字:

【走吧,等会交警来罚单了】

车重新上路,过了一会,逢宁才发现路线不对。她没问,以为他有什么事。

江问把车停在肯德基旁边,“等我一会。”

逢宁坐在车上玩手机。

十分钟左右江问就回来了,他把车门拉开,把一个塑料袋丢到她身上。

是药店的绿色标志。

逢宁有点莫名,解开袋子,西瓜霜、漱口水、口腔溃疡贴。她一怔,对他说,“谢谢你啊。”

江问拿起蓝牙,戴在右耳上,“不谢。”

逢宁说:“多少钱,我转给你吧。”

江问双手搭在方向盘上,正在打电话,当作没听到她的话。

听他似乎是在跟对面讲工作的事,她闭了嘴,识趣地没再去打扰。

...

...

回到家,关同甫发了一个翻译的项目过来要她校对。

逢宁脱下外套,随便去冲了一下澡,搬着电脑去书房。一忙就忙到天黑。

她伸了个懒腰,肚子咕咕一阵叫。这才后知后觉,一天下来连顿饭都没吃。

逢宁打开美团,叫了份平时的外卖,盘起头发,开始收拾屋子。

打扫到客厅时,眼睛瞟到沙发上随手丢的外套。

逢宁弯腰,拿起江问的高定西装,揪出牌子看了看。发现网上搜不到。她又查了一下衣服的洗标,结果是...既不能干洗,也不能水洗。

她忍不住骂了一声。想了想,给他发了一条微信过去:

宁:【你这个衣服,多少钱?】

等了几分钟,他没回。逢宁搁下手机,继续拖地。

等把阳台也拖完,重新拿起手机。

-61nfiawJ:【干什么】

斟酌着用词,逢宁给他回过去:

宁:【你外套被我弄脏了,我刚刚查了一下,好像是不能洗的。】

-61nfiawJ:【哦,那你丢了吧。】

逢宁收到这条消息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无语,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无语之后,紧接着,心底又突然地冒出一股强烈的熟悉感。这种感觉,瞬间把她拉回到很多年前。

好像他们之间从来都不曾有这么多陌生的隔阂。他还是那个带着轻视的表情,洁癖一发作,就毫不犹豫地将衣服脱下来,往地上一扔的小少爷。

*

酒吧里。

“唉,江问你他妈的说回来就回来,一点招呼都不打的。不过回来也好,不然孤家寡人就剩我一个了。最近不是去喝喜酒就是去参加谁谁谁儿子的百岁宴,我觉得我被时代抛下了。”

赵濒临说了很久,发现江问正在低头看手机,专注地几乎不看他。

他停下来,碰了碰江问的肩,“这么晚了,在跟谁发消息?”

江问没回答,显然把他的话连耳都没过。

赵濒临自己凑过去看,哟了一声,“居然是逢宁啊。”他笑嘻嘻,“怎么加上的。”

江问:“昨天碰到了。”

“之前推给你多少次,怎么不加?”赵濒临做出回忆的样子,“你当时怎么说的,勉强也没什么意思,这是你原话吧?”

江问右手握着手机,搁在桌上。眼睛停在和逢宁的聊天界面上,丝毫不遮掩。

他端起酒喝了一口。

赵濒临说,“我看这些年,你脸皮算是锻炼起来了,也不怕我笑话。”

江问冷淡至极地哦了一声。

“没出息啊,还是那么没出息。”

江问咬出一根烟,咔嚓点燃,把打火机随手丢在边上,“是啊。”

瞥到江问的表情,赵濒临了然闭上嘴。

烟雾缭绕间,江问说:“我昨天抱了她。”

赵濒临也不惊讶,只是问:“是么。”

“几秒而已。”

赵濒临想到一个问题:“那你遇到逢宁是个什么感受?”

“什么感受?”

“嗯,什么感受。”江问脸上表情匮乏,陷入短暂的沉默。直到指尖夹的烟燃灭,都没出声。

赵濒临以为等不到回答了。

“跟她说话的时候...”

他突然出声,又停住。

赵濒临静静等着他下文。

“每一个字。”江问手指摩挲着玻璃杯外壁,盯着杯中的酒液,“每一个字,我都在忍。”

说完,他端起杯子,喉结滚了滚,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第 51 章

外头的雨停了, 逢宁无意识地发着呆。

大约十来分钟以后,门铃响了。逢宁穿好拖鞋去拿外卖。坐在餐桌前拆包装时,发现今天的塑料袋被系了个死结。

她解了一会, 解不开, 只好起身, 去厨房拿剪刀。

重新在椅子上坐下来的时候,逢突然想。

江问跟她,真像这个死结一样, 这么多年过去了, 还是解不开,也绕不过去。她一边吃馄饨, 一边给他回消息:

宁:【多少钱,我赔你一件。】

-61nfiawJ:【你欠我的钱多了去了, 也不差这一点。】

逢宁眉头皱紧了,又看了一遍,确定自己没看错。

宁:【我什么时候欠你的钱...多了去了?】

还没等她放下手机,咻的一下,他的消息就弹过来了。

-61nfiawJ:【高中欠我的补课费, 你打算什么时候还?】

...

...

盯着这行字, 沉默不语。过了很久, 逢宁才回过神来。把手机放下, 低下眼,看到还剩下大半碗汤汤水水的馄饨,忽然间失去了胃口。

又胡乱吃了两口,把桌子收拾干净, 逢宁重新拿起手机,打开和江问的对话框, 还是没想到该怎么回这条消息。

他波澜不惊地重提旧事,可她的心境早就变了。对于高中的往事,逢宁做不到像他那样轻松。

因为母亲去世,她花了很久都没能走出来。

对逢宁来说,那是一段,很长,很长一段,自我封闭,且难以熬过的日子。就算过去很多年,只要回忆起那时,仍旧带着痛感。

刻骨的孤独将她裹挟,逢宁经常从半夜惊醒,靠在床头等待天亮。偶尔能睡到早上,她睡眼朦胧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气都不想喘。

江问曾经在最低谷的时候给她陪伴,所以不论发生了什么,逢宁对他从来都没有过任何怨恨。

是她没能留住他。

后来江问走了。

她删了他的联系方式,删了以前的照片。在学校时,为了不经过操场,故意绕远路去食堂。就算高三时间紧迫,她回家也要转两趟车,只是为了不坐425路公交车。

逢宁避免去接触一切和江问有关的回忆,可是她记得住江问的电话,记得他的样子,记得住他给她听过每一首的歌,记得碰见过他的楼梯口、校道。记得他站在街头对她发的脾气。

她都记得。

当初赵濒临给她打完电话。逢宁知道她和江问已经没什么可能了。但是她觉得,自己还有很多坎没过去。脑子里有个念头,是去北京。就是想,没别的理由了。

在学校里,走神想到江问。逢宁需要花时间去抑制想去北京的冲动。她静不下心。

四月统考刚刚结束,逢宁跟班主任请了三天的假期。她带着物理书,数学试卷,坐上了去北京的绿皮火车。

实际上逢宁已经没有什么幻想了,也不是想挽回谁。就是觉得,在江问走之前,去过他的城市,她能够安心一点。

忍耐很痛苦。

逢宁觉得自己已经够痛苦了。

一天一夜的火车,到达北京的时候是早上六点。那天起了雾,逢宁站在站台上,看着远处的烟囱冒着气。

逢宁没带什么钱。她提前查了这座城市的公交,肩上的书包装着她所有的行李。她坐了很久的公交车去到江问的学校。

他们学校很大,来往的人很多。

她买的坐票,一天一夜只睡了几个小时,剩余时间都在看跟江问从前的聊天记录。

江问跟她提过的地方,各种细枝末节,她都用纸都记录下来。

他经常上课的理学院楼,周围有大片的绿茵地。自习的北二图书馆,门口有棵苍翠的松柏。经常吃饭的西三号食堂,二楼有味道很好的糖醋肉。还有他跑过一千五百米的操场,开过迎新会的大礼堂,夏天景色很美的荷花池。

逢宁全都记在纸上,把每一个地方都列出来。

离开北京的火车是第二天早上八点,她只有一天的时间。逢宁花了一天的时间,问了一些路过的学生,走遍了江问曾经跟她说过的每一个地方。

这个偌大的校园里,他们没有缘分出现偶像剧里的相遇。直到日暮西沉,夜幕降临,逢宁沿着长长的主干道,走出江问的学校。

她坐在24小时营业的麦当劳里,看着这座慢慢苏醒的城市,觉得差不多没遗憾了,到这里停止也很好。

...

...

其实刚上大学的时候,逢宁心里或多或少总残留点念想。身边追求者不少,但逢宁一直单着。

总贪心地想着,就算只有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的概率也好,等她的病好了,等江问回国了,他们还能发生点什么。

不过心境一年一年的,也在渐渐地变。再后来,生活被忙碌填充。她偶尔想到江问,才觉得有些缘分尽了就是尽了,某些事情是真的该告一段落了。

人海茫茫,他们都是沧海中的一粟。时光不能倒流,生活一直在前进,可能忘记也是种解脱吧。

江问突然回国,他们相遇,她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他成熟了很多,也变了很多。

就算两人都不再是少年时,可她面对他,也还是做不到心如止水。江问随随便便一条消息,就搅地她心里乱成一遭,连吃饭都吃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