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手牵手,慢悠悠地行步回返宫城,远远地望见金海桥,如同一条狭长的玉带,横亘在太液池上。

  沈澜行至桥心,放眼望去,只见柔软静谧的夜色里,似有一层温柔的薄雾笼罩在湖面上。

  月白柳绿,风烟俱净。

  大抵是繁华过后散了场,沈澜一时间竟有几分惘然。她仰头望去,只见一轮明月高悬,清辉漾漾而下,犹如冬日白雪。

  千年万载,冰轮高悬。他乡故乡,明月依旧。

  见她立在桥上,望着孤高皎洁的月轮,神思迷离恍惚,裴慎心头发紧,下意识握住了沈澜的手,打断道:“天色已晚,该回去了。”

  沈澜回过神来,玩笑道:“这么晚了,潮生应当已经睡了,只怕明日起来要闹腾。你最好想个理由糊弄他。”

  裴慎注视着她,慢条斯理道:“就说是你强要拉着我去看庙会。”

  沈澜嗔了他一眼,啐他:“不要脸。”

  裴慎开怀大笑,只管扣紧她的手,带着沈澜回返宫中。

  潮生果真已经熬不住,早早地睡下了。见过了潮生,两人自去沐浴更衣。

  沐浴完毕,出了净室,坐在床榻上,沈澜折腾了一天,困得不行,拂下纱帐,沾上天青色杭缎软枕,倒头就想睡。

  谁知她刚一阖上眼,便觉有轻盈的啄吻,落在她脸颊、眼睛、鬓发……

  沈澜忍着困意睁开眼,含含糊糊道:“你不累啊?”

  裴慎轻笑,他多年习武,体力充沛,哪里像她似的,走了几步路就喊累。

  裴慎俯身,将她抱在怀里,轻轻咬上沈澜的唇瓣,含吮、厮磨,粗粝的手掌抚上她的身子……

  沈澜的呼吸渐渐不稳起来,一双玉臂缠上裴慎的脖颈:“你怎么总想弄这档子事儿?”

  裴慎紧紧搂着她,与她耳鬓厮磨:“我心悦你,自然想与你一道。”

  “你就不能…唔…养养生吗?”

  裴慎拂下罗帐,含糊道:“明天,明天就养生。”

  你休来糊弄我。可沈澜尚未来得及将这话说出来,就已经被裴慎带倒在了榻上。

  ……

  红烛空烧,更漏声声,待到两人停歇下来,已是寅时末。

  沈澜疲倦地枕着裴慎的手臂,她的额头沾了层薄汗,脸颊染着红晕,偎在裴慎怀里,一枕黑甜,好梦沉酣。

  裴慎爱怜地轻抚她的鬓发,听着她沉静的心跳、绵长的呼吸,又忍不住静静地注视着她。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裴慎都怀揣着一种甜蜜的恐惧。越美好,越害怕。

  仿佛一梦南柯,醒来什么都没有。

  他在那事儿痴缠沈澜,迫切的想和她融在一块儿,想听见她的声音,她的回应。

  只有这种时候,他才会觉得一切都是真实的。她不会突然消失不见,不会离开自己,不会思念什么故乡,也不会想起上辈子的记忆。

  裴慎下意识将沈澜搂进怀里,紧紧抱着她,与她四肢相缠,听着她轻盈绵长的呼吸声,焦躁的内心才算慢慢静下来。

  夜阑人静,裴慎细细回忆着白日可有哪里做的不好?沈澜可有不高兴的神色?

  只是他想着今日的庙会,又难免想起了当年带沈澜去看的那个金龙四大王庙会。

  京都庙会,澄湖观景,冬日赏雪,年末守岁……这些裴慎记忆里的美好,有多少是沈澜的虚情假意,为了逃离自己装出来的呢?

  又或者当年在这些场景里,她也曾有过几分欢喜和爱意,只是那时她与裴慎不曾平等,以至于心中更多的是沉郁,虚情假意的奉承和被迫的屈服。

  那些纵横交错的回忆在裴慎脑海中反反复复地出现,他迫切的想用美好的记忆覆盖掉那些糟糕的过去。

  今日的庙会便是第一件。

  接下来,他还有许多许多事情要带着沈澜去做,直到有一天,沈澜遗忘了那些爱恨纠葛的过往,只剩下如今美好的时光。

  裴慎将她搂得越发紧了,贴在一块儿,鬓发相缠,又在心里计划着,接下来,要教她骑马,六月要带她再游澄湖,冬末一同赏雪……

  漫漫光阴,与子偕行。

第119章

  恰逢初春,正是早莺轻啼,新燕衔泥的时候。只是今日微雨,帘外雨丝细密,濛濛如雾。

  天气轻寒,只怕她着凉。裴慎心里想着,下意识将手搭在身侧,想将沈澜搂得更紧。

  谁知一搭之下,竟摸了个空。

  空的?

  裴慎猛地睁开眼,但见身侧空荡荡一片。

  不仅如此,原本的白绫卧单成了天青色床单,百蝶穿花茧绸被变成了棉被,松木枕也成了素白枕头。

  裴慎心中惊疑,即刻起身望去,只见此地宽约一丈,长约三丈,放着四张床,俱是上床下桌,旁有一柜。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这是哪里?沈澜呢?

  裴慎心里发沉,隐隐有了些不好的预感。这天底下既能有沈澜附身转世那般奇异之事,如今这种神异发生在他身上,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只是裴慎心里到底怀揣着一分期望,加之他素来性子坚韧,决计不甘心,只紧握成拳,对着身侧墙壁猛地砸下去——

  砰的一声,厚重的墙壁簌簌落灰,墙皮脱落。裴慎剧痛,骨节发红,溢出点点鲜血。

  另三张床上的舍友被惊动,有个小胖子大骇之下,坐起来惊声道:“怎么了?怎么了?”惹得另两个室友也迷迷瞪瞪醒来。

  裴慎没说话,只是盯着手指骨节上的鲜血,一言不发。

  会疼,会流血,不是做梦。

  沈澜不见了。

  他怔怔地坐在那里,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其余三个舍友见了,还以为他也被那声响动吵醒了。

  所幸闹钟零零星星响起,另外三人顾不上什么响动不响动的,迷迷糊糊地下了床。

  裴慎也被闹钟惊动,回过神来。暗道自己既来了此处,焉知沈澜是否也来了呢?思及此处,他提振精神,冷眼旁观这三人如何行事。

  从床上下来的小胖子,见裴慎没动,含含糊糊的催促他:“裴慎,起床了。”

  此地的他,也叫裴慎?

  裴慎得了名字,又有另外三人打底,干脆利落的下床,学着他们的样子,穿衣洗漱。

  对着卫生间里的镜子,裴慎一阵错愕,倒不是惊异这镜子能将人照得如此清晰,毕竟铜镜虽微微泛黄却也一样清楚,而是错愕于这张脸竟跟他十六七岁时一模一样。

  莫不是投胎转世?还是他就是此地的裴慎,只是开启了宿慧?

  裴慎压住心中惊疑,又跟着三个舍友一起去了食堂,吃完饭再去教室。

  会嗡嗡转动的吊扇、自动放光的灯,一按就出水的水管,这些都没有叫裴慎惊诧。灯和扇子改了模样依旧是灯扇,往前数两个朝代,早就有引水的竹笕。

  说白了,无非是各式各样的机关,新奇一番也就是了,有何好诧异的?

  唯一让他惊讶的是,书院里的同窗竟然有女子。不仅如此,还有许多女夫子。这里倒与沈澜说的一般无二,可见女子也是能科举的。

  若真是如此,此地是否就是她的故乡?

  沈澜也在这里吗?

  裴慎心绪如湍急流水,激荡万分。既有了希望,他便越发镇定,跟着众人上了一节语文课。

  竖版成了横读,字也缺胳膊少腿,除了这两点之外,别的倒也能适应。

  语文课上辩识多音字,裴慎对为文字注音并不感到奇怪,实则早在千余年前就有反切法注音,只是如今的拼音更为简洁方便。

  还有什么标点符号、句读,古已有之,只是形式各异,含义不同罢了。只需稍加熟悉即可。

  课本上多有些策论、诗文,读来朗朗上口,叫人口齿生香。与他从前读书时学什么名篇时文,一般无二。

  这里的人似乎不用毛笔,用什么水笔、圆珠笔,不过也不奇怪,双瓣竹尖笔、铅椠……各式各样的硬笔古已有之。

  一场语文课上下来,裴慎竟也觉得还好。

  语文课结束,是十分钟课间休息。周围人有的埋头学习,有的打打闹闹。

  裴慎瞥了眼身侧埋头苦学的同桌庞博,不动声色道:“这附近可有卖书的地方?”女子也能读书,可见此地文华昌盛。既然如此,书肆里必定有史书可购置或者翻看。

  庞博捏着笔,挠挠头道:“学校过去两站路就是新华书店。”

  两站路?这是何意?裴慎面不改色道:“太远。”

  “公交车两站路还远啊?”庞博吐槽道,“走路都到了!”

  公交车?想来是跟马车一般的东西,载人、拉货,那便是可以乘坐的了。裴慎笑了笑,又慢条斯理道:“懒得走路,公交车太慢,还是换个别的吧。”

  庞博点点头,随口道:“打车去也行啊。”

  打车?除了公交车,可见还是有别的车的。裴慎佯作点头,正要开口继续套话,谁知过道旁另一个同学见老师不在,把手藏在抽屉洞里,缩着肩膀低着头,偷偷摸摸翻出手机来,对着作业搜答案。

  裴慎见他鬼鬼祟祟地拿着个小铁盒子,饶有兴趣的看了几眼,又拍了拍庞博的肩膀,指了指那同学。

  庞博顺着裴慎的视线望去,忍不住感叹一声“胆儿可真大!学校里都敢玩!”

  学校范围内的违禁品?裴慎不动声色道:“还挺新的。”

  庞博忍不住酸溜溜起来:“上一年发售的老手机了,也就壳子看着新。系统肯定已经卡了。”

  原来这东西叫手机。裴慎得了几个新名词,含笑继续套话道:“你也想买?”

  庞博拼命点头:”我想打游戏啊!打从上了高中,我爸妈直接就把我手机收缴了……”

  他羡慕地絮絮叨叨,裴慎只是静静听着,附和一二:“我也想买一个。去哪儿买?”

  “你不是有吗?想换一个?”庞博说着,怏怏不乐道,“换一个也行。手机专卖店、旗舰店都有。其实你网购也挺好的,现在线下都太坑了……”

  庞博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高中生,没多少心眼,就这么一个课间,就被裴慎套干净了话。

  短短一天的功夫,裴慎弄明白了书店位置、交通方式、各类生活用品等等。甚至还跟着庞博去学校小超市晃悠了一中午,就为了搞明白此地的货币。

  看明白了硬币、各种颜色的纸币,甚至暗自换算出了比例,强迫自己将各色阿拉伯数字和繁体数字对应起来。

  只是在超市待了一中午,望着货架上琳琅满目的商品,裴慎又不免惊叹此地的物质之丰沛。怪不得沈澜说她生活富裕,不缺吃穿。

  惊讶过后,裴慎心情颇好。这样一来,此地是沈澜故乡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傍晚,裴慎没去食堂吃饭,请了假,带着自己在宿舍抽屉里找出来的两百块钱,顺着通校生的人潮离开了学校。

  学校门口的公交车站总是无比的显眼并且繁忙,人们乌压压的堆积在一起。

  裴慎站在人群里,冷眼旁观了几次人潮上下车,大概也就知道要如何去往书店,无非是付钱、上车,到站下车罢了,类似于记鼓里车。

  到了书店,裴慎在历史区翻到了好几套历史书,通史、二十四史、史纲,各色版本都有。

  他看中了一套繁体竖版的二十四史点校本,只可惜二十四史太过庞大,足有数百本。裴慎来不及翻阅,只匆匆买了一套上下两册的通史先作了解。

  他买了史书,又直奔政治类书籍。一连挑了好几本。

  历史政治都齐全了,厚厚一摞书提在手上,裴慎却不曾离去,反而转身去了儿童类书籍专区。

  他少时启蒙,读《幼学琼林》,其中有“上服曰衣,下服曰裳。衣前曰襟,衣后曰裾”之类的语句,类似于常识篇。

  虽世事流变,然而对于幼童的启蒙终归是一样的,此地必定也有类似的常识书籍。

  儿童书籍区里多的是家长,裴慎站在其中,并不突兀。他翻阅了数本故事绘本,发现蘋果简化成了苹果,西瓜却依旧叫西瓜。

  裴慎微微一笑,果真是自古时一脉相承而来,倒也有趣。他对着几十本绘本,一连看了两个小时,补足了什么勿要触电、出租车、空调之类的生活常识。

  待他把能翻阅的书籍尽数翻看完毕后,又挑中了一套百科全书,打算回去后再细细查漏补缺常识。

  裴慎付过钱,带着两套书直奔华商大厦。

  照着庞博说的,他应该是有一部手机的。果不其然,裴慎找钱时发现床枕头下压着手机,约莫是父母买给他打电话的,但裴慎不会用,于是他直奔商厦里的旗舰店,待了一个小时就为了看店员向他展示手机的各种功能。

  只看了一会儿,裴慎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有几分惊诧。

  短短一日,裴慎对此地的感受是文华昌盛,物质丰沛,机关精巧。哦对,他们管这叫科技。可裴慎万万没料到,科技能精妙至此。

  小小的一个铁盒子,竟然真的能囊括五湖四海见闻,不仅可以查阅书籍、讯息,还可以隔着千万里交流,甚至还有大量的公共

  平台可以发言。

  他本能想到这般舆论喉舌利器,为政之人必要管控起来。转念一想,既然个人能发表言论,那么是否可以在上面发布寻找沈澜的讯息。

  思及此处,裴慎下意识上前一步,竟有几分心潮澎湃。只是他既不知道沈澜这一世的样貌、年纪,更不确定她是否来了此地。

  裴慎叹息一声,再无心情,只带着书离开了商厦。

  待回到学校,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

  裴慎顾不上室友,洗完澡后开着灯,通宵读起了买回来的各色书籍。

  等他将两册通史翻阅完毕,已是晨光熹微,天边露出了鱼肚白。

  裴慎眨了眨微涩的眼睛,心下竟有几分叹息。

  大魏国祚绵延三百二十七年。

  魏太宗裴慎,励精图治三十年。征漠北,伐高丽,讨南洋。其疆域北至蒙古奴儿干都司,南至崖棠二州,西至葱岭小勃律。生民繁茂,社稷安康;稻米流脂,市积金银;舳舻接缆,四海通衢。史称永兴之治。

  昭昭青史,他与沈澜尽数留名。

  裴慎嘴角微翘,心情稍好了些。只是思及沈澜,又不免惆怅起来。

  他挂念着沈澜,越发急迫地试图适应环境,好为寻找沈澜做准备。

  事实上,裴慎迅速融入此地并不困难。不过短短一周的功夫,他就大致翻完了百科全书,再加上手机的搜索引擎帮助,裴慎迅速的弥补了自己缺乏的各类常识。

  各色家电他都会用,有人喊他打篮球就去打,有人跟他谈论游戏他多半言简意赅地点评两句,还能顺势套话。有人提到新名词,他白日不显,晚上就回去翻阅百科全书,或者查手机。

  只要不深入交谈,他在外表上看起来与旁人一般无二。加之是高一,同学们之间不甚熟悉,裴慎又话少心细,观察力极佳,一时间竟无人发现。

  然而无论外表装得有多么真实,裴慎内心深处依旧有一种强烈的不适感。他不太适应周围人露胳膊大腿,不习惯有同学来跟他勾肩搭背,不习惯男男女女打打闹闹。

  竭力适应,无法容忍,这样的割裂里,裴慎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当年在他发现沈澜的秘密之前,她无论如何都不肯答应自己。

  因为她根本不信任裴慎,她的心里充满着畏惧。唯恐自己说错了一句话,暴露某些常识性缺陷,惹人生疑。

  那时候的沈澜,面对裴慎,如同面对一个极可能会伤害自己性命的人,内心惊惧至极,她怎么能爱上自己呢?

  如今易地而处,裴慎虽心智坚韧,勇毅过人,面对截然不同的世界不仅不害怕,甚至格外镇定,可举目四望,连个能肆无忌惮说话的人都没有,只余下孤独。

  那是一种和全世界都格格不入的感觉。你所熟悉的一切都不在了,习俗、人情迥异于过去,只能强迫自己适应。

  怪不得当年的沈澜会感到极度的孤单,甚至日渐郁郁寡欢。

  思及沈澜,裴慎心里酸涩起来,回首往事,她那十年何其煎熬。

  沈澜,沈澜。裴慎唇齿之间翻来覆去地念着这两个字,本就怅惘的心越发沉郁。

  也不知她在哪里?

第120章

  清晨,长空碧蓝,红霞半染,簇簇金光喷薄而出。沈澜被光亮唤醒,迷迷糊糊翻了个身,按灭了叮铃作响的闹钟。

  “澜澜,起床吃饭了。”门外遥遥地传来柔声的呼唤。

  沈澜睁开眼,入目是雪白的墙壁,书桌、电脑、七八个毛绒玩偶。

  她发了会儿呆,从乱七八糟的思绪抽身,换好衣服起床。打开房门,不远处的餐椅上,赵青正戴着眼镜查看邮件。

  沈澜见了她,高高兴兴地走过去,搂住赵青的脖子撒娇:“妈妈,我好想你呀。”

  “哎呀,你这孩子。”赵青放下眼镜,嗔怪地拍了拍她的胳膊。

  沈松涛刚从厨房出来就看见这一幕,端着餐盘笑道:“这么大个人了还撒娇。”

  沈澜还没说话,赵青先嗔怪道:“哪里大了?我们澜澜就算八十岁了也还是小孩呢。”

  沈澜鼻尖微酸,差点落下泪来。

  沈松涛见自家老婆女儿统一战线,自己打不过就加入:“赵老师说得对!”

  逗得赵青和沈澜一块儿发笑。

  “爸。”沈澜笑盈盈接过餐盘,放到桌上。

  雪白宣软的生煎包缀着碧绿葱花,醇厚香甜的豆浆在杯中摇晃,褐色的茶叶蛋热气腾腾……

  一家三口有说有笑地围坐在桌边吃早饭。

  氤氲的热气里,沈澜眼眶微微潮湿,鼻尖也酸涩异常。她不想让爸妈看见,就低下头去喝豆浆。

  只是自家女儿稍有动静,做父母的,哪里会发现不了呢?

  “澜澜,你怎么了?”沈松涛剥了个茶叶蛋递过去,状似无意的问她。

  沈澜摇摇头:“没事。”

  沈松涛和赵青对视一眼,赵青清清嗓子,关切道:“是不是学校里有人欺负你了?”

  “没有呀。”沈澜摇摇头,束好的马尾一甩一甩,她依恋地靠在赵青的肩膀上,嘟囔着,“我就是有点想你们了。”

  沈松涛和赵青这才松了一口气,虽然不明白女儿怎么最近这么粘糊,可孩子亲近父母也是好事。

  两人没多想,沈松涛还笑着调侃她“你就算再撒娇也得去上学的。”

  沈澜轻轻的哼了一声,端起豆浆一饮而尽,咬着个生煎包,背上书包往学校去了。

  临出门前赵青还在提醒她,不要忘记带稿子。今天是新生大会,沈澜要作为优秀学生代表上台发言。

  她到学校恰好是早上六点五十,六班刚开始早自修,已经是叽叽喳喳,人声鼎沸。

  同桌崔乐语性格开朗,还是沈澜打小一块儿长大的发小,见她来了就凑过去笑嘻嘻地问:“澜澜,你数学作业写完了吗?我有两道题不会呀。”

  沈澜掏出作业本给她讲题,两人嘀咕了一会儿,没过多久班主任就通知大家去大礼堂集合。

  高一千余人把大礼堂挤得满满当当,台下学生们交头接耳、热烈鼓掌。台上的主持人握着话筒,感情真挚地发言。

  “金秋九月,丹桂飘香,值此……”

  裴慎静静的坐在椅子上,听着冗长无聊的主持人讲话、校长致辞、已经上大学的优秀学长学姐分享高考经验、各类竞赛金牌得主讲话、优秀新生代表发言。

  “这活动什么时候能结束啊?”庞博痛苦至极。

  另两个舍友跟裴慎他们坐在一起,也纷纷皱着眉,一个说他快要饿死了,一个说这地方空调有点冷,还有的小声地聊着最新的游戏。

  主持人还在喋喋不休的说着“接下来请高一年级优秀新生代表沈澜同学发言。”

  所有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周围的一切都是嘈杂的,以至于台上主持人说话的时候裴慎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下意识攥住了椅子的扶手,却又犹豫了一下,侧过头问庞博:“刚刚那个主持人说什么?”

  庞博砸吧了一下嘴:“就说请优秀新生代表发言呗。”

  裴慎思索了许久要如何寻找沈澜,却没想到他见到沈澜竟是这种情况下。

  高一新生大会,学生代表发言。

  “各位老师同学,大家下午好。我是高一六班的沈澜,非常荣幸……”

  裴慎茫茫然的抬起头望向台上。却见沈澜将乌黑的头发扎成马尾辫,琐碎的鬓发未经打理,散漫至极,却显出一种别样的柔稚可爱来。

  鲜红润泽的唇齿,黛色的眉,黑鸦鸦的鬓发,蓝色的校服校裤,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她俏生生站在那里,清新明快,好似春

  日里金色的阳光,翠滴滴的新柳,清凌凌的溪水……

  裴慎眨眨眼,忽觉眼眶微有些涩意。可他的心一下子就朗润起来。

  隔着千山万水,到底见到了她。

  裴慎深呼吸一口气,正要等新生大会结束,却听见周围几个男同学们已经议论纷纷。

  “穿校服都这么好看!这也太漂亮了吧!”

  “她是不是叫沈澜?哎哎,你们说我去追她,能不能追上?”

  “胆儿可真大!你也不怕被班主任发现!”

  听他们肆无忌惮的议论沈澜,裴慎的脸色难看至极,他沉下脸,冷厉锋锐的目光直冲这几人而去。

  说话的男同学们被他唬了一大跳,等回过神来却发现裴慎已经转过身去,继续望向台上了。

  几人面面相觑,悻悻不已,但又不好发作,只能咽了这口气。

  裴慎不再理会他们,只是专注地看着沈澜结束演讲,坐回班级,看着沈澜和旁人谈笑风生,看着沈澜笑得眉眼弯弯……裴慎又忍不住迟疑起来,她到底有没有前世的记忆?

  或者说,她还记不记得自己?

  待到迎新大会结束,千余人散场离去,裴慎起身,顺着人潮,追赶而去。

  沈澜和崔乐语,连带着几个朋友,嘻嘻哈哈的谈笑。奈何人流量太大,几人刚出礼堂就被挤散了。

  沈澜想了想,要到中午了,干脆去食堂吃饭吧。只是她走了没几步,就听见有人遥遥喊她。

  “沈澜——”

  沈澜下意识回身望去,隔着汹涌的人潮,只见穿着校服的裴慎立在不远处,正殷殷望着她。

  沈澜恍惚了一瞬,轻轻垂下了眼睑。

  她不说话,裴慎倒紧张起来,匆匆追上来,想说话,开口却有些哑。

  “你……”他其实想问,你还记得我吗?你是不是把我忘了?我们重逢了,你高兴吗?

  那么多的言语都哽在喉咙里,裴慎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心脏跳得厉害,想伸手去拥抱她,却紧张的满手心冷汗,连声音都是涩的。

  “沈澜,我……”

  “同学你好,请问你有什么事吗?”沈澜仰着头问道。

  裴慎面色骤然发白,像是连心跳都漏了一拍。

  她不认识我,也没有前世的记忆。

  裴慎心里钝钝的疼。他一时间竟弄不明白为何自己来了这里,沈澜却不曾回来?

  裴慎下意识去看她,却见她嘴唇轻抿,神色间微有些怅惘叹息,那不是看陌生人的眼神。

  她是记得自己的。

  裴慎心里陡然一松,几要脱力。绝处逢生,莫过于此。

  然而下一刻,裴慎就意识到了,她不愿意认他。

  裴慎心里发沉,又空得厉害。他知道自己从前待她不好,于是竭力想补偿她,可弥补了那么多年,终究没能将那些伤害尽数抹去。

  她不爱他,也不想认他。

  裴慎立在原地,只是怔怔的看着沈澜,目光哀凄,失魂落魄的样子。

  沈澜见了,犹豫片刻,终究还是轻轻的叹息一声。

  那叹息声,轻盈地落在风里,吹得裴慎眼眶潮热,几乎要落下泪来。

  沈澜伸出手,轻轻握住了裴慎的手掌,低声道:“快中午了,解散吃饭去,你去不去?”

  裴慎反手握住她细腻的手指,将她整个手心都笼在一起。

  沈澜终于想起来这是在学校里,连忙挣开手,带着裴慎,一前一后汇入人潮里。

第121章

  食堂里,沈澜排着队,裴慎恰好排在她后面。

  “你卡里有钱吗?”沈澜晃了晃辫子,略略歪头问他。

  裴慎点点头,低声道:“你想吃什么?”我给你买。

  沈澜轻笑,慢悠悠地说:“这可是你爸妈的钱。”

  裴慎一噎,这会儿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成年,连活计都没一个,哪里来的钱给她花。

  见他被自己噎住,沈澜嘴角微翘,心情很好地往后站了站,贴近裴慎,故意道:“我有压岁钱,我给你花呀。”

  那岂不是成了吃软饭的?裴慎明知她故意戏弄自己,却还是忍不住面色一肃:“不用。”

  沈澜顿时前仰后合,笑个不停,嘴上还要可惜道:“那好吧。”

  见她笑得眉眼弯弯,裴慎轻哼一声,心道难得见她这般高兴,不与她计较。

  沈澜高高兴兴的买了一荤两素,又看着裴慎自己刷卡打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