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甚至猜到了自己此前以葵水为理由推开裴慎,此番携酒前去,裴慎必以为自己是来与他亲热的,心猿意马之下,待她自然就有几分柔情似水,临上.床前什么诺言都能说出口,加之酒后思维没那么缜密,被她哄去也是理所应当的。

  一切都很顺利,待她出了府,更是万事顺遂。

  她寻念春所做的直缀不过是寻常样式,普通布料,满大街的男子一半都这么穿,毫不稀奇。更别提她还特意在里面多穿了几件,好增加身量与腰围。

  她头上的四方平定巾宽大高耸,从视觉上增加了她的身高,又盖住了她的额头,看起来好似有了个刘海遮面。

  她三年未用钗环首饰,不仅仅是怕自己打扮惹出祸来,更多的是为了不戴耳坠,令耳洞闭合。如今沈澜的耳洞,只有凑近了细看,方能见到浅淡的耳洞痕迹。

  更别提沈澜离开那半尺巷时,还特意从墙上蹭了些雪白的墙粉,抹在耳洞上。她人本就白净,那点墙粉毫不突兀地遮盖了耳洞。

  唯一剩下的破绽便是喉结,所以沈澜直缀内穿的是素白立领中单,遮盖住了一半脖子,喉结若隐若现,便不甚明显。

  京都人口逾百万,茫茫人海里,又经过一番不露痕迹的乔装改扮,只要不是一直跟着她,想找到她怎么都要花费个两天罢。

  至于去城门码头围堵,简直是说笑。京都有十六个城门,七个官办码头。裴慎或许有能力将人手洒遍这些出入口,但绝不会为了她一个婢女动用。

  如此这般,沈澜甚至可以悠闲地小憩一会儿,明早拿到扬州路引和空白路引,解决了宁金哥后即刻乘上茶博士订下的船只。

  从京都去往扬州的路上,有三十余个驿站城镇,沈澜只要随意挑一个下船。接着在空白路引里填上目的地,换乘一次船只,裴慎便再也追不到她了。

  甚至当她到达目的地时,还可以路引为凭证,隐去国公府丫鬟这段过往,京都衙门发放的路引自会证实她是京都本地人,家住汇通街三里铺,亲朋俱亡,家道中落,前来此地经商。

  届时她持路引去当地衙门,有官府发布的路引为证,再贿些钱财,便能在当地安家落户,买房置产。这样一来,她连户籍都解决了。

  不仅如此,裴慎想查到扬州路引自然轻松,不过是遣人去顺天府衙问一问罢了。待他查到了,目光自然会转去扬州。任由他派人在扬州琼华处守多久,都等不到沈澜。

  这计划千好万好,沈澜着实想不明白,到底哪里出纰漏了?

  沈澜冷白着面色,安安静静地坐着,看窗外霜天素月,夜雨绵密侵寒衣,间有漏声迢迢相递。

  她安静坐了会儿,门口便传来“叩叩”两声,是裴慎醇厚的嗓音:“开门。”

  语罢,带着点兴味盎然的笑意:“给你送路引来。”

  沈澜避无可避,只起身取下门闩,开门后见裴慎笑盈盈望着她,石青色圆领袍衣角沾雨,素银荔枝腰带系着白玉子母扣小香盒,清俊英挺,如庭前玉树。

  “喏。”裴慎轻笑,只将手中路引递给她。

  沈澜接过来一看,两份路引,一份扬州,一份空白。

  捏着薄薄的两张纸,沈澜心中惊惧。她千算万算没算到,问题竟出在这里。

  她猜到裴慎会去查路引,故而特意要了两份。一份扬州,一份空白。

  她断定裴慎若遣人去顺天府衙查看这几日的路引存档,势必只能找到扬州的这一份。

  因为衙门文书被人托人情办了封扬州路引,最多也就是个失察之罪。可办一份空白路引,这是明晃晃的渎职!

  这封空白路引是绝不会被衙门文书存档的,也就是说,裴慎根本不会知道沈澜拿走过一份空白路引。

  可偏偏裴慎知道了。

  这世道,绝不会有下属日子过得好好的,主动把自己渎职贪污之事告知上官。只有一条,裴慎势大,查到了空白路引。又或者,是他在顺天府衙里也有下属。

  沈澜心中惊惧,一时间,只觉自己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她呼吸急促,静默了一会儿忍不住开口质问道:“敢问裴大人,这两份路引你是如何得到的?”

  “路过顺天府衙门,顺路帮你捎回来了。”裴慎笑道。

  滴水不漏的打太极,沈澜心知自己问不出来什么,便只好忍着气道:“路引我已经收到,多谢裴大人了。”

  见她垂死挣扎地装傻,裴慎越发觉得有趣,便眉眼含笑道:“收到便好,走罢。”

  沈澜认真道:“去哪儿?我是要去扬州的,不知大人欲前往何处?”

  裴慎便笑,慢悠悠道:“沁芳,你是个聪明人,大庭广众之下,闹起来不好看。”

  若真闹开来了,裴慎未必会因强抢民女被言官弹劾,可惹恼了他,平白无故挨一顿皮肉之苦,何苦来哉?

  沈澜心知躲不过去,只心中烦闷,冷下脸,回身取了包袱跟在裴慎后面。

  见她走的慢,裴慎也不急,只自陈松墨手里接过大氅,将她严严实实裹好,打横抱起,置于马上,又翻身上马将她搂于身前,一路拥着她直奔国公府去了。

  沈澜安安分分地被他搂在怀里,贴着裴慎的温热的胸膛,听他蓬勃跃动的心跳,旺盛健壮的生命力,只是沉默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沈澜是被裴慎裹在大氅里抱进存厚堂的,待大氅被裴慎取下来,沈澜见到的,是一顶千里江山水墨罗纱帐。

  那是存厚堂正房的纱帐,沈澜昨夜亲手换上去的。

  沈澜闭了闭眼,只觉心中大恨。便问道:“裴大人,你总得叫我死个明白。”

  “什么死的活的,尽说些浑话。”裴慎笑骂道。

  他快马赶回国公府,未着蓑衣,身上难免沾着雨丝,立在床头,沈澜只觉缕缕寒意扑面而来。

  “罢了,你要问什么便问罢。”裴慎大约是心情好,慈悲道。

  沈澜性子执拗,死也要死个明白:“大人可否告诉我,到底是如此查到那份空白路引的?”可是拷问了那文书?

  裴慎哪里会告诉她别的地方锦衣卫势力还没这么大,可京畿重地,锦衣卫经营了两百余年,别说查些私发空白路引的不法之事,便是皇帝在干什么都查的到。

  更不会告诉她,经办路引的文书便是个锦衣卫。

  “我为何要告诉你?”裴慎单手将她抱起,只盯着她笑道:“你拿什么来换?

  声音沙哑,其间狎昵意味甚浓。

  沈澜咬着牙,心知裴慎不过是要避开话题罢了,便恨恨道:“大人不想说便不说罢。”

  裴慎轻笑,只将她抱进了净室。

  沈澜心知躲不过这一场。只兀自安慰自己,留在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况且裴慎生的俊俏,肩宽背阔,个高腿长,她也不亏。

  净室里早已安放了热水,裴慎见她冷冷的,心里倒也没多少恼怒。不过是觉得她穿着男装,一脸的不驯服,似枝头寒梅,迎霜傲雪,别有一番趣味罢了。

  他轻笑一声,只伸手去解沈澜腰带。

  水雾氤氲之下,沈澜只觉那热气直直的往她心里熏,叫她心中哽着一口郁气,不吐不快。

  沈澜忍不住道:“你到底看上我什么了?”

  裴慎放在她腰带上的手轻轻一顿,便袖手闲立,朗声笑道:“三年前,你从刘宅出逃,做了我丫鬟。便是你不逃,一样要被刘葛送来给我。可见你我的缘分是天定的。”

  沈澜微怔,只冷声讽刺道:“说什么天注定,不过是见色起意罢了。”

  裴慎被她说得心头一梗,只发了狠,心道今日非要叫她说不出话来。

  说罢便解了她的衣衫,抱着她沐浴更衣,又将她带进水墨帐内,拂下玉钩。

  帐上山水朦朦胧胧,好似天与地都颠倒过来。影影绰绰间,似有绮筵公子,绣幌佳人,粉融香汗流山枕,鸳鸯绣被翻红浪。

  作者有话说:

  最后一句“绮筵公子……红浪”引用自好几首诗词,都不是我写的。

第33章

  卯时一刻, 晨光侵晓, 曙色薄明。裴慎自帐中醒来,见帐顶绘着一副山水松石图, 一角半边的格局, 斧劈皴绘的巨石,双勾的松竹,裴慎看来看去, 只评价道, 匠气。

  他懒得再看, 便侧过身,见沈澜黑鸦鸦鬓发如云, 香融融雪腮生艳晕,白晃晃臂膀横陈于枕边, 好似杨妃清醉, 海棠春睡。

  见她这般娇态,裴慎轻咳一声, 只拿手掌摩挲她纤细的手指,正欲凑过去,沈澜忽然睁眼,盯着他道:“你做甚?”

  裴慎讪笑,轻咳一声:“该起了。”

  帐幔重重,天光昏昏,沈澜懒散道:“避子汤呢?”

  裴慎微怔,只敛了笑,沉下脸道:“浑说什么?!”

  沈澜轻笑, 裴慎此人, 他赏给沈澜避子汤, 那自然可以,若沈澜自己来讨要,裴慎又不高兴了。

  “难不成你想要一个庶长子?”沈澜慢悠悠道。

  裴慎只拧着眉望她,纵使心中不愉,却也知道她说得对。庶长子是祸家根源,他自然不会乱了礼法纲常。

  只是理智归理智,见她一脸安静,带着些无所谓的随意,裴慎又忍不住气恼起来,只觉她竟连女子最为在意的贞洁二字都浑不在乎,果真是浮花浪蕊,游丝飞絮,煞是轻佻。

  裴慎心中不愉,便冷着脸起身,唤来丫鬟端来避子汤。

  那丫鬟十四五,到了知人事的年纪,端着个填红釉三鱼纹碗进来,见地上、榻上衣衫凌乱,抹胸、里衣、腰带散了一地,便脸一红。

  重重帐幔后忽然伸出一双雪白纤细的手指,似有美人卷珠帘,深坐蹙蛾眉。

  丫鬟怔怔的望着,骤见沈澜露出来的锁骨玉臂雪白细腻,好似琼枝新雪,只可惜上面遍布痕迹,那丫鬟便红了脸,慌忙低下头去,将碗奉上,不敢再看。

  沈澜接过碗,苦涩的药汁味儿扑面而来,她面不改色,一口闷尽。那苦味儿太重,倒像是一路苦进人心里去。

  “多谢你。”沈澜将碗递还给她。

  裴慎只拿手拈着颗酸梅,凑到沈澜嘴边喂她吃,闻言笑道:“你谢她做甚?药是我派人熬的,她不过端过来罢了。”

  沈澜从不跟身体过不去,毫不犹豫便吃了那解苦的梅子,含糊道:“她是人,我也是人,她为我端药来,道一声谢也是应当的。”

  裴慎嗤笑:“休要胡说。她是奴婢,你怎会是奴婢?”

  沈澜面不改色,抬头似笑非笑道:“怎么?爷这是要正儿八经的纳了我?”

  裴慎一时间便有些讪讪。

  沈澜心极静,并无失望之处,只暗道这也不错。若正儿八经的写了纳妾契约书,妾通买卖,她千辛万苦有了良籍,做妾等于自缚己身,逃妾可比逃奴的下场还惨。

  如今看似不主不仆的混着,实则还是良家子,反倒最好。

  只是裴慎见她神色平静,便郑重允诺道:“你且安心,待两三年后新妇过了门,我便正经纳了你。”

  沈澜不置可否,只随意道:“去给我拿件衣裳。”

  裴慎一愣,挑眉道:“让我给你拿?”

  沈澜刺他:“怎么?刚到手便弃若敝履了?”若真是如此,那倒好了。

  裴慎被她噎住,纳闷道:“我素来知你脾气拧,气性大,可往日里好歹装一装,面上柔顺总是有的,怎么今日这般不驯?”接二连三给他甩脸子。

  沈澜只差半日功夫便能逃跑,却被他带回来,心里有气,绝不肯叫他好过,便照着他的话柔了神色,像平时那般低眉顺眼:“往日里我是丫鬟,你是主子,自然柔顺。如今我也算是跟主子同过床的了,身价不同,自然长了脾气。”

  裴慎活了那么大,还从未有人敢话里话外的讽刺他,闻言,脸色也冷下来,只嗤笑道:“你原也是扬州瘦马出身,几千两银子的身价,的确昂贵。”

  沈澜哪里会在乎什么出身不出身的,只笑道:“爷从二品高官,又是累世的勋贵,几万两银子都不放在眼里,偏偏与我这几千两银子的人睡在一起,委屈爷了。”

  裴慎被她气得呼吸一窒,知她素来能言善辩,当年头一次见面便敢连说谎两次,可见其牙尖嘴利。

  裴慎心里生气,只盯着她不说话,沈澜被他看得莫名其妙,正疑心裴慎到底要做什么时,裴慎忽然敛了怒色,眉眼含笑,拂袖离去。

  沈澜微怔,只以为自己计策奏效,将他激走,便兀自倒下,先睡个回笼觉,昨晚被折腾的太久,多睡会儿,补一补这些日子来损耗的精气神。

  无论如何,养好身体最重要。身体健康,方有以后。

  裴慎出了正房,见院中安安静静,便随意吩咐个小丫鬟:“去取一套沁芳的衣物来。”

  那小丫鬟是新来存厚堂的,连沁芳的房门在哪里都不知道,又惧于裴慎威势,便点了点头,跑着去寻念春。

  念春正趴在床上养伤,见银珠跑来寻她要沁芳衣物,还傻愣愣地问:“念春姐姐,沁芳姐姐是谁?爷要她衣物做什么?”

  念春被唬了一跳,斥骂道:“嘴里胡咧咧什么!也没个把门的!这些话日后不许向旁人提起!”

  银珠好端端的挨了骂,心里委屈,抹了抹泪:“我不提就是,你骂我做甚?!再说那衣裳是爷要的,又不是我要的!”

  念春气急,若不是伤口痛,非要去拧她耳朵不可,只骂道:“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进来的吗?但凡你还有点脑子,便不该将主子的事挂在嘴边。惹恼了爷,只将你逐出院子去,我看你怎么办!”

  银珠也怕了,昨日爷发落了一大批丫鬟婆子,她爹娘这才托关系将她送进来。若惹恼了爷,回家还得挨爹娘的打。

  银珠喏喏道:“我知道了,我以后都不说话了。”

  念春这才缓了神色,教她:“你记得,这院子里,最好当个锯嘴葫芦,可听明白了?”

  见银珠点了点头,念春这才艰难地向她招招手,吩咐道:“你扶我起来,我去取衣裳。”小丫鬟懂什么,万一取错了,平白无故惹祸。

  沁芳本已经逃了,偏偏昨夜被带回来,爷径自将她抱进了正房,夜里又要了好几回水。也不知道这会儿怎么样了。

  念春心里担忧,艰难的挪进了沈澜房中。见柏木圆梗翘头衣架上搭着件细三梭布袖衫,本欲伸手,思来想去,到底开了榉木灵芝纹衣箱,看了看,挑了件压在最底下的对襟葱白绫衫,荔枝红妆花罗裙,又红着脸取了一条抹胸。

  细细叠好,递给银珠,嘱咐道:“你且小心着些,送了衣物便回来,不要多言。”

  银珠捧着衣裳,艳羡道:“念春姐姐,这些衣裳真漂亮。”

  念春微怔,复又长叹一声。漂亮的衣衫都被沁芳压在了最底下,放在上头的,全是细布衣衫。

  念春叹息一声,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银珠年岁小,什么也不懂,只匆匆抱着衣物到了正房,见主子握着坐在楠木四出头官帽椅上看书,便胆怯道:“爷,衣裳送来了。”

  裴慎只将手中《三略》扔在清漆翘头案上,起身接过衣裳,绕过螺钿雕螭纹大理石屏风,径自进了内间。

  沈澜刚睡了没一会儿,忽觉床榻一沉,无奈睁眼,只见裴慎正笑盈盈坐在床头望着她。

  沈澜心道她都那样说了,怎么还没把他赶出去。她正纳闷,只见裴慎将什么东西递来,沈澜接过一看,一时愕然。

  这人竟还真取来了衣物?转念一想,这些衣裳都是压在箱子底下,裴慎的傲气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去翻她衣箱的,多半是吩咐丫鬟取来的。

  沈澜被搅扰了一通,已无睡意,便淡淡道:“你出去罢,我要更衣了。”

  裴慎清清嗓子,笑道:“不必我伺候你了?”

  沈澜瞥他两眼,自然知道他想什么,只冷着脸道:“我自己有手有脚,会穿衣裳。”

  说罢,便将那件对襟葱白绫衫抖落开,里头竟掉下来一件抹胸。还是当年扬州绣庄为她做的。

  沈澜微怔,回过神来眼疾手快,即刻将那抹胸塞进了枕头下,只裴慎目力惊人,一眼便望见了。

  大红色,织金面料,潞绸,上面还绣着几支深深浅浅、缀乱云霞的竹外桃花。

  裴慎一时间只觉嗓子眼有些发痒,便轻轻咳嗽了一声。

  沈澜见他端坐在那里,只拿余光瞥她,面上一本正经,心里还不定起什么念头呢。

  她一时气恼,便重复道:“你出去,我要更衣。”

  裴慎不动,只笑道:“你要我拿的衣物我也拿了,你与我置气做甚?”

  沈澜都被气笑,便皮笑肉不笑道:“爷,我不更衣了,要睡一会儿,劳烦爷安静着些。”

  裴慎也不好展露自己的失望,只是见她气得双眸剪水,两颊生艳,忽然想起了当年于鹿鸣书院求学时同窗私下里传阅过的如意宝鉴来。

  裴慎那会儿负笈游学,寒窗苦读,日日箪食瓢饮,目不窥园,对于这种东西只瞥了两眼便扔了去,可他记忆力惊人,时至今日竟还记得那页泛黄的纸上画着什么,写着什么。

  有美人于松竹下手捧红叶笺,望极天涯路,泪眼盈盈盼夫婿,香汗淋淋浸罗纱。

  旁还题词一首,谓之曰:书一纸,小砑吴笺香细。怕落傍人眼底,握向抹胸儿里。

  思及此处,裴慎微微叹气,何时沁芳能与这诗中女子一般,接了情郎书信,便要藏在抹胸里,慰藉相思之意。

  沈澜哪里知道裴慎在想什么,只面无表情地看他,裴慎见她此刻不似昨晚那般,灼若芙蓉,艳如桃李,冷下脸来竟好似冰魂雪魄,霜清玉洁,凛凛然不可犯。

  一时间,又难免想到她这般样子,实在该配上雪中红梅图,以彰清艳二字。

  沈澜见他还不动弹,难免催促道:“你还不出去?”

  裴慎便望了眼她,径自朗笑着出门去了。

  作者有话说:

  1.美人卷珠帘,深坐蹙蛾眉出自《怨情》李白

  2.书一纸……抹胸儿里出自《谒金门·春恨》王平子

第34章

  待裴慎出去, 沈澜殊无睡意, 只躺在床上睁着眼望了会儿帐上千里江山图。看着看着,大约是没了裴慎搅扰, 沈澜困意渐生。没多久, 便阖眼睡去。

  室内一片幽静,小轩窗漏进来的日光在重重帐幔下显得疏疏杳杳,帐上悬着的雕流云纹玉香盒内装着干梅花花瓣, 散着灼灼花香。

  沈澜这一觉睡得沉, 大概是精神紧张, 身体疲惫久了,睡足后竟还有几分神思倦怠之感。她靠在石青云锦引枕上, 怔了一会儿这才起身。

  撩开纱帘,趿拉着月白软缎绣鞋, 沈澜正欲下床, 忽听闻雕花柏木门咯吱一声便开了,四个丫鬟鱼贯而入。

  统一的鹦哥绿衫子, 丁香色罗裙,外罩鸭蛋青比甲,都是二等丫鬟。

  一个将手中铜盆放在楠木黑漆描金灵芝盆架上,拧湿了棉帕便要来给沈澜净面。一个过来给她更衣,另一个开了镜台奁箱等她梳妆,最后一个只等沈澜起身,铺理被褥。

  “且慢。”沈澜问道,“你们是新来的?”四个人,个个都是新面孔。

  那领头的丫鬟鹅蛋脸, 见沈澜面色和善, 并无不愉之色, 便屈膝点头:“回夫人的话,奴婢名宝珠。是新来的丫鬟。”

  夫人?沈澜秀眉微蹙,只嘱咐道:“日后不必唤我夫人,唤我名讳。”沈澜微顿,“沁芳便是。”

  几个丫鬟哪里敢,只低下头去瑟瑟不语。

  沈澜见状,也不愿为难她们,便揭过此事,只问道:“我昨日中午走时,存厚堂并无你们,为何一日之间新进了这么多丫鬟?”算上方才进来送药的,已有五个生面孔了。

  宝珠为难,昨日爷发作一通,将一大批丫鬟婆子尽数发卖,唬得府中留下的众人个个噤若寒蝉。若将实情告知,便是妄议主子,她哪里敢呢?

  “夫人……”宝珠嗫嚅着。

  沈澜见她吞吞吐吐,只略一思忖便问道:“你们能进存厚堂必是顶替了原来的丫鬟婆子,那些人可是被逐回家去?或是干脆被发卖了。”

  宝珠松了口气,点头。

  沈澜蹙眉,追问道:“念春呢?还有翠微与槐夏、素秋如何了?”

  宝珠细声细气道:“翠微姐姐回了大夫人处,素秋姐姐自赎出府,其余二位姐姐均在房中养伤。”

  闻言,沈澜长舒一口气,没被发卖就好。只是下一刻,她便低落起来。

  是她对不住念春。

  沈澜拿起对襟葱白绫衫,荔枝红妆花罗裙,那小丫鬟想上来帮她更衣,沈澜摆摆手,径自穿好,洗漱过后带上药便往念春房里去了。

  几个丫鬟面面相觑,又慌慌张张欲跟上。

  谁知沈澜走到门口,忽然驻足,回头问道:“被发卖的不止存厚堂的人吧?可有其余主子房中的丫鬟婆子,乃至于几个爷们的小厮管事?”

  宝珠一愣,又摇头又点头:“我只认得三小姐房中的碧玉,她爹是库房管事,被发卖了。旁人如何我便不知道了。”

  闻言,沈澜只觉森森寒意涌上心头。

  宝珠见她不动,正欲相询,却见沈澜驻足良久,一声冷笑便径自出去了。

  待沈澜出了正房,见裴慎不在,猜测他这会儿不是早起习武,就是去外书房处理公务,便沿着抄手游廊疾行数步,推开念春房门。

  门扉一开,天光泄入。念春闻声抬头,见沈澜清丽的眉眼含着几分艳色,身姿窈窕向她行来,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

  “我带了药来。”沈澜坐在她床头,伸手,递过去一个翠青釉三系盖罐,里头是裴慎上一次赏赐她的伤药。

  念春伸手接过,搁在枕旁,没好气道:“你放心,你上回送我的药还有的是呢!”

  沈澜心里歉疚,替她掖了掖被角,郑重道:“是我连累了你,对不起。”

  念春一惊,扭捏道:“你这话说的好没意思。上回我与翠微吵嘴,连累你挨打。如今你不过求我做了身直缀罢了,是我自己吃不住痛,这才承认。况且我认了之后爷也不曾罚我。”

  沈澜摇摇头,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念春这顿打,一半受她所累,一半受其身份所累。

  念春是家生子。

  “你伤势如何?可有寻府中医妇看过?”沈澜关心道。

  念春哼哼两声道:“做丫鬟的,哪里能劳动医妇来看?我可不是你,攀上高枝了。”

  话一出口,沈澜微怔,只笑了笑,清得如同雨后山岚,泛着春山草木的苦涩。

  念春暗骂自己这张嘴,张口欲言又止,半晌才扭捏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沈澜点头:“我晓得的。”你们只是觉得跟了裴慎极好。

  念春便叹了口气,觑她一眼道:“像素秋那样出去做个正头娘子好,像你这般将来生下一儿半女,终身有托也极好。只有我……”

  一声长叹,念春怅惘道:“也不知将来如何。”

  沈澜安慰了她几句,念春又打起精神,偷摸瞄她。见她这般,沈澜便笑道:“想说什么尽管说罢。”

  念春望着她,见她娟好静秀,婷婷袅袅的样子,全然看不出她竟胆敢背着裴慎逃亡。思及至此,念春吞吞吐吐,犹豫再三,到底没有说出口。

  她不说,沈澜也不问。

  沈澜不愿打扰她养伤,又说了几句便走了。探望完念春,又去探望槐夏,再将裴慎的药分赠给院中其余受伤的婢女。

  待她回了正堂,裴慎习武归来,已沐浴更衣,正披着一身沉绿云锦道袍,端坐楠木圈椅上看书。

  见她进来,正欲开口,谁知沈澜先发制人,甫一进门便慢悠悠道:“裴大人好雅兴,读书如此专注,任他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

  裴慎搁下书,只蹙眉道:“你方才的气还没消?”那抹胸也不是他拿的呀。

  沈澜温声细语:“哪里能消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见她面容端丽,似风清月白,只双目熠熠如秋水寒星,分明已是嗔怒。裴慎便轻笑,狎昵道:“谁又招你惹你了?可要我帮你出气?”

  沈澜随意挑了个圈椅坐下,靠上潞绸引枕,淡淡道:“裴大人若要帮我出气,倒也简单,只消杖责自己便是。”

  一提杖责二字,裴慎便已明白沁芳来意,难免心中讪讪。

  见他矮了声势,沈澜暗自冷笑,嘴上还要奚落他:“裴大人素来不做多余事,一箭双雕算什么,一石三鸟才算厉害。”

  裴慎心虚气短,反倒轻咳一声:“浑说什么!”

  沈澜佯装惊讶道:“我说错了?大人博学多识,我若说错了,尽管指出便是。”

  见她三番四次不肯罢休,裴慎哪里肯伏低做小,心中怒气上涌,不过是养气功夫好,这才温声道:“沁芳,你这脾性实在乖张。”

  沈澜心知裴慎必定是生气了,可沈澜又哪里不气呢。她连面上的温驯都不愿意装了,只冷声道:“大人要让我无人可求助的时候,难道不知道我脾性乖张吗?”

  裴慎一窒,解释道:“你若不跑,焉能落得如此下场?”

  沈澜嗤笑:“这话便没意思了。你杖责仆婢是为了什么,你我心知肚明。”

  一来追查沈澜行踪,二来杀鸡儆猴,自此以后,再无人敢帮沈澜逃跑。

  光是思及这两条,便已让沈澜胸中郁气丛生。若是再加上第三条,更是让她心生惊惧。

  这第三条便是他要借机整饬家风。

  国公府本是开国勋贵,绵延百年,仆婢们俱是家生子,勾连横生,借着国公府的名头做了不少恶事,裴慎正好借机拷问处置。

  她不禁又想起当日初见念春,对方劈头盖脸骂了她一顿,加之清冬头一次见面便敢自荐枕席,翠微在马车上怒斥沈澜,只说国公府势大,只管去做,谁敢多言。

  窥一管而知全豹,可见这府中仆婢骄横。况且连被关在院中的丫鬟婆子尚且如此,只怕国公府在外行走的庄头管事们更是嚣张。

  裴慎恐怕想整治许久了。乃至于就连翠微和念春吵嘴的那一日,他杖责两人,便已是征兆。

  沈澜甚至还想到她逃跑那一日,守在外书房的是林秉忠,想来陈松墨必是外出去查府中仆婢做下的恶事。

  “不错。”裴慎点头道,“我积年累月不在府中,这院子里的丫鬟婆子松散地紧,偏又都是家生子,个个都是什么管事庄头的女儿婆娘,盘根错节,枝桠勾连。昨日棍棒加身,难免招出了些糟污事。”

  假借国公府名义放印子钱,采买管事贪墨,庄头强娶佃户之女,投献的篾片清客弄出人命……林林总总,不下十几桩。

  闻言,沈澜只低声叹息。想来是陈松墨刚找全证据,便突发沈澜逃跑一事,反正也要拷问仆婢,他便干脆一起做了,挖根掘底,挖出一堆蠹虫来,再一同料理了去。

  思及此处,沈澜焉能不惧。此人心眼之多,应变之快,令人咋舌,偏他又宦海沉浮,老于世故。若再加上位高权重,高官显贵。

  当真难缠啊。

  如今这府中上上下下风气一清,裴慎回京的三个目的已达到了两个。

  一曰升官,二曰成婚,三曰整饬家风。此间事了,想来他也快要赴任山西了。

  “敢问大人,何时赴任?”沈澜冷声问道。

  裴慎瞥她一眼,见她横眉怒目,分明还在气自己断了她求助旁人的路,只想着安抚一二,便轻笑道:“如今已是五月底,六月初六是洗晒节,初七到初九是龙王庙庙会,有赛神社戏,可想去看?”

  沈澜心道这分明是打一棒子给一甜枣。只是棒子打也打了,回不到过去多思无益,还不如先吃了这颗甜枣。

  “自然最好。”沈澜即刻敛去怒容,笑道。

第35章

  六月六, 洗晒节。这一日, 澄空极净,云团如絮, 沈澜带着几个丫鬟健妇绕过裴慎外书房, 沿东侧夹道行数十步,穿过一道垂花门便步入绛云楼内。

  七间正房打通,两层小楼, 左右设门, 桐阴槐绿, 满架蔷薇,一泓清溪绕阁而过, 溪边杂石错落,红蓼丛生。

  这绛云楼本是裴慎私人辟建的藏书楼, 与其外书房相连, 藏书过万,俱是珍版奇卷。

  今日六月六, 洗晒节,正宜将阁中书籍尽数搬出,在院中晾晒。

  “莫要弄乱,我方才大致看了看,从连二橱上三排取下来的多半是十三经及其注释,放去西侧晾晒。南侧清漆橱内是史部,东侧楠木坐几上有本米芾的《画史》,与攒边书架上那本《余清斋帖》放一块去。”

  沈澜正细细叮嘱她们,忽见宝珠捧着几个樟木画匣过来。

  “沁芳姑娘, 这几卷书画可要晾晒?”沈澜没名没分, 加之她自己也不愿意旁人叫她夫人, 院中丫鬟婆子便纷纷改口叫姑娘。

  沈澜打开,里头是楠木小匣,再开,群青潞绸,里头竟还有个布套。沈澜小心翼翼展开花梨木卷轴,见是一幅江天霁雪卷。虽不知是何人所做,只看这层层包裹,便知其贵重。

  “我来罢。”她将其余几个楠木盒一一打开,取出里头的几张古画,搬了几个杌子,置于槐树下阴晒。

  “沁芳姑娘,这几本书的函套落灰了。”沈澜接过,嘱咐道:“去取一柄丝拂软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