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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多到列举不完。”

  泠琅话锋一转:“什么样的人能进青云会?”

  江琮微笑望于她:“夫人想知道?”

  泠琅吹了声口哨,凝望远处天际:“你今年才二十就能混成舵主,我这么厉害,好歹也能拣个左右护法做一做。”

  “青云会没有左右护法,不过以夫人能耐,做个舵主确实不难。”

  “怎么讲?”

  “上一任舵主死了,自然就会有空缺。”

  泠琅猛然勒停马匹,她回过头盯着江琮:“什么意思?”

  浓绿深林中,青年朝她轻笑:“意思就是,杀了我,夫人便能当上京城舵主。”

  两匹马儿互相贴近,亲密地蹭头嗅闻,马背上的两个人凝望彼此,却是迥然不同的静默与克制。

  “九夏和三冬认得你,他们是青云眼,是证明与联结,只要他们知道我被你所杀,青云主便会来找你,届时,我能看的东西,你也能看。”

  江琮声音很低,仿佛只是在平静阐述:“我知道的东西,你也能知道,我背负的任务,自然也落到你身上。匕首、春秋谈……你不是一直在打听这些吗?”

  他倾身靠近,抬手捻起她散在肩上的一缕发,口中似喟叹,又似在蛊惑。

  “只要杀了我,那些事情你尽可以自己去打探……有了青云会的力量,很多东西都会变得简单。”

  那缕发被他用指尖轻绕,而后别进她发髻之间,青年眼神专注,语气和动作俱是温柔。

  如果忽略话语内容,倒好像是年青公子向心上人询问喜好,好讨佳人欢心。

  泠琅捉住他欲收回的手:“你以为我不敢?”

  江琮从容回应:“有什么事是夫人不敢的?”

  泠琅毫不躲闪地同他对视:“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就算此时九夏三冬不在,但我事后自然可以提着你的头回去给他们看——”

  她猛然贴近他,二人呼吸只在咫尺:“你怎么敢让我知道这个?”

  江琮看着她湛然明亮的眼,那只被紧攥住的手微微一动,顺从而亲昵地缠上她掌心。

  他低笑着和她十指轻扣:“那夫人要不要动手?”

  话音刚落,少女拽着他的手,一个翻转腾挪,已经落到他身前。

  她将他按在马背上,一只手尚和他温柔缠绵,一只手却扼在他咽喉边。

  江琮没有任何反抗,他便这么被顺利压制,双眼倒映出少女居高临下的身影。

  他轻喘着等待她下一步动作。

  泠琅和他对峙片刻,终于也笑了起来。

  她慢慢倾身:“我不至于这般傻,在有个莫名其妙的和尚随时会出来的情况下和你打架……要杀你,回京城有的是机会。”

  江琮喉结滚动了一下,她发丝落在了他脖颈上。

  “但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夫君是如何当上的分舵主?”

  泠琅伸出手,不轻不重地点在他喉结上,“也是这样,将上一任杀掉的吗?”

第78章 胭脂花

  少女表情很淡, 她收起恶狠狠的力道,只用指尖漫不经心地轻点对方喉结,光滑甲缘划过, 如同蝴蝶轻颤翅叶一般痒。

  她毫不理会青年的深晦眼神, 另一只手甚至依然同他亲密无间地纠缠,呼吸落在他前襟,是她在低声问询。

  “上一任舵主, 也是这样被你杀掉的吗?”

  “夫君,你十三岁那年落水染病,那是几岁学会的剑?”

  “又是几岁杀的第一个人?”

  江琮已经闻到她指间芬芳,清新香涩, 他微微侧过脸,用鼻尖轻蹭她袖口。

  “想知道的这么多,我该先讲哪个?”他低声叹。

  泠琅慢条斯理地收回手:“慢慢说, 我们有会有很长时间。”

  她直起身, 淡淡俯视下首的青年, 马背上没多少位置, 她其实正坐在他腰上。

  也能感觉到, 单薄衣衫下,或紧实或正绷着的肌肉。夏天还是太热了,她想,这个人最近身上总会有这种不动声色的热, 虽然面上还是同样的静。

  像岩浆于冰川之下缓慢涌动。

  第一声雷从天边滚过的时候, 他们打马离开了那片密林。

  下一站是夔州,从咸城取官道, 需要三天, 在天黑之前, 他们必须赶到下一处可歇息的小镇。

  而在雨落下之前,他们得找个地方避一避。

  夏天的雨最爱开玩笑,你以为它气势汹汹,其实只停留那么一会儿,你以为它心血来潮,结果一连三天都是淅淅沥沥。

  在野外逗留不会是什么好选择,马蹄与古道上接连响起,清脆迅疾,发丝和衣摆俱在漫飞。

  泠琅挥出一鞭,并未落到实处,只在空中爆出个鞭花。骏马霎时扬开四蹄,更奋力地一路疾驰而去。

  雷声又响一遍,空气中的潮腥愈来愈明显。

  雨迟迟没有落下。

  绕过一处险峻峡谷,天色更加暗淡,墨云愈来愈浓厚,阴沉沉地几乎要倾碾而下。

  在这种时候,旷野之中反而显得殊亮,泠琅扭头望向身后江琮,二人在怪诞天象下对视了一眼。

  回过头,泠琅忽然想到,他这些年少有出门,竟然能把马策得这么快。

  “我从前也过过几天正常日子。”

  这是他在熹园时候的原话,现在想起来,内容颇为虚假,只有话语中的淡淡惆怅十分真实。

  这场雨果然同其他夏雨一般喜爱开玩笑,雷声滚过五六轮,天色已经沉到不能再沉。

  泠琅抄着手,和江琮并肩站在某处无人野庙屋檐下,两个人没有交谈一句,就这么默然瞧着乌云下的旷野。

  终于,第一滴雨滴晕湿地面。

  雨声一瞬间便从无到有再到响亮,天地间飘着茫茫雨幕,雨打着头顶青瓦,将所有感官都氤氲得模糊不清。

  看不真切,听不清晰,就连彼此或明或暗的眼神,也无法辨得分明。

  好似只有在这样铺天盖地的骤雨中,有些话才能被安然讲述。

  江琮看着檐下雨线:“我第一次杀人,就是在这种天气。”

  泠琅静默一瞬,说:“很巧,我第一次杀人,也是在这种天气。”

  江琮极淡地笑了一下:“的确很巧——但你和我或许不太一样,我杀的那个人,被我称为师父,他教会我用剑,他是上一任分舵主。”

  泠琅顿了片刻:“你以前说,你师父已经不问世事了,原来是早就死了?”

  “死了,自然不能再问世事,”江琮轻声说,“我过去常常出入禁城,同二殿下及若朝一起玩,十岁的某一天,我遇见了一个从来没见过的人。”

  他的表情非常平静:“一个在皇宫里,可以带着剑自由行走的人。”

  这句话很妙。

  那里有重重侍卫日夜把守,女帝身边还隐匿着七名顶尖暗卫,皇宫其实不缺带剑的人。

  但那里绝对没有能用自由二字形容的人,天底下最富贵的地方,从来就和自由无关。

  江琮很早就明白这一点,即使是帝王的女儿,也不能选择今天穿什么,傅蕊喜欢淡粉,但她五百件裙衫中从来没有粉色,因为女帝说,这是轻浮媚人的色彩。

  它可以供世间任何人喜爱,但绝不该出现在傅家的女儿身上。

  这其实没道理,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同你穿黑还是穿白并无关系。

  但江琮知道,帝王的后代是注定要活给天下人看的,所以他不会傻到提出疑问。

  在傅蕊把傅彬送的桃花绢翻来覆去的看,最后却扔进火中烧掉的时候,在傅蕊一边疲惫地笑,一边问他长安街道是什么样子的时候,他都不会觉得奇怪。

  一开始,他们的玩伴并不止这么点人。

  但到后面,那些或胖或瘦的男孩女孩都不再来了,连同着他们的族人,一同消失在这个世界上。留存下来的只剩淡红色的血迹,和街头巷尾议论纷纷的传言。

  “狡兔死,走狗烹……如今地位稳固,圣上当然会除之而后快了。”

  “如今京城里只剩城东那家了,那两位可是一刀一枪陪着打过来的,难道最后也会这种下场?”

  “兵权早被夺了,但声名还在,我看是迟早……”

  这些话,传到江琮耳朵里,也能传到别人耳朵里。

  那一天,傅彬忽然对他说:“你以后不要进宫了。”

  江琮问:“为什么?”

  傅彬认真地说:“阿蕊说,你再进来会有危险,容易被捉住。”

  江琮说:“为什么她要你来转告,不自己说?”

  傅彬上前推了他一把,在跑开之前,男孩恶狠狠地说:“反正我告诉你了,以后你不要再来和我们一起!”

  江琮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转身慢慢离开。

  午后的御花园没有什么人,或者说,偌大的禁廷之中除了各个关卡的护卫,很少能看见人。那些摇着小扇悠然闲逛的妃嫔,已经是前朝的事。

  他在不知道是胭脂还是栀子的花丛中胡乱走着,并不以寻得出路为目的,他觉得傅彬的表演有些拙劣,是一眼就能看出的虚张声势。

  江琮知道,他只是想让自己怪罪他,以后不来这里,也不会觉得伤心。

  但他依旧感到烦闷,直到一个人挡在他去路之上。

  那是个男子,很高,很白,穿着粗衣,怀中抱着一柄剑,不说话的时候很老成,但笑起来又显得十分年轻。

  他低下头冲江琮微笑:“小孩儿,我见你在花园中绕了八圈半,是迷路了?”

  江琮说:“我没有迷路,而且我只绕了六圈半。”

  男子笑得更深了些:“你为什么会来这里?你知不知道,这个园子早就荒废了,现在是我的地盘?”

  江琮终于感到意外,他觉得在皇宫敢说“我的地盘”的人脑子多少有点问题,他看了男子一眼,打算绕过这人离开。

  男子却飞快地伸手,江琮腰上一空,他低头,发现自己的玉佩被偷了。

  它是十岁生辰礼,上面刻了个琮字,是那不着调的老爹花了小半个月雕成的,虽然江琮并不是很喜欢,但也不想让它落到个莫名其妙的疯子手里。

  他冲男子说:“还给我。”

  男子伸出手臂,将玉佩坠到他眼前,一摇一晃。

  “想要,就自己来拿。”他笑得如稚童般顽皮。

  江琮觉得有问题,他谨慎地说:“那你不许动。”

  男子只说:“我的双脚不会动。”

  于是江琮抬手去抢,咫尺距离,那玉佩却从他指间轻易溜走了。

  再抓,它便如同有了活性的蝴蝶,在空中游弋躲避,他试图去扑,它却翩跹地更远。好几次擦指而过,已经感受到微凉的温润,却也一无所获。

  少年气喘吁吁地停下动作,他问:“你是变戏法的?”

  男子却把玉佩交道他手中:“差不多吧。”

  江琮重新挂好,抚平了衣摆褶皱,才直起身来说:“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能带着剑到处走?”

  男子耐心地说:“不是已经说了吗?我是个变戏法的,这把剑只是个道具,算不得真——哎?”

  他的笑容转为慌张,因为少年忽然扑上来,一把抽出了他腰上的剑。

  午后的风燥热沉闷,无人看管的花园里,所有枝叶都在疯长。

  少年捧着那柄武器,怔忡地出神,他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剑,像月光凝了一段在剑身,有着淡薄的清凉。

  男子在旁边站着,并未阻拦,很明显,他其实为这柄剑自傲,所以他不介意别人用这种眼神注视它。

  少年说:“你骗人,这不是道具。”

  男子笑了:“你怎么能断定……”

  他忽然笑不出来,因为少年忽然抬手,在剑锋上飞快地一划,动作迅疾到他来不及阻拦。

  “这是真的。”对方向他展示自己的掌心,殷红血珠,一点点从白皙肌肤上透润出来。

  少年的话还没说完:“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男子觉得不妙:“江远波和黄皖的儿子?”

  少年点点头:“你教我藏玉佩那招,还有之前你是如何从屋顶上落入花园?这个我也想学。”

  男子瞪眼道:“你是不是太不客气了?”

  少年继续道:“我还想学剑术,你的剑这么漂亮,难道不会用?”

  “如果我不教你呢?”

  “我就出去同陛下说,花园里有个不认识的男人持剑伤了我。”

  “哈哈,你以为我会怕这个?”

  “那我天天往这个花园来,让你的地盘不得清净。”

  “你这小子——”男子脸上露出恼火,但很快又笑了起来。

  “教你,倒是没问题,但你为何找我?”他问,“难道黄皖不让自己的儿子学剑吗?她自己都很会用枪。”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他们不让我学这些……不只是剑。”

  这话听起来十分莫名,男子却了然:“因为你们担忧那件事……也就是刚刚那个小胖墩同你说的事。”

  男子悠悠然道:“这个,你倒是可以放心,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就算那天真的来了,仅凭你自己,也没有办法。”

  “若是出于这个目的来学,便算了吧。”

  少年抿着唇,似乎不愿意接受这种拒绝,那对黝黑的瞳孔,透露出不声不响的倔强。

  男子望着那双眼,鬼使神差地说:“除非——”

  少年立即盯着他:“除非?”

  男子已经开始后悔,但他硬着头皮道:“除非,你用这柄剑,能在一炷香之内刺中我。”

  “你有飞檐走壁的本事,我怎么刺的中?”

  “我不用那些,也不跑远,就在这从胭脂花旁边。”

  胭脂花,少年默默地想,原来满院子嫣红泛紫的热烈花卉叫胭脂,同它名字倒是相称。

  他答应了这个条件,在燥热的、没有蝉鸣的下午,不断向男子发出攻击。

  用那柄漂亮到令人目眩的剑,笨拙地挥舞刺砍,远远超过了一炷香的时间。

  少年用这个下午,记住了胭脂花的名字与味道,当它的汁液侵染在衣衫上的时候,有一种刺鼻的草类芬芳。

  最后,目的也达成了,男子承诺,一个月可以来找他三次,就在这里。

  男子还说了什么,似乎在感叹他的倔强,抱怨他弄脏自己的衣服……江琮听不清也记不住。

  因为日光太烈,他半跪在地上,喘地停不下来,有一种类似于中暑的晕眩感。

  这种茫然不真切的虚幻感,持续了很久很久,久到他学会了用剑,也能轻易地从屋顶跃入花丛深处,西京再没有能挡得住他的高墙。

  男子说:“我见你的第一面,就知道你是个天才。”

  说这话的时候,他双眼已经被挖出,只剩两个黝黑窟窿,并不能看见自己生平唯一的弟子刚刚是如何挥剑。

  但他还是这么夸赞了,温柔而骄傲地。

  “天才,是不会在该挥剑的时候手软的。”

  “杀了我,然后保住你父母的性命,你一开始的目的不就是这样吗?”

  “快些动手,让我看看你到底配不配得上做我的徒弟!”

  那个残酷的、令人眩晕的夏日,击穿了少年的身体,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的生命中还残留着余韵。

  他在那样的人生中愈发沉默,直到这一天,他竟然能有一个机会,把同样的问题抛给另外一人。

  一个充满着野心和坚定的,他为之深深着迷的人。

  而她的答案无论是什么,对他而言,都是一种救赎。

第79章 无人说

  这是一间人迹罕至的野庙, 狭窄破旧,红绸已经褪色挂满灰尘。

  唯一的神像也早就面目模糊,辨认不出是山神还是道君, 只余一双悲悯眼, 静静俯视着无意停留的过客。

  满世界都是风声雨声,水雾将万物轮廓都溶解,天地无色。

  有些故事, 的确只能在如此混沌时刻才能说明。

  至少江琮是这样。

  那些晦暗在心中堆积太久,他早就失了讲述的兴趣与力气,关于那个开满胭脂花的荒废庭院,关于那场同眼下十分相同的夏日暴雨。

  雨在下, 室内很暗,这使得那人身上的鲜血与伤口,都不再触目惊心。

  而他提着一把特别的剑, 站在剑的主人面前, 剑尖流淌着的, 是对方的血。

  男子在笑着感叹:“你的手发抖, 为什么?你已经刺了三剑, 一剑都没有刺中。”

  “还记得我是怎么教的?敌人在前,便没有犹豫的余地!你在做什么?”

  “刺啊!”

  少年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闪电划过,霎时映亮周遭, 短短一瞬, 他看清了男子的身体。

  断臂、残眼、以及洇染了半个身躯的暗红。

  男子仍旧在质问,即使口中不断涌出的鲜血让他说话更加费力。

  “杀了我, 砍下我的右手, 那个人会找上你, 你是我选择的继任者,能顺理成章地得到一切。”

  “还站着干什么?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事情走向最坏的地步?”

  纷杂凌乱的雨声中,隐约有一声短促的呜咽。

  男子忽然安静,他慢慢地笑起来,狰狞神色褪去,他又成了夏日花园中那个狡黠自由的陌生人。

  大多数时候很老成,笑着又十分年轻。

  他轻声问:“你哭了?”

  没有回应,只有雨声不断回荡,这已经是回应。

  男子慢慢地说:“人的一生总会有这种时刻——剑在手里,不得不挥斩,即使并不舍得。”

  “知道该怎么做吗?”他露出一丝笑,好像回到了往常,那无数个刁难戏耍弟子的情景。

  “很简单,只要将不舍也一并斩去。”

  “做到这一点,这世上便不会有能难倒你的东西,持剑者永远不需要犹豫,只要不断挥斩,再挥斩。

  “优柔寡断,是我这样的下场,你也看到,这并不好看。”

  如同印证他所说,雷声轰隆,又一道闪电撕碎苍穹,少年看见,他胸口的血更加深浓了一些。

  “带着我的手,等待他来找你,你身上有了同样的毒,她便不会再动手。”

  男子温柔地说:“世上只有一个人,和她最看重的女儿有相同病症,她怎么会舍得让你死?”

  “除了这柄剑,这是我最后能给你的东西,动手吧。”

  “好孩子……让我看看你的决心。”

  雨停歇之前,少年到底证明了自己的决心。

  他杀死了教会自己用剑的人,当那个人彻底闭上眼的时候,世界忽然离他很远。

  连带着那些隐瞒快乐的夏日,一同抽离了少年身体,离他远去了,并且无人可说。

  他没有接受男子最后的礼物,那柄漂亮的、如同月色凝结而成的剑,被他折断在暴雨中,连带着满腔空荡到绝望的心绪。

  持剑者永远不需犹豫,只需挥斩,再挥斩。

  那一年他十三,从第一次举起剑到第一次杀掉人,不过才三年。

  这不是多复杂的故事,但要把它讲出来,还是有些难。

  他原本以为他一辈子都不会再说,但在这似曾相识的倾盆大雨中,他忽然有了重现它的勇气。

  或许是因为,那句“巧了,我第一次杀人,也是在这样的暴雨天”——

  实在太过动人。

  他没见过太多动人之物,那些归属于美好的东西早就远离他的生命。所以如今为这点无声巧合而叹息,实在不能怪他。

  她就这样站在这里,怎么能怪他。

  少女沉默了很久,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长。

  她没有点评或是感慨,也没有说一些类似于安慰的话,那些即使动听,也不合时宜。

  “十三岁,”终于,她轻声说,“我第一次杀人也是在十三岁。”

  青年垂下眼笑了:“这样吗。”

  “确实很巧。”他轻声说。

  雨还在下,他们的确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可以交换一些故事。

  “我带着刀,离开了塞上,想着去中原或是江南——总之一定要远远地离开,像父亲生前叮嘱的那样。”

  “然后,嗯,之前那个和尚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江琮说:“云为何,水为何,天为何。”

  泠琅看了他一眼:“你记性真好。”

  江琮轻声:“夫人过奖。”

  泠琅伸手,接住檐下雨水,任凭冰凉液体从掌心滑过,将某些不可名状的情绪也一并冲刷了。

  她说:“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云为无定,水为善仁,天为广博。”

  江琮平静地注视她,对她知晓这个答案,并不感到意外。

  泠琅收回手,叹了口气。

  “这是刻在云水刀刀鞘上的三个问题,是我父亲的体悟……对入海刀法的体悟。”

  “无定,即来去自由,没有拘束。善仁,是因其利万物而不争。天空浩大苍茫,能容纳前二者,是真正的广博。”

  “这些话是不是很耐人寻味?像什么禅语佛偈似的……一个刀法绝世,又能有如此境界的刀客,能被世人用侠字相称,也是情理之中。”

  “我一路南下的时候,也是想这样做的,用他的云水刀,去践行他的侠道——”

  但世事总不会随人愿,尤其对于一个初出茅庐,未见过什么世面的女孩儿。

  她实在是太年轻了,怀揣着绝世名刀,又一身顶尖武功,以为能凭着父亲的训诫安稳活着。

  人们好奇地打量,问她从哪儿来,父母可还在,为何孤身至此。

  她展现出了这个年纪难以实现的冷静,谨慎恪守,绝不招惹是非,更不贸然出手,那把泛着青幽光华的刀刃,还没得到过出鞘机会。

  她那时以为自己可以做到,像那句充满了无限禅意的话语一样,像那位背负了太多传奇的刀客一样,慈悲,淡泊,从未错杀一人,克制到极处。

  他是天下人的英雄,更是她的,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他身上那份淡然,她崇拜于此,并且拼命想效仿。

  但这很难。

  善意的问询,和恶意的试探,她一开始就能分清。甚至明面上的嘲讽与刁难,要忍下也很容易。

  叫人痛苦的,是一些引而不发的恶意。

  一对老夫妇,慈眉善目,穿着粗布青衣,看她的眼神充满温柔与怀念。

  他们说,他们曾经也有个孙女,如果还活着,也该像你这般大……天杀的哟,你这个年纪的孩子,怎么一个人走了这么远。

  他们还说,这雨还会再下三四天,何必急着上路?不如在此停留歇息,等雨停再离开。

  温暖的被褥和干净的清水,以及絮絮叨叨的关怀,很轻易让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卸下防备。

  十三岁的李泠琅睡着了,破天荒的,梦里没有重现那个热烈如烧的傍晚,她没有推开虚掩着的门,也不再看到一具熟悉的身体安静在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