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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她知道,有倚仗与退路的人才会看重这些,如今没人帮她上药,也不再会有温和的责备,更没有谁会提着她去找人要说法。伤口就算烂掉化脓,也得自己来舔,于是她现在比谁都惜命。

  那种冲冠一怒为尊严,三十年河东河西的戏码,她早就不想再做。

  所以当天晚上,侯夫人看戏归来得知了白天之事,搂着泠琅掉眼泪的时候,她真的非常无措。

  她浑身僵硬,手臂不知该抬还是该放,口中更不晓得该说什么,像个十足的傻子。

  她想过侯夫人的反应,或许是大怒,觉得有损侯门尊严,下令彻查此事;或许会失望,这个儿媳果然上不了台面,身板一点都不够硬,面对着刁民唯唯诺诺,丢了泾川侯的脸。

  但什么都不是,侯夫人只是在自责,说早知道就让带上几个强壮小厮,又说要是她今天不去书肆,陪着泠琅,也不会受这种委屈。

  到了最后,侯夫人也责备她,何必受这个气?既然对方蛮不讲理,横竖叫人去打便是,打死了也有侯府兜着。

  泠琅真的没觉得受委屈,她甚至想说,这才哪到哪。

  这才哪到哪,可是看着对方眼里的心疼,她也要掉下泪来,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还能得到这样的爱护。胸口一片酸涩与胀痛,这种情感太过陌生遥远,又好像十分熟悉。

  熟悉得像在刚刚的梦里才出现过。

  她明明是个满口谎言的骗子,怎么配获得如此真挚的爱护,在那个当下,她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但终究是没有。

  侯夫人又叮嘱关怀了一通,说此事交给她,定会有个说法。

  “醉春楼开张二十余年,竟拿不出几个有胆的伙计么?”她冷笑着,“我倒明天倒要好好教教他们,这生意到底该如何做。”

  时候已晚,二人又说了几句,侯夫人见泠琅一直低落,神色也木木的,便要她早些回熹园歇息。

  泠琅出门的时候,仍旧是无措。

  要快些解决了,她对自己说,何必这样煎熬辜负下去,待事毕之日,定要向夫人坦白。

  绕过那方水池,泠琅远远地望见江琮的房中还有光。

  温暖微黄,淡淡地投在暗色之中,窗边没有影子,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为何半夜都还没睡。

  她放轻了步子,小心地转过廊角,那扇窗却吱嘎一声开了。

  白衣墨发的青年站在窗边,身上镀了层暖黄光晕,让他在暗色中的面容比白日里更为柔和。

  “夫人,”他微笑着说,“回来得有些晚。”

  泠琅看着他,他知不知道,这句话很像苦等丈夫归家的妻子在娇声嗔怪。

  她只能说:“……同母亲说话,耽搁了时候。”

  “今日事我已知晓,”江琮的声音很轻,像此时萦绕在廊下的晚风,“罚了九夏半个月银钱,权作惩戒。”

  泠琅惊讶道:“那几人存心找事,岂能怪罪于他?”

  江琮淡淡道:“我特意让他跟着你,结果事情办成这样,半个月已是仁慈。”

  泠琅没有说话,她今天真的是累极了,已经无力再思考如何应对。

  江琮叹了一口气:“夫人。”

  泠琅茫然道:“嗯?”

  “站过来些。”他低声说。

第11章 杏花簪

  眼前的女子显然有些怔忡。

  白日里被他赞过的近香髻此时有点乱了,几缕碎发柔软地垂落下来,随着她慢慢走过来,颇有些不安分地在夜风中轻晃。

  那双乌润的眼,在茫然注视他的时候,显得困惑又怯生生。

  有点像只不敢靠近生人的猫。

  江琮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柔弱的、孤苦无依的小姑娘,见到几个彪形大汉凶神恶煞地这么杵着,没被吓哭,都算是好的。

  她才来多久,举止行事处处都小心谨慎,哪儿对付得了那等不讲道理的人。怕是从小到大,都未在大庭广众之下遭受过这些。

  “夫君?”

  他听见她在小声唤他,迟疑不安的样子。

  确实是吓坏了吧。

  江琮伸出手,将一样东西递到她面前。

  一支簪,金丝繁复地缠绕,簪头用粉绿玉石堆攒成杏花模样,在暗色中有莹莹的光。

  他轻咳一声:“……这个赠与你。”

  对方似乎很意外,没有第一时间接过来,而是呆呆地说:“真好看……可是为什么突然送我这个?”

  他耐心解释道:“本该当做见面礼,我醒来时吩咐人去找,他们笨手笨脚没有寻到,才耽搁到现在。”

  她这才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住。

  他捏着尾,她握着头,二人的指尖隔了冰凉精致的一截簪身,谁也没触碰到谁。

  她垂着头,细细端详这支美好的发簪,像在端详一支真正属于春天的杏花。

  而他也在端详她。

  他发现,她右眼皮上有颗小痣,即使在如此夜色中,也有鲜焕明艳的红,和他眉心那颗如出一辙。

  这倒有些特别,许是她那颗痣平时藏在眼皮褶皱中,或笑或哭都不会显现,所以他才没发觉。

  只有像如今这般淡垂着眼,二人又隔得如此近,才会忽然惊觉,原来她眼上还藏了个这么可爱的小玩意。

  江琮顿了顿,他才意识到,他们隔得真的有点近了,虽然中间还有一扇窗,但他已经能闻到夜风中来自女孩的发香。

  太晚了,他想,该睡了。

  于是便作别,对方始终都迷瞪瞪的,称谢的话道了又道,到最后他都忍不住笑了。

  “这不算什么,何必如此,”他温声说,“若是夫人喜欢,以后还会有许多。”

  这话说出来才发现过分轻佻暧昧了些,但既已说了,他也不能改口。

  接着他看到……她脸红了,光线太暗,他希望自己没有看错。

  泠琅确实是脸红了。

  不仅红,还有些烫,心也跳得快,她转身走回去,感受到窗边人落在自己背影上的视线,于是步子也乱了起来。

  这不对劲,她敏锐地察觉,但到底是什么原因,她又说不上来。

  直到回了屋,点上灯,绿袖沉默隐忍了一夜,终于得以发出一声低呼。

  “少夫人!您同世子,真是相配!”

  小丫头胡言乱语道:“就刚才,我连大气都不敢喘,你们站在窗边上,好像那偷会的山伯英台,梦梅丽娘……”

  泠琅将手放在额头上,疲惫道:“我们是夫妻,何来偷会?难道夜黑风高就一定是偷会。”

  绿袖仍沉浸在自己思绪中:“您好比那上天入地的女侠,途径此处,撩拨了一个养在深院的贵公子……”

  泠琅已经无力再反驳这个满脑子奇思妙想的女孩子,她懒懒地想,这话倒是说对了一半。

  下一刻,绿袖却惊呼道:“少夫人!你的脸好红。”

  泠琅警觉地捂住自己双颊:“真的吗?我没什么感觉。”

  嗯?她怎么有点心虚。

  绿袖接下来的话却让她松了口气:“莫不是吹了太久夜风,凉着了吧!”

  “可能是吧,”泠琅敷衍道,“既然如此,更要早些歇息才是。”

  于是又是一番折腾,直到躺在被褥之中的时候,泠琅的心绪还乱糟糟的。

  闭上眼,眼前就是那只手,手指修长,细白,骨节精致得像是雕刻而成。其实她没怎么看那支漂亮发簪,而是在看他的手。

  真是个贵公子,她翻了身,忿忿地想,这只手能沏茶写字,怕是连块砖都搬不动。

  明明人家为了防止伤着她,还自己握簪尾,把簪头留给她。对方关怀细致到了这一步,她也不晓得这莫名的忿忿从何而来。

  一定是仇富,而不是对“为何府中藏着一看就是年轻女子式样的簪子”如鲠在喉。

  想什么呢,这才是见面的第二天!

  今夜,泠琅在自我唾弃之中睡着了。

  一个时辰后,她又醒了。

  倒不是别的原因,只是例行的偷鸡摸狗时间到,她深呼吸几个来回,悄然翻身爬起,熟门熟路地绕过屏风外呼呼大睡的绿袖,往夜色中走去。

  刚刚出门走几步,被寒凉的夜风一吹,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

  真的着凉了。

  脸是不正常的烫,头是值得警惕的昏沉,她听见自己的脚步落在青石路上的声音,即使它微不可闻,但仍能感觉出异于以往的沉重。

  泠琅站在萧萧竹叶之旁,认真考虑了片刻。

  想到此前被侯夫人拥抱之时,那种煎熬而苦涩的心酸,她抿了抿唇,终究又迈开脚步。

  要快点解决的,她对自己说,再这么拖沓下去,难道真要心安理得做一辈子的世子夫人了?

  该清的账不能任它成烂账,该寻的仇更不能放下。泠琅想起李如海曾说的苦茶之论,现在只想苦笑。

  爹,原本不是我不贪恋甜暖,只是从来未尝过那有多好。

  仅仅是被那样温暖的怀抱抚慰着,就让她有一瞬间的“不如就这样扮一辈子,哪儿能叫她失望”的心思来。

  月亮出来了,挂在天上盈盈一片。离三十还有几个日子,它如今不算圆润,但也够亮。

  足够她顺利穿过严防死守的北城门,并且让城门上来回巡逻的士兵一无所觉。

  目的地在城外北郊。

  昨天晚上,苍耳子是这么说的。

  “姑娘一来便问,世上有没有能凭空消失的武器,这问题太玄乎,我们替你查了几天,都一无所获。”

  “后来您才说,这东西或许叫春秋潭,我们这才找着了线索,但找来找去,总离不开那些难以打探的区域,如今告知您这个,已经是尽力。”

  “那人在北坡密林,是夜间巡守的卫士,负责倒数第二道关卡。”

  “他叫高深,生得却很矮,背还有些驼,同其他守卫格格不入,应当相当好认。”

  “您问我如何能去北坡密林,啧,凭姑娘能夜闯王府盗走紫砂玉壶的本事,咱哪儿配指导您这个……”

  “别打!别打!有话好好说!买卖一场,也算有点交情,开个玩笑不至于动手吧……诺,这是一张地图,您不能带走,但可以在此处瞧明白了。”

  “毕竟是北坡密林,那等地方的地形图,除了我手里这份,其他的应该都在……哼哼,您看好了没?”

  “这,给您自然也会给他,您本事这么大,再来几个对手也不足为虑吧……”

  不足为虑?她确实没什么忧愁顾虑,即使此番要闯的是密林禁地,她晚上也睡得很香,甚至破天荒想了会儿男人。

  男人,想想也就罢了,能观赏点美色就更赚,至于更多的,她真的没心思也没精力。

  泠琅在林间穿梭。

  月色在枝叶中漏出,破碎成块状落在草丛或是灌木上,这里的林还不算密,地也不算难走。

  林中有湿漉漉的雾气在浮沉,春末的虫鸣已经一声大过一声,把她弄出的响动很好地遮盖了过去。

  又行了一刻,很明显能看到树木越发高,大有参天之势,月光被牢牢挡在外面,林中可称漆黑一片。

  直到远处隐隐透出微黄火光,泠琅才放缓脚步。

  她跃上一株最粗大繁茂的树,身躯紧紧贴于树干之后,如一尾游动着的蝮蛇。冷静地观察,揣测,于夜色中无声无息。

  北坡密林是禁地,平常人稍微靠近,甚至途径此处半里开外,都会遭受到驱赶。

  这里面藏的是什么,无人可知,但苍耳子痛快地说了。

  “还能是什么?自然是女帝的宝贝!”

  泠琅当时有点惊讶:“男宠?”

  对方的表情好像吃了苍蝇:“您的眼界能不能大一些?是武器!顶顶厉害的武器!”

  藏匿在繁华烟花处,却是书生模样的线人此刻露出类似于敬畏的神情。他用泠琅从未听他用过的严肃语调,极为缓慢地说:

  “那已经不是简单的军械库,传闻中,女帝当初就是凭用了这个,才顺利夺下至高之位。那等地方的森严可怖,以及万一被抓住会有什么后果,您可要想清楚了。”

  泠琅沉默了很久,叹了一口气。

  “听起来,藏着男宠反倒要简单许多。”她喃喃地说。

  那张地图已经烂熟于胸,哪处有机关,哪处有密道,甚至是换岗的时间都有详细标注。

  她沿着早就计划好的路线往前,身影擦掠过草地,声响惊动卫士,待他们慌忙举起长矛围拢察看,她已经在出口的另一边。

  哪有什么难的,泠琅身上出了点汗,颇有些扫兴地想,这里的卫士迟钝如呆瓜,还顶不上在侯府看马厩的九夏。

  嗯,听说他被江琮扣了月钱,得找机会补贴一些,反正她也没处花——

  一边思索着同眼下毫无关联的事,一边藏匿于守望台之下屏气凝神,泠琅甚至能听见守卫在自己头顶跺脚取暖的声音,他根本不知道隔着两层木板的咫尺之下,有个不速之客在悄然等待。

  等待换岗的那一刻到来。

  脚步声渐起,听起来有些杂乱散漫,并不是严阵以待的样子。没有甲胄缝隙之间的撞击声,那说明他们没有穿厚甲,虽然行动很快,但挨不得几刀。

  可惜双方没有交流,只有沉默的步声来来去去,不然她还能趁机——

  “是谁在那里!”

  一声利喝陡然响起,泠琅浑身一震,脊背瞬间弓起,右手往肩上一摸,已经触到冰凉熟悉的柄。

  “快追!甲六五分队,集合!”

  “往那处去了,快跟上!”

  纷乱人声往远处去了,泠琅放松下来,原来被发现的不是她。

  那又会是谁?不会是那个神龙不见尾的对手吧,真是有够蠢的。她不屑地抽了抽嘴角,连这等笨兵都躲不过,还来密林作什么奸犯科。

  趁着余波未平,她攀附上瞭望塔粗大的木柱,隐蔽着身形快速滑下,落地轻巧得没有一丝声音。

  足尖一点,躬身一跃,又是十尺开外,风声与火光都在远去,她眼中只有那道漆黑的高墙,只要越过它,便是倒数第二道关卡所在——

  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腰舒展成不可思议的弧度,泠琅平地而起,往墙上借了点力,转瞬之间便翻过高墙,迅疾无声地落在墙后。

  连稍大的喘息都不曾有,病中的李泠琅,还是相当完美的嘛!

  覆着面的女子利落转身,随即像看到什么不得了的事物一般,顿在了当场。

  一个人,一个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的人,同她一样一身黑衣,口鼻用布巾遮住,头上还戴了兜帽,让眼睛也藏在黑暗之中。

  他站在墙根的阴影中,身形高大瘦削,像个沉默的影子。

  她看着他,并且毫不怀疑,他也在注视着她。

  对峙不过一瞬,这等时刻的相逢向来不需要太多寒暄。

  刀已悍然出手。

第12章 云水刀

  一个人若是在某方面做出名堂,甚至借此有了点名声,那有关他的一切,都会被谈论。

  若他很会作诗,那人们会知道他作诗之前都喝什么酒;若他在战场上很会杀敌,那他□□骏马的品种名号也会为众人所津津乐道。

  刀者也是这般,因为他很会用刀,所以全天下都知道他的独创四十九式入海刀法有多么妙绝。他那把云水刀在斩下对手头颅之时,又是如何涌动着淡青色的光晕。

  但刀者之所以成为刀者,并不止是因为他的刀有多快,相反,四十九式入海刀缥缈温吞,毫无寻常刀法的狠绝凌厉、大开大合可言。

  传说中,这套刀法是刀者年轻时在海边所创,他寻了个断崖,朝看云雾,晚观落霞,日夜与潮水鸥鸟为伴。他面对海坐了两年,终于悟出了这四十九式刀法。

  它像极了大海,无穷虚无,包容一切。更像极了刀者本人,温和从容,悲悯广博。没有人见过刀者动怒,他就算在对待十恶不赦的亡命之徒时,仍旧是微笑和蔼的。

  但温和之物也能杀人,刀法不快,刀者用它杀人时却很快。他救助过无数深陷绝望之人,抹杀过无数罪恶滔天的灵魂,他的名声同其他身怀绝技之人比起来,可以说是好得不能再好。

  人们说他一生从未错杀一条命,所以他是真正的侠客,是唯一的刀者,而别人只配被称为用刀的。

  那把云水刀,现在虽早已失传不知所终,但人们仍旧在怀念它和它的主人。

  可惜今晚,这把绝世名刀无法绽放它独特的、青幽的光彩。

  它的柄,被一只手握着,这只手比刀者的手要小上一圈,皮肤也白了些,骨节纤细,似乎并没有挥砍的能力。

  但刀者拥有的茧,她一分不差。刀者所会的刀法,她也烂熟于心。

  刀者所没有的凛冽杀气,此刻全部充盈在她眼中。

  出刀!

  一道新雪般的亮泽陡然闪过,如同凝聚了千万年远古雪意,比此时月色更凉,瞬间照亮了这处阴暗墙角。

  更照亮了对手眼里的惊骇。

  他往后一仰,险险避开这一刀,还未站定,左侧已有新的刀风呼啸而至。

  一切只发生在转瞬,第二招已是躲闪不及。

  铮然一声响。

  是金属撞击的声音,在寂夜中突兀响起。

  泠琅往后一翻,稳稳落在五尺以外,她持刀的虎口微微发麻,胸口起伏着,整个身躯如同一张紧绷的弓。

  一柄剑出现在对方手中,方才他拔剑格挡住了那一招。

  月色下,二人没有对峙很久。

  下一刻,泠琅纵身跃起,云水刀在空中翻涌出的刀光如波如浪,织就一张杀意绵绵的网。

  刀气铺天盖地而来,牢牢封锁住所有对方可能后撤躲避的途径,只要沾染上一分,便是绽开一处血口。

  入海四十九式,定清流,定的便是水中游移不定的暗流。

  水流尚能定,更何况人。泠琅这一招十分漂亮,利用了墙角处不开阔的特性,将这招威力发挥到了十二分,若是李如海见了都会赞叹。

  那黑衣人立于连绵刀网中,已经是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他后撤半步,举剑便刺。

  泠琅微微睁大了眼,她清楚看见在漫天刀光与皎洁夜色中,对方剑锋上的一点寒芒,像破晓时分的长庚星。

  这颗星破开层层刀网,不过一瞬,已经映亮了她眉心。

  有意思。

  泠琅低喝一声,在空中硬生生翻转了方向,避开这朴实无华的一刺。

  她的网没捕捞到任何,而他的剑并不打算放过她。在泠琅落地的下一刻,剑光如电,裹挟着腾腾杀意,已经激射而来。

  泠琅反手格住这一击,刀面与剑身相摩擦,又是哗啦一声响。

  有意思,一边拆招,她一边想,这人的剑很特别,每一招都十分简单质朴,几乎毫无花里胡哨的剑法加持。

  但这并不会叫她轻敌,反而让她兴致盎然。

  正如顶尖的山菌鱼脍无需太多佐料调味,剑的挥刺有时愈简单干净,愈有无穷威力。这份简单并不是来自于笨拙,相反,是得悟之后的返璞归真。

  至少眼前这人的剑,绝无笨拙可言。

  她追赶,他便躲闪;她狠厉,他便柔和;她后撤,他的剑锋却立即杀气森森,直取她命门而来。

  是个聪明对手,泠琅再次躬身躲过了一记挥砍,剑气扫过她后背,有一点刺痛和布帛破裂的声响。

  他看出了她的难缠,当然,她有这个自信在一出招便能让对方警觉。所以他始终保留,始终克制,绝不冒险贪追任何一招。

  因为一旦贪,便容易露怯,而露怯的时候,就是她的刀见血的时候。

  他真的算聪明了。

  泠琅感觉自己兴奋了起来,他们已经拆了不下三十招,在月色中,在墙根下,他们互相追逐,颇有些缠绵不休的意味,但一招一式,都是要对方命的架势。

  杀意滚烫,心跳如雷,弄出的响动却是微乎其微,因为巡逻的人就在一墙以外,而密林深处,有数不尽的刀剑长矛在恭候。

  他们无声无息地纠缠试探,用刀锋与剑尖,挥刺回旋之间,交换着彼此的热度和杀机。

  后背有些凉,泠琅猜想那里被划破了一道小口,而对方的衣角也被她斩得七零八落。她感觉自己血在烧灼,每一分一毫,都在叫嚣着对敌人鲜血的渴望。

  但若真的能一刀砍死他,她反倒会觉得惋惜,毕竟已经相当长的时间没有这么痛快过,此番快意实属世间少有。

  月已高升,远山密林中传来夜鸦鸣叫,凄厉而诡谲。泠琅在这凶兆般的鸣声中借着墙面飞身而上,在黑衣人抬头的一瞬,凌空劈下。

  刀锋足有万钧之力,即使是巨石在其面前也不堪一击。

  黑衣人没有任何犹豫,他就地往旁边一倒,翻滚而出,堪堪避过了这雷霆般的一攻。

  泠琅要的就是这个瞬间。

  下一刻,云水刀生生变幻出新的招式,锋锐转为连绵,刀光如晨间薄雾,缥缈沉静,缓缓而来。

  入海四十九式,朝时雾。

  早晨的大海看上去往往是宁静祥和,但淡薄海雾内,却藏有数之不尽的杀机。这招看似温吞恬淡,但藏匿着无穷变幻,任凭对方或迎或避,它都能从容应对绞杀。

  黑衣人已在雾里。

  他显然意识到这一招的玄妙,当下持剑而立,严阵相待,却并没有做出其余动作。

  泠琅简直要叫一声好,因为假如他抬手,那断的就是那只手,假如他后撤,那先动的那只脚就会离开他的身体。

  但他什么也没做,就提着剑站着。所以手和脚还长在他身上,如果他不是个聪明人,那就是十足的幸运儿。

  可惜,并没有太多余地留给他这份小聪明,因为雾会围拢,不会消散。

  泠琅在面罩之下的唇角已经勾起。

  三个呼吸之内,如果他还没有反应,那她会干脆利落地斩向他胸口,这冗长的一战,便会落下漂亮句点。

  一——

  夜鸦仍旧唤,月色仍旧亮,对方仍旧岿然不动。

  二——

  泠琅感觉自己全身的血脉都在沸腾,毫无疑问,他将是她十分难忘的手下败将。

  三——

  雾已经深浓到极处,杀意已经紧绷到极处。

  她看见黑衣人抬起了手,然后——

  放在口边,打了个呼哨。

  尖利的鸣声突兀划破静夜,惊得远处夜鸦纷纷飞起。

  泠琅心中警铃大作,他在呼唤帮手?在这里还能有帮手?难道是先前引开守卫的那人?

  等等!

  弄出这种声音,怕先引来的不是别人,而是——

  “谁在哪里!”

  “在南墙,快去看看!”

  纷乱的脚步声,兵甲的撞击声,枪与矛的摩擦声,由远到近,正在层层暗色中围拢靠近。

  泠琅简直要气笑了,好,好得很。

  同归于尽,借刀杀人是吧,你不让我活我也不叫你好过是吧!

  她咬牙切齿地看着黑衣人翻身上墙,在离开之前,还居高临下回首瞥了她一眼。

  好像在说,我要跑了,你还不跑?

  好极了!今天不叫这厮吃上亏,她就不叫李泠琅!

  火光隐约,在卫兵来到之前,她利落地两步上墙,在他惊愕的眼神中,疾冲上前,手腕一翻,将云水刀狠命挥砍而出。

  这一刀狠厉直接,已经毫无入海刀法的绵绵韵致,它裹挟着滔天杀意破空而至。

  连月光都为之黯然失色。

  他一定觉得她疯了,大敌当前,竟然还有心思来不依不饶地追上一刀。

  疯狂的人往往难以招架,下一瞬,刀锋成功划破了对方胸口,血雾绽开,又如一朵极凄艳极美丽的花。

  是她最钟爱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