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她。
杀机就在司仪以隆重的语音宣布结果的刹那萌生的。
绝对没有理由让她得到“翡翠小姐”的冠军的!
当一轮密集的鼓声之后,司仪用他夸张、煽情、故作怀疑的口吻,读出“翡翠小姐”花落谁家之际,司星眼紧张得一颗心几乎要分开两片,各跳到耳膜那儿去了。
一九八七年度“翡翠小姐”冠军是……
(司星眼!)
(司星眼!!)
(司星眼!!!)
司星眼内心狂喊着:耶稣、上帝、阿拉、关帝公爷爷、观世音菩萨。如来佛祖、太上老君爷、保生大帝、妈祖娘娘、天主、圣母玛利亚,请叫司星眼,请叫出我的名字司星眼!
(就算不叫我的名字,也千万、万万、绝对不可以叫李艳艳!
(只要不叫李艳艳,就算不叫司星眼,也不十分打紧,只要…)
只要每逢一大堆甚么记姐密姐选举,不管有没人在意开心,司仪总是隆重其事。夸张词的用抑扬顿挫、悭锵有力的语音,念出得奖者的名字,她每次都觉无聊荒谬,没料这次她身在其中,竟会那么地惴惴不安,那一阵密集的鼓声,就像是擂在她心上!
(真是火不烧到肉上便不如痛!)
射灯在乱晃乱照,谁也不知道灯光会在那一刹那间照在自己身上,也不知自己在电视机里现场直表情会是怎样,不管了,说甚么也得要笑,笑…
这一刹好比千年。
司星眼只有两个企求:一是司仪叫出自己的名字。一切美梦就成了事实;二是祈求不要叫李艳艳的名字,否则噩梦就要开始。
司仪终于宣布冠军名字:
“冠军得主是一一李艳艳!”音乐声大起,像一个滔天大浪。
司星眼只觉一阵昏眩。
掌声。哨声与喝采声震耳欲聋。
由于她心中一直念着:司星眼、李艳艳这两个名字,以致司仪朗威出“李艳艳”的时候,她竟错觉以为是自己,向前走了两三步,忽然,她听到人们的笑声。
然后她才想起:“李艳艳”不是她的名字!
接着她看见李艳艳行了出来,一面用狐疑的眼光望着她,一面指着自己的胸脯,即是向司仪询问:到底是叫“李艳艳”还是“司星眼”?
司星眼立即知道自己弄错了。
而且还是很严重的弄错了。
她走了三步,退了回来。
观众大乐,鼓掌声中,哗笑声尔此起彼落。
——当司仪朗声读出叫出击败佳丽而勇夺后冠的名字时,灯光和视线全集中在那人身上,可是那些曾怀无限无尽的希望与期待、一关一关咬紧牙关“打”上来的佳丽们呢?她们在全然的黑暗中退回幕后,回归沉寂,她们的感觉又是怎么想?司星眼也随着那些垂头丧气、或强颜欢笑的佳丽们,退回幕后。
她听见佳丽们在交头接耳。
“她还以为她得奖了呢!凭她…嘿!”(笑)
“不过,像李艳艳都能得冠军,难怪早就有人说是内定的啦,这算甚么?这算摆布我们不成?”
“算啦,同人不同命,早就有《娱情周刊》说过,李艳艳跟上头新热得很,有力人士的大力支持哦,当然是借力得力啦,你妒嫉不了那么多的了!”(酸溜溜)
司星眼只知道一件事:李艳艳获奖之际,就是她出丑的时候。
她现在只有一个意念:
杀死李艳艳!
这么多年来,李艳艳一直是她命里的克星。
她是她中学时代的同学。
司星眼的家世背景,跟李艳艳相比,正是应合一句话:“天渊之别”。
司星眼穷。父亲早逝,她在放学之后还要跟妈妈弟弟做塑料玩具来帮补家计。
李艳艳父亲极有钱有势,天天“宝士”代步,有佣人来接送学放学。
可是司星眼自小就很倔强。
她家境不好,就更加发愤读书。
她功课很好,成绩也名列前茅。
司星眼一向都不是“天才型”的人,她自己也心知肚明,所以她特别用功念书。
在勤奋上,李艳艳却不如她。
可是李艳艳却很自在逍遥。
她几乎完全不必念书,最多最在期考前一天晚上,捧着课本“意思意思”一下,可是依然考得不错。她成绩虽然不及司星眼,可是总考在十名之内,而且,她读得轻松写意,一副“山高皇帝远”的样子,简直是“帝力于我何有哉”。
相较之下,司星眼却要把自己的青春韶光,全关在家里苦读,真是学步难难,一寸山河一寸血,寸金难买寸光阴!
更不公平的是:学校的老师并没有因为司星眼的成绩斐然而特别疼她,却都对李艳艳另眼相看。
他们仿佛都认为:司星眼勤力博得好成绩,那是当然的!人穷再不用功,难道去当“鱼蛋妹”不成?而李艳艳不必费多大苦就能考到好成绩,人又漂亮可爱,‘既有势且有礼貌,这就难能可贵,简直是不世天才!
“人们总是宠爱天才。”
所以人人都喜爱李艳艳。
不只是老师,连同学们也如是。
他们跟着李艳艳,也不知是为了要和她好,还是可以常常到她那座华贵的别墅里玩;
司星眼总是不去。
她不想去沾这个光。
李艳艳曾经约过她。
司星眼坚持不去。
“今天是我生日,”李艳艳哀求的样子有一种纤尊降的楚楚可怜;“你就来一下,好吗?”
司星眼在担心她没有一件见得场面的衣服。
李艳艳见她毫不动容,便说:“你不来也罢;今天得陪我逛逛书店好不好?”
李艳艳每句话都问人:“好不好?”谁忍心说得出:“不好”。
——逛书店?这倒是可以的。
李艳艳跟司星眼没逛几家书店,便忽然转入一家侧店里,东挑西拣,拿司星眼身材比了又比,才叫售货员这套漂亮的衣裙包起来。
付了账后出了门,李艳艳才把这礼盒送给司星眼。
司星眼吓了一跳,坚不肯放。
“你要收的,”李艳艳说,“你既不肯去我家,又又肯接受我的礼,甚么意思嘛你!”
司星眼百辞不得,只好说:“我去你家,礼,我还是不要了。”
“去我家还不接受我的礼?”李艳艳说罢,跟她摆摆了手就上车子,拜拜去了。
司星眼只好穿上这件华贵的彩衣?第一次,她觉得自己原来也是个公主,在镜子里。
晚上,他去李艳艳的豪华别墅赴约,除了发现人人都是公主之外,还看见盛装的李艳艳,像一位仙子!
也许李艳艳那一次约她,并不是要使她难过。
可是她很难过。
原来那天是李艳艳的生日,她的父母特别为她安排盛大的舞会,到贺的人客很多。
虽然人多,李艳艳还是很注重她的来临,时时特别过来“照顾”,介绍朋友给她认识。
司星眼却怕给人“特别照顾”,因为那会使她感觉到自己跟他们是“非我族类”。
而且她看到李艳艳一家子乐也陶陶,父母和亲友对李艳艳的溺爱,就想到自己的“家贫百事哀”。
更难过的是:李艳艳介绍有朋友中,其中两位是洋人。
这两个美国小伙子,对司星眼特别感到兴趣,不断的过来凑兴,和她搭讪。
糟的是司星眼的英语会话劣极,这跟她英文考试成绩,绝对是两回事:她会读能写,能记单字能深字,就是少有机会与人交谈。
她一急,就更加说不出来,而且还有几句答错了。
错得离谱。
那对洋人兄弟终于搞清楚司星眼的英语能力,尽笑得明目张胆。
司星眼自尊心在淌血。
李艳艳也不高兴。
她用流利的英语反挫他们:“梦妮说的不成,但写得比你们还好。我不认为这有甚么可笑的,倒是你们住在中国人的地方那么久,中国话都说不来几句。”
她们虽不同系,但还是常有人拿她们两人来比较。
司星眼发育得好,骨肉调匀,肤色略带古铜,无论甚么衣服穿上去,也能愿得出她的身材娇好;如果说现在流行波姬小丝式的美人,青春和艳丽,同时逼人,既要妩媚又要帅气,司星眼就具备了这种一石二鸟的素质。
李艳艳则是小家碧玉。珠圆玉润。人们看到她,不仅觉得她美丽,还进而觉得她有杀机,更会觉得她人品好。——其实人品好不好,只有天知道。司星眼就为这一点很不服气。偏在这时候中森明菜红得发紫,像一道名菜一般被人点叫个不停,以致…个囤团也被人看作是美女。
结果在选校花的时候,司星眼竟以两分之微,败了给李艳艳。
司星眼当然不忿。
她肯定自己占了很大优势:她有健康的肤色、高挑的身裁、三围也十分标准,哪像李艳艳,空有一张被人夸张为“人见人想吻”的脸,而上身像花盆,下身似火腿!
——如果不是还要比歌声……
当评分难判谁胜谁负的时候,评判便出了三个难题作为考验:
那是游泳、跳舞和唱歌。
她就输在唱歌一节上。
因为她的声音不适合唱歌。
从此以后,她更不开心。尤其是她落败之后,可能是郁郁寡欢的样子给人看出来之故罢,大家都叫起她名字的谐音来了:
“死心眼!”
“死心眼!”
好!既然叫我“死心眼”,我就死心眼给你们瞧瞧。
她决心不睬李艳艳。
李艳艳千方百计的想跟她要好,她都冷若冰霜、藉故避开。
可是李艳艳依然克着她。
那是因为曾华照的事。
曾华照是高一年班的男生,而且也是品学兼优、文武俱能、并且是足球排球柔道队里的锋将。
司星眼一颗心却落在他的身上。
曾华照似乎一直没多加留意司星眼,直至这一天——
他来找司星眼。
司星眼一颗心在狂跳。
直至她知道这个浓眉慢眼的男孩子,期期艾艾的将封信递给她但却要求她转交给李艳艳的时候,她的心,几乎是拒绝跳动了。
她近乎麻木地“接受了”那封信,然后又托人转给李艳艳。
她眼看李艳艳和曾华照打得火热,一直“热”到与业,李艳艳还是很“热”。
包括这一次“翡翠小姐”的竞选,李艳艳仍是“大人物”。
因为她身边的男士像走马灯般的替换着,有的是绅士,有的是名流,有的是公子,有的是鬼佬,还有的是明星,有的是艺员,还有的是“神秘人物”,因为他们从来不肯泄露身份。
总之李艳艳人在那里,花边新闻就传到那里,她跟绊闻成了同义词。
在李艳艳还没有报名参加这一次“翡翠小姐”之前。司星眼一切都很顺利。她甚至被人认为是“大热门”,呼声最高的佳丽。
她自觉稳操胜券。
可是,李艳艳也加入竞赛。
一一她为啥不迟不早,偏要在自己志在必得的这一次来!
——这分明在跟我挑战!
司星眼决定迎战。
她自信不会再败在她的手上。
这几年来,司星眼是越来越美了,她出来外面做事,见的世面也多了,一切场面都能应付自如。在这一群候选佳丽之中,她绝对有条件可以脱颖而出的——如果不是半途杀出个李艳艳的话。
司星眼起先还很自信。
这几年来,她不断的磨练自己,而且她身形高挑,身裁匀称,相比之下,李艳艳娇小玲球,对今日的选美标准以及时代眼光而言,司星眼有信心这一次不会再在李艳艳手上落败。
果然一关一关都斩杀过去了。
司星眼和李艳艳都进入决赛。
这时候却传出李艳艳跟主办当局高层“拍拖”的消息。
李艳艳在这之前,跟一位年纪相当于她父母的名导演行得甚密,已有一部超级制作电影正紧锣密鼓筹备拍摄,女主角自然是李艳艳。
可是到选美的时候,李艳艳又变成是高层人员的“宠儿”了。
这传说使司星眼焦的起来。
现在她知道自己有很多地方是胜过李艳艳的:她的身裁比李艳艳好,肤色也健康多了,李艳艳大腿上还有疤痕哩,像一个个大大小小的锦弊。何况,有些“优点”,虽然外人未必知道,可是司星眼自己却是心知肚明的:譬如她自己还是处女,李艳艳则可肯定已不是了。
可是,在选美中,这算不算不优点呢?
——就算是“优点”,又是否为人所接受否?
——就算接受,也没有人知。虽然是知道了,可能传为笑谈,更不见得会有人相信。
司星眼的信心慢慢动摇了。
信心一旦不足,连明艳动人也似褪了色。
绊闻和新闻,都缠绕在李艳艳身上,不久之后,人们的注意力都转向李艳艳。
大家似乎都把司星眼遗忘了。
但司星眼坚强而倔强的要“斗”下去。她在心里发誓:李艳艳,你一直挡在我的前路上,你别逼我……
她知道自己不能败。
如果败了,她只好选择一条路。
这条路是找一个人,做一件事。
她要找的是人是林明才。
——杀李艳艳。
杀死她。
她知道林明才会答应她的。
因为,一、林明才本来就是黑社会出身的人,她知道他曾经干过这种事;二、林明才为了得到她,甚么都会做得出来,他实在爱她太深太狂了,但她…直拒之于千里之之外。
所以如果她败,代价就是李艳艳的命。
她真的败了。
而且输得还很冤枉。
——李艳艳到底有那点胜过,怎么自己老是输给她?
当晚她无视于李艳艳的招呼。
到了第二天,她又主动和李艳艳亲近,谈笑自若。
因为她已动了杀机。
既然要杀人,就不可让人瞧破。
她把“使李艳艳永远消失”的要求,告诉了林明才,并且暗示:他要是能达成任务,她就是他的。
林明才狠狠地眨着眼,很棘手的考虑着,后来只问:“你非要杀不可?”司星眼决然地点头。
“杀死她也不是没有办法的;”林明才经验老到的说。
她当选了,一定会到新加坡参加亚太小姐竞选。在外面动手,可免去许多麻烦。不过……”
司星眼看到了林明才那双充满欲火的眼睛,她明白他的意思。
我干的是杀人的事;”林明才也道出了他的意思,“我自然会小心从事,但却怕没有机会来得到你。”
司星眼明白他的用心。
她恨李艳艳。
——她永远不能忘怀,李艳艳获奖的刹那,就是她出丑之际。
她恨她。
她一定要杀她。
为了能杀死她,她甚么都干。
所以她点头。
她答应了林明才的要求。
李艳艳出国了。
她去参加新加坡举办的“亚大小姐”选举。
她在机场时十分轰动。
人人都希望她载誉归来。
司星眼却知道:她已不可能回来了。
因为同一天早上,林明才已乘搭另一班机,在新加坡等待他的“猎物”的到来。司星眼是以送殡的心情去送机。
可是------
李艳艳荣获“亚大小姐”亚军,凯旋而归。司星眼怀着一丝希望和十分愤怒的心情到机场,她在人群里看见,李艳艳亲热地把手搭在林明才雄壮的臂弯里,风神俊朗的走出来。
(《七杀》之《杀机》完)

  自序
中国人喜欢看武侠小说,所以武侠小说得以深入民间。相比之下,武侠小说较诉诸于感性,幻想成份较高,推理小说则较着重说理,写实成分较浓。
当然,只要写得好,处理得成功,不管是哪一类小说,都可以成为文学作品。而且,也不必太过计较是不是“文学作品”,反观中国传统社会里文人执笔写“不入流”的小说,大都是仕途失意后的“游戏之作”,但不论《西游记》、《镜花缘》、《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这些或“神怪”,或“战争”,或“武侠”,或“淫邪”,或“言情”的小说,今日全都成了中国文学的“经典巨著”,不仅能够畅销,而且还可以长销。其实,只要有才华。有抱负,花心血和费苦功的好好写作,就不必太过考虑当前的评价。
写得成功的小说,不论武侠还是推理,都能成功的塑造与刻划了人性深逻深沉的一面,反映和描绘了时代及社会广袤的层面。不同的题材只是利用不同手段,来观察人性在不同情境下的面貌。华人可能秉承自中国文学“抒情传统”的余绪,在武侠小说的创作与接受上乐此不疲,但在推理小说上的发展,就比较欠缺。
现代社会讲求法治精神,武侠小说里常有“快意恩仇”和“以牙还牙,血债血偿”的场面,常要“私下解决”、“报仇雪恨”,未免有“以武犯禁”之嫌,而且不切实际。武侠小说的背景多是古代,虽也可借古喻今,但毕竟不能直接反映现代社会人性,这是武侠小说的“先天性制限”。当然,武侠小说在想像的驰骋,处理传统文化素材的方面,勾勒人性在艰苦绝境的反应,都是别种文类、题材所难以企及的。我写“四大名捕”故事,便是希望武侠世界里除了“私殴”、“群斗”之外,还强调了法律和执法者制裁的力量。
推理小说却是可以更进一步的反映时代,社会的各种问题,人性上冲突的矛盾,它跟时代的节拍密切吻合,取材可以从古到今,毫无制限,却更重视编辑与理性。我们除了在感情世界纵欲之余,不妨考虑在推理小说的机趣上获得更明智的满足。西方推理小说方面的成就,如何嘉莎·克莉丝蒂、爱伦坡等,早已成了文学史上的名字。日本推理小说也极受重视,已经成为日本文学界的风潮,是新写实主义的最洼表达途径。在日本极受重视的文学奖:如“芥川奖”与“直木奖”,都曾颁给表现出色的推理作家或推理成份极强的优秀作品,推理作家个人收入所得之高,也是高踞各行业之榜首。同样作为东方民族的我们,毫无理由在这方面迟迟不起步,甘心落人之后,或不介意交白卷的。
这本书当然只是我的一个尝试。我创作这系列后;林佛儿给我很大的推动力,除了《杀人》一篇早在十四年前已刊在台湾的《中外文学》之外,其他作品,都曾在他执编的《推理杂志》上发表;在香港出版,则因黄崎雯的策动与力促。事实上,我第一篇“推理作品”,则是边写边画,早在我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已出版了五集,记忆中是叫做《神探洛天池的故事》,在班上“传阅”。现在重作冯妇、重执“古剑”,只想在武林侠坛的刀光剑影中,另辟一条知感交柔、情理并重的天涯路,希望不喜欢看武侠小说的读者,不妨试试看推理小说,而喜欢看我武侠小说的读者,并不拒绝也看我的推理小说。 杀人
从金宝至怡保那二十余里的路程伊始,有一棵开花的树生长在路旁:树高大,枝讶错落,淡翠绿的小叶陪衬鲜目金红色的花叶,是最抬目的陪衬,整棵树花比叶还开得茂盛,像把整棵树,都在热带气候里僻嘛啪啪地焚烧来一般。树静静的立着,晌午静静的度过。
“ipoh23batu”离怡保还有二十三里,他看向窗外的路程碑,是的;车子拐过了电油站那个转弯之后,已算是走了一里了。总算是搭上了这班车,否则又要等到四点钟那班了,这见鬼的大热天,在路边等是焦急又枯燥的,单止是淌下的汗滴,也够湿了整件衣衫。这他妈的天气,一下雨就连绵个不停,一旦没下雨,就热得叫人发闷发慌做不成任何工作除了头昏眼花,刚才算等了将近二十分钟的车,就差些儿没在巴士站旁晒成了焦炭!车子甫至时,十几个人几乎同时自巴士的那前侧小门挤进去,都是那么迫不及待,连下车的搭客也只好堵在车时,站车的搭客都挤入了之后,才艰难得像巴刹卖的甘榜鱼般挤出了车外,才真正松下憋着的一口闷气。要不是有搭客在这儿下车,司机才不一定会停呢,要不又得多等卅分钟了,况且车里又
不准搭客站立,刚才站的那几个人,都被售票员赶下车去了,自己幸亏眼明手快,一挤上车,就舍远求近的及时抢了那刚半站起来下车的搭客的座位,否则自己也可能是被赶下去的几个人之一呢!此刻剩下在座位上的人都是漠不关心、表情麻木的,自顾自的呆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有的空空洞洞的望向窗外疾驰的风景;有的半打着吨,有的眼睛直勾的望着前面像一具一具行尸,这活着的世界与他根本无关。再看看窗外:“ipohzibatu”。顶多四十分钟左右,就可以到了!大泽一定会等他的,那件事,再迟办可就来不及了。背脊挺着坐这么久,紧张的情绪还没有恢复过来呢。他吁了一口气,缓缓地背靠上座垫。一阵柔软的舒服剧毒发作似的一大片一大片从背上蔓延开来,就索性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挨了下去,就这样舒舒挨挨的坐了一会儿,游目四盼,打量同车的人,这辆巴士共有左右两排的座位,每个座位仅可坐二人,看来整辆巴士可以容纳四十二人左右。左右座位之间,有一细长的走道,仅供一人行走。前座的两个人,正前面的是个警官,亮黑色的制服配着亮棕色的皮带与亮晶的襟章,坐在那边不言不动也有一股令人肃然屏息的煞气。这警官坐在靠走道的一边,另边坐的是个长发的女孩,一大把乌发因急风而向后甩,露出雪白得像花瓣一般嫩玉的颈和柔美的耳垂,只可惜看不到她的面貌。他坐的位置大约是右排座位之中间,前面便是那警官和少女,警官的座位左边的位置,是一个驼背的中年人,穿着就算不是大热天也悟出汗的粗皮布,黄恤土帽,分明是苦哈哈,汗湿了大片的坐在那边,喘啊喘啊像哮喘症一般的喘息着。他旁边坐的人看不大清楚,总之跟这样的人同座注定是不好过。他想。“飓”风急过,又是一个里程碑:“ipoh19batu”他再把视线向左瞄:左边座位坐的是一个衣衫褴楼的女人,看来她已上了四十而且至少有四个以上的儿女了。她的唐装衣襟半开,假得令人不得不相信它是虚假的镀金钮扣半高贵半淫贱的斜垂着、青白色的乳房也被她手上的婴孩吸吮着。那婴儿不断的吸吮着,连一点声息也没有,除了脸上胀红的额和涨卜卜的青筋,像一个刚刚暴毙了的小病人。
坐在她身旁向内的是一个穿白色校服的毛头学生,正是不大不小的年纪和手脚过长身躯过短的年纪。他此刻的状况正和他的年纪一般尴尬,潜意识的好奇想望跟意识的绝对不望冲突挣扎,所以他白生生的脸望向车外等于望向乳房。在这一座位的后面正坐着一自发苍苍的老翁,手持着杖,随着车身摇摆,倒是精神奕奕。坐在他旁边的人,太侧面了,也无法看个清楚一~摹地一只大手横面竖了过来,他霍地一正身,吃了一大惊,才弄清楚是售票员。这售票员是一彪形身材的孟加里人。他被唬了一跳。“manapergi?”他慌忙答:“ipoh”,一面慌张的掏出钱来,兑换了一张车票,那孟加里人虎步跨到后边去,继续搜索坐在更后面的几个与他半途同上车的人。他好不容易才平定下怦怦乱跳的心。侧着脸向后望:后座是对夫妇。女的在左侧,血一般的口红和刚喷发的岩浆一般的金饰很不她垂暮的脸庞,每一处向下垂的皱纹都似曲尺一般地固执着;男的光着头,竹节一般的鼻子贴着锅底般的肥脸,配上一对白多黑少的大眼睛,正像占牛一般的瞪着他!俞!他慌忙转回头来,巴士“吱——”地煞了车。外面有一座碑“ipoh17batu”,这样写着,而这是半途的一个小市镇,有人上车,有人下车,拥拥挤挤比热热闹闹过甚,而他周遭的几个人,都没有更动,车子一肢三颠,又向前移,摩托的吼声像空气一。般浓浊。他开始向自己右侧向内的同座人望去。这老人穿着一件千疮百孔的哗叽黄粗布,长裤及膝,也不知是不是短裤?黑色的而且是绸质的,松垮垮的向下垂着,膝部的布沿都是破破烂烂的参差不齐得像古洞里的钟乳石的图形,这老人戴着一顶褐黄得成咖啡色的布帽,盖了半边的脸,仅露一小半后颈,满是疥疮,一粒粒土坟般结虬凸起,星罗棋布在他的皮肤上。他枯黄且如少林寺古僧般驰皮的手,一只垂在座椅上的拇指的第一节凸起,隐现黄青的骨,食中二指无力的挟着一张红烟纸,已渐渐松脱出来,满手指都是鱼脱了皮般奇异的金钱大小的绊红癣疥,看了令人寒栗。另一只手搁在前车座后的铁枝上,全身的力量都压在这条枯瘦的胳臂上,这胳臂像柴墩一般的搁注了这老人的头颅,露出的小半边脸容有一种说不出异样的枯黄。这老人已闭上了眼睛,车子随着狂吼向前冲着,颠簸着路途也簸着他脸上一抖一哆松垂的肉。他的头死死地搁着,枯瘦的嘴半开着,咧出仅存的一二只干黄的大牙。一阵阵不小的恶臭,被风急旋过来,他慌哟哟的别过头去:ipoh15batu”,活见鬼。他心中想。跟这样的人同座!他的视线在搜索另一空位,想换另一座位,但又塞得满满,就算连中间的那一段行人道,也被汗酸恶臭填满。现在他才发现这辆车一味向前吼着,很少停顿,也很少有搭客下车,所以位置就一直被占据着,也就一直没有搭客能上车,他们迂自在大道旁挥手,巴士仍逞自喧哗着冲过,活见鬼了,这样的鬼热天气!他用手帕抹了又抹那淋淋溢出又淋淋溢出的汗,无意问用手肘碰到那老头的肩膀,他连忙道:“对不起!对不起!”那老人不但丝毫没有动过,而且应也没有应他。倒是这一碰撞,老人指间仍挟着的红烟纸,却松了开来,“嗤”一声因急风而掠在他右颊上,他骇了一跳,那烟纸又急卷向后面去了。睡成这个鬼样子,他咕了一声,他妈的!心中却不免有些奇怪,巴士臭脾气的狂吼着,猛撞上路旁一大石块,颠簸得像把人倒出车外才甘心,那老人的头不断地由手肘撞向车铁,照理说该是很痛,但仍没有醒来。怎么搞的!他心中想。乍看已是“ipohl3”,十三十三,十三,忽然有一个乌鸦翅膀飞掠他的脑海,且一歇不去:假使他身旁的人是死人怎么办?真的这老头像死人一模一样,如果他真的是死人呢,那不是与死人同座?如果别人发现了怎么办?调查起来岂非是要上警察局?那多麻烦!猛地他吓了一跳:要是警方怀疑我是凶手怎么办?在这狂吼嘶呐的摩托声中确是杀了人也不会给外人知道的?听说这种来自唐山来的老人虽然衣衫褴褛,却往往有许多钱。上次在怡保街上被抢的一个,就抢去现金足足七千多元。元!这样我也岂不是会被误认为凶手?怎会呢?我怎会向一个老人下手呢?别人又怎会相信啊!没有那么巧的,不会的不会的,最好恬保快快到,快快到,免得麻烦。"ipoh11”,还有十一里,十一里,随着眼睛望出去,他的一颗心几乎飞了出来,原来那老头半开半合的嘴里,意是腥红一片,他突突的心跳着,鼓起最大的勇气,轻轻且哆哆的推了推老人的时肮,推了推,又推了推,唤:老伯,老伯,老伯老伯,都丝毫没有反应。倏见老头嘴角沿下一行棕红色的沫液!难道是血?谁杀了他?这意是事实竟是事实了,死了人,怎么办?该怎么办?巴士的摩托砰砰蹦蹦的狂吼着,车外的一切都在飞掠。是的,他应该马上去告诉别人才是,但该告诉谁好?那警官会不会第一个怀疑就是他?而旁边那几个人,唉呀都不行的呀!他们只怕更加麻烦,更加大惊小怪的呀!在半个转身未缩回之前,一个高大的身影撞在他左侧,他这一骇几乎离了魂,只见那孟加里售票员虎虎的瞪着他,用大手指指他越坐越向外倾的身子,他慌忙又缩回手去,却碰到那老人的身体,那票员似又虎虎的瞪着他,然后虎步跨向前面去。糟了!他们不给他离开,他想。更糟的是,刚才他推那老人时必定已留下了指纹。看向车窗外,碑石立着:“ipoh9”。九里九里还有九里!快快到呵快快到,到了就好了。到了又怎样好?不行呀,那时候每个人都下车,只有这老人不起身,别人一定会发觉不对劲。如果只有自己没发觉,这骗鬼都不信,别人必定更怀疑了,更是脱不了关系!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到了治保反而更瞒不住了,除非他现在报告警察知道。暮地掠起了一阵寒意,他惑觉到后面那男人正在仇恨的瞪住他,前面的黑衣警的身形也像法律一般高大地竖起;他们好像都专为监视他而来的。不!这不关他的事!都是些陷井:活见鬼了,真是活见鬼了!他脑中灵光一现,会不会是刚才他上车来时那凶手才趁机离开呢?不管是不是,自己都做了替死鬼。自己该怎么办呢?大叫起来吗?一叫问题就大了,可能凶手仍在车上,监视春他,气起来说不定把他也给杀了。想到这时,,冷汗直冒,不断掏手帕去抹试。,再抬头:“ipoh7”。七英里。还有七英里。怎么办?他该怎么办?一闹起来,大泽只怕等不着他了。只见那前座的少女长发不断向后随风直飘,发梢扫落在老者的颊上,同样是一点动静也没有!蠢东西!留什么鬼长发!那是一个死人啊!你既是不怕死人最好你跟这老死人同坐罢!倒尽霉了,为什么自己偏偏选到这张座位。猛地邻座那的小孩大声号陶起来,他差些儿直跳起来了?不行不行,他是无辜的!绝对是无辜的1但是他该怎么办?怎么办好?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ipoh5”!,不再容他考虑了。他觉得手足俱冷,而又不容一刻迟缓。唯一脱离这桩事情的方法只有:逃!怎么逃?跳车吗?那婴孩陶哭得越厉害,那女人就越臭话连篇的骂起来。。巴士的摩托倾倾工工的闹着,车外树木疾飞,已渐渐看到房屋渐多,行人渐多3抬保近了。他脑,中忽然萌起了一个意念:他可以先下车呀!车外的路碑已标着:。“ipoh3”了,反正这儿离怡保已不远,他走路一样可到,一样可赴大泽的约会呀!他心中好一狂喜,但又想到:如果这样按铃停车,不是太引人注目了吗?一时觉得全车的人都似在盯着他,盯得他无处遁形。怎么是好?‘冶保快到了啊!正在这时,左侧后座的那白发苍苍的老翁,巍哆哆的拄杖立起,按了停车铃,他心中一颗狂乐和紧张的心,几乎已从口腔中弹跳了出来。感谢天!只要离开这见鬼的地方,去哪里他都愿意承受。车子吱呀一一声停在碑石旁:“ipoh1batu”,哈啊,哈啊,只有一英里,很快便可走了,唬了自己那么久,总算可以宽心了。这一走,又有谁晓得他就坐在那死者的身边啊!他好像是被监禁的囚犯一般,总算释放了。他不敢走得太快,令人生疑,等那后面的老翁先行,他起身紧低下头跟在后面。那老翁摇摇颤颤的匐行着,他一步一追随,心中无限焦急,似乎恨不得一口吞噬了阳光的长期监犯。就等那老翁下了车,他一个箭步跟着跳了下去,差点要嘿嘿哈哈笑起来。他妈的这辆死入车,如今和我无关了!那老翁一面竭力维持着身体的平匀,一面转过头来,很奇怪诧异的望着他,大概是看见他那青黄不定似哭似笑的脸色吧!见鬼!他等不及巴士再度开行,便匆匆从车后绕过去,冲过了许多或来或去治保市镇的车子的大马路,恨不得远远远远远的、远远远远的脱离它!巴士在响着讯号,他又惊又喜的作最后一次回头望向那刚要开动向前驶的巴士,惊异那同座死去的老人,正伸头出车外,一只枯黄的瘦手堵往了车窗的玻璃镜,张嘴用力枪“喀吐”一声,把口中棕红色的摈榔渣液都吐出车外的地面上,一一只又青又黄的怪眼,眯成一线的看看他,骇极而呆,一叫寸忘了身仍在马路上,只见一辆巨大的罗哩车迎面迅速的庞大,随着一声惨叫及一声紧急煞车声后,一个身躯冲天而起,与鲜血一起洒落在丈外的路面,前驶的已士侧边。
从金保(kampar)至治保(ipo田那二十余里路程的未端,有一棵开花的树,生长在路旁:树高大,枝丫错落,从翠绿的小叶陪衬鲜目金红色的花枝,是最恬目的陪衬,整棵树花比叶还开得茂盛,整棵树都在热带中僻僻啪啪的焚烧起来一般。树静静的立着,晌午静静的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