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手折断他们腕骨的战僧,一面还在跟林晚笑谈话:
“我不是来夺宝的,这种宝物我还不希罕。”
“那你来做什么?”战僧也镇定的问。
“我来看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那你现在看到了:我是来害你的。”
“所以我要罚你。”
“罚什么?”
“这个。”
就在这时候,战僧目含温柔,手挥袖送,十一名在江湖上足以惊天地、泣鬼神的高手,全都骨折了、折了骨,他一面还咐嘱(像对自己的仆从说话一样)道:“马上放了梁允擒,否则我宰了你们。”
然后他忽尔猱身而上,贴在林晚笑的面靥亲了一亲,之后满目温柔的洒然而退,抚了抚剑拔弩张的、不肯屈就的胡须,唉了一声道:
“你实在美的毫无来由。”
然后就走。
由于走得太快,无袖的虎皮外袍仿佛还眩然的震荡在众人的眼前。
何家威含恨叱道:“这狗崽子!淫贼!”
何家顶则低声呻吟道:“要对付他,恐怕只有请动何小七了。”
何家威闻言一震,失声道:“‘孩子王’何平!?”
何家顶缓缓点头,眼里有一种复杂的神色:仿佛已然手刃仇家,但这仇人偏又是自己的胞弟。
林晚笑却没有注意到这几句话。
她只感觉刚才给那汉子吻过的脸颊,仍留下他胡须刺痛的微炙。
还有那对深情坦荡的大眼,使他感觉到这勇悍的汉子,连同他脸上那一道刀疤,都是遗世独立的。
二、打抱不平的何平
“怎么叫这么一个天底下最轻浮的男子来最重要的任务!?”
这是在十年前,“下三滥”里掌管中枢的“何家三老”老大,“德诗厅”厅主何富猛,在乍听此重任由何平负责的时候,觉得简直“不可置信”的反应。‘
那时老门主“何必有我”本来意属“战僧”何签来主理此事,可是大家都不选战僧;就连何富猛自己,对“战僧”这年轻人的“所作所为”,也“很不谅解”。
他的师妹,“焚琴楼”楼主何太太,和师弟,“煮鹤亭”亭主何胜神都向他力荐这俊貌粉面、玉雕粉妆砌出来的人儿:何平。
他只好试着任用何平。
他以为这次“任用”了此人,这年轻人便会“消失于江湖”。
因为这“任务”根本不是任何人可以承担得来的。
甚至是任何人都承担不来的。
能承担得来的,在“德诗厅”何富猛心目中,除了“何氏三老”和主掌何家“下三滥”大权的“何必有我”之外,年轻一辈的高手中,只有“阿耳伯”和“战僧”二人能够承担得了。
——只惜“阿耳伯”身负巨责,那是枚“不能牺牲”的棋子。
——“战僧”又太过桀骜不驯,那是枚“不听军令”的棋子。
——只有试试这何平了。
这一“试”,通常只有“死”。
因为这任务不是“九死一生”,而是“只死无生”。
这“任务”是潜入“斩经堂”,在“四书五经”九大高手的严密布防下,刺杀受“斩经堂”保护的“太平门”一流好手“天杀”梁上君,不定期要自“斩经堂”总堂主淮阴张李陈的卧榻枕头底下,起出“下三滥”何家的家传宝物“送别刀”,这才算“达成任务”。
——别说名动天下、威震武林、谈笑杀人不摇头的淮阴王张李陈了,就是“四书五经”联手的“九大鬼”,乃至于梁上君,又有哪一人是好惹的?又有谁是能惹的!
可是,何平都惹了。
这么一个看来和和气气、爱好和平的小伙子,他果真斩杀了梁上君夺得了送别刀顺便顺手把道上“七零峰”的“八落山庄”夷为平地,在那儿有十五名杀手正待命出发夜袭“下三滥”何家庄,也一并给他一个人(不,一个孩子!)先行了帐!
达成任务的何平,仍是脸不红、气不喘、和和平平的。
“下三滥”正值用人这际,“德诗厅”何富猛在惊疑之余,当机立断,即把“送别刀”当作奖赏,赠给了这可怕的“孩子”!
从此何平一帆风顺、扶摇直上!
不久前,何富猛自行去“不足阁”看望何平,正好遇上“太平门”有五名杀手要刺杀他,“德诗厅”何富猛亲眼看见这年轻人,一面跟眼前之女子苦思对奕,一面手挥足抬便解决了五名刺客。
何富猛是一个细心的人。
他是“下三滥”老门主何必有我手上第一猛将,同时也是“何家三老”之一。
他不是事事都管。
但只要他管上的事,无有错失。
他平时腰气刚猛,少不中意,拍案而起,杀人如同草芥。
但在处理大事之时,他又极为审慎,巨细靡遗。
他一向妒才。
“人才”的存在向来对他是一种威胁。
——他自己的“出身”便是从低层起,一层一层的“打”上去,再一阵一阵的“打”下来的,如此,足足耗费了他四十八年的光景,才能在“下三滥”门里爬上举足轻重的位置。
人生有几个四十八年?
他也极能“用才”。
他既妒才,又有容才;能不能用才的原则只有一个:
就看那“人才”为不为他所“用”。
——不能用、不可用之材,他就宁可玉碎、不作瓦全。
他发现何平绝对是个“人材”。
他对当年何平能在“斩经堂”出入自如,并能抢回“送别刀”,手刃梁上君、格杀“八落山庄”十五虽感诧异,但对现今何平能一面对奕一面杀退“太平门”五杀手,而且当时所下之五着棋子,无一不思路周密,还布机先,这才令他惊震不已。
何况,何平能把“斩经堂”闹个天翻地覆,便依然能跟“斩经堂”总堂主张李陈不打不相识、识交莫逆,如此看来,何平绝不止有勇,而且有谋,决不可小觑!
多年来,在“下三滥”一门里,也出过这样子的高手,那当然就是“战僧”何签。
——可惜这家伙实在敬酒不吃!
这么些年了,人才辈出,崛起折落,就这玉树临风粉妆宝砌一般的人儿,何平,才不遑多让,不让战僧一人独占光华。
那次“黄河小轩”一见之后,何富猛立即要人收集“那女子”的资料。
因为他发现何平所下五子,每一子都留了手,只守不攻,纵攻也不含赶尽杀绝之力。
显然何平留了情。
这样一个外表平各、但内里杀着凌厉的何平,为何手下容情?
想必是他待对奕者有情。
“德诗厅”何富猛一看那女子,心里恍然。
当然了。
酒醉因为心碎。
情真才会情深。
——这样一个女子,坐在那里,像一尊矜持的瓷,但却美得连星星都失去了距离的闪灼着:有谁不爱?
何平定力再高,也是个男子。
何富猛年轻时也风流快活过,甚至可以说,他是到老弥坚,风流不减当年。他是男人,他是爱女人的,他知道何平也是。他就知道,只要是个爱女人的男人,就谁都逃不过这女子红唇、秀眉、美眸、玉面和浅笑、梨涡联合布下的天罗地网!
所以,他马上把握住一个要害:
要安全收服这男子——
首先得要收服这女子。
资料送来了:
这女子是——
林晚笑。
——一个正设法、费心为她落魄失意的兄长恢复“不愁门”的女子。
这就好办了。
只有有求于人,就有弱点。
有弱点便可以控制,控制了对方的弱点,那么,对方的强处也等于是自己的了。
何况,林晚笑只不过是一个女子而已。
一直到很久以后,“德诗厅”何富猛才知道自己这一点有多大的谬误。
错得有多厉害。
林晚笑很温顺。
很乖。
她甚至令人耽心,因为像她那么一个美丽女子,竟然不懂得说“不”;而像她那么一位美丽女子,不懂得说“不”,绝对是件令人担心的事。
林晚笑仿佛还不懂得为自己耽心。
她只常为别人耽心。
耽心人着凉。耽心人伤心。耽心人不成功便成仁。耽心人太耽心。但她的耽心一点也不婆妈、唠叨,甚至也没有悲脸愁容,她一句话都胜过别人千言万语,有时候还胜过千军万马。
当“下三滥”的子弟给派去与“太平门”高手决死战之前,心里忐忑,常来找她,她只说:“我知道你一定能取胜,而且还能得胜回来。不过,就算不得胜,也一样要回来。活着回来就是胜利。”
当大家聚在一起,商议大事,要她也提供策略,她只说:“你们都比我聪明,都比我勇敢。外面的事我不懂,我只懂的:你们的主意都是最好的。”
当大伙儿一起醉闹,其中有些子弟兴致勃勃的要她一道参加江湖中人的盛宴,她只说:“我知道你们的朋友都是最优秀的,个个都比我能干,我只是个小女子,我在这儿,只怕妨碍你们吃酒笑乐;但只要看着你们吃酒笑乐,我便是最开心的女子了。”
大家听了,都很感动,都引这女子为知音。
谁都是这样想:假使谁能娶着林晚笑为妻,那实在是莫大的幸运、莫大的幸福——甚至要比当“下三滥”的头领更有意思多了!
当人人都是这样想的时候,于是有不少私下的格斗,都是为了争取林晚笑的芳心,而私下进行的。
不少人受伤。
也有人死。
亦有人从此反目成仇。
然而林晚笑仍然巧笑倩兮也寂兮寥兮的当她的美人,美得极有说服力,美得有点失常的美着。
她在的地方,仿佛不是荷花特别香的地方,就是桃花非常多的地方。
而她不管寂寂的冬雪、还是漠漠的夏夜里,她仍是依然无恙的唇红眉黛的寂寞着。
她的笑意仍十分星星,这女子就算不躺下来也一样身材修长着。
——娶到她真是几生修来的福气……
当人人都是这样想的时候,她的力量已经形成。
“德诗厅”何富猛原来只想把她留下,并不是真的打算助她复兴“不愁门”。可是,要帮她的人愈来愈多,要助她重振“不愁门”的声浪愈来愈高,而她依然美得不惊匕鬯,美得不动声色,仿佛悠闲得很快乐,又好象悠闲就是快乐;有时她又忙碌得很快活,就似忙碌就是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