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什么?”裴延柔声哄她:“这府里能管我的只有老太太,老太太最是疼我。我将你讨来可好?”

  沈澜一惊,心中郁郁发沉,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他若向裴慎索要她,谁知道裴慎会不会给?

  沈澜银牙紧咬,只怯怯道:“四老爷,我虽是个奴婢,却也是正经人家,可不愿没名没分的跟了你。”

  裴延暗笑,小丫鬟真是想攀高枝想疯了,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货色。还以为什么阿猫阿狗都能给他做妾。

  只不过现在嘛,哄哄她倒也无妨。

  裴延捋美髯,只摆出一副正经读书人的肃然样子,嘴上却低声道:“我自然是要纳你做妾的,以后我日日来你房中,保管叫你尝尽人间极乐事,独步风流第一科。”

  沈澜恨不得砸烂这张色欲熏心的脸,却只笑盈盈道:“那便谢过郎君了。”郎君二字,仿佛在朱唇榴齿间辗转,带出了几分香艳的暧昧。

  裴延更为急色,忙道:“走走走!我明日便向守恂去讨你。”

  沈澜一把拉住他:“不可!叔叔去侄子房里讨丫鬟太过难听,倒不如我自己去向爷请辞,先去了老祖宗那里,过段时间郎君让老祖宗把我赐给你便是了。”

  “好好好!这个办法好!”裴延连连点头。

  见他信了,沈澜松了口气。如今只要糊弄过去便好,届时她每日跟紧裴慎,或是只待在院子里不出来,再熬几个月就走了。

  “那我便先走了。”沈澜提步欲走,却被裴延一把拉住袖子。

  “等等,你既如此心慕我,倒不如今日先从我一回?说着,便要去拽她腰带。

  沈澜这才意识到,裴延也不是傻子,他分明是怕自己哄他,走了便一去不回。

  沈澜咬咬牙,斥道:“你在这里做什么!旁边便有假山石。去假山石里!”

  裴延一惊,又难免有几分得色。这丫鬟竟真爱慕他,愿与他当个野鸳鸯。

  沈澜慢慢转身,一步步往假山去。再拖一会儿,兰香便要找过来了,就算此事闹大也顾不得了。

  她走得极慢,仿佛有些羞涩,怯怯道:“郎君,我们非要在此地吗?”

  裴延不回答,只急急催促:“你怎么走的这么慢?”说着,又色熏熏道:“可要老爷抱你?”

  沈澜与他虚与委蛇已经够恶心了,这会儿又惊又怒,只恨不得挖了他眼睛。

  正当她想要开口拖延时,远处传来兰香喜悦声:“沁芳姐姐,沁芳姐姐,我找到香囊了。”

  裴延脸色一变,沈澜已经高声应声道:“找到了便好。”说着,她急急转身离去,竟是看也不看裴延一眼。

  裴延这才意识到,他被骗了!!勃然大怒的裴延意欲发作,却发现沁芳已快步跑远了。

  就在沈澜和兰香寻回香囊,意欲返回存厚堂之时,存厚堂内,裴慎躺在楠木螺铀飘檐拔步床上,枕着素丝枕,略盖上一角墨色山水遍地锦被,胸口衣襟半散,酣然好眠。

  一旁伺候的念春见裴慎睡得沉,便于床檐悬上蔷薇香球,抚下天青素纱帐上玉钩,轻声道:“爷睡沉了,出去吧。”

  素秋和清冬对视一眼,“念春姐姐,一同走吧。”

  念春冷哼一声,摔了门帘便走了。素秋和清冬也跟在后面出去。

  此时博山炉里青桂香烟气袅袅。案头甜白蒲槌瓶内斜插着一支翠滴欲流的竹枝,日光透过半开的菱窗格洒进来,重叠明灭间,室内安静地只有裴慎绵长的呼吸声。

  过了一会儿,忽有人掀开帘子进来,柔声唤道:“爷,我煮了碗解酒汤,爷起来喝一碗吧。”

  裴慎只酣然好眠,兀自沉睡。

  来的是清冬,她生得俏,正是十八好年华。只见她端起一只淡描青花缠枝花瓷碗,坐在榻边,柔柔怯怯地伸手将瓷碗递过去。

  裴慎习武,在山西的那些年日日都有蒙古兵来犯,便是连睡觉都得留出三分警醒。这会儿隐隐见有人孤身立于榻前,心想他房中除了沁芳哪有女子?可沁芳从不戴首饰。

  他因酒意正神思混沌,清冬见裴慎还未醒,便柔声道:“爷,奴婢为您宽衣。”说着,一双柔荑便抚上了裴慎胸口衣襟。

  裴慎骤然惊醒,眼见一个不认识的女子立在床榻前望着他,他惊怒之下,一记窝心脚踹了过去。

  裴慎常年习武,清冬不过是个弱女子,哪里挨的住他一脚,霎时便呕出一口血来,疼晕过去。

  “沁芳呢?”裴慎怫然不悦,“怎么管的丫鬟,滚进来跪着!”

  沈澜刚回存厚堂,只听见内室传来裴慎的声音,劈头盖脸便是一句跪下。

  沈澜不知发生了何事,只面带茫然,心有戚戚。为什么刚逃过一劫,如今回来竟还要挨骂?为什么被裴延欺凌却不能狠狠扇他一巴掌?为什么莫名其妙要她下跪?

  ……她过得好好的,又为什么要被送来这里?

  沈澜深呼吸一口气,咽下满腹为什么。再忍一忍,已忍了三年,不差这几个月。

  沈澜原想问问怎么了,却又知道裴慎最痛恨旁人辩解,不说还好,一说恐怕今日没法善了。

  她面色冷淡地掀开帘子,走进正堂,挺直脊背跪了下来。膝盖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咚”的一声,叫人心里一颤。

  裴慎原本是一时气急加上酒后脑袋发懵,这会儿终于想起来她入府才半天,连清冬叫什么都未必知道,哪里管的到她头上。

  他见沁芳平静地跪着,一时间讪讪道:“起来吧。”

  跟谁过不去都别跟自己身体过不去,沈澜顺势起身。

  她进来的时候看了眼躺在地上昏沉不知的女子、碎了一地的瓷碗、泼在地上的汤药便知道发生了什么,裴慎虽喜怒不定,但鲜少如此动怒。只是戎马数年,最忌讳陌生人孤身站在他榻前。

  院中有这么多丫鬟,按理服侍裴慎必定是三四个丫鬟一起的,她哪里料到竟有人胆敢在裴慎熟睡之际,独自一人去摸裴慎胸膛心脏。

  沈澜暗自叹气,只低头恭敬道:“爷,打死奴婢到底对官声不好,不如请个大夫来给她看看。”这姑娘躺在这里煞是可怜。

  怕他犹在生气,届时迁怒,沈澜低声道:“爷,醒酒汤已洒了,不若服几颗衣梅,拿各色药材制成,裹了薄荷、橘叶,生津润肺,最是解酒。”

  裴慎点了点头,嚼了几颗衣梅,心中顺气,只冷冷一瞥清冬:“治好之后送去庄子上。”

  沈澜心生叹息,喊来健妇将她抬走,又命小丫鬟去请一个擅长治内伤的大夫。

  裴慎见状,便将念春等其余三个一等丫鬟叫进来,吩咐道:“你们三个谁是领头的?”

  念春素来知道清冬看似温文不说话,实则心中有成算,否则也不敢挤开她去搀扶裴慎,又开口排挤她,却也没料到清冬竟敢干出这种事。

  此刻,她被清冬的下场唬了一跳,噤若寒蝉,只强撑道:“奴婢念春,是四人中年纪最大的,素日里负责银钱往来。”

  裴慎瞥她一眼道:“既管不好底下的丫鬟,便不必管了,将院子里的库房钥匙、账本对牌都交给沁芳。”

  念春骤然被他这么一说,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

  沈澜又想叹气了。她再过几个月便要出府,不交接工作就不错了,哪里还能接手新工作呢?只是沈澜也不好忤逆裴慎,便低头不语。

  裴慎处理完了此事,突然道:“更衣,我一会儿要出府。”

  沈澜自然明白,他刚回京,自要走亲访友,有一大票人要联络交谊。

  可她原本打算寸步不离的跟着裴慎,若裴慎这段时间天天出门的话,她便麻烦了。裴延必定会乘着裴慎不在找上门……

  就在沈澜忧思如何解决裴延对她的觊觎之心的时候,傍晚,裴慎赴宴回来了。面色如常,只眼中沉郁,分明是压抑着怒气,如同雷雨前兆,风暴前夕。

  沈澜与他朝夕相处三年,一见他那样子暗道不好,下意识想避开,谁知裴慎直接把她喊进去道:“你去找几个人盯着四太太的院子。若四太太要出府,便来告知我。”

  沈澜微怔。侄子往自己婶婶院子里安插人,这传出去也太难听了。况且之前还好好的,怎么赴宴回来就这样了?

  “是。”沈澜也不想多问,正要告退,裴慎突然道:“你可知道原因?”

  沈澜摇摇头。见她不知情,裴慎只摆摆手:“罢了,这些个污糟事你也不必知道,去办便是。”

  沈澜低头称是,出门便去找了念春

  念春脾性泼辣,刚被剥了管事的权力,故而见了她便没个好脸色,“沁芳姐姐大驾光临,来我这破落地方做甚!”

  沈澜不疾不徐道:“我今年十八,再过几个月便要出府。我一走,你勤恳些,大丫鬟的位子还是你的。”其他说什么都是虚的,唯有利益最实在。

  果然,念春脸色一缓,将信将疑道:“你说的是真的?”

  沈澜点点头,“只是爷如今厌弃了你们三个,若要保住位子,总得做些实事。”

  念春犹疑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爷回来的那一天,四太太为何没有出现?”沈澜问道。

  闻言,念春嗤笑两声,“她哪有脸面来赴宴!被关在佛堂里抄佛经呢!”

  见沈澜迷惑不解,念春解释道:“四老爷最喜依红偎翠,前些日子把个粉头安置在府外做外室,被四太太知道了,喊了几个健妇婆子便打上门去,好巧不巧,堵了个正着。听说那会儿四太太疯了一样的打四老爷,把脸上挖的坑坑洼洼,整条街的人都来看笑话!”

  沈澜明白了,裴慎必定是知道了此事,甚至很可能因此被政敌暗讽,怪不得脸色那么难看,仿佛被捉奸的是他自己一样。毕竟作为公府世子,魏国公府的名誉与他息息相关。

  偏偏裴慎是做侄子的,不好插手叔父房里的事,便只能暗地里叫她盯着。恐怕林秉忠那头也正盯着四老爷。

  沈澜理清了思路,便道:“你是府中的家生子,可否买通四太太院里的洒扫婆子,若四太太要出府,即刻来报。”

  念春瞠目结舌。便是府中有再多的阴私,话也说得婉转,哪有像沁芳这样直来直往的,仿佛做生意一般。

  “怎么?做不到?”沈澜惊讶道。她之所以找上念春,就因为念春是国公府家生子,而她才来了不到一天。

  “你若不行,我自去办了便是。”

  念春一时好奇,“你才来半日,连公府里的人都不认识,怎么办?”

  沈澜淡淡道:“代爷去四太太院子里送个东西,便能见到扫洒婆子或是专门跑腿的小丫鬟,记下名字,无非是查查她有没有赌钱吃酒的习惯,家中可有人生病需要银钱之类的。再不济,分些糕点给跑腿小丫鬟也就是了。四太太要出府这种事,瞒不住的,我不过是要最快知道罢了,又不是教她们叛主,必有人愿意。”

  听她这么说,念春连忙道:“能的能的。有个钱婆子,最是好钱,你又不伤天害理,她自然愿意的。”

  “即使如此,便劳烦你说和了。”语毕,沈澜犹豫片刻,又问道:“四太太被关在佛堂抄经,四老爷呢?”

  念春一时间沉默下来,良久才道:“被老祖宗骂了两句便揭过不提了。”

  沈澜只觉自己手心攥得死紧,良久她又问道:“那个外室呢?”

  这下念春话更少了,只低头道:“死了。”

  作者有话说:

  衣梅的那个出自于《金.瓶.梅》。

  此外,那个“独步风流第一科”是出自于一首艳诗,不是我写的。

第16章

  春夏之交,天色瓦蓝如镜,雪团似的云雾絮在碧蓝苍穹上,明净澄澈,碧空如洗。

  裴慎前几日拜访座师,联络同年同乡,今日又要与少时玩伴交谊,约上三五好友去了别院春猎。这一去,少说也要两三天。

  加上四老爷裴延似忘了她一般,再也没来找她。以至于沈澜无事可做,便借着房中象眼窗格里漏进来的疏疏日光,闲坐读书。

  正读到《幽明录》内白龟救人时,忽闻房外有喧哗之声。沈澜蹙眉,掀开帘子出去,恰好与匆匆赶来寻她的念春撞上。

  “钱婆子来了。”念春急急道,“这婆子当真昏了头了,这般不晓事,竟挑着正午来,这院子里都是人!”既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禀报四太太行踪,又不好将她引进房中说话,否则四房的扫洒婆子突然来存厚堂,还刻意关上门,傻子都知道有事。

  念春又急又气。见状,沈澜只将手中书卷递给她,安抚道:“不必怪她。必定是四太太临时要出府,她只能匆匆前来禀报,哪里能挑时间呢?”

  闻言,念春越发急切,只拧着帕子:“四太太出府去做甚?爷也不在,这可如何是好?还是快快去禀报大太太和老祖宗罢!”

  沈澜瞥她一眼,被禁足的四太太能出府,大太太和老祖宗不知道吗?必是用了旁的借口,诸如什么探亲、礼佛之类的。

  “你愣着做甚!你不去我去!”念春急得转身就走。

  “你觉得老祖宗不信四太太说要出府去探亲、礼佛,信你一个丫鬟说四太太出府是为了捉奸?”沈澜慢条斯理问道。

  念春一时愕然。

  “还是说你想去告诉老祖宗,你窥伺主子行踪?”沈澜又问。

  念春便不说话了。

  沈澜兀自回身取了个藕色荷包,又往里塞入一两银子,阖上房门,走了几步便见到了有个婆子立在院中,穿着青绿色袄裙,赭色比甲,头上只戴了个?髻,插了根老式的一点油银簪。

  见往来丫鬟婆子各司其职,方才还与她说话的念春也不知做甚去了,钱婆子立在院中,一时间竟有些讪讪。

  沈澜走上前,翠眉微颦。这钱婆子慌慌张张的,看着便叫人起疑。沈澜笑盈盈道:“钱嬷嬷,可是四太太有吩咐?”

  见钱婆子结巴了一会儿也编不出个理由来,沈澜无奈,只拿纤手抚了抚腰间素色络子。

  钱嬷嬷连忙道:“非是四太太吩咐,只是听说姑娘是府外来的人,还是扬州人,便想来问问姑娘,可有时新的络子样式?”

  沈澜便点点头,替她圆话:“说来上一回爷丢了个香囊,若不是嬷嬷眼尖,那香囊便找不回来了,届时我必定要挨骂。”这便解释了为何钱婆子作为四房扫洒婆子会认识她一个大房丫鬟。

  说着,沈澜笑道:“扬州时新的络子有攒心梅花、方胜、九转连环。”

  沈澜哪里会打络子,她身上的络子还是在绣庄买的,况且她心中焦急,便引钱婆子到廊下坐下,当着院中来来往往的丫鬟婆子面前,说道:“嬷嬷,这络子不仅有样式上的分别,颜色配起来也有说道。葱绿的络子若配桃红的汗巾子、荷包便俗气了,只因人人都这么配。”

  钱婆子一时弄不明白沈澜要做什么,只好奇道:“那该怎么配?”

  “葱绿颜色浅淡,若配桃红,色太浓,看着便俗气,得拿桃粉来配,这便好看了。”沈澜笑道,“说来上回爷带回来几朵绒花,恰是淡淡的桃粉色。”

  沈澜说到这里,驻足微微一怔,过了一会儿只懊恼道:“这几日收拾行李忙晕了头。临行前爷还吩咐我去寻摸一匣子好看的绒花。”众所周知,裴慎此番回来必定要订亲。这绒花赠给谁,不言而喻。

  听到的丫鬟眼露艳羡,周围的几个婆子便纷纷笑起来。

  说着,沈澜歉意的笑笑:“钱嬷嬷,实在对不住,爷再过一两天便要回来了,这络子的事我过几天再与你讲,可好?”

  钱嬷嬷赶紧起身:“差事要紧。”

  沈澜便笑着取下腰间荷包,连同那络子一起递给钱嬷嬷:“嬷嬷,你且把这荷包和络子拿回去,琢磨琢磨配色。”

  钱嬷嬷接过荷包,只拿手一摸,笑出了满脸褶子:“哎呀,谢过沁芳姑娘,沁芳姑娘康强逢吉!却病延年!”这还是上次老祖宗过寿时有人说的祝词,她瞎学了两句。

  沈澜有些想笑,可这样的情景她又笑不出来:“嬷嬷,这地上许是刚洒过水,您回去的时候小心,慢些走。”

  钱婆子自然明白,这是要她避着人,别被人看见。钱婆子千恩万谢的离开了。”

  沈澜这才一叠声吩咐道:“玉雁,你去寻林秉忠,叫他去外头找几朵时新精巧的绒花。告诉他快着些,别拖拖拉拉的,爷急用。再叫他多找些,买来的绒花还得孝敬给老祖宗和各房太太们。尤其是四太太那里,原本就没见着面,失了礼,这会儿得多孝敬几朵。”

  七八岁的小丫鬟玉雁脆生生应了,提起裙摆就要跑,沈澜却忽而将她叫住,又吩咐道:“罢了,你且叫他在府外备好马车就是,他一个大男人,哪里晓得什么绒花宫花绢花的,保不准还得我去找。马车要寻常,不要显眼。偌大的国公府,寻不出一朵时新的绒花,还得上府外买,没得叫人笑话。”

  玉雁点点头,见沈澜挥挥手,便一溜烟的跑远了。

  沈澜即刻道:“念春,你带着剩下几个丫鬟速速缝制几个面罩来。取一块细棉布,四四方方能盖住下半张脸的大小即可,四个角各缝上四根带子。缝上几个,一会儿出门要用。”

  说罢,还解释道:“出门在外不好露面,春季里风沙大,帷幕还不透气,不若这般面罩来的好使。”

  闻言,着急慌忙站在廊下的念春劝道:“寻个绒花罢了,何至于这般大张旗鼓的。若外头没有好绒花可怎么办?”若四太太不是去捉奸的可怎么办?

  沈澜但笑不语。若是虚惊一场,裴慎回来最多说她几句大惊小怪,左右明面上也只是几朵绒花罢了,无人会在意的。

  可若四太太真要去捉奸,沈澜阻止不及,那怕是得狠狠吃个挂落,还会影响她在领导心中形象。怎么选择,不言而喻。

第17章

  沈澜安抚好念春,只带着兰香,匆匆赶往大太太的院子。

  沿存厚堂向东,粉白的游廊一侧无窗,一侧挂着竹帘,廊下栽着数丛修竹新笋,竹帘四垂,竹叶繁茂,衬得天光杳杳,晦晦难明。

  前方游廊似已至尽头,沈澜略一拐弯,便行至月洞门前,大片大片的日光从月洞门一跃而出,倏忽之间便朗阔明彻起来。

  沈澜满腹心事,原也无心赏景,只是这般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景象,令她不由得赞叹起这国公府设计之精巧。

  穿过月洞门,又过了一道垂花门,便来到了大太太的兰雪堂。

  大太太年过四十,面有细纹,只梳着鹅胆高髻,衔珠金簪齐插,戴着金镶红宝石珠箍,歪在藕荷色水芙蓉杭绸引枕上,呷着龙团胜雪。

  沈澜得了通禀,前来见她,只说得了爷吩咐,要去外头采买些绒花。

  她虽是裴慎的丫鬟,可府中内宅之事,俱是大太太管辖,若无大太太允许,沈澜是出不得府的。

  闻言,大太太放下宣德窑印花白瓯茶盏,面露不悦:“不过是几朵绒花罢了,去外头买做甚。”

  一旁有个丫鬟凑趣道:“听说沁芳姐姐不是家生子,许是不知道国公府养了好几十个绣娘罢。”

  能在内室伺候的丫鬟都是玲珑心肝,见大太太不曾阻止,便纷纷出言,一个说“来日带沁芳姐姐见见绣娘”,一个说“沁芳姐姐不知道,宫里有绒花赐下,外头的有什么好稀罕的?”

  字字句句绵里藏针,沈澜心中叹息。这些人不认识她,也并无恶意,不过是会了大太太的意,要赏她一个下马威罢了。只是不明白她何时得罪了大太太。

  “太太,爷临行前特意叮嘱我,只说要最时新的苏样。”沈澜垂首恭顺道。苏州时新货,既不是宫里赏的,也不是府内绣娘们自己绣的。

  大太太点头道:“你不是京都本地人,初来乍到,哪里知道京里有哪些好铺子呢?且叫翠微与你一同去罢。”说罢,便招招手,唤来身侧一个碧青襦裙,素色比甲的丫鬟。

  又道:“待选完了绒花,便收拾收拾,且去存厚堂伺候慎哥罢。”

  翠微生得俏,羞羞怯怯屈膝行礼:“是”。周围年轻的丫鬟们一阵艳羡。

  沈澜心中恍然,这翠微是来补位清冬的,那么大太太看她不顺眼,恐怕就是因为清冬了。

  裴慎积年在外,院子里的丫鬟多半是大太太挑的。谁知裴慎刚回来,清冬便被发配去了庄子上。大太太不会觉得自己挑的丫鬟不好,也不会觉得裴慎不好,思来想去,必是她这个外来的,跟着裴慎四处上任的丫鬟私下里挑拨。

  沈澜暗叹倒霉,又找不出理由拒绝,况且她何必拒绝惹怒了大太太呢?左右院子里多的是丫鬟婆子,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随她去罢。

  唯一的麻烦是她不能带着翠微出府,又不是真要去买什么绒花。

  “是。”沈澜先行应下,只带着翠微往外走。

  出了兰雪堂,行至廊中,见四下无人,沈澜才道:“翠微,你先去存厚堂寻念春可好?”

  翠微惊诧,摇了摇头:“大太太叫我与你一同去买绒花。”

  沈澜无奈,编了个理由:“爷或许再过半天便要回来了,凑一盒时新绒花必要东奔西跑,汗流浃背,衣衫不整地去见爷,反倒不美。况且爷回来了,得知我还未买好,届时或许还累得你挨骂。”

  翠微固执的摇摇头:“大太太吩咐我与你同去。”她伺候大太太,便听大太太的吩咐。哪里敢违逆呢?

  沈澜蹙眉,她来来回回的,已是一刻钟过去,林秉忠还在府外等,若与翠微再磨缠下去,恐怕四太太那头要来不及了。

  “既是如此,走罢。”左右翠微是存厚堂的人了,也不敢将今日之事说出去。

  沈澜提着个细布包袱,匆匆带着翠微从东侧小角门出了国公府。府外已停了辆双轮骡车,无描金黑漆,锦缎雕篆,唯素布清漆,毫不起眼,如同平常人家出行。

  沈澜带着翠微上了骡车,车夫李六扬鞭,骡车便哒哒地动起来。

  车内两人静坐无言,骡车行了一会儿,翠微忍不住道:“若要买绒花,当去朱雀街的露香园,或是德耀街的青碧斋,拙园的也极好。你打算去哪儿?”

  沈澜只从袖中取出口罩系好,又递给翠微另一个,低声道:“先戴上,今日出来有事,你莫要多问。”

  翠微一惊:“你不是来买绒花的!”语毕,她高呼:“你竟敢骗大太太?!”

  沈澜正要解释,骡车倏忽停下。守在杏花胡同不远处,等得心焦的林秉忠一看见骡车过来,即刻飞奔上前,掀开帘子,脱口而出:“你可算是来了!”

  “急什么,上来罢。”沈澜道。

  林秉忠四下打量,无人。便带着身后两人进了车厢。

  翠微脸色一变:“你叫他们上来做甚!”她一个黄花大闺女,跟三个男人挤在一个密闭车厢里,传出去哪有清誉可言?!

  林秉忠也奇道,此人不是爷身边的丫鬟,怎会在沁芳身旁?

  沈澜只以为她骤然见三个男人上车,心中害怕,便安慰道:“翠微,他们是爷的护卫,不会伤害你,莫怕。只是他们若不进车厢,守在车外太引人注目。”普通百姓,或许稍稍富裕些,却也雇不起三个壮年护院。

  翠微性子执拗,极守原则,见沈澜欺瞒大太太,心中已是不满,再见她这般轻浮,越发不忿,只柳眉倒竖,言辞如刀,“我魏国公府若要做什么,堂堂正正去做便是!这京都地界,谁敢多嘴?你从外头学来的鬼祟行径,莫带来国公府!”

  林秉忠碍于男女大防,和身后俩人一起低头,没敢多看,听了翠微这话,心中略有几分不平。

  他们从前在外头东奔西跑日日忙碌,爷素日里只赏赐财货,其余小事并不在意。沁芳来了之后一年四季发放衣衫、药材,每年请一次大夫把平安脉。林林总总,虽是以爷的名义,可众人也承沁芳的情。

  林秉忠只低头道:“翠微姑娘慎言。”

  翠微不理他,连声高呼:“停车!停车!”

  车夫没动,骡车继续往前走。

  “阿六,劳您快着些。”沈澜嘱咐道。

  “得嘞!”车夫一扬鞭,青骡走的更快了。

  翠微又急又气:“你、你……我告诉太太去!!”

  沈澜学她的语调,慢悠悠道:“我告诉爷去。”

  林秉忠骤然笑出了声。其余两人年纪也不过十七八,顿时一声闷笑。

  翠微脸色涨红,她在兰雪堂也是有脸面的丫鬟,从未吃过此等闷亏。今日被人逼到这份上,着实生气,只一叠声道:“你莫搬出爷来压我。爷成婚娶妻,新夫人一来,哪里还有你好日子过?我倒要看看,你一个外来户还能骄横到几时!”

  沈澜尚未说话,林秉忠脸色已格外难看,斥了一句,“翠微姑娘,爷的婚事不是你能置喙的。”

  翠微脸一白,惊觉失言,如何敢妄议主子。便不说话了,只暗下决心,沁芳胆敢欺瞒大太太,又行鬼祟事败坏国公府声名,还与男子私自往来轻浮浪荡,必要去大太太那里告她一状。

  见翠微不语,沈澜便道:“情况如何?”

  林秉忠急急道:“前面便是杏花胡同,正是那外室所在。此人名唤玉容,原是行院里的姑娘,后被四老爷赎身,安置在杏花胡同第三座院子里,乌木门的那座。”

  沈澜又问道:“四太太那里你可绊住了?”

  “已派人毁了四太太马车车轮,若要修好,少说还要一刻钟。”

  “不错。”沈澜称赞道。闻言,林秉忠苦笑:“哪里不错?若不是你派人提醒我,说要给四太太送绒花,我只怕要等四太太到了那外室门口才知道。”

  他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希望能赶上罢。”这要让四太太再闹一次,全京城都得看魏国公府的笑话,梅开二度,爷非得活剐了他不可。

  沈澜点头道:“且安心。”说罢,从袖中取出几个粗粗缝制的口罩,“叫大家都戴上。”

  林秉忠接过来,不过是一块四四方方的棉布上四个角各缝了一根带子。他感叹道:“这玩意儿戴上了,当真形同匪寇。”

  沈澜解释道,“到底是要进人宅院的,遮掩些为妙。”其实是她自己出门后为了遮掩过盛的容貌,防止惹出祸事来。

  “况且此事来得太急,你们匆匆换去了亲卫服,恐怕来不及带粗布覆面。”

  来的都是裴慎的亲兵,算上车夫,一共四个男人,衣服都是府里发,外头买,哪里来的碎布料遮面?若叫他们自己去找,多半是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好端端的衣服,毁了可惜。

  林秉忠暗道沁芳姑娘果真心细如发:“我们只要四个便够了,剩下的还给姑娘。”

  沈澜摇摇头,“剩下的你们收着,届时进了门,塞进那些人嘴里,防止他们闹出声来。”

  林秉忠服气地点点头。若叫他们上战场杀敌分毫不惧,只是处理起此等弯弯绕绕的阴私之事来,重了怕惹爷不快,轻了怕办事不力,着实没了头脑。

  “麻绳都带了吗?”沈澜问道。

  林秉忠:“带了。棍子、麻袋也带了,还有伤药。”

  “好。”沈澜点点头。

  谈话之间,骡车停在了杏花胡同口。杏花胡同以巷口杏花树得名。树龄已十余年,树大根深,枝丫繁茂,绿荫蔽日,冠盖如林。

  树下有三两小童斗蚁,剪去蚁上双须,令两蚁相斗,呼呼喝喝,加油鼓劲,只玩得满头大汗。还有几个老迈妇人一面缝补衣裳,一面闲坐磕牙,眼看有不曾见过的骡车来,即刻好奇招呼道:“你们是哪个?来此做甚?!”

  沈澜隔着帘子朗声道:“此地可是杏花胡同?我来探望家姐。”

  “是哩是哩。”妇人道:“你阿姐是哪家?”

  “说是杏花胡同乌木门的那家。”

  妇人恍然大悟,“嗐,你往里走,第三户人家便是了。”

  “多谢这位嫂子了。”

  骡车继续往里走,留下一众好奇的妇孺张望着,依稀还能听见几个妇人谈论声。

  这杏花巷巷子窄,一辆骡车带上车厢便能堵得严严实实。此刻骡车停在门口,巷口的妇孺们往巷子里望,只能看见车厢尾。

  到了乌木门口,沈澜下了车,“咄咄咄”敲门三声。

  “谁啊?”门内隐隐传来说话声。

  沈澜高声道:“是我,阿姐你可在家?”

  阿姐?门内丫鬟开了门,见眼前人着细布衣衫,戴着个怪模怪样的面罩,只疑惑道:“你是哪个?”

  沈澜微笑:“你家姑娘可在?”丫鬟脸色大变,即刻就想阖门。

  可她哪里快的过林秉忠,对方早在开门时就站在墙边,此刻一把捂住那丫鬟的嘴。剩下两人即刻进门,直冲内室。

  沈澜慢悠悠地往里走。

  “啊——你们是谁?!”

  “檀郎救我!”

  “你们是哪里来的?!我是魏国公府……唔唔……”

  正房里,俩人已将四老爷、玉容姑娘堵住嘴,捆成了两个粽子。

  春夏季衣裳薄,俩人俱衣衫不整。四老爷葡萄紫潞绸里衣半敞,露出了白肚皮,茄花色膝裤松松散散。玉容姑娘亦是鬓斜钗横,衣襟散乱,露出了鹅黄鸳鸯戏水杭缎抹胸。大片大片的雪白肌肤横亘在眼前,看的逮人的两名亲卫面红耳赤,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摆了。

  “哎呀,你们怎么把四老爷捆成这样?”跟在沈澜身后进来的翠微惊呼,“还不快快解开。”

  此话一出,地上的四老爷顿时唔唔地挣扎起来,一旁的玉容姑娘也激动起来。

  沈澜扫了翠微一眼,只说道:“套进麻袋!即刻就走!”

  匆匆将室内恢复成原样,又阖上乌木门,林秉忠带着剩下的俩人,将四老爷、玉容、丫鬟统统塞进骡车,众人拥挤着上了车。

  行到胡同口,沈澜便高声道:“多谢方才那位嫂子了,我们找错人了。不是杏花胡同,是槐花胡同。”

  那妇人正与众人站在巷口看稀奇,闻言,摆摆手道,“找错人了?槐花胡同还得过去几条街呢!”

  沈澜谢过她,骡车晃晃悠悠地继续走。恰在此时,另一辆雕花饰锦,红缨缀玉,旁有七八个健妇围绕的四轮马车也到了杏花胡同。

  两车相遇,骡车避让,停了一会儿,见马车匆匆而过,骡车这才继续慢悠悠的动起来。

  作者有话说:

  斗蚁出自《明代社会生活史》

第18章

  车厢长宽不过四尺,颇为狭窄,众人难免肩挨肩,踵接踵。翠微碍于男女大防,膝盖拼命往里缩。林秉忠带着两个亲兵不敢看女眷,只能低着头,为了节省空间又只能半蹲着。车上三个麻袋侧身叠在一起,勉力挣扎,姿势别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