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来见裴慎,不过是要确定他到底是真甘心赴死,还是有所准备。

  若裴慎有所准备,熬过了这一关,那自然与她无关。两人桥归桥,路归路,此后再无瓜葛。

  若裴慎真要死了,她便带着潮生来见裴慎最后一面,也算对潮生有个交代。

  可如今裴慎真得要死了,沈澜却发现,自己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兴,解恨。

  “我快要死了,有些话再不说便来不及了。”裴慎长叹一声,神色哀凉:“往日种种,都是我对不住你。”

  沈澜怔忡,只茫茫然望着他。十载光阴,数度逃亡,冒着凄风苦雨行船,跳入滔滔大江搏命,含辛茹苦,历尽风霜,她终于等来了一句对不起。

  沈澜忽觉鼻尖发涩,满腹辛酸,眼眶都泛着微微的热意。

  这几句话本是裴慎早早想好,专拿来与她和解的,可见她怆然含泪,裴慎竟也觉出几分酸涩来。

  他抚摸着沈澜的眉眼,半低下头,神色哀哀:“你可愿原谅我?”

  他竟也肯低下素日里高昂的头颅,来求自己原谅吗?

  沈澜听了这话,忽觉眼眶潮意丛生,不禁泛出点点泪光来。

  见她这般,裴慎竟也含了几分希望。或许哭过一场,她待自己的怨恨能少一些。

  下一刻,沈澜含着泪光,摇了摇头。

  “你我之间,实则是一笔烂账,原谅与不原谅都无关紧要。”说罢,沈澜深呼吸一口气道:“你既心甘情愿赴死,我过几日便带着潮生来见你一面,也算全了你们父子之情。”

  裴慎一时发愣,没料到她竟这般狠心。他反应过来,心里活像是被荆棘扎了一般,血淋淋的。他再也忍不住了,追问沈澜:“你今日既来见我?难道只是因为潮生?”

  裴慎满怀涩然,一字一句追问她:“你待我,果真没有情意吗?”

  他们的距离太近了,仅有一拳之遥,近到看得见对方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

  裴慎死死盯着沈澜,试图自她眉眼里寻到些许情意。

  哪怕只有一丝一毫也好。

  被他近乎哀求的目光看着,沈澜竟说不出话来。

  要说什么呢?她恨他吗?恨的。她爱他吗?沈澜自己也不知道。

  于是她一言不发,只是迷惘茫然地望着裴慎。

  裴慎攥着她的手腕,如同等待堂上官吏宣判一般。然而伴随着沈澜漫长的沉默,判书迟迟未下,他眼底哀意渐浓,直至满目凄惶。

  当真是报应,裴慎想。我当年若能待她好一些,再好一些,何至于今日这般下场?

  他恍恍惚惚地想,情爱二字,果真如同鸩酒一般,饮之肝肠寸断,痛煞人心。

  夜雨清寒,淅淅沥沥,室外更漏迢迢相递。沈澜才回过神来,竟已是一更天。

  “……我不知道。”沈澜涩然道。她满腹思绪,到头来只余叹息。

  见裴慎听了这话,人竟愣愣的,她还以为裴慎不信,便又重复了一遍,“我是真的不知道。”

  是否有情?情意几何?我都不清楚。

  她说不知道,这算什么答案?这般敷衍,裴慎本该生气的,可他竟觉眼眶略有几分潮热。

  她若待他只有恨,那必会说恨他,既给了“不知道”这个答案,可见还是有情的。

  只是那些情意太浅了,浅淡到被浓烈的委屈、仇恨遮盖了。

  没关系,有就好,有就好。

  裴慎几欲落泪,他宛如劫后余生一般,猛地松懈下来,低下头,轻轻吻了吻沈澜的额头。

  “你既说不知道,我也不强求。”裴慎郑重允诺,“过往种种,一笔勾销。往后我必定待你好,我们好好过日子。”

  总有一日,她的爱意会滋生、蔓延,覆盖掉那些委屈、仇恨和糟糕的回忆。

  凛冬将过,新春终至。

  裴慎这般剖心之言,倒叫沈澜也恍惚了一瞬。

  仅仅一瞬,沈澜便反应过来,狐疑道:“你哪里来的以后?”

  裴慎呼吸一窒,他心知肚明,沈澜以为他要死了,才肯吐露心肠,若叫她知道自己在骗她,莫说以后,沈澜只怕一辈子都不会搭理他了。

  那便不叫她知道。

  骗一辈子就好!

  裴慎毫不犹豫道:“我都要死了,这以后二字自然是指临去南京受审的路上。”说罢,他小心翼翼道:“这一路,你陪我去,可好?”

  沈澜愣了愣,沉默不语。半晌,她一针见血道:“你若真甘愿受死,按理,你怕我和潮生被牵扯进去,应当将我和潮生远远送走才是,为何要我陪你入南京?”

  她说着说着,声音都跟着冷下来:“除非你在骗我?你有把握自己不会死。”

  裴慎呼吸一紧,心道她果真敏慧,便斟酌道:“一来你和潮生与我的关系,并无人知道。所谓的上路也不过是扮成商队,远远的缀着罢了。决计不会与余宗等人见面。”

  “二来余宗宣读的圣旨中并无谋逆二字,不至于连坐,陛下多半会以我和父亲是妖书案主谋的罪名将我二人诛杀了去。”

  “况且我与父亲并无过错。我父北伐有功,我任事多地,尚算有几分功绩,杀了我二人便已经群议汹汹,若要株连开来,陛下……”他本想说不敢,却又觉得自己如今正忠君呢,不太恭敬,便换了个说法,“陛下不会的。”

  闻言,沈澜越发辨不清楚,她时至今日都怀疑裴慎要赴死,是不是在骗她?可偏偏历史上,坚持气节、含冤被杀的人物比比皆是。

  裴慎是不是忠君的士大夫?沈澜根本不敢确定。便是怀疑裴慎有后手,可这后手,小一些的联络朋党,洗刷冤屈,大一些的起兵谋逆造反。偏偏沈澜都没证据。

  沈澜所见到的裴慎,素日里待陛下执礼甚恭,从未有过言语上的不敬,朝廷调他去哪里平叛,他便去哪里,四处奔波辗转,从无二话,尽忠职守,兢兢业业。矿监税使携圣旨而来,他也遵从旨意,宁可避居府中,也不曾阻拦,颇为愚忠一般,以至于沈澜犹疑难定。

  相反的,裴慎甘愿受死的证据倒是一堆一堆。喝止亲卫、甘上囚车,保不齐之后还要言语劝说外头为他鸣不平的百姓离去……

  一桩桩,一件件,弄得沈澜都怀疑起来,是不是自己太多疑,裴慎或许真是个忠君的士大夫呢。

  “你真的甘心受死吗?”若是真的,好端端一个能臣,未免太过可惜。

  裴慎心中狂喜,知道她这话外音是不希望自己赴死的意思。他强压着喜悦,勉力平静道:“忠君自是本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沈澜本能反感这种话,驳斥他:“愚忠!”

  裴慎摇摇头:“世受皇恩,焉能背弃陛下?”

  沈澜生恼:“你自小熟读经史,当知道孟子有云,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她越驳斥自己,意味着她越不愿意自己死亡。裴慎不好让笑意流露,便抿抿嘴,低声道:“前天晚上,我受了贴加官之刑。”

  沈澜心脏重重一跳,贴加官可是要拿浸湿的纸覆于面上,一张加一张,直至犯人窒息死亡为止。

  可裴慎面色红润,看着浑然不像受刑的样子。不过隔了一夜,倒也有可能是已恢复了。

  沈澜不敢断定裴慎是不是在用苦肉计,便惊疑不定地望着他。

  裴慎心知她聪慧,便把真假掺着说:“你若不信,只管去试探府上的小太监,前天夜里,余宗是不是吩咐人拿了铜盆、纸张?”

  沈澜一个混进来的,时刻怕被人发现,怎么可能去试探府中人?只是见裴慎说得信誓旦旦,想来是真的。

  见她面色柔了几分,裴慎便知道她心软了,佯装低落道:“我提及前天晚上的事,不过是想告诉你,我并不知接下来是否还要再受刑,也不知自己何时会死?你便当怜惜我这个将死之人罢。”

  沈澜恼他非要尽忠,心中便略有几分烦躁:“我不是说过几日带着潮生来见你一面吗?”

  那怎么够?裴慎即刻自嘲:“我往日里杀胡虏,杀倭寇,惩治贪官污吏,重新丈量田亩,清查黄册,活民无数,你还说我算个英豪。如今倒好,果真是英雄末路,连妻儿都不肯陪我最后一程。”

  裴慎的确是个能臣干吏,将来必能功标青史,流芳后世。

  沈澜心中五味杂陈,既恼他这愚忠,待他又有几分倾佩,心头还隐隐有些涩意。

  难不成他真要慷慨赴死吗?

  沈澜沉默良久,半晌,长叹一声:“罢了,我陪你去。”

  作者有话说:

第95章

  沈澜离开税署时, 见两个守门的兵丁一动不动, 浑似没听见里头的动静,也不曾起疑送饭的小太监为何还没出来。她便知道, 这两人也是裴慎的人。

  这个税署里, 到底有多少裴慎的人手?或者说,他既然有这么多人手,却甘愿被缚, 要么是有大图谋, 要么是真有气节, 宁肯被冤杀。

  沈澜实在不敢确定,路过廊下, 见夜寒雨急,斜风飒飒, 只将枝头紫微花尽数拂落。骤见此情此景, 沈澜满心郁郁,长叹一声。

  待她待冒雨返回庄子之际已是天色将明, 晨星寥落。

  沈澜见潮生睡得正香,也不曾搅扰他,只是安置了林秉忠,叫他留在家中充当习武师父,又径自沐浴更衣后寻了个偏房,倒头就睡。

  这一觉足足睡到下午申时初。

  沈澜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对着素纱帐顶发了会儿呆,又赖了会儿床,方才起身。

  她堪堪洗漱完毕, 却见潮生换了件细布短打, 衣裳也灰扑扑的, 蔫头耷脑的被春鹃抱在怀里。

  沈澜难得见到他这副样子,只管放下手中巾帕,笑问道:“这是怎么了?”

  潮生疲惫不堪,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娘。春鹃笑道:“夫人新找来的习武师傅带着潮生扎马步,头一回扎了一炷香的功夫,又叫潮生举小石锁。”

  沈澜轻笑,只将潮生抱过来,逗他:“学武这般累,后不后悔学武?”

  潮生依偎着沈澜,都没力气去搂她的脖子了,却还是摇摇头,倔强道:“不累。”说着说着,忍不住兴奋起来:“林师父送了我一匹小马驹,一柄檀木雕的小木剑!”

  沈澜微愣,这两样多半是裴慎送的,木剑保不齐还是他亲手刻的。

  沈澜暗自叹息,摸了摸潮生红扑扑的脸蛋,又见他眼睛亮晶晶的,分明是高兴极了。

  “潮生,那小木剑……”沈澜本想告诉潮生裴慎的事,甫一开口,却犹豫一瞬,竟不知要如何言语。

  她告诉过潮生无数次,父亲已亡故。如今为何突然冒出一个生父来?她又要如何跟潮生解释自己为什么离开裴慎?

  或者说,该怎么告诉潮生,她和裴慎的往事?

  见沈澜神色怔忡,潮生疑惑的望向她:“娘,小木剑怎么了?”

  一提起小木剑,潮生就笑嘻嘻的,高高兴兴地和沈澜分享今日乐事:“娘,你认识上次那个买米的叔叔吗?今天林师父说,这柄小木剑就是上次买米叔叔送我的。他还说,买米叔叔失约了,再送我一匹小马驹向我道歉。”

  沈澜望着潮生亮亮的眼睛,犹豫片刻,问道:“潮生喜欢那个买米的叔叔吗?”

  潮生一愣,下意识搂紧沈澜的脖子。这是娘亲第一次问他喜不喜欢某个叔叔。潮生聪敏,极快便意识到了什么。

  “我不喜欢他!”潮生抿着嘴,强忍着胳膊腿的酸痛,挣扎着想从沈澜怀里跳下去,“娘,我不要林师父了!我去把他赶走!”

  沈澜愣了愣,连忙将他放在玫瑰椅上,认真问道:“潮生不是很喜欢林师父吗?为何要赶走他?”

  潮生抿着嘴,低下头去,就是不肯回答。沈澜耐心问了他三四遍,潮生才不情不愿道:“他和那个买米叔叔是一伙的。”

  沈澜正要问他为何不喜欢那位买米的叔叔,却见潮生低头咬着嘴唇,略带几分哭腔:“娘,你是不是要跟那个买米叔叔成亲了?”

  那个叔叔又来他家买米,又陪他玩抛高高,还送他小木剑、小马驹,又找人教他学武,肯定是想讨好他。现在娘又来问他喜不喜欢那个叔叔。

  潮生的泪花涌出,他抬头啜泣道:“娘,你不要爹了吗?”

  沈澜头痛不已,她往日里为了给自己塑造贞烈形象便于做事,又想让潮生不被人欺负,这才捏造了一个已亡故的大英雄形象的父亲,以至于潮生很喜欢他父亲。

  这会儿沈澜要如何告诉潮生你生父没死,就是那个买米叔叔?况且若潮生刚知道生父没死,就得知对方马上要死了,只怕心里越发难过。

  错综复杂,一团乱麻。

  沈澜顾不得这些问题,赶紧安抚潮生:“潮生还记不记得和官僧打架的那一日?”

  潮生哽咽着点点头:“娘答应过我,不会扔掉潮生的。”

  沈澜柔软的心脏活像是被小木剑戳了一下,她酸涩道:“阿娘答应过你就绝对不会食言。”

  她解释道:“娘并不是要跟那个叔叔成亲,只是那位叔叔快要离开湖广了,娘想带你去见他一面。”沈澜到底没有说出一个死字。

  潮生愣了愣,这才抹抹眼泪,疑惑道:“叔叔跟娘认识吗?我以前怎么从来没见过他?”

  沈澜犹豫片刻,到底隐瞒了潮生,实在不愿意让他知道生父将要去世,况且若裴慎真死了,沈澜也不愿意潮生跟他们牵连,防止他被扯进去。

  “娘这段时间要去一趟南京,潮生跟娘一起去。等到了南京,那位叔叔就要离开了,到时候潮生跟他道个别,可好?”

  潮生只觉这话怪怪的,为什么突然要去南京,为什么要跟叔叔道别?叔叔离开,是要去哪里?

  他有十万个为什么要问,可潮生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因为娘看起来好为难啊。

  见他点头答应,沈澜松了口气:“习武累不累?”

  潮生现在很不喜欢买米叔叔,连带着林师父也不喜欢了,于是他大声道:“不累。”又郑重允诺:“我要好好习武。”等学会林师父的武艺,再给足了银钱,就把他赶走!

  沈澜可不知道潮生在想什么,只是见他出了一身汗,叫春鹃带他去沐浴更衣。

  乡下的庄子,梅雨时节,入目都是烟雨蒙蒙,浓绿浮翠。潮生早起习武,然后读书,饭后便沐浴更衣,借着夕阳最后一丝余晖,与附近佃户的孩子玩上一会儿,消食完毕再去歇息。

  沈澜见他发奋图强,读书习武都不落下,无需自己操心,到底松了口气。

  即便如此,沈澜依旧满腹愁绪,一日里倒有半日的功夫蹙眉思索。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四日,沈澜疑心越重,只将林秉忠召来问道:“他还未离开湖广?”

  距离裴慎被捕,已经足有六日了,这六日来,裴慎被关押在税署,半步未动。

  林秉忠无奈道:“夫人,前天余宗遣人押着大人欲要踏出税署去往南京,结果武昌卫、荆州卫等卫所十几个百户带人把税署给围了,加上本来就围堵税署的百姓,两边正僵持着。”

  沈澜也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情,听了这话,只觉心下一松,这几日沉郁的心情稍好了些。

  只是她到底理智,止不住怀疑道:“这般势态,若要踏出门,只能让他自己来劝。他为何不劝散百姓和兵丁?”

  时至今日,沈澜纵是信了裴慎的说辞,却总有些隐隐的疑虑。这样的疑虑,平日里看着不显,一碰到疑点,便总要探出头来,教沈澜思索他甘愿赴死一事,到底是真是假?

  林秉忠拱手道:“夫人容禀,非是爷不愿意去劝,而是余宗不肯放大人出去。”

  沈澜略一思忖,心知多半是余宗怕裴慎一出去,若被外头的百姓兵丁一劝,届时反倒起了心思,又怕外头的兵丁弄出些黄袍加身的把戏,故而只能将裴慎拘着。

  也不知道这在不在裴慎算计之内?

  沈澜瞥了眼恭敬候着的林秉忠,试探道:“这么拦着,何时才能启程?”

  “属下刚收到消息,押送国公爷进京的人马快要到湖广了,余宗多半是想等到这百余人马,双方合流之下,强行驱散百姓兵丁,再押送国公爷和爷一起去南京。”

  闻言,沈澜蹙眉道:“魏国公不直接去往南京吗?为何要途经湖广?”

  林秉忠神色间似对此事格外不满,却又无可奈何,只好喟叹一声:“国公爷接旨时正在陕西督抚民政、剿匪平叛。”

  沈澜曾在绛云楼内见过水路舆图,自然知道从陕西到南京,可走河南或湖广两条路。若走河南,河南也是魏国公收复的,押送魏国公的人怕出事,选择湖广倒也正常。

  “魏国公什么时候到?”他到的那一日,多半就是裴慎离开的日子。

  “若照着路程预估,大约明日午间,国公爷囚车入税署。”

  闻言,沈澜忍不住看了两眼林秉忠。身处乡下庄子,却依旧对外头的事了如指掌,可见裴慎树大根深。

  可这样的人真的甘心赴死吗?

  沈澜忍不住又怀疑起来,她想了想:“明日早晨,你可有空闲,我想去武昌看一看。”

  林秉忠微愣,点头答应下来。

  作者有话说:

  潮生今日成就——阻止娘亲和买米叔叔成亲。

第96章

  第二日又是阴天, 梅子黄, 哀草碧,举目四望, 俱是烟笼细柳, 愁锁阴云。

  蒙蒙细雨恰如飞丝柳絮,打在人身上,寒意销骨, 侵人肌里。

  沈澜打了个寒颤, 扮成男子穿上白绫中单, 稍厚实些的斜纹布道袍,又在外头套上蓑衣斗笠。

  直奔武昌而去。

  她是从平湖门入得城, 甫一接近税署,沈澜便眉头紧锁。

  整个税署, 外头的百姓、兵丁混杂在一块儿, 里三层外三层,只将税署围堵地严严实实。众人喧哗、叫骂、呵斥、和墙头的甲士对峙。

  沈澜压了压斗笠, 问道:“魏国公什么时候到?”

  身侧的林秉忠望望天色:“快了。”已至正午,此时应当已入了城门。

  他话音刚落,没过多久便听得远处青石街上,人流似乎喧嚣起来。

  沈澜遥遥一望,却见有百余持刀甲士,护卫着一辆囚车而来。

  囚车上的男子着葛布衣衫,细雨一打,沾衣欲湿。他年约五十余岁,眼中红血丝遍布、嘴唇干裂、须发微白。加之一路风尘, 胡子拉碴, 头发凌乱不堪, 人也憔悴老迈,几至枯槁。

  最要命的是,那囚车约莫是特制的,极狭窄矮小。他上半身脊背笔挺,下半身却跪在囚车内。

  如此羞辱,他却神色刚毅淡漠,跪在囚车里,笔挺得如同一杆标枪。

  这是沈澜第一次见到魏国公裴俭,倒与她猜测的一般无二,他与裴慎相似度极高,不是指外貌,而是气质。

  那种沉静周全、刚毅果敢的气质,父子二人,如出一辙。

  “这是哪个?”

  “魏国公也被关押了?”

  “狗屁!北伐何罪之有!”

  “怎得这般羞辱人?”

  裴俭一出现,即刻激起了更大的民愤。胆子大的只管与甲士推搡起来,胆子小的也嚷嚷着往囚车附近凑。

  隐在人群中的陈松墨见了这囚车,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湖广乃南京小皇帝的龙兴之地,千算万算没算到,洪三读为了谄媚陛下,竟临时换了囚车,生生让魏国公跪进湖广。

  只要一想到一会儿爷出来见了这情景,陈松墨只觉头皮发麻,心惊肉跳。

  他隐隐有些不太好的预感,原定的计划仿佛要失控了。

  沈澜冷眼看着甲士们护卫着囚车艰难的在人潮中穿行。足足磨蹭了小半个时辰,囚车终于临近税署门口。

  领头骑马的也是个太监,面白无须,年约三十多,着青红曳撒,身后跟着十来个头戴尖帽、脚蹬白皮靴的番子。那太监翻身下马,正径自要往府里去,却听见有人大喝一声——

  “莫走!且容我家公爷进些水米!”

  太监洪三读直直望向人群里,见有一精瘦汉子,看着年约四十五六岁,正直勾勾的盯着他。

  方才这句话正是出自这汉子之口。

  洪三读心头生恼,打从陕西到湖广的路上,这都第几回了!不是要水就是要充饥的点心,再不然就是要个驿站房间好歇息一会儿。

  可他又不得不从,自己不过带了一百二十三个甲士护卫,光是毫不避讳地护卫裴俭南下的亲卫就有百余人,这还不包括隐匿在人群里的。

  真要打起来,洪三读不仅完不成任务,还得把自己的命赔进去。

  他心里呕着口气,却又只能强忍着,便恶意道:“你尽管去喂!”也得看你家公爷肯不肯吃。

  说罢,洪三读一拂袖子,甲士即刻退出一条路来。精瘦汉子一路疾行,三两步跨上囚车,半跪下,自怀中取出水囊,双手递给裴俭。

  见此情景,周围即刻有人低声议论起来。

  “这汉子倒是个忠义的”

  “忠心有何用?还不是要被押去南京。”

  “真忠心,怎得不将国公爷救出来!”

  “怎么救!话本子看多了,劫法场罪同谋逆!”

  沈澜听着耳畔乱七八糟的议论声,只是沉默不语地望着前方。

  裴俭摇摇头:“既有雨水,何须水囊?”说罢,仰面,任由雨丝入口,润泽他喉咙。

  裴俭怕在囚车上更衣不易,只喝了两口雨水便抿上嘴再不肯喝,还摇摇头,张着依旧有些干哑的嗓子道:“萧义,你回去罢。”

  萧义也是个倔性子:“公爷要向陛下尽忠,我萧义亦要向公爷尽忠。”说罢,从怀中取出纸包,里头是掰成小块的干馕饼。

  裴俭摇头,以示拒绝,又径自闭目养神,再不去看萧义。

  短短七八日的功夫,裴俭先是被陕西酷热暴晒,紧接着入了湖广又是梅雨连绵。整个人形容枯槁,神色萧索,分明是心灰意冷,萌生了死志。

  萧义心中不忍,又愤愤不平道:“公爷是被朝中奸佞构陷了!那妖书首发南京,与公爷有个屁关系!分明是陛下昏庸无道……”

  “闭嘴!”裴俭猛然睁眼,厉声呵斥道:“谁许你待陛下不敬!滚下去!”

  萧义只觉自己说的没错,偏生又不敢违逆裴俭,只能饱含愤懑跳下囚车。

  沈澜远远的旁观了这一幕,却见周围百姓早已被激起了愤怒,推搡着甲士,大声叫骂着“残害忠良!”、“阉党奸佞小人!”

  “干什么!都退回去!”

  “鸟厮尔敢!”

  “阉党害人——”

  “老子让你们退回去!退回去!”

  所有人都在叫嚣,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愤怒。这已经不是湖广百姓头一次遭遇阉人,他们被破家灭门,掠夺财产、妻女,对于矿监税使的愤怒早已到达了顶点。

  沈澜甚至能够隐隐听见几句昏君无道、桀纣在世之类的嘶吼。

  整个武昌,如同一锅油,即将沸腾到顶点。

  沈澜心脏狂跳,本欲速速离去,可看了看分散在她周围的十七个护卫。

  这十七人都是裴慎留给她的。

  沈澜脚步一顿,神色复杂难辨。半晌,她叹息一声,到底抬起头,继续观望下去。

  此刻,税署厢房内,裴慎正闭目养神,忽而听见门咯吱一声大开,外头传来余宗声音。

  “裴大人,请吧。”

  裴慎睁眼,泰然自若地起身出门。待行至门外,见余宗身侧站着个青红曳撒的太监,便温声道:“敢问这位是?”

  余宗作为中间人,本该介绍一二,谁知洪三读自己张嘴,恶意道:“陛下遣了咱家押送魏国公。区区贱名,便不牢世子爷挂齿了。”

  裴慎脚步一顿,心知这人多半是在父亲那里受了气,这会儿撒在他头上。

  裴慎瞥了眼他,温声道:“若是贱名,的确不宜让旁人知晓。”

  洪三读脸色大变,押送裴慎的七八个太监中有个小太监即刻站出来,厉声呵斥道:“贼子尔敢!”说罢,即刻扬起马鞭,凌空劈下。

  裴慎便是带着镣铐,功夫还在,只稍稍侧身,往前半步,避开呼啸而来的鞭子。

  谁知鞭子是那小太监特制的,比东厂惯用的鞭子稍长一截,又是从背后打来的,裴慎一时不察,竟被鞭梢打中。

  背上衣裳破裂,顿时沁出血来。裴慎蹙了蹙眉,些许小伤,倒也不算疼痛。

  见只打中了鞭梢,洪三读恼怒,便冷笑一声,呵斥那小太监阿四:“没用的东西,谁许你扬鞭了!”

  阿四慌忙下跪:“洪公公赎罪。”

  洪三读虽恼恨他没打到人,可他站出来了,待自己到底是忠心的,便指桑骂槐道:“金尊玉贵的世子爷便是落魄了,被囚车押送进京,那也不是你能打的。”

  阿四点头哈腰,连连称是。

  洪三读又说了几句,话里话外都是魏国公府的往日荣光,专往人心窝子上捅。

  他边说便偷觑裴慎,见对方神色无悲无喜,眼神无波无澜,分明是将他视作无物,惹得洪三读越发恼恨。

  一旁的邓庚和余宗见状,齐齐装死,都并不愿意得罪洪三读,只因此人乃掌管东厂的秉笔太监洪达的干孙。

  别看自己背后的靠山是掌印太监余大关,地位犹在洪达之上。可余大关几百个孙子,不差自己一个。而洪达却管着东厂,陛下又抬举,洪三读可是洪达嫡亲的侄子,余宗哪里愿意得罪他。

  待洪三读演完了,裴慎方才不疾不徐开口道:“余大珰,走罢。”

  见自己果真被无视,洪三读心中怒意翻涌,只下了狠心,到了驿站,必要给这对父子一点颜色瞧瞧。

  余宗装死装到现在,实在也不好再继续装下去,便对着洪三读笑了笑,打圆场道:“洪大珰,走罢。”

  洪三读冷哼一声,只管叫人撑着伞坐上肩舆往外去。

  尚在税署之内,自然无人给裴慎打油伞、送蓑衣,故而一跨出长廊,细细密密的雨丝纷扬而下。

  顷刻之间,鬓着碎雨,衣沾薄寒。

  裴慎戴着接近二十斤的手足镣铐,冒着斜风寒雨,一步,一步,走到了税署大门。

  “出来了!出来了!”

  人群本就喧哗,如今更是如水入沸油,双方人群顿时喧嚷推搡起来。

  十几名甲士挥舞着刀棍长枪,大声呼喝道:“退回去!都退回去!”

  周遭人群推推搡搡,时不时传来数声“你们这帮走狗!”、“阉党余孽!”

  裴慎安静望了望人潮,甫一抬眼,便见人潮里有一辆狭窄的囚车。囚车上有一五十余岁的老者枯槁衰颓,跪于车上。

  裴慎面色大变,厉声道:“萧义!去将我父放下来!”

  人群里的萧义一听裴慎吩咐,惊喜之下,大声应了,随即带着百余名亲卫,齐齐拔刀

  人群猝然生乱,尖叫、逃窜……

  洪三读和余宗慌得手脚冰凉,正欲喝斥,却见囚车上的裴俭忽而睁眼,冷冷道:“莫要胡闹。”

  裴慎摇摇头,往前行了一步:“爹,我与你换一换囚车。”余宗给他的囚车是正常的,自然不至于让人屈膝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