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慎笑骂:“你是我主子不成?”

  沈澜随意摇摇头:“不是。”

  裴慎好奇道:“那我为何要抱你去更衣?”

  “我是你宠妾。”沈澜道。

  哪里有人正儿八经说自己是宠妾的?裴慎被逗得发笑, 便一把搂住她纤细的腰肢, 只将她从薄被中抱出来。

  夏日本就溽热,大清早沈澜只穿着一身月牙白亵衣, 被裴慎搂在怀里,贴着他热烘烘的胸膛, 只觉燥热得很。

  沈澜本意是想撒个娇, 却又觉得太热了,不值当, 便开口道:“你放我下来罢。”

  裴慎温香软玉在怀,加上他虽心知自昨日游湖后两人关系必是突飞猛进,可难得能见沁芳这般撒娇卖乖,哪里肯放?只一味笑道:“做人需有始有终。”

  沈澜懒得动弹,闻言也不再争辩,任由裴慎将她抱到方杆官帽搭脑衣架前,那上头已搭了好几件衣裳。大约是之前丫鬟们已进来过,只是沈澜睡得熟,没醒。

  沈澜正欲取下一件月白棱绢衫, 裴慎忽轻咳一声:“我来罢。”

  沈澜挑眉, 只任由裴慎替她更衣。裴慎虽是锦绣膏粱子弟, 可先是在外读书十年,又在军中待了三年,决计不是衣来伸手的废物,穿件衣裳自然是会的。

  只是穿着穿着,手指便忍不住摩挲起沈澜腰肢,笔茧、常年习练长.枪马槊的枪茧,粗粝得隔着衣物都能激起皮肤一阵阵颤栗。

  沈澜缓了缓,只嗔他一眼,兀自系好腰带。

  裴慎摩挲了两下指尖,一时可惜,转念一想,她不同于往常那般或是牙尖嘴利的呛他,或是推辞婉拒,反倒似喜似嗔的瞥他。

  裴慎一时心喜,便揽住她腰肢笑问道:“夫人可要梳妆?”

  沈澜点点头,未曾反驳他夫人二字,只是勾住他脖颈,任由裴慎将她打横抱起,略走了十余步,安置在檀木折枝牡丹镜台前。

  面前是光可鉴人的菱花纹铜镜,清晰的映照出沈澜眉眼,看的她微微一怔。

  裴慎立于她身侧,见她这般,便笑道:“怎么?莫不是见了这镜中人,便嫌弃案上脂粉污颜色?”

  沈澜回过神来,轻哼一声,刁难他:“裴大人博闻强识,对这镜台之上胭脂水粉可有了解?”

  裴慎一怔,见她侧身抬头望他,只仰起脸,眉眼清稚,带着些恃宠而娇的鲜活劲儿,再不是从前那副装聋作哑木头人的样子。

  裴慎爱她这股鲜灵劲儿,水汪汪,活灵灵,生机勃勃的如同春日新柳。便笑道:“胭脂水粉我是不懂的,又不是什么纨绔浪荡子弟,成日里只吃女子嘴上胭脂。”

  见他说这个,沈澜只瞥他一眼,轻笑不语。

  丫鬟们早早地在冰梅纹卷头案上放了雨过天青花鸟水盂,沈澜略略净了面,开了青花小罐,挑了些胭脂,缓慢的、轻轻的抹在唇上。

  裴慎一时发愣,竟怔怔地看着她摆弄。

  那胭脂原是拿来上面妆的,被她细细的抹在唇上,淡红如桃花,浓艳似酒晕,衬得唇瓣红鲜丰腴,柔润软嫩,直看得裴慎呼吸一悸。

  沈澜合上青花胭脂罐,漫不经心地问道:“裴大人,我这胭脂可好看?”

  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

  裴慎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哑声道:“自是好看的。”

  沈澜瞥他一眼,眼波似春水,盈盈脉脉,偏她神态随意,漫不经心:“好看便好。”说罢,便要起身离去。

  谁知裴慎一把拉住她的手,直将她搂在怀里,以指腹摩挲过她柔软的唇,在她耳畔轻声道:“这般好看,只不知味道如何?”

  沈澜轻笑:“味道如何我是不知道的,怕是要找个轻薄浪荡子才知道。”

  裴慎低笑,只凑近了,含糊道:“我自是斗鸡走狗的浪荡子。”

  “浪荡子弟尝了胭脂,是什么味道?”

  “可是掺了蔷薇露,茉莉花……”

  两人交颈低语,唯漏下一两声低吟浅笑,室外绿树阴浓夏日长,室内鸳鸯两两偕入堂。

  作者有话说:

  1. 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出自《咏美人春游诗》,江淹

  2. 绿树阴浓夏日长出自《山亭夏日》,高骈

第39章

  过了几天浓情蜜意的日子, 这一日, 沈澜立于黄花梨如意纹直枨案前,提一杆竹雕狼毫笔, 饱蘸香墨, 于玉屑笺上细细地勾描柳枝。

  “绘柳自然要先由干而支,再由梢及叶。”裴慎立于一旁指点道:“先绘柳干,柳干虬曲震颤, 当以金错刀法来绘。”

  沈澜被他教导三年, 闻言便以腕带手, 片刻功夫便绘成了一副垂柳图。

  她细细欣赏了一番自己的大作,只将笔搁在钧窑三足梅花笔洗上, 满意道:“赠予你了。”

  裴慎一愣,哑然失笑:“你这是练习之作, 拿来赠我, 不合适吧?”

  沈澜只拿手指点了点画上柳干,挑眉道:“美人赠你金错刀, 你竟不要?”

  裴慎大笑一声,即刻解下腰间白玉双鱼环相赠:“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

  沈澜便接过那白玉环,系在自己缠枝纹腰带上,兀自欣赏了一番道:“水头极好,值我的画。”

  拿个练习拙作便敢来换走价值百两纹银的白玉环。

  裴慎被她气笑,只拿手中川扇点了点她额头,笑骂道:“你当真会做生意!”

  沈澜便瞥他一眼,笑问道:“我赠你画, 你不高兴吗?”

  裴慎明知她狡黠, 必有话等在后头, 可见她这般,到底心甘情愿道:“高兴的。”

  “你既然高兴,难不成你的高兴不值得这一个白玉环吗?”

  裴慎大笑,只连连点头道:“自然值得。”

  沈澜煞有介事道:“值得便好。”

  裴慎被她拿话将了一通,非但不气,反倒心里畅快。这几日来她简直如同变了一个人似的。性子活泼,言语风趣,最是狡黠不过,活像一块糯米糖,嚼起来粘牙,直气得人牙根痒痒,偏偏嘴里心里都甜滋滋的。

  裴慎见了她这般,只觉心里都是软的,柔声道:“沁芳,我再过七八日便要赴任山西,届时你与我同去。”

  沈澜并不意外,只点点头道:“那我吩咐院中丫鬟婆子尽快收拾行李。”

  裴慎点头,牵起她的手道:“我这几天白日都需外出,不能陪你,你且在家中安心待着。”

  沈澜毫不惊讶,即将赴任,裴慎自有座师长辈要拜见,同僚友人需交谊,乃至于还要觐见皇帝等等,自然不会有时间搭理她。

  况且像裴慎这般权欲熏心之人,能抽出半个月的功夫与她日日浓情蜜意,沈澜都觉得惊诧。

  她点点头,笑道:“你尽管去罢。”

  裴慎满意的笑笑。他极喜欢沁芳这一点,知进退,知轻重,知分寸。

  语罢,沈澜便侧身让开,只取了一块松烟六方墨,细细研磨起来。

  裴慎便从案上剔红小匣中取出一张两指阔的白鹿纸,端端正正馆阁体,上书“眷生裴慎拜”五字。

  陈阁老性喜简朴,自要用白鹿纸。可崔阁老奢靡些,改用胭脂球拱花着色白录纸。

  朝中部堂高官各有各的秉性,情谊深浅不同,是敌是友不同,便连拜帖都各不相同。有单红、双红的,销金的、缝缎的……其间门道,何其之多,看得沈澜咋舌不已。

  裴慎花了一刻钟写好了给阁老座师的拜帖,又亲自手书了其同年同乡的邀帖,这才唤来陈松墨,直叫他一一送去。

  第二日,裴慎一大早便出了门,留下沈澜百无聊赖发呆。

  “宝珠,可有什么好玩的?”沈澜无聊问道。

  宝珠正拿着一把螭龙檀木梳篦,一下一下,细细的为她梳发,闻言,便笑道:“姑娘可要抹牌儿?那博古架上正好有一副三十二扇象牙牌。”

  沈澜摇摇头:“你们哪里敢赢我?还不是挖空心思要我赢,忒得没趣。”

  宝珠本想再提议打马吊,闻言,便歇了这心思,只提议道:“既是如此,不如掷骰?”掷骰子全凭运气,自然也不会有人挖空心思叫沈澜赢的说法。

  谁知沈澜摇摇头:“掷骰是输是赢全凭老天爷心情,今儿早上下了些小雨,可见老天爷心情不好。”

  宝珠又提议道:“既然如此,不如投壶。”

  沈澜认真道:“我投壶技艺不好,未必能中,更别提什么倚竿、带剑、莲花骁之类的花样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宝珠求饶道:“姑娘,奴婢实在想不出来了。”

  沈澜叹息一声,只闷闷坐了半晌,看着轩窗外斜风细雨,忽然道:“宝珠,你小时候都玩什么?”

  宝珠便一板一眼举例道:“跳百索、踢毽子、玩抓子儿,都是些乡野人家的玩意儿。”

  “你倒是提醒我了。”沈澜喃喃道:“前些日子庙会,不仅有跳百索、踢毽子的,那送神队伍里头还有几个唱笑乐院本的人,极是滑稽。”

  宝珠笑道:“姑娘也爱听这些?府里老太太养了一群小戏班子,虽不是唱笑乐院本的,却也是正儿八经能唱堂会的。姑娘若喜欢,且去寻老太太……”

  宝珠言语至此,忽然惊慌下跪道:“姑娘,奴婢有罪,是奴婢不好。”

  沈澜原本就怏怏的,如今更蔫了,只摆摆手:“起来罢。不关你的事。”

  一个做妾的,跑去跟国公府老祖宗,说要戏班子来给她唱堂会……沈澜望了望镜中美人,只轻笑一声,心道这便是妾了。

  她摆摆手道:“罢了,你且出去,我一个人静一静。”

  宝珠知她脾气好,从不责罚下人,闻言想劝几句,却又不好多言,只与铺床叠被的秋杏一同躬身告退。

  待出了房门,及至廊下,见四下无人,秋杏这才低声道:“宝珠姐姐,可要请爷来?”

  宝珠微怔,摇头道:“休要胡言。”

  秋杏初来半个月,总被宝珠压在头上,难免想在沈澜面前表现一二,便低声道:“宝珠姐姐,你提一个把戏,夫人否一个,这哪里是嫌弃这些游娱戏码不好玩,分明是爷不陪着夫人,夫人做什么都没趣儿。”

  语罢,又低声道:“方才夫人提及庙会,那庙会可是爷带着夫人去看的,夫人这会儿提起,话里话外的,恐怕是想爷陪陪她。”

  宝珠愣了愣,只冷下脸,疾言厉色道:“你疯了不成,做丫鬟的,主子们说什么你做什么便是。夫人没说要去请爷,你又何必多嘴?当心惹怒了主子,只将你逐出院子去!”

  秋杏被她唬了一跳,便歇了讨好沈澜的心思。

  傍晚,裴慎吃了些薄酒回来,服了一碗解酒汤,人便清醒多了,笑道:“你白日里做什么呢?”

  沈澜百无聊赖的坐在美人榻上,闻言,抬头道:“能做什么呢?又不能出府玩,又不好出院子四处闲逛。”她一个做妾的,是去小姐太太们那里,还是去隔房妾室那里?

  裴慎便笑道:“你若闲极无聊,自可习字作画,或是看看书。”

  沈澜问道:“八月秋闱将至,我日日读书习字,可是能去考状元?”

  裴慎被她逗得发笑:“好个牙尖嘴利的扫眉才子,不叫你做状元着实可惜了。”说罢,便要去搂她。

  沈澜任他搂着,温驯地伏在他胸口,只低声道:“状元不状元的倒也罢了,只是你一走,我白日里总无聊。今日本想问问两个丫鬟,可有什么好玩的?谁知那两个丫鬟说起了跳百索。我忽而想起那日庙会,送神队伍里头不只有跳百索,还有唱笑乐院本的,专逗人发笑。”

  沈澜漫不经心绕着他腰间丝绦,随口道:“我可否请个说书女先生来,听一听笑乐院本、滑稽戏之类的?”

  裴慎抚摸着她的鬓发,只摇摇头道:“这些个走南闯北的说书女先生、瞎先生、女帮闲,如同三姑六婆般尽干些腌臜事儿,搬弄口舌是非。入了府成日里唱些浮浪戏码,有些甚至还和府里的男主子不干不净。没得败坏门风。”

  闻言,沈澜蹙眉道:“可我在这里实在无趣,丫鬟婆子们也不敢与我多说,与我作耍还千方百计要我赢,唯恐惹我不高兴。还不如听听戏呢。”

  裴慎:“念春尚未走,你自可以与她说说话去。”

  一说到这里,沈澜便恼了,直起身子:“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回来也不愿意与我说话了?竟赶我去与旁人说话!”

  裴慎一时愕然,只解释道:“我何曾有过这个意思?你莫要无理取闹。”

  沈澜火气蹭一下就上来了,恨恨道:“我无理取闹?裴大人自是讲道理的人。既然如此,你且讲你的道理去!”

  说罢,起身趿拉上软缎鞋,掀开珠帘,甩手入了帐中。

  只留下裴慎一时间瞠目结舌,心道这女子果真如小人哉,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沈澜入了内室,拂下帐上玉钩,隔着帐幔远远一望,见裴慎未曾追上来,便干脆背过身去,阖眼睡觉。

  没过一会儿,沈澜便忽觉枕边一沉,想来约摸是裴慎坐在床边。

  沈澜没动,吵架呢,谁先说话谁先输。

  又过了一会儿,沈澜只听见耳畔有人轻轻咳嗽一声。

  她没动弹,两人相互煎熬了一会儿,裴慎到底先开口,只冷着声道:“你如今越发骄横了,竟敢撂脸子给我看?”

  沈澜便睁开眼,冷冷道:“是我不是,不该给爷甩脸子。”说罢,继续翻过身睡觉。

  裴慎被她气得一噎,只恨恨道:“我哪里招惹你,你要来我这里发脾气?”

  沈澜心里生气,便低头不语。裴慎位高权重,何曾被人这般对待过,也冷下脸来:“不过宠了你半个月便骄横起来了。既然如此,你且出去好生反省反省。”

  沈澜掐了一把自己的腿,疼得她泪眼朦胧:“你既叫我出去,我出去便是。”说罢便要起身。

  见她眼泪汪汪,裴慎一下子便心软了,只嘴上道:“你先与我发火,你倒还哭上了,当真是倒打一耙。”

  沈澜忍着泪:“这府里个个都是主子,我一个做妾的,哪里都去不得。你自己上外头逍遥也就罢了,回来还要骂我。”

  裴慎见她泪眼涟涟,便将她搂过来,软声道:“我何曾逍遥?那宴席上俱是我师长,只洗耳恭听还来不及,哪里敢肆意。”

  沈澜抹了抹泪,文人狎妓蔚然成风,她根本不信宴席上没有唱戏的,便将话题绕回来,只嘴上道:“谁知道你们这群文人凑在一块儿,是不是狎妓,是不是寻欢?”

  闻言,裴慎霎时便明白了她今日为何发作,原来竟是吃醋。

  他心里欢喜,只搂着她,拿帕子替她拭泪,柔声道:“浑说什么呢!那起子下九流,不干不净的玩意儿,我哪里愿意沾身。今日宴席上虽叫了几个小唱,不过那是旁人喊的,我坐在椅子上听了几句戏词便散场回来了。”

  沈澜便顺势道:“你不讲道理,自己听了那戏,偏不许我听?”

  裴慎被她哭得没奈何,只好道:“罢了罢了,你既要听戏,便叫个说书的女先生来。”

  沈澜斜睨他一眼,生怕他起疑,便恨恨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不要听了!”

  裴慎乐得她不听戏,顺势道:“你说不听便不听罢。”

  沈澜偏不顺他的意:“我不!我要听戏!”

  裴慎被她气得一噎,心道这天下女子秉性怎会如此?沁芳从前虽性子拧,好歹面上柔顺。如今倒好,脾气是越发乖张了。

  “听听听。”裴慎无奈道,“且叫你听个几天戏,届时便与我一同去山西赴任。”语罢,又柔声哄她。

  沈澜这才收了泪,破涕为笑,又嘟嘟囔囔地凑过去,只牛股糖似的黏他。

  裴慎见她明眸如水洗,面颊似霞飞,眉含嗔,眼传情的样子,便柔声道:“莫哭了。”说着,便要将她往榻上带。

  谁知就在此刻,门外忽传来一阵叩门声。

  裴慎蹙眉,正欲发问,门外林秉忠急急道:“爷,山西急报!”

  裴慎一惊,即刻起身出门,刚开门,林秉忠急急低声道:“俺答大军压境,陛下派人来传口谕,来人正在花厅候着。”

  裴慎心知必是叫他即刻赴任的口谕,便回身道:“林秉忠,去备快马。叫陈松墨留下,待战事过后,护送夫人前往山西。”

  说到这里,他脚步一顿,低声道:“去告诉陈松墨,夫人要一个唱戏的女先生,叫他去寻一个来。每次进出府中均需搜身。”

  “此外,待这位女先生唱完了戏或是夫人厌了,便寻个院子请这位女先生住下,留两个人伺候。待夫人安全到了大同,再传讯回来,请女先生自行离去。”

  林秉忠一愣,扣住唱戏女先生做甚?他想了又想,这才明白过来,夫人已跑过一次了,这是怕夫人再弄鬼。

  “是。”林秉忠低头道。

  明月悬于柳梢头,星子疏疏落落,冷白的月光铺出满地霜色,裴慎一身皂袍,快马疾驰,赴任山西。

  作者有话说:

  1. 金错刀可以指南唐后主李煜创造的一种书画技法,也可以指刀。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中金错刀,就是指刀。

  这句诗出自《四愁诗》,意思是美人送我金错刀当定情信物,我就回赠玉佩琼瑶。

第40章

  第二日一大早, 陈松墨便将说书的女先生送来了。

  上身一件草绿衫大摆褶儿, 下着白棱膝裤,沉青湘裙。年约二十余岁, 容貌普通, 抱着个花梨木四弦琵琶,只不知为何,双目竟蒙着一截两指阔的白绫, 另有个小丫鬟扶着她进来。

  沈澜见了她便是一怔, 问道:“你这眼睛, 是怎么了?”

  那瞎先生隔着珠帘,站在沈澜跟前, 跪在地上结结实实对着沈澜的声音磕了个响头,唬得沈澜微愣, 忙道:“你快起来。”说罢, 便要掀开珠帘去扶她。

  一旁立着的两个丫鬟见沈澜一动,也慌里慌张的去扶那瞎先生。

  那瞎先生虽不知沈澜容貌, 只是听她叫自己起来,且脚步声越来越近,竟是要来扶自己,一时间心里又是惶恐,又是庆幸。只暗道这一次的主家脾气好,想来这桩差事是好做的。

  思及此处,她定了定心,开了口,一管好嗓子清脆婉转, 好似莺啼燕鸣:“多谢夫人。”

  沈澜见那瞎先生已起身, 便坐回了楠木三攒板玫瑰椅上, 说道:“你且坐罢。”

  语罢,便有小丫鬟取了个小杌子来,那瞎先生理了理衣裳,小心翼翼坐了半拉屁股在小杌子上,恭敬道:“回禀夫人,我生来目盲,贵府管事怕我双眼吓到夫人,便给了我一截白绫覆目。”

  沈澜暗道,必是那陈松墨心细,怕寻来的说书女先生惹出祸事,便寻了个平头正脸的盲人。况且目盲的人行动不便又显眼,便是出了事要找人也方便。

  “你叫什么名字?”沈澜问道。

  瞎先生道:“奴家姓王,夫人只管叫我王娘子便是。”

  沈澜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又道:“王娘子莫怕,且摘了白棱让我看看。”

  沈澜无意揭旁人疮疤,奈何她总得确认此人是真瞎还是假瞎。她生怕裴慎叫陈松墨特意从自己手下人中挑了一个,设个套子叫沈澜钻。

  王娘子闻言,犹豫片刻,口中重复道:“夫人,奴家双目甚是丑陋,恐吓到夫人。”

  沈澜坚持:“你摘罢。”

  王娘子倒并无不满,往日里也有太太小姐们好奇,非要看她双眼,见了之后又心生同情,她再多多陈述些凄惨日子,便能多得些银钱。

  王娘子摘去白棱,那畸形的双眼吓得一旁小丫鬟们惊呼一声。

  沈澜隔着珠帘望去,见她一只眼空空荡荡的,里头什么都没有,另一只眼瞳孔极小,眼白甚大,看着极是可怖。

  沈澜虽有惊讶,却还不至于受惊,只望了眼被吓得花容失色的几个丫鬟,顺势摆摆手道:“你们几个既是害怕,便先下去罢。”

  宝珠素来不爱多事,沈澜叫她告退便告退,可一旁的秋杏原就想着表现一二,这会儿见机会来了,开口道:“夫人,我陪着您罢。”

  沈澜瞥她一眼,疑心这是不是裴慎的人。转念一想,这院子里头,谁不是裴慎的人呢?

  “也好。”生怕旁人起疑心,沈澜便答应了。

  “王娘子家住哪里?”沈澜闲话拉家常。

  “家住迎东巷第六户。”王娘子听这夫人说话和善,心知今日必是桩好差事,便起了意,只囫囵吞将情况一一道来。

  “我生来目盲,家中唯一个老母和阿哥。母亲年纪大了,成日里走街串巷,挨家挨户卖些针头针脑,阿哥是个木匠,小时候跟着师傅上山砍树,被砸了腿,成了瘸子。为了治阿哥的腿,我也只好四处奔波,唱曲儿娱人。”说着说着,王娘子双目便涌出泪来。

  沈澜心知这些走江湖卖艺生存的人,一张嘴能把死的说活,绝不可轻信。可她面上仿佛也被感动了,只隔着珠帘,叹息一声:“也是个可怜的。”

  说罢,便吩咐道:“秋杏,去取二两银子,赏给王娘子。”

  王娘子一时大喜,连忙道:“多谢夫人赏,夫人心善,必能长命富贵,岁岁无忧。”

  秋杏听了,却只暗道夫人实在好骗。这帮子唱曲儿的下九流,嘴里的话哪里能信呢?可转念一想,夫人心软也是好事,做奴才的,谁要心狠的主子?

  “是。”秋杏应了一声,只出门去宝珠处开了钱匣报账取钱。

  室内便只剩下沈澜二人,沈澜笑道:“王娘子会唱哪些曲儿?”

  王娘子还未唱便已得了二两银子,心中欢喜,只使出浑身解数博沈澜高兴,一迭声道:“山坡羊、双鱼扇坠、锁南枝、二犯江儿水、东瓯令、三十腔……”林林总总,一口气报了三十几个。

  沈澜虽做过瘦马,可不过短短一年罢了,好些个小曲儿她都没听过,便随意点了第一个,山坡羊。

  那王娘子素手抱琵笆,转轴拨弦唱道:“负心的贼!可记得当初和你不曾得手的时节,你说道如渴思浆,如热思凉,如寒思衣……”

  沈澜听得咋舌,怪不得裴慎不肯叫她听这些。

  那山坡羊是个曲牌名,王娘子见沈澜未曾喊停,便一口气唱了十几段,“谁知你大胆忘恩薄幸,亏心短行”、“进门来寻我风流罪犯,怎知我心儿没一些破绽”……

  唱得回来的秋杏面红耳赤,羞赧异常,只红着脸低下头去。

  沈澜虽无所谓,却瞥了眼秋杏道:“你一个黄花大闺女,听这些着实不合适。且下去罢。”

  秋杏如蒙大赦,即刻口称告退,只守在门外听候吩咐。

  沈澜静坐玫瑰椅上,呷了盏茶水,悠哉悠哉地听了小半天,这才喊停道:“王娘子辛苦了,明日再来罢。”

  见没赏钱,王娘子一时气馁,只看着那二两银子,又兀自安慰自己,唱一上午竟能得二两银子,也不亏。况且这夫人出手大方,想来银钱是要在最后赏赐。

  思及此处,王娘子便扬起笑容,口称谢过夫人,便被小丫鬟扶着退下了。

  一连三日,沈澜日日招王娘子进府唱曲儿,偏偏除了第一日给了二两银子,其余的银钱半分都没见着。

  王娘子一时心焦,偏她们这一行,因着伺候达官贵人,最是谨慎,也不敢急赤白脸的讨赏,只每日里卖力的唱。

  沈澜见抻她抻得差不多了,这一日上午便又招她入府,惯例只叫丫鬟们在廊下候着。

  室内只剩下她和王娘子两人,沈澜这才道:“王娘子,你这一段唱的极好。”

  沈澜幽幽重复道:“月子弯弯照几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多少飘零在外头?”

  王娘子见沈澜称赞她,一时心喜,只以为沈澜要赏她银钱了,便即刻道:“夫人谬赞了。”

  沈澜便叹息一声,一管黄鹂嗓幽幽咽咽:“哪里是谬赞呢?这一段实在是好,竟勾起了我几分情思。不瞒你说,我夫君去了山西,只留下我一人,被冷衾寒,夜里都睡不着。”

  语罢,只自嘲道:“秉什么红烛立什么志,激什么夫婿逐功名。”

  王娘子只好安慰她:“男儿志在四方,夫人是个有福的,必能与夫君团圆。”

  “王娘子,我哪里是怕不得团圆,分明是怕他……”沈澜说着说着,只语带哽咽道:“世间男儿多薄幸,他若在外头有了新欢,我可怎生是好啊!”

  王娘子微怔,听沈澜哭得伤心,又只能安慰了几句,复小心翼翼道:“夫人莫忧,我这里倒有些法子,夫人可要试试?”

  沈澜心肝一颤,暗道可算是勾出来了。这王娘子自己是个瞎先生,这些瞎先生在裴慎口中既然风评不好,想来是干出过污糟事儿。

  更别提王娘子的母亲还是个挨家挨户卖针头针脑的卖婆,这些个卖婆若只卖些针线绣品能得几个钱?要挣钱,必定要动些别的心思。

  沈澜心喜,只面上狐疑道:“你说得可是真的?”

  王娘子听她语带急迫,只觉大生意上门,便便欣喜道:“自然是真的,我认识一个道婆,那道婆的符纸甚灵,只消道婆作法,将夫人的生辰八字写在符纸上,烧成灰烬,化在水里,叫男子服下,必能让他死心塌地。”

  沈澜一愣,万万没料到竟是这种法子。她心中无奈,嘴上还要道:“你莫来作弄我,我早已去过名寺古刹,求过姻缘符,难不成你这符纸能比那些得道高僧的还灵?”

  王娘子一时间瞠目结舌,只她平日里伺候达官贵人,素来嘴巧,便即刻道:“夫人说笑了,那些出了名的寺庙都是正经寺庙,哪里会使这些偏方?”

  沈澜便沉思半晌,方道:“既然如此,你且替我送一张来。”说罢,她又道:“你可还有别的法子?”

  问得急切,分明已是病急乱投医。王娘子哪里肯放过这位大肥羊,便略作沉吟,低声道:“夫人,奴家这里有几本避火图,还有些药丸子,夫人可要?”

  沈澜意动:“你且说来听听。”

  王娘子笑笑:“那避火图俱是从京中钟楼南边的几家店里来的,最是时新。还有那药丸子,女用的有揭被香,暖炉散,夜夜春,男用的自有耳珠丹、沉香合、保真膏……”

  沈澜便羞涩道:“只挑药效最好的,给我来上几个。”

  王娘子大喜,偏要做出为难样子道:“夫人,这些东西俱是好药材做的,极是昂贵。”

  沈澜不满道:“不过百余两银子罢了,只一根簪子的价钱,我焉能付不起?”

  百余两!她原本要个二十两就够了。王娘子只觉心里砰砰的,竟宛如怀春少女,一迭声道:“夫人放心,只消用上这些手段,哪个男子消受得住!”

  沈澜便也笑起来,只是忽然叹息道:“你那里既有药丸子,可有叫人昏睡的偏方?”

  王娘子一惊,心中生疑:“夫人这是……”

  “不瞒你说,此方不是为我求的,是替另一人同病相怜之人求的。她不受宠,便想得了一儿半女傍身,去外头求了几味药丸子,偏家里的老爷厌她年老色衰,中了药都不肯与她……提脚便去寻了旁人。”沈澜含糊道。

  王娘子心领神会。这是要将爷们迷晕了,再使药丸子好求子啊。届时有了子嗣,便是老爷惊怒,也不过责骂一顿罢了。

  敢干出此等事的必是正妻,哪个妾敢这么干?也不怕被家里的爷们发卖了去。

  是了,这位夫人是妾,丈夫不在,无依无靠,约摸是攀上了哪个房头的主母。

  王娘子轻笑,低声道:“回禀夫人,外头走江湖的多使蒙汗药,这药化在酒中,效用最好。”

  沈澜便嘟囔道:“这药你得多弄些,谁知道一次能不能成?”

  王娘子咋舌,转念一想,谁会嫌弃买家买的太多?便喜笑颜开道:“夫人,贵府守卫森严,进出都要搜身。这些东西恐怕带不进来的。”

  沈澜暗自冷笑,裴慎当真好心思,连一个唱戏的瞎先生都要出入搜身,这是暗自里提防着她呢!

  王娘子低声道:“待过个几日,我便叫我母亲来贵府西角门处卖绣活儿,夫人且派个心腹丫鬟去角门处拿便是了。”

  “这法子不妥当。”沈澜摇头道。她哪里来的心腹丫鬟?便说道:“角门处人多眼杂,恐有疏漏。”

  说罢,只掀开珠帘,起身至王娘子身边,耳语道:“府中有湖,那湖是活水,打从玉泉山上流下来,主枝去了西苑海子,其中几道分支入了几个国公府。”魏国公府的澄湖便是其中一个。

  “那湖在府中西面,自有几道浅浅的溪涧出府而去,润泽着墙里墙外松柏垂柳。”那溪涧浅到过不了人,最多也就能飘几张纸罢了。

  “三日后,你只管叫你母亲将东西拿油纸包好,放入羊皮泡内,顺溪而下便是。”

  王娘子惊异,只道自己又知道了些辛密,将来许是用得着,便悉心记下。

  沈澜瞥了她两眼,笑道:“王娘子这身衣裳鲜亮,靠着这身衣裳,出入了不少高门大户罢?”

  王娘子一个激灵,只警醒道:“夫人且安心,我这人是个锯嘴葫芦,人也蠢笨,除了会唱曲儿,旁的一概不会说。”

  沈澜温声道:“哪里蠢笨?我与你投缘,你这曲儿唱得又好。”说罢,便吩咐秋杏去取十两银子来。

  那王娘子得了钱,心中欢喜,又念着一笔大生意要做,匆匆唱了几曲便离去了。

  沈澜目送着她的背影,只立于房中,望着门扉之外,碧空之上,有白云絮絮,微风簇簇,三两不知名的野鸟倏忽振翅,高飞而去。

  作者有话说:

  1. 《明代社会生活史》中说瞎先生擅弹琵琶,被贵族妇女邀请入府,淫词秽语,污人闺耳,引动春心,多致败坏门风。甚至府中男主人还会宠幸她们,留荐枕席。

  2. 《明代歌曲选》中有民歌说卖婆们“全凭些巧语花言。为情女偷传信,与贪官过付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