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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琮轻声:“夫人那时既然有意识,为何要告知于我?”

  泠琅哼了一声:“你问得诚心,想说便说了,更何况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你好几次见过我使探云三变,难道不是早有所感么?”

  她语气坦然,眉目中有满不在乎的轻傲,说完这句便转头望向连绵沼泽,眼波顾盼如流水,偶尔停留在绝佳景致之上。

  江琮默不作声地望着少女眼中流转的光,他分不清那是余晖的投射,还是原本就有的碎亮。

  她双眼十分漂亮,叫任何人来看,都不会生出不同想法。

  像琥珀,但琥珀没有那么灵动,像晨星,但它亮得太过寂寥,至于溪涧湖水之类,它们清澈纯粹太过,少了那份难以捉摸的狡黠。

  他不禁失笑,自己竟然会出神去思考,如何形容一个小娘子的眼睛才算恰当。

  而糟糕的是,他竟然想不出。

  邓如铁在前面嚷嚷:“怎得走这么慢?村口的骡子都要利索些!”

  泠琅不服道:“我前几天受了伤,走得慢是正常。”

  邓如铁说:“一年不见,竟能被人弄伤得走不动道?我从前就说,动了心的刀客连刀都提不稳,你现在知道了!”

  江琮压低声音:“原来这句是邓前辈说的。”

  泠琅愤愤地瞪了他一眼:“金句不问出处,怎么了?”

  江琮勾着唇笑,不再说话。

  三人绕过了一个小山头,邓如铁豪迈道:“琅丫头,让你瞧瞧我的雁落山别业!”

  泠琅惊叹道:“前辈,您本宅都没有,就有别业啦?”

  邓如铁两步绕过某巨大山石,并未回复这句话。

  片刻后,泠琅果真见到了一幢小楼。

  小楼高二层,背靠竹林,面朝清池,楼体由竹所制,走上去嘎吱嘎吱地响,清风送来隐隐竹香,十分有雅趣。

  她转了几圈,真心诚意地赞:“这里真不错,一定得花上许多银钱罢?”

  邓如铁正在收拾白鱼,闻言头也不抬:“一分钱没花!”

  泠琅早有预料,佯讶道:“此话怎讲?”

  邓如铁自得道:“我去年打这里过,想着进来讨碗水喝,结果发现楼里躺着个快要病死的人。”

  “然后呢?”

  “他让我替他去寻个郎中来,我说我手头没有银钱,请不动。他说找到郎中后自然会替我付,我怕他有诈,这么争执几趟,他急病攻心,竟然就这么死了——”

  “所以您就鸠占鹊巢,登堂入室了?”

  “什么鸠不鸠雀不雀的,那人病死在这里,身边一个亲朋都无,还是我替他收拾装殓,办理后事。如此情分,借住个房子,不算过分吧?”

  纵使泠琅知晓邓如铁其人有多么贪财悭吝,听闻了别业始终,还是忍不住摇头感叹。

  邓如铁将鱼架在火上,似是才想起来一般:“你们借住的农家?何必去那等地方挤,不如今晚留在这——”

  泠琅立即说:“不用了。”

  邓如铁说:“你还怕这个?”

  泠琅向身边的江琮瞥了一眼,嗔道:“我是怕夫君会怕。”

  邓如铁哦了一声,摆出一副相看女婿般的刻薄态度:“年轻人要多练胆,不然出来行走,事事躲在娘子身后,毕竟难看。”

  火光中,江琮仍是那副温雅从容之态,他闻言只低头一笑,面上没有半丝赧然。

  “让邓前辈见笑了,”青年温声道,“夫人性子强,就算我有心相护,她也定要抢在我身前。她本就习惯事事争先,怎能由我掩了她风光?”

  邓如铁沉吟:“如今,有你这般觉悟的年轻郎君倒是少见。”

  江琮微笑道:“一切都听凭她说了算,她若欢喜,我便欢喜。”

  邓如铁说:“这话我可听见了,阿琅这孩子命苦,自己受了委屈从不愿向他人说明,若今后我听闻江公子待她不好,哼哼——”

  他一把展开“玉树临风”折扇:“那就休怪咱家拳脚无眼!”

  江琮含笑拱手:“在下素来听闻玉扇公子雅名,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同传说中一般文采高华,气质卓然。”

  邓如铁一喜,当即起身去窖中拿酒,说今晚定要喝上一点,才不负半路知己。

  泠琅不知道这半路知己从何而来,她只觉得,江琮的演技的确已到炉火纯青之地步。

  什么她若欢喜,我便欢喜,说得那般真挚动人,眼神专注得将她望着,好似真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痴情郎君一般!

  倘若他身体康健,指不定怎么在西京城里招蜂引蝶,拨弄众贵女芳心。

  泠琅冷眼看着他们二人饮酒,自己却一滴没沾。

  直到月出东山,篝火凉透,邓如铁已经歪倒在竹编凉椅上鼾声大作了——

  江琮才站起,朝她伸出手。

  “走罢,夫人。”他于满天星斗下轻声,身上有着淡淡酒味,却并不难闻。

  泠琅心中想,邓如铁都不省人事了,你还装模作样给谁看?难道不能各自走夜路?

  但鬼使神差地,她望着他带笑的双眼,还是将手递了过去。

第86章 萤虫乱

  江琮的手很凉。

  他将她的手指虚虚拢着, 肌肤之间不会有太多贴近,只有若有似无的触碰。

  若有似无,就像此时看不见的夜风, 你捉不到它的形状, 但能清楚地察觉它如何拨动你的头发。

  他们静默地走着,身侧草木繁茂葳蕤,天上挂满沉甸甸的星斗, 蛙声虫声从所有暗处传来,一声又一声。

  绕出一处土丘,林木稀疏了许多,星光毫不吝啬地洒, 泠琅看见月色下的芦苇荡,它们在风中缓慢地摇曳,彼此摩擦, 沙沙作响。

  可以了, 这里已经很开阔了, 喝得再多, 也不至于在这样的月光中摔跤打滑罢, 为什么还不松手?

  结果江琮没有放,她也没有动。

  从桥上经过的时候,他们不约而同地驻了足。

  或疏或密的茎叶之中,隐隐有淡绿色的光点在漂浮, 如同星辰坠入湖水, 正随着柔波微微荡漾。

  泠琅说:“是流萤。”

  江琮附和道:“是流萤。”

  他仍旧不放开她的手,甚至还摩挲了一下手背。

  泠琅抬起头, 在忽明忽暗的光中仔细看他的脸:“你喝醉了?”

  “有一点。”

  “你本可以不喝, 他只是想找个理由让人陪酒罢了。”

  “可我若不喝, 都不知道夫人从前做过这么多事……黄山红石刀是你杀的?他死于巅峰之年,当时引起了不小轰动,却无人能说清到底丧命于谁手。”

  江琮低笑着注视她:“没想到是夫人所为,那年你应该才十六?”

  泠琅哼了一声:“是十五岁半。”

  她轻轻挣开了他的手,蹲在浮桥边缘,伸长手臂往水中够去。

  “什么红石刀,名声虽大,实则废物,”少女一边找寻,一边低语,“当时我跟着师父已有两年,却没学到一招半式。”

  “那天我问,什么时候才能学东西,她指着街对面正在开什么西南武会的茶楼,说若我杀掉里面一个人,就可以学。”她翘着手指,小心翼翼地凑近某只闪烁着荧光的小虫。

  “我选择的人有多厉害,她教我的东西就有多厉害。”

  “是乌有手伶舟辞的作风,” 江琮闻言轻声道,“所以夫人就选择杀掉红石刀?”

  泠琅捉住小虫,却不急着站起,反而脱了鞋袜,坐在桥边弄起水来。

  “也不算,当时我并不算见过很多世面,分辨不出茶楼里谁足够厉害。我杀他,只是因为他看起来最讨厌。”

  “如何讨厌?”

  “调戏茶娘,口出狂言,还说刀者坏话,这算不算讨厌?”

  “那他的确该死。”

  泠琅笑了一下,这算是她初出茅庐的第一战,时至今日,她还记得血是如何的滚烫,刀影是如何连绵,对方的身躯轰然倒地时又如何畅快。

  “我若事先知道那是什么人物,或许并没有对战的勇气。”她垂目注视手心里的小虫,它乖巧安静地伏着,并不挣扎动弹。

  江琮在她身边盘腿坐下:“但你还是把他杀了。”

  “但我还是把他杀了,”泠琅重复了一遍,“从那天起我便知道,恐惧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它只能阻碍你挥刀的手臂……我宁愿勇气因无知而生,也不想被谨慎中的恐惧裹足。”

  江琮忍不住轻笑,这句话换做世上任何一个人来说,都蠢得可怕,但说话的人是她,那便十分有道理。

  她的确有这样的本事,好像真的什么都不怕。

  干净的,小兽一般的瞳仁,永远兴致盎然,永远不会退散。

  “所以,杀了红石刀,伶舟辞教了你什么?”他问。

  泠琅用手指拨弄掌心萤虫:“你猜猜?。”

  “……探云三变?”

  “对了。”

  “这是乌有手的绝技,她倒是慷慨。”

  “从那以后,她的确对我很慷慨,把我带在身边行走,教会我江湖上生活的道理,那些朱门大院,锦绣金楼,她能去的地方,我必然也能去。”

  “那为何逃出来了?”

  泠琅没有第一时间答话。

  小虫开始不安分地爬来爬去,她有些玩腻了,却不舍得立即放走,她示意江琮摊开手掌,自己收拢手指,倒扣覆盖在他掌心。

  肌肤相触的一刹那,泠琅看着青年在夜色中幽暗的双眼,忽然想起春末夏初的某个深夜,她在花丛中捉了蟋蟀,也是这样放到他手里。

  当时她觉得,这个温温柔柔的病弱公子好似有心绪不佳,便编造了话来安慰他,他也有五句藏三句地同她周旋。

  有些奇妙了,夏天还未过尽,她竟然又捉了一只小虫,同他说的,却是些发自肺腑的真心话。

  那些话,她还从未对别人说过。

  怎么会这么自然而然就讲出来了?泠琅怔怔地同江琮对视,忽然明白了原因。

  因为他能懂。

  即便是三言两语的轻描淡写,他也能懂得字里行间中隐匿的情感,能拨开层层掩映着的表象,轻松寻到中间那那颗微微颤动的内核。

  她说红石刀讨厌,他就说她的确该死,她说她宁愿拥有无知的勇气,他就看着她微笑,好似那是再合情合理不过的事实。

  那些话轻狂又自大,他却一点没反驳。

  泠琅用手臂撑在身后,仰面看着天上星斗。

  她应该会想念他的,在不知多久的将来,如果还能看见似曾相识的星空,那她会想起他。

  “乌有手很喜欢我。”

  泠琅终于回答起那个问题:“她说我拥有足够的天赋和心性,实在不该浪费掉,她把我当成她自己来培养。”

  江琮轻轻唔了一声:“夫人会喜欢那样吗?”

  泠琅闭上眼,叹了口气,她真的会怀念他。

  “不喜欢,所以我逃出来了,并且没有半点内疚之心,”她喃喃,“她教我武功绝技,教我生存智慧,我作为弟子却走得毫不留情,世上任何一对师徒都不该如此。”

  “别人是别人,你是你。”江琮淡淡地说。

  泠琅索性仰面躺下倒在木质桥面上,脚趾踢蹬着冰凉湖水,心中忽地漫上怅惘。

  她说:“她想让我像她一般狠辣无情,游离于所有规则之外,偏偏又极力去控制我,驯养我,这难道不是一种矛盾?”

  江琮望着映着月光的湖水:“也是一种摧折。”

  泠琅痛快地说:“所以我跑了……当她徒弟这些年,我帮她杀了很多人,挡过数不清的仇敌,也配合她做成了许多事,纵然她是我师父,我也并不欠她。”

  江琮忽然说:“夫人对世俗上的名分看得很轻,只在乎是否欠了人情。”

  泠琅默了默,这的确被他说中,师父也好,父亲也好,这些概念对她来说只是虚浮联结。

  真正的师父,在还了人情后便可以斩断,虚假的夫君,日后或许还能拿来想念想念。

  这种想法很奇异,却又被他一语道破了。

  真要命。

  月亮攀升到高处,二人安安静静地又吹了一会儿风。

  江琮说:“萤虫还要吗?”

  泠琅仍是躺着:“放了吧。”

  江琮便把它往水中轻轻一抛,虫儿似乎没反应过来,忘了扑扇翅膀,竟直直往下落——

  落在身边少女光裸的小腿上。

  泠琅立即发觉,她抬腿晃了一晃,小虫受惊,竟挣扎着一路攀爬,往裙摆深处爬去。

  她忍不住低呼了一声,想起身捉拿,头刚刚抬起,就吃痛地躺了回去。

  江琮闻声看过来:“怎么了?”

  泠琅痛苦道:“头发卡住了。”

  木质浮桥本就有许多缝隙,她刚刚躺着看星星,发丝不知不觉就钻了一缕进去。

  一时间,上身卡着不能动弹,那萤虫又顺着腿上肌肤慢慢地爬,细小触角在看不见的暗处轻轻骚动着,留下一路难以言喻的痒。

  泠琅哪里碰上过这种折磨,当即便颤着身体,痒得想笑却笑不出,伸手弄头发,却被扯得生疼。

  江琮倾身过来帮忙,但夜间太暗,手指如何穿梭纾解,也找不出那处结。

  反而在解头发的过程中,虫儿愈攀愈深,似乎要往着腿根去了。

  泠琅一把抓住江琮手臂:“先,先把虫弄出来。”

  江琮顿了顿,借着月色,少女眼边泛起的潮润和颊边红潮被他看得很分明,她轻喘着,好似已经无法承受这样的酷刑。

  见他不动,她又出声催促:“快点呀……”

  江琮于是坐了回去,他抬手,轻轻撩开了她的裙摆,从小腿到膝盖,他视线在那上面一一滑过。

  “没看到。”他哑声说,他看见它们在轻轻颤抖,像两段月色中的雪。

  “我感觉到了,”泠琅几乎带上哭腔,她从来不知道腿还能痒成这样,“在右边。”

  江琮依言将裙子撩得更上了一点,他一眼就看到了那只为非作歹的小东西,它正趴在大腿上,不安地闪着微光。

  他伸手去按,它却忽然得到警觉,往腿内侧滑下,滚落到深处。

  少女骤然发出一声难以按捺的喘息。

  “一个虫子都捉不住!”她颤着声音抱怨,“王八夫君!”

  江琮低低地应了一声,他抚上她膝头,迫使她曲起腿,右手往下面一拂——

  像拂过一匹柔软绸缎,虫已经到了他手中。

  泠琅终于得到解脱,她气喘吁吁地说:“这只虫是在报复我?”

  江琮没有说话,他沉默着,好似自己也受了不可说的折磨。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都没怎么交流。

  泠琅在惊疑和难堪中回想,原来自己的腿能敏感到这种地步,她几乎无法确定,那痒意是小虫给的多些,还是某个指尖给的多些。

  江琮却在想,今晚月色太好,可爱到他连回想都是一种不忍。

  夏日总是这般让人不舍吗?

第87章 燕归来

  翌日, 晨。

  临近池水和树林的小院,正是一天中最清凉的时候,晨风淡淡吹拂, 带来林中湿润的露水气息。

  站在这样的院落中, 会觉得世上惬意也不过如此了。

  邓如铁此时就是这般感觉。

  他昨夜喝了不少酒,藏了两年的雁来红,浓烈, 顺滑,是他的最爱。这酒原本在冬天喝最好,但昨夜他心血来潮,发现在夏天的晚上饮用也别有滋味。

  他酒量一般, 这么喝会醉,但醉或不醉,他并无太多所谓。他看见那个女孩还好端端地站在岸边, 没有缺胳膊少腿, 也没神情悲戚如丧考妣, 那就很值得喝上几杯。

  昨夜的杯盘狼藉已经被收拾干净, 眼前又是一个崭新的、叫人舒适的院子。

  邓如铁站在院落中间, 持着那把“玉树临风”折扇。

  折扇摊开,右手腕一甩,它便呼啸着旋转而出,刺破薄薄晨雾, 往小楼旁边某株竹子斜斜飞去。

  飞过去, 又飞了回来,它稳稳地落回邓如铁手中的时候, 扇面上多了一片竹叶。

  邓如铁将竹叶抖落, 接着再次将折扇甩了出去。

  不过两息时间, 它又带回来一片竹叶,新鲜微润,完完整整。

  如果你仔细看,会发现他脚边其实落了很多竹叶。

  如果你看得更仔细,会发现那棵竹子和周遭其他同类有很大不同,它枝叶明显更稀疏,明明在盛夏,却有着深秋般的凋零萧瑟。

  如果其他竹子是丰茂美丽的雄鸡,那它便是拔了毛准备下锅的倒霉鬼。

  邓如铁没有可怜这株倒霉鬼的心思,他重复着这个动作,心里在想其他的事。

  他想他的朋友,那个狡猾自私的女人,她一生都在为自己而活,恣意反叛到了极处。

  绝不会毫无缘故地做事,出手必定要看见回报。倘若有无辜者被残害在她眼前,她愿意相救,也只能是因为那人承诺会给予金银酬谢。

  有委托找上她,也要先收下九成订金,才愿意去跑一趟。

  九成,天底下除了她没人敢开这个口,但她是乌有手伶舟辞,所以有的是主顾上门。

  这个女人,自私到了极点,冷酷到了极点,直到那一天,她说她收了个徒弟。

  “嗜肉老人,你听说过吗?”

  邓如铁自然听说过,那是前朝十分有名的一对夫妻,用刀,性情极其古怪残暴,有吃掉败者身上一块肉的习惯,于是被称之为嗜肉老人。

  但他们已经销声匿迹很久,有人说是被刀者收拾过,或许死了,或许废了武功,总之不会再入世。

  伶舟辞却说,他们不仅没死,还隐居起来活得好好的。

  “我上个月从西南经过,发现他们的踪迹,住在一间农舍里,瞧着慈眉善目,没有半点当年叱咤风云的影子。”

  “当时在下雨,我想找个地方落脚,却发现有人走进了他们的小院,那是个女孩儿,背着把刀,看上去还没满十五。”

  “我看着嗜肉老人从灶房出来,往汤盏里添了什么东西,我很好奇,是什么得使他们在隐姓埋名的时候,对一个过路女孩出手?”

  “如果因为有利可图,那就正好,因为我会收下他们所图的利,我不喜欢下雨,在下雨的时候抢别人东西倒还可以。”

  “所以我在树上呆了三天,其间不断听到里面传来殴打声和叫骂,那女孩坚持了很久,嗜肉老人最后都快没了信心……我听他们说,在雨落尽前,她若再不开口,那就把她杀掉。”

  “雨落尽前,事情发生了一点变化……只有一个人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那个女孩儿在雨里站了很久,我也观察了她很久。我很喜欢她当时的眼神,那么大的雨都掩盖不住的眼神,我不必形容,你应该会懂。”

  邓如铁的确懂她未说出口的形容,让他不懂的是另一件事。

  “所以你就把她带走了?”他问,“一个举目无亲的孤女,她能给你多少银子?”

  伶舟辞喝了一口酒:“我在那里停留三日,结果什么都没捞着,这怎么行?至少让我带点东西离开。”

  邓如铁便笑着摇头,他为那个女孩的命运捏了把汗,因为伶舟辞绝对不是什么良善的师父,他衷心祝愿女孩可以活得更久一点。

  或者干脆逃出去也可以,第一次听伶舟辞为一个人说这么多话,让他十分不习惯。

  更让他不习惯的在后面。

  那是两年之后,伶舟辞来找他,她当时一身轻松,好似遇上了什么喜事。

  他以为她做成了一笔大生意,或者杀了个很难缠的对手,但伶舟辞说,她把探云三变教给了那个徒弟。

  邓如铁几乎捏不住酒杯,他怀疑自己听错:“探云三变?”

  伶舟辞说:“她杀了红石刀,于是我教会了她。”

  “一个红石刀便能换来探云三变,早知道我也去把他找出来杀了。”

  “哈哈,你可不是我的徒弟,就算杀了黑石刀白石刀也没用。”

  这样的谈话后来又上演了几次,邓如铁慢慢意识到,一件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伶舟辞竟然愿意,在一件迟迟不会获得回报的事上面,持续地、乐此不疲地付出。

  这太稀罕了,她甚至连赌钱都不愿意尝试,为此时常嘲笑输得精光的自己,她不会做不稳妥的事情。

  无视规则,蔑视律条,行事只凭自己心意——是否有利可图,就是她唯一的心意。

  这样的人,怎么会收徒,倾囊相授言传身教之类的成语,放在她身上实在太过滑稽。

  后来,他见到了那个女孩。

  她的确聪明,极富灵气,做事也够狠,无论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

  他看见她手臂和脖子上的伤痕,他对伶舟辞说:“她看上去不会一直听你摆布,今后她很有可能会离开。”

  伶舟辞说:“你以为我看不出?但我不会让那一天到来的。”

  于是邓如铁知道,如果女孩真的要走,那她的师父大概会毫不留情了杀掉她。

  但他想错了。

  女孩成功离开了,差点被杀掉的人是伶舟辞。

  深刻可怖的伤口,从左肩延伸到心口,离真正的致命,只差半寸。

  邓如铁说:“我早就说她不会一直听你的话。”

  伶舟辞却在笑,她喃喃自语:“我很清楚她的刀有多准确,在那种情况下,她没有杀死我,只是因为她不想。”

  邓如铁简直不可思议:“你觉得这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为什么不?”伶舟辞反问,“她能对我挥刀,证明我没有错看人,她留了余地,证明我已经成功了一半。”

  邓如铁沉默。

  伶舟辞慢慢地笑:“待她在江湖上成名那日,天下人都会知道,她是我的徒弟。”

  “她不会不认。”她轻声。

  事已至此,邓如铁已经不知道她这笔账是亏还是赚,女孩儿一走了之,音讯全无。未等到扬名江湖那天,就已经殒命中途也说不定。

  但她却全须全尾地站在水边,说身上受了伤,但邓如铁看得出来,同她过去遭受的那些,简直不值一提。

  她还成了婚,这更让他意外,为此喝一点酒,也没什么不可以。

  如果伶舟辞知道这个消息,应该会很高兴,但他不知道是否应该告知她。也许等所谓扬名江湖那日到来,她自己听说,会更好。

  竹叶已经落了薄薄一层。

  折扇已经挥出去四百九十八次,再落两片竹叶,他今天的练习就算是完成。

  在挥第四百九十九次的时候,邓如铁听到左侧传来声音,像是有人踩着湿润泥土往这边靠近。

  于是,最后一次挥扇,从右手换成左手,他看也不看,扇柄如利箭一般激射而出——

  轻微的、衣袖拂动的声响。

  来人徒手接住了那柄扇,她走近,将折扇归还到邓如铁手中。

  邓如铁看着她:“探云三变练得愈发好了。”

  女孩儿微微一笑,很坦然地应下了这句夸赞:“邓前辈。”

  邓如铁说:“你那个丈夫呢?”

  “他在外面路上等我。”

  “你们要走了?”

  “是的。”

  “他瞧着不像表面那么良善,气脉也有些奇异,他真的不会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