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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娘笑道:“不要紧,不过是听说她娘病了有些担心罢。”拿过沫儿手中的香粉,走过去在卢护的两侧太阳穴各擦了些。

卢护躺在床上,一股辛辣的清凉直冲鼻腔,让她彻底清醒过来。卢占元和他的“阿玉”手上的余温还留在她的额头,往事如同昨天才发生一般清晰。

二十三年前的初春,长安渭水整修河道,几个水工将卢护闭关修炼之所撞破。当时卢占元才十二岁,和几个童子在旁边玩耍,众人一见挖出了个簸箕大的癞蛤蟆,都道这蛤蟆要成精了,不住有人投掷石块要打死它,唯独卢占元见蛤蟆可怜,便道:“它又没害人,打死它干吗?”摘了身上的玉佩送了几位水工买酒喝,自己推着笨拙的蛤蟆进了渭水,卢护由此躲过一劫。

多年来,卢护潜心修炼,一心一意要化身女形,以求陪伴他左右,报当年救命之恩。可惜二十余年过去,物是人非,当年的少年已经心有所属。如今,卢占元就站在她身边,可是他们之间的距离却比任何时候都要遥远。今年初春,得益于婉娘的三魂香,卢护即将修到十二成,按照修为进程,过了这个冬天便可褪换新颜,却为了卢占元而一举折回原形。

婉娘笑盈盈地看着卢护,眼神复杂。旁边是卢占元和他的夫人阿玉,两人连关切的表情都极为相似。文清和沫儿站在床尾,两人眉头紧锁,显出与年龄不符的老成。

大脑一片空白,卢护突然觉得疲惫至极。那种疲惫,不是因为真气输出带来的手脚酸软,而是一种弥漫心底的无力感。她晃了晃头,挤出一个笑容。

婉娘回头道:“金蟾已经没事了,卢大人,我们就告辞了,我已经套了车,今天就送金蟾回家。”

※※※

送走婉娘,看着小厮将酬谢闻香榭的银两、布匹送去前门马车,卢占元突然道:“阿玉,你有没有觉得和金蟾姑娘似曾相识?”

卢夫人想了一下,道:“我也有这种感觉。她对府内的家什、布局很熟悉,仿佛来过一般。”

卢占元疑惑道:“不仅仅如此,我觉得她好像我一个故人。”

卢夫人猜测道:“听说她也是长安人,说不定离我们老家不远呢。一直忙着,也忘了问下婉娘,她到底是哪里人。”

卢占元恍然道:“哦,可能是因为同乡的缘故。”

卢夫人挽住他的臂膀,将头靠在他的肩头,道:“院里风凉,回去吧,你如今刚好,还要多加些小心。”

※※※

寒风阵阵,街角飞檐的铃儿当当作响。卢护闭目坐在车上,神情萎顿。

过了半晌,婉娘方道:“姐姐作何打算?不如这个冬天就在洛阳好了。”

卢护摇摇头,苦笑道:“我就不叨扰婉娘了,还是回长安。”

婉娘道:“姐姐这个样子,只怕这次离了洛阳,直到他老死都不会再来了……唉,九成真气,一切都要从头再来了。”

卢护淡淡一笑,轻轻道:“我想明白了。即是能够再见他,我也不见了。”

婉娘看看她,道:“想明白就好。他也许早就不记得那年的事情了。”沫儿回头看了一眼卢护,想起那天婉娘喝酒后说的那句话:“看透容易,做到却难。”

前方的太常寺,随风飘来一阵歌声,如诉如泣:“听阶下点滴梧桐雨,想当年往事随风起,欲将尺素寄鱼,却不知鸿雁早已无语。嗯哪,空舍了这满怀情愫,只落得个光阴如水,风展酒旗……”

拾贰 龙涎香

〔一〕

天气转寒,闻香榭忙了起来。公孙玉容来定了一批新娘用的香粉花露,尚书省左丞赵文宇之妻赵夫人、礼部员外郎之女薛冰等十几位达官贵人的女眷结伴前来,将闻香榭里的桃面粉、蔷薇粉、莺语露、桂花油、心花钿、青眉黛等一扫而空。婉娘见家里存货售完,便指挥黄三、文清和沫儿,每天里研磨、澄淘、压榨、调配,忙得不可开交。

这一日,婉娘听说南市附近的福善坊开了一家新的香料铺子,就带了文清沫儿步行去看。这家铺子是一个天竺商人所开,五间临街铺头一字排开,采用敞开式售卖形式,最里面是货架,上下层叠的推拉式桃木抽屉摆满了各种天竺香料。几个店小二都是天竺人,个个身着同款条纹长袍,头戴高筒帽子,有一个的鼻子上还穿着亮闪闪的铁环,引得沫儿追着他看了好久。

婉娘打开各个抽屉,不时拿起一种香料嗅嗅,或对着阳光细细观察,但看了半天,也没说要买什么。跟在她身后的那个棕色皮肤的天竺小二已经有些不耐烦,不住东张西望,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沫儿和文清看不出个所以然,只管坐在藤椅上,自己斟了茶来喝。婉娘看过一遍,才叫道:“两个懒小子,过来!”

两人不情愿地去了,婉娘一一指点,这种树皮是桉树皮,这是西域甘菊,这种紫色干花是薰衣草,这种亮黄色花朵是依兰,这种暗绿花瓣是天竺葵,还有什么乳香脂、檀香、迷迭香、丝柏、鼠尾草、佛手柑等,看得两人晕头转向,除了鼠尾草样子同老鼠尾巴相似而比较好认,其他的还是分辨不出,更不用提要达到婉娘要求的“闭眼通过气味分辨香料”了。

天竺小二看他们没有购买的意思,便去招呼其他客人。婉娘见着家香料铺子如此齐全,自然要抓住机会对文清和沫儿进行一番教育,直至将各种香料的效用、炮制办法又讲了一遍,听得沫儿直打哈欠。

如此一来,半天的工夫过去了,店里的客人已经被他们熬走了好几批。天竺小二实在忍无可忍,走过来操着一口怪腔怪调的口音道:“这位娘子,你,买还是不买呢?”

终于给文清和沫儿解了围,沫儿连忙道:“就是,你买还是不买?别耽误人家做生意。”

婉娘左看右看,随手拿了最角下一处抽屉了一条焦黑色扭曲状的木头道:“就这个吧。”

天竺小二生硬地道:“这个,十两银子。”

婉娘道:“二两。这个东西哪里值十两?”

天竺小二气急败坏道:“这个,很远地,拉来。很少见的。”

婉娘皱眉道:“这个一看就是陈旧了的,再放上几天,只怕一点效用都没了。不卖算了。”转身就走。

一直坐在柜台后面品茶的掌柜走了出来,笑道:“这位娘子慢走。看这位娘子是个识货的,就给个中间价,五两,再低可是不能了。”这位掌柜高大身材,深目高鼻,一捧卷曲的大胡子,一看就是个天竺人,没想到官话讲得如此好。

婉娘将两个耳坠子晃得叮当作响,娇声笑道:“掌柜既然说我识货,我就不谦虚了。它虽然比较少见,也不过是因为路途遥远难以运达而已。而且洛阳城内知道它用途用法的不会超过十人,这东西过了半个月,疗效便要减半,我看你这个已经过了二十几天了,要是再耽误下去,你就是免费送给我我都不要了呢。”

老板哈哈大笑,道:“小娘子果然识货。成交!二两银子给你了!”

沫儿拿起看了看,完全就是一段枯木,有小臂粗细,一尺来长,轻飘飘的,闻起来并无香味,估计丢到街上都不会有人捡。

文清付了账,将这段枯木收了,翻来覆去看了半天,显然和沫儿一样,怀疑婉娘是不是看走了眼。

婉娘带着文清和沫儿走出香料铺子,心情大好,甩着手绢儿哼着小曲儿眉开眼笑。沫儿疑惑道:“至于这么高兴吗?我瞧着你今天这个买卖肯定亏了,二两银子买了根木头橛子,你看那个天竺掌柜答应得多爽快!”

婉娘嘻嘻笑道:“没承想能在这个铺子里碰上这个东西,也算是发了个意外之财。”沫儿见她故作玄虚,故意赌气不再追问。

※※※

一回到闻香榭,老头儿就迎了上来,一脑门子的汗,皱着脸叫道:“婉娘,你要帮帮我,否则我就……”

文清和沫儿半个月没见到他了,亲切地围上去叫爷爷,老头儿只敷衍性地摸了摸他们的头,一脸焦躁地跟在婉娘身后。

婉娘笑道:“有什么事能让你这个老家伙烦成这样?”

老头儿摸着自己光光的脑门,懊悔道:“我这次惹到了一个小阎王了……”

正待细讲,大门突然开了,一声娇斥:“老乌龟,你赔我的龙涎香!”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飞步冲进来一把揪住老头的胡须,又跳又叫:“你躲在这里做什么?你不赔我的龙涎香,我叫爷爷抓了你去熬汤!”却是重阳节那天在邙山岭上见到的那个丫头。

老头儿龇牙咧嘴地护着自己稀疏的胡须,吸着冷气叫道:“哎哟哟哟,小公主先松松手,松松手。”

小丫头松开了手,双手叉腰站着,柳眉倒竖,怒目盯着老头儿,喝道:“谁要你多嘴的?说,你打算怎么赔我?”

老头儿似乎对这个所谓的小公主颇为忌惮,哈腰赔笑道:“小公主息怒,我这不正来帮您找龙涎香吗?”婉娘三人不明就里,只在旁边看着。

一个脸儿干瘦、小眼如豆的小厮扭扭捏捏地溜了进来,看到婉娘在前面笑盈盈地站着,一双小眼不好意思地溜溜乱转,双手在衣服上擦来擦去,无处安放。小丫头转身训斥道:“公蛎,还说给我当跟班呢,跑得这么慢!小心本公主的皮鞭!还不快帮我搬了椅子来!”

婉娘似乎没认出公蛎,并未表现出故人的样子。

公蛎飞快地将一把椅子搬过来,还用衣袖拭拭,眼睛不时斜斜地瞟向婉娘。

小公主大咧咧坐了,把一条小皮鞭丢给公蛎,寒着小脸道:“去,把他给我抽二十皮鞭。”这小公主长得明眸齿,翘翘的小鼻头,长长的睫毛,样子十分可爱,却眼神凌厉,表情骄横。

老头儿一个劲儿地赔礼,道:“小公主,我一定赔你一瓶龙涎香,比你那瓶还好,如何?”

小公主竖起眉毛,哼道:“不行!我就要原来的那瓶!公蛎,还愣着干什么?你想死呢!”飞起一脚,踹在公蛎的屁股上,蹬得公蛎一个趔趄。

公蛎回身赔笑道:“小公主,这……这样不太好吧。龙涎香是鳌公送人了,和……他有什么关系?”

小公主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厉声喝道:“公蛎,你到底是谁的跟班?回去我就告诉爷爷,你不听我话,还故意联合了别人欺负我!”公蛎脸色刷白,拿着个皮鞭举起放下,手足无措。

老头儿显然也没了法子,无可奈何地苦着脸站在那里。沫儿和文清在旁边恨得牙根痒痒。

看公蛎举着皮鞭一脸为难,小公主一把夺过,呵斥道:“叫你不听我的话!”“啪”的一声抽了过来。公蛎一声尖叫,背后的衣服已经出现长长一条口子,露出白色的里衬来。

沫儿再也忍耐不住,一把抢过皮鞭,叫道:“你疯了么?乱打人做什么?”

这小公主没想到有人竟敢夺她的皮鞭,愣了一愣,叉腰道:“你是谁?”

沫儿冷笑道:“我还要问你呢?你是谁?干吗来闻香榭大呼小叫?长得倒像个人,说是公主,还不如个夜叉呢!瞧你那一副臭脾气的样子!哪有这样动不动就打人的?公蛎是你的跟班,卖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