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澜气得身子发抖,心中寒意上涌,正欲张口争辩,半晌,只自嘲一笑。裴慎二十余年的观念,哪里是她三言两语能撼动的?

  “我不与你争,你只消知道,我不愿做妾便是了。”沈澜长叹一声,眉眼疲惫。

  “不愿做妾?”裴慎冷笑道:“你离了富贵乡,辛苦逃出来,便是为了住这样的地方吗?”

  他指了指四周:“蓬门荜户、破布烂衫、墙上青苔,屋上碎瓦。桌子腿半高半低,米缸里半粒米都无。你是挑得动水,还是劈得了柴?离了我,你连活都活不下去。”

  “碎瓦可以换,米面可以买,桌子我自己修,水我雇人挑。”沈澜冷冷道:“你又怎知我活不下去!”

  见她神色不驯,还不肯低头,裴慎冷冷道:“钱呢?钱从哪来?”

  沈澜性子倔:“若不是你横插一手,我将来便会与杨惟学合作,开一家书坊,专做时文生意。待生意做起来,行销天下,自然财源滚滚。”

  见她竟还敢提杨惟学,裴慎心里恼恨异常,再不与她争辩,只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天底下的事何曾由你来定!”

  沈澜只觉耳朵嗡鸣,抬起头来已是脸色煞白,只怔怔望着他。半晌,茫茫道:“你非要我做妾吗?”

  裴慎冷着脸,不语。

  沈澜怆然道:“若论美色,你什么样的美人得不到?若论性子,国公府里的婢女个个待你柔顺有加。为何偏偏是我?”

  裴慎一怔,只沉下脸去:“这天下间的事,哪来那么多因由。”

  遇到了,便是了。

  沈澜的神色渐渐衰败起来,好似枯草哀兰,被抽干了精气神,只怔忡望着他,不言也不语。

  见她神色木然,裴慎心里也空空的,只说道:“你烧既已退了,明日便启程去南京祭祖。”语罢,只脱靴上床,拥她入眠。

  凉宵残月,被冷衾寒。加之病中的缘故,沈澜身子略有几分僵冷。

  她被裴慎抱着,贴着他滚烫的胸膛,热意源源不断的传过来,捂得她四肢渐渐暖和起来。

  只一颗心,像是依旧泡在冰水里,冷得她发颤。

  沈澜睁着眼睛,望着帐顶。这帐子早已被裴慎换过,换成了锦带银钩的水墨帐幔,顶上画着一幅秋涉图。

  裴慎听她呼吸不匀,便睁眼,见她水汪汪的眼睛还睁着,便蹙眉道:“还不睡?”

  沈澜没答话,只盯着秋涉图上的行人发呆。半晌,怔怔道:“真好看。”

  裴慎便瞥了那帐子几眼,原想说这画太过呆板,哪里好看,却见她心情稍好,不似方才那般面如死灰,便笑道:“你若喜欢,只叫人装在行囊中,带去京都便是。”

  沈澜摇摇头:“不必了。”

  那行人秋日登高,入目所及,是群山万壑,云海层波,何其的逍遥自在。何必拘了跟她去京都呢。

  沈澜阖上眼,轻声道:“待我们走了,你便将这些东西赠予此地孤寡老弱罢。”

  裴慎难免心喜,只道她想通了。可难免想起上一次,她被抓回来后也是这般认了命的样子。过上几天更是浓情蜜意,好似心里眼里都是他。却原来俱是为了逃跑。

  裴慎不由得警告道:“你可莫要再起些逃跑的心思。我既能抓你两回,也不妨第三回 。”

  闻言,沈澜心中陡生倦怠厌弃之感,还隐隐掺杂着几分绝望。

  许是病中多思,沈澜心情越发沉郁。只觉那些绝望的情绪如同粘稠的潮水,一层一层翻涌上来,直至彻底将她淹没为止。

  “说话。”裴慎蹙眉道。

  半晌,沈澜只迷茫地望着他,开口道:“我该怎么办呢?”

  裴慎一怔,只以为她在问自己,便笑道:“这有何难?你无需多想,只消跟着我,天长日久的走下去便是。”

  语罢,又允诺道:“我如今尚是山西巡抚,待祭祖完毕后回返山西,府衙之内由得你布置。届时你想买什么便买什么,想用哪顶帐子便用哪顶。”

  沈澜心知他这是打一棒子给个甜枣。可她实在提不起劲儿,只被他搂在怀中,不说话。

  屋外是一钩明月,半帘西风。屋内是烛火可亲,三两闲话。

  裴慎抱着她,于她耳畔闲谈。他嗓音低沉,拥着她娓娓道来之时,透着几分缱绻朦胧。

  那些欢欣的、快活的,值得期待的未来光景,被裴慎三言两语勾勒而出。听得沈澜微微发怔。

  “你不是爱听曲儿吗?山坡羊、爱数落,便出自宣大,届时你可唤人进府唱给你听。”

  “世人皆知五岳,实则尚有五镇。山西霍州的霍山之神便是官封的五镇之一。祭祀之时,四面八方的民众俱要赶来,极是热闹。”

  “可还记得之前说过的明应王庙会吗?我得了闲便带你去看,还可尝尝山西的天花菜,襄陵酒……”

  作者有话说:

  1. 裴慎说得关于扬州瘦马自安卑贱,曲侍主母这一段出自于《万历野获编》,原文为:且教以自安卑贱,曲事主母,以故大家妒妇,亦有严于他方宽于扬产者,士人益安之。

  大概意思就是从小教瘦马们自安卑贱,曲事主母,所以正妻即便是妒妇,也对别的妾室严格,但宽宥扬州瘦马们。没了妻妾相争的苦恼,纳妾的士人们也越发安心。

  2. 明代官方册封的山神,除了五岳,还有五镇。

  3. 山坡羊、爱数落的曲调传自宣化、大同、辽东

  4.天花菜、襄陵酒都是山西的。

第56章

  沈澜只安安静静听着裴慎描摹未来。在这样的安静里, 她渐渐滋生出一种绝望来。如果未来要做一辈子妾室, 这与死何异?

  活下来的是沁芳,死掉的是沈澜。

  死?这个念头一出来, 沈澜像是触电一般被惊醒。她爱惜旁人的生命, 也爱惜自己的生命。

  想到这里,沈澜又渐渐生出一点勇气来。人活着,就有希望。

  她浑浑噩噩, 迷迷糊糊思索了一宿。可思来想去, 都只有一个办法——磨下去。

  沈澜的骨子里就有韧劲儿, 她可以花一年的时间去蒙蔽刘妈妈,可以花三年为自己销去卖身契。

  如今不过是再加上数年光景罢了, 一年不够就两年,两年不够就三年。天长日久的耗下去, 待裴慎放松看管或者对她失去兴趣, 总能找到脱身的机会。

  如果按照裴慎所言,他们一辈子都绑在一起。换而言之, 她有一辈子的时光来麻痹裴慎,直到自由的那一日。

  心思既定,沈澜又思索了一会儿明日该如何对付裴慎,要不要给他点甜头,终究挨不住病中精神不好,浑浑噩噩睡去。

  第二日一大早,她迷迷糊糊的被抱上了马车,到了姑苏驿,又改坐官船。

  待沈澜醒来, 已是中午。

  见她醒了, 裴慎放下手中书卷, 只吩咐船上丫鬟将药送上来。

  沈澜蹙着眉,端起碗一饮而尽,又拈了颗剔红盘上的龙眼去苦味。

  “这龙眼哪儿来的?”沈澜蔫蔫道。

  裴慎只盯着她的手,见她素白玉指上,拈着一颗雪色清透、汁水丰沛的龙眼。那龙眼辗转于她贝齿间,慢慢没入朱唇中。

  “潮州送来的。”当地知府是他同年。语罢,裴慎笑道:“你且给我也剥一个。”

  沈澜莫名其妙,才懒得给他剥,只淡淡道:“我饿了。”

  裴慎讨了个没趣,一时气闷,便摆摆手,吩咐丫鬟上了碗鲜滚鱼片粥。

  “尝尝,香秔米文火慢炖,再将兴化军子鱼快刀片好,生滚下锅,加几粒雪花盐,几滴香麻油。正宜病后滋补开胃。”

  沈澜接过勺子,只随意舀了舀,略吃了几口便放下了。

  见她人恹恹的,裴慎蹙眉道:“不合胃口?”

  沈澜摇摇头:“药都吃饱了,况且我困倦得很。”

  她撑船逃亡之时吹了大半个时辰的冷风,回来后遭逢折辱,着凉加上心情激荡,骤然病倒。如今烧虽退去,可病去如抽丝。人还是极倦怠,面色也略白。

  “待到了南京,便再去寻几个好大夫来。”裴慎道:“你吃不下饭,这可不行。”

  沈澜摇摇头,只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瓷勺:“我想出去走走。”

  裴慎摇头:“船头风大,你病情未愈,哪里好吹风。”

  沈澜垂下眼帘,轻声道:“我不想去南京。”

  裴慎一时气闷,笑骂她:“又耍小性儿!”

  “我若进了城,你老家族人的女眷必定要来拜见我。她们见我是个妾,却偏偏碍于你的权势还要捧着我,心里自然不高兴,面上必定带出来几分。保不齐还有没眼色的说怪话寒碜我。我可不去!”

  沈澜不愿意跟裴慎的家人有牵扯。也不喜欢接受旁人表面谄媚,实则鄙夷的目光。

  最重要的是,支开裴慎,她或许还能有逃跑的机会。

  她因病脸色苍白,愁眉微蹙,似西子捧心,好不可怜。裴慎见了只觉别有一番风情,一时心头发痒,只去拉她的手。

  那手掌白皙莹润,手指剥若春葱,只是微有些凉意,好似冷玉雕的。裴慎摩挲了几下,心里意动,只叹息她的病怎么还不好。半晌,这才说道:“都是知书达礼的大家妇,必定不会这般没眼色。”

  沈澜只冷笑道:“她们都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礼,唯我一个是瘦马,刁蛮任性。”

  裴慎愕然:“我何时这么说?”

  沈澜只一把将手抽出来,冷言冷语:“你虽非直言,可你话里话外,就是这个意思。”

  被她三番两次相激,又疑心她是不是想支开自己逃跑,裴慎难免不悦,只语带警告道:“你听话些。”

  沈澜反问他:“我还不够听话吗?”

  裴慎被她气得发笑:“你若算听话,这天底下便没有不听话的女子了。”

  沈澜瞥他一眼:“你昨晚是怎么与我说的?”

  裴慎一怔,只听沈澜一字一顿重复道:“你想置办什么便置办什么。想去哪里,得了闲我都带你去。”语罢,只问他:“你昨晚说过的话今日便不认了?”

  裴慎微恼:“如今我不是正带你去南京吗?”

  沈澜慢条斯理剥了一颗龙眼:“可我不想去南京,你偏要违背我的意愿。”语罢,还感叹一句:“这妾做的又有什么意思呢。”

  裴慎被她这话一噎,难免疑心她是不是又起了什么鬼主意。思索再三,退了半步:“你若不想见那些族人,住在院子里不出来便是。我只叫丫鬟婆子们守着门,不让旁人进去。”

  沈澜冷哼道:“你这是我打量我病中脑子昏沉,蒙骗我呢。待进了南京,你族人们必定要收拾出房间给我们住。我难不成还能不见过你族眷,插翅飞进那房中吗?”

  裴慎一时语塞,只讪讪道:“我看你脑子清醒,实不像病中。”

  见他照旧避开了这个话题,沈澜便嗤笑道:“你昨日只将做妾说得天上有地下无,好似那是一等一的好事。如今倒好,我不过是不想去见你族人,你便推脱不答应。可见你的话都是骗人的!”

  说罢,愤愤掷下手中龙眼,只起身上榻,背过身去,再不搭理裴慎。

  裴慎一时愕然,心道她这脾气是越发坏了。竟开始明火执仗跟他对着干。

  “不如你的意,你便要冲我撂脸子?”裴慎板着脸,恨恨道:“昨夜还将我嘴角咬破,只叫旁人看我笑话。”

  闻言,沈澜干脆转过身来看他两眼,裴慎正莫名其妙的时候,忽然听她恍然大悟道:“原来昨夜咬破的是左侧啊。”

  裴慎板着脸问道:“可是后悔了?日后不许再这般。”

  沈澜嗤笑:“你若再多言,我便将你右侧嘴角也咬破。”语罢,转过身去,只将薄被一拉,兀自睡觉去了。

  裴慎愕然地望着她,末了,大为光火:“你哪里像个妾,倒像一尊庙里的菩萨,半句都说不得,成天要我供着。”

  沈澜气了他一顿,心里舒服多了,闻言,便慢悠悠道:“你自找的。”

  还真是他自己千辛万苦寻回来的。思及此处,裴慎顿时又被气了个仰倒,只恨得牙根痒痒,心道来日必要叫她百依百顺。

  又想着昨夜既已使了怀柔的法子,今日也该给她些甜头尝尝,便笑道:“罢了罢了,待到了南京,我另替你寻个住处,容你住上一二日。”

  他向陛下告假说要回南京祭祖,这才能离了京都。如今既已寻到了她,自然要祭祖一趟,以免被人攻讦欺君。

  不年不节,无功无事,只需开个祠堂上一柱清香即可。一两日的功夫便能回返。量她也折腾不出什么花样来。

  裴慎已退了半步,沈澜也见好就收,能获得一两日离了他自由喘息的机会殊为不易。

  “我累了,想睡一会儿。”沈澜睁着眼睛赶客。

  裴慎见她人蔫蔫的,心知怕是方才那几句争吵耗她心力,便叹息一声:“你这病原本不该颠簸的,正该好生将养着。”哪里有刚退烧便四处奔波的。

  沈澜轻嗤:“你愿意让我留在苏州养病?”

  裴慎没话说了,只讪讪道:“你且好生歇息,若有事儿便吩咐丫鬟们。”

  沈澜摆摆手,示意他出去,便兀自昏沉睡去。

  待到傍晚,她被裴慎喊醒,改用了一碗鲜虾鸡丝面。

  淡黄筋道的面条铺陈在清亮如水的鸡汤里,两颗雪白细腻的鱼丸卧在其上,数缕鸡丝,淡红鲜虾,缀上一把子碧绿莼菜,色香味俱全。

  沈澜睡了一日,精神稍好,竟用了大半碗。裴慎见她到底不似方才那般恹恹的了,便笑道:“你若吃着喜欢,明日再叫厨房做便是了。”

  沈澜随意点点头,搁下越窑青花碗,拈了块桌上的带骨鲍螺,问道:“到哪了?”

  “锡山水驿,前面便是无锡。”裴慎笑道:“要过的船多,我们得在这里停泊上半夜。”

  沈澜微怔,便晓得裴慎未曾动用身份,这是不欲声张,叫旁人知道他没去南京祭祖,却出现在了苏州无锡一带。

  沈澜点点头:“既是如此,我可否出了船舱透透气。”

  裴慎见她虽精神好了许多,却略有病容,便蹙眉道:“才九月你这屋子里便点上了炭盆,可见你身子虚,哪里好出去吹冷风呢?”

  沈澜便失望不已,只低声道:“我在船舱中闷着无趣,你且与我说说外头风物。”

  裴慎愕然,没好气道:“你这是拿我当说书的?“

  沈澜浑不怕他,只嗤笑道:“你昨日还说会对我百依百顺,如今又变了脸色。可见你这人不可信。”

  见她拿着鸡毛当令箭,裴慎只轻哼一声,状似顽笑道:“上一回我带你去庙会,告诉你金龙四大王庙是运河河神。你倒好,转眼便从那庙里逃跑。这会儿我若再说些无锡风物,谁知你会不会又伺机而动。”

  沈澜瞥他一眼:“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裴慎万没料到她竟倒打一耙,难免瞠目结舌,指着她笑骂道:“你只消成日里气我罢!”

  沈澜慢悠悠的想,若能将裴慎气死,倒真好了。

  被沈澜挤兑了一通,裴慎便专与她聊起无锡风物,绝口不提任何地理舆图。

  “若论及物产,无锡的华氏荡口酒、何氏松花酒、锡注均颇为有名。”

  沈澜不好酒,听起来也不甚感兴趣,便问道:“可有什么旁的趣闻?”

  “说来无锡有一家进桥店,专卖些泉酒、宜心罐、泥人之流,颇为精美。”见沈澜颇为向往的样子,裴慎便笑道:“你若感兴趣,我且派人去买几个泥人来。”

  沈澜摇摇头,夤夜驱使旁人奔走十几里就为了买个泥人,她还没那么不知疾苦。

  不过驱使起裴慎来她便毫不介意了。沈澜好奇道:“无锡当地可有些奇特的风土人情?”

  裴慎瞥她一眼,笑道:“无锡北塘每年二月有香灯会。这香灯会说来也颇为奇异,苏州人为上武当山求拜,便年年聚集无锡,久而久之,竟成了香灯盛会。”

  “二月啊。”沈澜难免感叹:“如今已至九月,错过了。”

  裴慎一听她想去这灯会,便点点她,警告道:“你可莫要乱跑。两个月前,刚有千余倭寇自海阳登陆,突袭苏州青村所、陆泾灞、娄门等地。你也就是运气好,但凡你稍早一些逃跑,撞上倭寇,即刻身死魂消。”

  哪里是运气好,分明是她小心谨慎。

  孤身坐小舟时,表现的很穷。拿到路引坐大船,又刻意挑学子多的船。就是因为这帮读书人多有同窗,消息灵通,挑得路线、出行时间必定安全,且读书人一多半都穷,便是真有倭寇盗匪劫掠,也不会放着肥羊客商多的船不挑,专挑读书人抢。

  “我运气的确好。”沈澜轻抚胸口,一副后怕样。

  裴慎素来知道她胆大包天,见她这般也不甚放心,只再三强调道:“我方才说得不过是一股倭寇,还有川沙洼的倭寇前些日子突袭泗泾、北竿山,与无锡石塘桥倭寇合流。”

  “除此之外,另有三万余人的倭寇囤积拓林,还有倭寇进攻台州,劫掠象山、定海。”

  语及此处,裴慎面色已难看起来:“江苏,浙江、广州、福建,整个南方沿海俱有倭寇流窜。”

  沈澜叹息道:“这些倭寇为何流毒如此之广?竟在南方遍地开花。”

  裴慎心道自然是真倭寇、海盗、掺和在其中的佛郎机人、走私的沿海士绅、受贿的朝堂高官,乃至于被财货侵染的士卒军队……相互勾连,方弄出了绵延五年,流毒数省的倭患。

  可裴慎哪里会把朝堂大事与她讨论,便笑道:“蕞尔小国,疥癣之疾罢了,逍遥不了几年。”

  沈澜一听就知道他在敷衍自己,脸色便也冷下来,再没了谈话的兴致。只怏怏道:“夜深了,我要去睡了。”说罢,走进房内,合衣入睡。

  作者有话说:

  1. 明代潮州龙眼挺有名的。

  2. 无锡的酒、锡注(流行于晚明)、香灯会出自于《明代社会生活史》

  3. 无锡卖泥人的进桥店出自于张岱的《陶庵梦忆》

  4.本章关于倭寇的参考资料出自于《倭寇战争全史》

  附注:倭寇不是突然出现的背景设定,早在第8章 ,石经纶找裴慎汇报的第四件事就提过市舶司、江南倭寇一事。

第57章

  在船上漂泊了五六日的功夫, 至吕城水驿。于此地换乘马匹, 改走陆路。

  驿站里早有锦衣卫备下清漆四轮马车,虽不算雕花饰锦, 红缨缀玉, 但榉木所制,又刷了桐油,质坚防火。

  马车外是防风的松江斜纹布帘, 里头铺着素白厚实洒海剌, 上设一拱肩六屉案形小桌, 抽开来俱是些薄脆粉果、玫瑰馅顶皮酥、金橙卷儿之类的小点,并一屉盖柿、水梨等果子。

  “什么时候到龙江驿?”沈澜含着一颗橄榄, 掀帘问道。

  裴慎不耐烦坐马车,只带着十几个亲卫骑马护卫在周遭。闻言只笑道:“已过了云阳、炭渚、云亭, 再行十几里便是龙江驿。”语罢, 见她脸色略略发白,想来是路程颠簸, 便怜惜道:“可要歇息一二?”

  “马车上哪里能睡得着?”沈澜瞥他一眼,慢悠悠道:“我想学骑马,裴大人既不肯教,如今又来我这里卖乖做甚?”

  裴慎一时讪讪,只正色道:“你身子弱,哪里吃的住骑马的苦?”

  沈澜只冷冷望他一眼,心知他这是不愿自己学会骑马。

  挨了她一通白眼,裴慎理亏,也不好发作, 只好面不改色道:“你若真想学, 我先带你骑一阵, 待日后得闲了再细细教你。”

  沈澜才不信他呢,只一味疑心他是不是在想些什么双人同骑的风花雪月事,便只将口中橄榄当成他,恨恨咬下,一口咬破。

  咯吱一声,听得裴慎牙根发酸:“这几天你日日嚼橄榄,少吃些,当心酸倒了牙。”

  青橄榄的酸涩劲儿一上来,提神醒脑,可算是压下了长途赶路的疲惫。沈澜再不欲理他,只低声道:“还是快快赶路罢。早到早歇息。”

  “也罢。你且再忍忍。”裴慎怜惜道。说罢,便吩咐潭英:“快着些,今晚即至龙江驿。”

  潭英听了这话,只心里暗自纳闷,这裴大人也是个英雄人物,怎得就看上了这么个悍妇。前两天刚把大人的嘴角给咬了,这几天又动不动撂脸子。此女莫不是松江府出身?正应了李绍文那句“松之悍妇,不能枚举。”

  他脑袋里千头万绪,待回过神来,却见裴慎打马疾驰,便也连忙跟上。

  及至酉时一刻,终于到了龙江驿。

  龙江驿位于南京金川门外十五里,半陆半水,此地舟楫如林,辐辙纵横,素来是货物交汇之所,南北冲要之地。

  沈澜下了马车,见眼前一座三间四柱石牌楼,高高矗立,便知道是龙江驿到了。

  南京是裴慎老家,龙江驿更是进出南京最大的驿站,裴慎对此无比熟悉,只笑道:“前后各五间正厅、后厅,往左去是神祠。其余的前后鼓楼、廊房、库房,林林总总百余间。”

  沈澜咋舌不已,心道此地果真宛如一个大型客店,往来皆是客商官吏、士子生员。

  裴慎方带她入门,便有个年约三十的士子着网巾直缀,匆匆而出,迎面拱手道:“裴大人高官显贵,竟足踏贱地,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裴慎拿着马鞭遥遥一指,笑骂道:“偏你怪话多。”

  沈澜一惊,暗道这两人莫不是认识。那驿丞闻言,竟哈哈大笑起来,自嘲道:“我若不是这酸怪性子,也不至于被贬来做驿丞。”

  裴慎只笑着取出堪合递给那驿丞,笑道:“仲恒,四载未见,伯父身子如何了?”

  李仲恒看也不看,只笑道:“劳你前些日子送来的琼玉膏,我父已是大好了。”

  不过这一句,两人之间生疏意味俱散。看得沈澜叹息一声,暗道裴慎此人,论起收拢人心来,当真是一绝。

  李仲恒虽看见了沈澜,可裴慎未介绍,他便也不问,只笑道:“你裴守恂要来,我早已备好了上房,你我兄弟且把酒两盏。也不知裴大人如今可还愿赏脸?”

  裴慎只笑骂道:“你若再说些酸言怪语,当心我去面见伯父,告你一状。”

  李仲恒便大笑起来,亲自在前方引路。

  裴慎只将沈澜安置在另一间房中,叮嘱了她一句“勿要乱走动”,便径自出去了。

  入夜,沈澜正睡得迷糊,忽听得一阵响动。睁眼,见裴慎满身酒气回返。

  沈澜本不耐烦伺候他,可这里也没旁人,加之裴慎一进来便来抱她,沈澜挣扎片刻,挣不脱,只好认命道:“你先松手,我去打盆水来。”

  裴慎酒量尚可,神色间虽有几分微熏,神志尚清醒,只将她搂在怀里,笑道:“我没醉,不过是积年不见友人,喝了几杯罢了。”

  一提起此事沈澜便恼,只冷声道:“你是不是早想好了,要把我放在龙江驿?”

  裴慎瞥她一眼,慢条斯理道:“龙江驿乃南北津要喉舌,距离南京极近。待我祭祖回来,便带着你从此地坐船,一路沿运河北上京都。甚是方便。”

  沈澜哪里会信,只暗道还有另一个原因,便是这里的驿丞与裴慎相识,手下驿夫虽不甚得力,却也有数百个,加上十几名亲卫看守,由得她如何折腾,恐怕都逃不出去。

  一想到这里,沈澜难免气闷,斥道:“松手!”

  裴慎也不是什么好脾性的人物,被她甩了脸子,难免变了脸色:“你莫要不知好歹。若不是跟着我,只这么一路,倭寇海盗、舟猾响马,人人都能把你的皮给剥了。”

  语罢,又提醒道:“外头乱的很,路上光是见到的恶少无赖、喇唬剪绺就有好几十个,不过是不敢来招惹我罢了,否则你以为能这般安生?”

  沈澜只叹息一声道:“这世道越发难过了。”

  如此割裂的世道,上层锦衣玉食,纸醉金迷。底层艰难求生,卖儿鬻女。

  裴慎见她一脸哀民生之多艰的样子,又稀奇又好笑:“你成日里操心这些做甚。”语罢,又安慰她:“且安心,我总会护好你的。”

  沈澜怏怏地,提不起劲儿来,只摇头道:“我要睡了,你自去服一枚梅苏丸罢。”

  裴慎含了丸醒酒药,见她已沐浴更衣,因睡不着,靠在引枕上读书,脸红扑扑,人香煞煞,一时间难免意动。

  思及此处,他速速沐浴更衣,只着了件石青亵衣,去靴上床,笑问道:“看什么呢?”

  那锦衣卫备下的马车甚是贴心,上头有好些打发时间的话本,沈澜不过是顺手取了一本来看。

  见她不理会自己,裴慎便嗤笑道:“话本子有甚好看,不过是些情情爱爱的玩意儿。”

  “是啊。”沈澜头也不抬道:“情情爱爱的,有什么好沾惹的,没得心烦!”

  裴慎被她一噎,暗道她这孤寡性子可不好,便转了话题笑道:“是什么书?”

  沈澜不耐烦道:“《三宝太监西洋记》。”

  裴慎只笑道:“这东西有甚好看?多少年前旧事了。”

  沈澜轻笑,合上书慢条斯理道:“不看这个,莫不是要看《裴中丞剿平九边志传》?”

  裴慎清清嗓子:“不过是书坊主为了挣钱,胡乱刻卖罢了。”

  见他眉尾微微上挑,沈澜便知道这人心里颇是高兴。就见不得他高兴,沈澜冷声道:“年纪轻轻,便已有此厚名,裴大人果真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裴慎难免又起狐疑,旁人只见他功势煊赫,鲜少人会想到此处。她瘦马出身,何来这般见识?

  裴慎心中起疑,嘴上却糊弄道:“将来不过是仿多年前林隐居士旧事,四处讲学罢了。”

  沈澜微怔,方才反应过来,这林隐居士肖似阳明先生,四处平叛,官至总督尚书,因军功封伯,后急流勇退,归而讲学,只可惜最终死在平叛路上。

  沈澜笑道:“林隐居士临死前曾说此心光明,亦复何言。想来他不后悔这一生所为。”

  说罢,便觑了裴慎一眼:“也不知你我死前,可能问心无愧的说一句此心光明?”

  裴慎微怔,心知她这是在暗指自己强要纳她为妾,实在称不上光明磊落。

  思及此处,裴慎竟有几分怔忡。半晌,笑道:“我是个俗人,不及林隐居士多矣。”官场之上,若事事追求光明磊落,只怕不出数日便要仓皇败退。

  裴慎所求,也不过临死前问自己一句,这一生,可是仰不愧于天地,俯不怍于百姓?

  沈澜只意兴阑珊,没了兴致,讽刺道:“你是个俗人,俗人所求的权势果真是个好东西。”能让他强纳自己却反抗不得。

  语罢,又叹息道:“只可惜,汲汲营营为权势。到头来,俱是黄土一抔。功名利禄,有什么意思呢?”

  裴慎生生被她逗得发笑,只暗道大丈夫生不可一日无权,若无权,则如立于矮屋之下,连头都抬不得。

  裴慎笑了一阵,心情大好,只一把抽走她手上的书,低声笑道:“不谈这些了,我明日天一亮便要走,你莫要看书了。”说罢便拂下纱帐铜钩。

  沈澜自知若要天长日久的耗下去,是决计躲不过这一遭的,便叹息一声,任由裴慎施绫被,解罗裙,拂玉帐,掩香帏。

  果真是百媚生春魂自乱,三峰前采骨都融,当恋不甘纤刻断,鸡声漫唱五更钟。

  作者有话说:

  1. 本章食物出自于《金.瓶.梅风俗谭》

  2.“松之悍妇,不能枚举。”出自《明代社会生活史》(附注:不搞地域歧视,不搞地域歧视!)

  此外,明人惧内还挺多的,申时行、王锡爵两个阁老、戚继光大家耳熟能详、还有同为将领的萧如薰,通通惧内——出自《万历野获编》

  3. 明代驿丞有很多是原本的高官被皇帝贬去做驿丞,以作折辱。比如说,王阳明被贬去贵州龙场做驿丞,盛应期被贬去云南做驿丞。

  而且很多驿丞与许多高官本身就是认识的,比如,嘉靖年间,礼部尚书孙承恩作《送朱仁甫赴蚕城驿驿丞序》,为即将出任蚕城驿驿丞的同乡朱仁甫送行。

  此外,驿丞由吏部选任,也是分上缺、中缺、下缺的,有些富裕大驿站的驿丞,每岁得千金,这种好岗位就得有背景的人才能上岗。出自《明中后期驿丞群体的身份与心态》

  4. 喇唬可以理解为明代的光棍无赖□□,剪绺就是明代的小偷。出自《明代社会生活史》

  5. 《三宝太监西洋记》是一本明代通俗小说。

  6. 王阳明死前曾说“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7. “若立身于矮屋中,使人抬头不得”出自王仁裕的《开元天宝遗事》

第5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