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又是一周的周二,因为需要老师帮忙调弦,青橙又一次抱着琴下了公交车。没走几步,她就觉得浑身都没有力气了,这几天因为感冒,她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

经过一家灯火通明的药店时,她想着只喝感冒冲剂可能是好不了了,还是去买点抗生素吃。

她进店拿了药,等到要付钱的时候,才想起来,之前回家拿琴的时候,她把书包放在家里了,现在身上只有公交卡,没有钱。

“算了,我不要了。不好意思。”她咳了几声,把药还了回去。

离开药店,她迷迷糊糊地往前走了一小段路,又放下琴停下来休息。才一小会儿工夫,她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盒药——就是刚才她没买的那盒。

不会是幻觉吧,她想。

“你脸色不太好,要不要去看下医生?”

她记得这个声音,心口微微地一跳。

抬起头就见苏珀正一手药一手水地站在她面前。一周没见他了,再次看到他,她心中忍不住地欣喜:“嗨。”

苏珀刚才正好在挑润喉药片,听到她的声音看过去时,她就已经放下药走了。店员说小姑娘可能没带钱,他就索性一起买下了。

“不用看医生,就是有点头晕。”青橙犹豫地接过,发现他连水瓶的盖子都已经替她拧开了。吃了药,她又把东西放回包里。

“我改天还你钱。”上次他还买了糍粑给她吃。

“一盒药而已,不还也没关系。”

“那不行,哪有请人吃药的……”

他看着她,总觉得她的思路有些……他很浅地笑了下,摇了下头,不过这回没有再推,只是伸手帮她拿了琴。

“桃园小区,对吗?”虽然是问句,但他已经往前走去。

青橙慢了一拍,她跟上去,心想:他怎么那么好呢……好到,好到她都想把十五块的药钱分十五天还给他了。青橙跟在他后面,身体虽然依旧不舒服,心里却暖洋洋甜滋滋软乎乎的,仿佛一颗糖,被阳光融化在了心间。

07

这天,青橙在学校图书馆里看到一本《楚辞》,书很老了,页面都泛了黄。她想起语文老师说过,《诗经》和《楚辞》是中国诗歌的两大源头。因为苏珀,她翻完了《诗经》,于是心血来潮地,又把《楚辞》借了回去。

晚上,她一个人在书桌的台灯下,翻到了《九歌》篇中的《湘君》《湘夫人》。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这些词句简直美到无法言说,并且这些神人的爱情竟然真真切切地打动了她。青橙从抽屉里找出了买了很久却没有用过的花笺,端端正正地用钢笔把她喜欢的句子抄了下来。

最后,她把这些抄了诗句的花笺收起来,塞进一个信封,放进了书包。隔天,她去了戏校,托门卫大爷帮忙把信转给苏珀。收回手的时候,她只觉得满手都是细汗。

后来,青橙只要想起这时候的自己,都觉得有种无知无畏的勇敢。

08

戏校边有棵樱花树,未开花前,淹没在众树之间,一点也不起眼。可这天,青橙再次路过,却发现它似乎是一夜之间变了色。淡粉色的重瓣花朵半开地缀在枝头,宛若倚门和羞的少女。

她今天没有琴课,却也过来了,看了看时间,离戏校放学大概还有十分钟。

她站在树下,想看花,又没有真的看花,内心的忐忑犹如瀑布一样,抽刀断水水更流。

当他出现在视线里时,她的心仿佛突然跳起了踢踏舞。

不知道他看了信没有,如果看了,他会怎么想她,又会怎么决定呢?

他往她这边看过来了,她深吸了一口气,冲他挥了挥手。

只见他朝她笑了下,虽然是很不明显的一个笑容,却让青橙高高吊起的心轻柔得仿佛落进了海绵里。

他走了过来:“看花?”

“不,等你……”说了一半,她又把话吞了回去,怕一出口,脸又会止不住地红起来。沉默了一会儿,她只好掏出钱,递过去,“还钱给你。谢谢你给我买药。”

他没说什么,收了。

两人一起往公交站走去,路上他用这钱买了一个比脸还大的粉色棉花糖给她。

“今天下课这么早?”

“……嗯。”

她接了棉花糖,轻轻咬了一口,那甜丝丝的味道一直绕在舌尖,让她一下子竟不舍得再吃下一口,想着要不还是回家供起来吧……

09

苏珀到家时,他妈还没回来,家里出奇地安静。

他淘了米,按下煮饭键时,不知怎的,又想起了那个站在樱花树下的女孩子,想到她那声脆生生的“哥”。

他想:如果家里多一个这样的人,应该会很热闹。

10

之后的一段时间,青橙觉得每一天仿佛都活在甜美梦幻的泡沫里。

以至于后来泡沫退去,她花了很多年,都没能将这段记忆彻底忘却。

“你头发剪这么短,不冷吗?”

“还好。”

“你的男同学们也这样?”

“不一定,也有光头的。”

“光头多像小和尚呀,你们小生有演和尚的吗?”

“……有,反串。”

“你借了《聊斋》?”

“嗯。”

“小心晚上有狐狸精和女鬼来找你。”

“为什么?”

“因为你是书生啊。”

“那如果是男狐狸或者男鬼呢?”

“那……那就变成女的再来。”

“……”

“这樱花真好看。”

“这是贵妃樱,据说整个柏州市就这么一株。”

“杨贵妃吗?”

“嗯。”

“记得你说你演过唐明皇?”

“学过《闻铃》和《哭像》。”

“我想听你唱……”

“太悲了。现在是春天,不合适。”

“那就等到秋天再唱。”

“……”

11

放学的时候,苏珀被班主任单独叫去了办公室。同学们都已经见怪不怪了,因为他太优秀,只要有校外演出机会,老师都会找他。

“厉老师。”

“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

苏珀想了想,摇了摇头。

“戏曲演员,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半点也马虎不得。不是说你天赋高,就可以偷懒,可以心野,可以骄傲的。老师们平时都是怎么叮嘱你们的,你还记得多少?这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在等着你自己收心,但是你没有。”厉老师的每一个字,都好像有千斤重,字字砸在苏珀心上。他已经明白厉老师没有明说的事是什么了。

“还没出师,心就散了。行,接下来这些话,我就说一次,你听好了——如果心收不回来,戏也不用学了,趁早回到普通中学去,好好学习,也还能在高考时搏一搏,没必要在我们这里浪费时间。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厉老师最后看了他一眼:“走吧,回去好好想想。”等苏珀出了办公室,她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打开抽屉,把那封压了半个月的信丢进了脚边的垃圾桶。

12

这两周,青橙觉得苏珀好像突然从人间蒸发了一样。

这天的夕阳很美,却老在西边挂着,总也不肯落下去。就好像还没等到要等的人,跟他郑重地告个别,所以只好红着脸,一直等着。

这是青橙人生中第一次翘课,来到戏校。她知道他每天都会回家,所以她只要守在大门口,总能等到他。

一拨拨人出来,从越来越多,到越来越少,夕阳都只剩下最后一点余晖了。在昏黄的光影中,她等的人终于出现了。

“你怎么来了,今天不是没有琴课吗?”苏珀有些意外,他似乎很久都没见到她了。厉老师找过他以后,他也觉得最近自己会时不时地想到她,心的确是有些野了,所以就没有再刻意找机会去“巧遇”她,而是认认真真地练功、学习。而这期间,她似乎也没有再来找过他。

青橙想说话,却又说不出来,看着他,突然就红了眼。

“怎么了?”他吓了一跳。

“没事。”她吸了吸鼻子,努力地挤出一个笑,“你最近很忙吗?”

“嗯。”

她与他并肩走着,脚步很慢,他配合着她,也慢步走着。

路过一家新开的馄饨店,苏珀说:“饿吗,一起吃点东西吧?”

等两人坐下,苏珀才开口解释:“最近学校在重排《白罗衫》,选了我当男主角,戏份挺重的。”

所以,只是忙吗?她看向他。

“而且……”下面这句话,他斟酌了一下,“以后可能没法像之前那样跟你聊天了,对不起……”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

青橙听着,心好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了,隐隐有些疼。

馄饨上来了,她却一点胃口都没有,勉强吃了一个,就放下了勺子。

“你的意思是……我以后不能来找你了吗?”

苏珀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起了一个比较轻松的话头:“听说,那部电视剧要上演了。”

他没有正面回答她,是否意味着默认呢?青橙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

“什么电视剧?”

“你之前参演的那部民国剧。”

“我没演过电视剧……”

苏珀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语带抱歉道:“是我弄错了,对不起。”

短短十分钟,他对她说了两次“对不起”。

青橙低着头想:这可怎么办才好……

“苏珀,你在这儿啊!厉老师到处在找你。”一个刚进店的男生转头看到苏珀,突然冲过来,拉起他就要走。

“什么事?”

“不知道啊,就很急的样子。”

苏珀看了青橙一眼,就被拉走了。

青橙不知在那里坐了多久,等到落日终于收去了最后的光芒,她的眼睛也随着天光黯淡下来。

13

苏珀怎么也没想到,会在那种情况下,再次见到自己的父亲。

一具冰冷的尸体,躺在素净的白布下。

“醉酒坠江,淹死的。”

他母亲已经晕了过去,而他面对他,竟流不出半滴眼泪。小时候他所有关于父亲的记忆,都是酗酒砸东西。如今他所有的心疼,只是为母亲不值。

冷静地办完所有的手续,苏珀依着母亲的意思,还是找了一块市郊的墓地,把他埋了。墓碑上,苏珀只让人刻了那个人自己的名字。

从此以后,他和妈妈,跟这个人再无瓜葛。

等苏珀回到学校,那棵贵妃樱早已繁花落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