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沫儿道:“哪有腰里挂个梳子的?真难看。”

婉娘收拾着欢宜香,道:“你懂什么,这可是近来新兴的行当。”

文清道:“哦,对了,我在街上也看到过,有些女子腰里挂个梳子,捧着个妆奁匣子,站在街上等人,听说叫做美妆师。”

大唐妆扮之风盛行,对衣着搭配、傅粉施朱甚为讲究,慢慢竟有人专门指导爱美者如何穿衣打扮,或者根据每人皮肤、脸型对服装搭配、妆容发型提出意见。不过能请得动美妆师的,都是家境殷实富裕的人家。

闻香榭经营胭脂水粉,做美妆师倒也契合身份。婉娘将匣子理好,差沫儿抱上,又带了些胭脂、花黄等物,三人便出了门。

二胖家住在林上坊,与雪儿布庄的铜驼坊一路之隔。过了雪儿布庄继续向北走不足一炷香功夫,便到了二胖家。

不同于其他高门大户的朱雀铜门,大名鼎鼎的银器王凡家外表极其普通,大门上红漆脱落,木质开裂,两旁挂着两盏已经褪了色的红纱灯笼。

沫儿上前敲了门,一个形容猥琐的中年仆人探头出来,道:“请问找谁?”

沫儿看看婉娘,正要说话,后面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接口道:“旺福叔,是我,小安,找二小姐玩儿。”回头一眼,小安刚巧也来了。

旺福慌忙打开门,笑道:“这些都是小安姑娘的朋友吧,快请进。”小安挽了婉娘的胳膊,同文清打了招呼,却给了沫儿一个白眼。

原来刚才三人经过雪儿布庄,刚好给小安看到,小安便同雪儿告了假,急急地赶过来。

二胖听到说话声,快步迎了出来,惊喜道:“你们来啦,快请进。”领着三人进了院子。

院子挺大,房屋格局稍显混乱,墙壁陈旧,装饰简单,虽然干净,但略显简陋。院子当中种着几株高大笔挺的桐树,旁边种花草的地方被开辟成了菜园子,几畦大白菜正长得旺盛,周围插上了干葛针作为栅栏。一群鸡鸭悠闲地晒着太阳,“咯咯”、“嘎嘎”的叫声为小院增添了几分生机。

小安拉过二胖,小声道:“你娘怎么样了?”

二胖咬着嘴唇,道:“不吃不喝不睡,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小安道:“你别急,婉娘来了,肯定有办法。”

二胖沉默片刻,回身朝婉娘深深作了一揖,哽咽道:“多谢婉娘。”

婉娘微微一笑,道:“不客气。香粉我已经做好送来了,请王二小姐请夫人出来吧。”

二胖惊喜道:“真的?”接着脸现难色,低头道:“我娘她……她不肯见人。”

小安自告奋勇道:“我去劝劝。”

几人在中堂落了座,一边喝茶一边等着小安。小安和二胖去了徐氏房里,过了足有半个时辰,茶水喝得沫儿的肚子都寡淡了,二人才垂头丧气地出来。

看这样子,徐氏那日得婉娘开解,虽然去了寻死之心,但心中还是抛舍不开。二胖眼里泪珠儿打转,呜咽道:“多谢婉娘了,要不你告诉我这些香粉怎么个用法,我转交我娘。”从怀里摸出一个小银锭,羞愧道:“暂时只有这些……”又急急忙忙道:“我知道这个连本都顾不上,可这是我的心意,务必请婉娘收下。”

婉娘也不推辞,接过银锭放入荷包,道:“这种香粉用法特殊,需面授才行。不如我去劝劝夫人吧。”说罢径自走到旁边门口,高声叫道:“闻香榭美妆师听闻夫人年轻时英气逼人,特来求见。”撩开帘子走了进去。文清和沫儿不好跟进去,只在门口候着。

出乎意料,徐氏并非病怏怏躺在床上,而是坐在堂屋正中的一个小凳上,面前放着一大箩,箩里满是带壳的稻谷。徐氏手里还拿着盛满稻谷的小簸箕,低头扒拉着,似乎正在挑拣里面的沙石,见有人来,眼珠动了一动,并不说话。

二胖抢上一步,道:“娘,您歇会儿吧。”伸手去夺她的簸箕。

她软绵绵松开了手,抬起头来,斜靠着椅背一动不动。脸色呈现一种极不正常的黄白色,一双空洞的大眼睛布满了血丝,消瘦的手背上血管缕缕可见,五指皴裂,黑红的血痂触目惊心。

二胖无可奈何地望着婉娘。婉娘沉声道:“二小姐,请扶夫人去外面透透气。”

二胖和小雨伸手去扶,却被徐氏用力推开,徐氏喃喃道:“不去,我哪里都不去,这是我的家。”二胖的眼泪瞬间流了下来,哽咽道:“我爹爹……说要休了娘……”

婉娘叹了口气,突然大声呵斥徐氏道:“你这么卖力干活做什么?你就是把一箩的稻米都挑好了,该写休书还不是照写?”

徐氏猛地一颤,抖动着声音道:“休……休书?”

婉娘冷冷道:“你以为你勤俭持家,任劳任怨,就能同他比翼双飞了?你以为你关心体贴,贤良淑德,就能同他白头到老了?”二胖和小安同时惊叫起来:“婉娘!”

婉娘却无住口的意思,继续咄咄逼人道:“瞧瞧你的样子,不梳妆,不打扮,眼窝深陷,干瘪粗糙,别说你男人不喜欢,就是街头乞丐,见了也会嘲笑你蠢笨。哼,女人自己不爱惜自己,却指望男人爱护,真是痴心妄想!”

徐氏浑身颤抖,上下牙齿发出咯咯的声音。婉娘拉长了音调,道:“你每日里躲在房里干活,矫情给谁看?嘿嘿,象你这种人,原本不该活着,为男人殉情最好啦。”

二胖哇一声尖叫,飞身扑过来去捂婉娘的嘴。小安满面怒色,一脸憎恶。连文清和沫儿都觉得婉娘实在是过分了。

婉娘轻巧巧躲开二胖,凑到徐氏跟前,低声道:“你要是死了,这件事可就完美啦。你不待见的狐狸精光明正大地进了门,住着你的房子,花着你的银子,睡着你的男人,没事干了还可以虐待打骂下你的娃。”一双美目朝哭得泪人儿一眼的二胖一瞥,笑嘻嘻道:“听说银器店的生意大多是你在打理,你觉得这买卖怎么样?”

话虽然粗俗了些,道理却不差。几人都听得愣住了,二胖更是扑到徐氏怀中哽咽难言。

徐氏的表情从木然到绝望,再到悲愤,拥着二胖嚎啕大哭。婉娘静静地等她哭得差不多了,递了一面镜子,微笑道:“我听说夫人年轻时候,虽然不是倾国倾城,也甚为清新可人。”

二胖慌忙接过,迟疑着放在徐氏脸前,小声道:“娘……”徐氏揉揉红肿的眼睛,朝二胖挤出一丝笑容,抬头朝镜子一望,顿时惊愕地张大了嘴巴,手摸着自己的脸颊,失声道:“我……我……”落寞之色溢于言表。

婉娘快手夺过镜子,正色道:“夫人大富大贵之相,所有不顺,不出半月定有转机。”

徐氏听这话耳熟,却不记得有谁说过,茫然道:“真的?”

婉娘微微低头,谦逊道:“小女子是闻香榭的美妆师,替人装扮,自然要懂些相面之术。”说着朝小安一挤眼睛。

小安会意,走上前去拉住徐氏的胳膊,甜甜地道:“夫人不知道,她除了妆扮技艺闻名洛阳,看相也是一绝的,不过非富贵之相,人家从来不看的。”沫儿见婉娘同小安一唱一和,心里不大舒服。

小安又对二胖道:“外面太阳挺好,不如扶夫人到外面坐坐?”

二胖擦干眼泪,感激地朝婉娘一笑,扶了徐氏出门。旺福早搬了椅子茶几到院子里。

强烈的光线,让徐氏有些不适应。她眯眼看着周围,觉得熟悉而陌生。天空蔚蓝,空气清冷而甘冽,绿油油的白菜似乎昨天还是一颗小苗,不经意竟然这么大了。一只小母鸡咯咯叫着跑过来,绕着她讨食吃。徐氏突然觉得心里舒畅了些。

婉娘示意沫儿将欢宜香取出,道:“麻烦二小姐吩咐下人拿些热水来。”也不多说,上前将徐氏一头乌丝解开,赞道:“夫人好发质!”梳子飞舞,片刻功夫,帮徐氏打了一个时下流行的青螺髻。二胖乐颠颠地将徐氏日常的妆奁匣子抱出来,婉娘挑了一件简单的双翅银凤簪子,插在发髻中间。

徐氏看着她们忙活,眼神逐渐柔和,一动不动任其摆布。

一个粗壮仆妇端来了热水。婉娘将五味粉舀出两小勺,用小碗盛了,放入三滴玫瑰花油,加入温水搅拌成糊状,均匀地敷在徐氏面部。

二胖和小安高兴非常,一眼不眨地看着婉娘给徐氏梳妆。文清和沫儿却无事可干,只好无聊地在一旁看公鸡打架。

一炷香功夫过去,待徐氏脸上所敷五味粉已干,婉娘让徐氏洗净了脸,将柠果精油用清油调和,轻拍脸颊,然后取出牡丹粉、胭脂和眉黛,三下五除二便装扮完毕。

婉娘伸了懒腰,道:“可以啦。”二胖跳了起来,飞跑进去拿了镜子出来,举着尖声叫道:“娘,娘,你看你的样子!”

徐氏朝镜子望去,不禁一阵恍惚。里面的人似曾相识,一丝不乱的青螺髻,简单大方的银凤簪,大眼高鼻,方方的下颌骨被淡淡的妆容柔和成一个圆润的侧影,虽称不上明艳动人,却胜在端庄大气。若不是脸上的微黄和皱纹,徐氏几乎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少女时代。

婉娘对二胖交待道:“晚上洗面后,用蓝紫花油三滴与三倍清油调和,轻拍脸上;白天用柠果精油。五味粉敷面,同刚才的用法,两天一次即可。”回身见徐氏仍痴呆呆凝视镜子,笑道:“夫人本是个美人坯子。在下告辞。”

徐氏回过神来,扶着椅子颤巍巍站起来,羞赧道:“多谢开导。”

〔六〕

这么多天来,心痛、无助、绝望压得徐氏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今日经婉娘这么一捣鼓,她心中突然升起了希望。

不错,那日那个小道士和婉娘都说,自己是大富大贵之命,最为旺夫,夫君肯定不知道这些;只要自己好好装扮起来,改了以往不讲究的模样,他定会看在孩子的面上回心转意。

徐氏吃了一碗粥,舒舒服服地睡了一个下午,一直到傍晚时分才醒来。小雨去了银器店里协助打烊,徐氏起了床,耐心地按照婉娘教的方法挽起发髻,略施薄粉。这些天来消瘦厉害,原本粗壮的腰身和腹部赘肉都不见了,举手投足轻盈异样。只是身上的衣服肥大,只好换上了小雨前几日给她做的藕荷银鼠毛领掐丝小袄,下面系了一条石青撒花绉裙,朝镜子一望,似乎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天色尚早,旺福捧着一个小簸箕,正在喂鸡鸭。徐氏走过来道:“给我吧。”

旺福看着徐氏的样子,眼珠子瞪得都要掉出来了。徐氏淡淡一笑,道:“怎么了?”

旺福突然跪下朝天上磕了几个头,语无伦次道:“老天爷,老天爷保佑小姐健康快乐啊!”旺福打小儿便在徐家做工,看着徐氏长大,所以仍叫她小姐。徐氏心中一暖,慌忙拉起他,叹道:“都是我不好,害得家人担心了。”

旺福眼睛骨碌碌转,小心道:“小姐……可想开了?”

徐氏迟疑着不知如何回答,岔开话题道:“这些天可辛苦你了!”

正说着,只听大门哐当一声巨响,旺福紧张道:“老爷回来了!”

徐氏一愣,软绵绵道:“旺福,你……就说我不舒服。”

王凡刚去了北市的店里,本想趁着快打样之时,将店里一天的收益拿走,谁知道仅有三五两碎银子。问了伙计,说是夫人吩咐,当天收入务必要在申时交到柜坊兑成飞钱,非夫人信笺不得支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