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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泠琅咬着牙想,这皇宫都快成筛子了,那傅蕊谋权篡位的大计,想必已经可以提上日程。

  她在水道中穿行,四周狭窄,又不能视物,胡乱蹬腿间额头撞了两回顶。在要撞第三回 的时候,一只手覆了上来,将她头顶轻轻挡住。

  真是贴心,她不能发出声音,水下又没半点光,江琮怎么知道的。

  越往里,水温越冷,几乎到刺骨的程度,泠琅调动内力屏息,一路苦苦支撑,终于也觉得昏沉乏力起来。

  还有多久?她无法问询,只能迷迷糊糊地思索,手上力道不知不觉涣散,她刚想,要不要再催动一下真气,就感觉后脑袭来一股力。

  唇齿撞上了什么东西,相似的柔软,熟悉的坚硬。齿关开合,她尝到了不属于冰冷水流的,另一种温热。

  明明有最简单的方法,她竟然忘了。

  她竟然忘了,若世上还有一处温柔力量可以全心交托,那必定属于眼前这个人。

  气息昏昏沉沉地晕开,辨不清是在逃命还是缠绵。没有光亮的水下,五感几乎丧失,此刻周身只剩唯一的触觉,在进行领略,而后跌入沉湎。

  泠琅想,她其实真的很想念他,若不是现在无法说话,她要把那些甜蜜又无聊的废话,翻来覆去地讲给江琮,让他好好听一听。

  失重感消失,鼻腔捕捉到新鲜干燥的气息,这一路暗流终于潜逃而过。

  从水里出来,又绕了几处暗门,泠琅无从分辨路线,她好像从未真正踏足过西京,这一条条精致而复杂的街巷,陌生大于熟悉。

  雨不见了,似乎进入了一栋建筑,精致典雅,不是侯府,不是她所去过的任何一处。

  她抽了抽鼻子,尝试环顾四周,却觉得画面晕上一层昏黄,难以看清。调动了太多内力游潜,必须要缓一缓才能恢复。

  湿透了的衣衫和发,一路淌下水滴,她被人抱着穿过一条漫长回环的走廊,她能感受到紧贴着的胸膛的起伏,江琮似乎急于去往下一处目的地。

  目的地在哪里?

  有温暖的光亮,有隔绝了所有风声雨声的屏障,柔软连绵的锦缎水一般铺陈而开,她躺在其上,是水上浮沉的岛屿。

  潮湿冰凉被一层层剥离,她急切于寻找热源,所触却并不尽人意。

  少女在低低抱怨:“还是只会冻炕头。”

  话音刚落,她的手就被牵起,引到一处静待已久的所在。

  江琮垂下头,细细密密地吻在她颊边:“泠琅。”

  他轻啜在她后仰的脖颈上:“我很想你。”

  这种废话,泠琅准备了一箩筐,但现在她只想听,一句都不愿意再说了。

  像个只知索求的孩童,在这个人面前,她再怎么任性都可以,再怎么贪心也可以。即使被责怪,也是用最甜蜜的方式。

  她喘着气问:“这是哪里?”

  江琮哑声说:“我的私宅……其一。”

  她手指掐进他湿润的发里:“江舵主财运亨通,才过去多久,都狡兔三窟了。”

  江琮沉沉地笑,他在她头顶叹息:“夫人在这种时候,还要忙于盘问这些吗?”

  他俯身,感受着对方骤然的紧绷,贴着耳廓轻声问询:“不问点别的?”

  泠琅侧过脸,咬上他颌角:“我该问什么?”

  “比如问一问,这些日子我有多想念你?”

  “我不问也知道——”

  话语揉碎在骤然加深的愉悦之中,他们彼此质问,争抢着证明谁的话更真,不甘示弱地留下痕迹,毫不吝啬地倾吐最凌乱的话语。

  “我想得要命,类似现在这种时候。”

  “可我给你写信,你从来不回。”

  “是我不回吗?泠琅,你的行踪我半点都不知道,你是存心的。”

  “我就是存心,想看看无拘无束的江舵主,在西京究竟能不能老实等着我回来。”

  “那夫人现在满意了吗?”

  “嗯……还差一点吧……”

  “差哪里?这里?”

  两个人在消磨了彼此所有精力后昏沉睡去,泠琅其间醒来一次,支起身望了望天色,听了听雨声。

  一只手绕上她光洁的肩,沙哑的声嗓响起:“雨停了?”

  “还没。”

  “那就还早。”

  雨未停,夜好像就过不尽。他们理所当然地消磨了整场暴雨,好像天底下再没比这更需要用心的事。

  最后,满地碎红的湿润庭院中,少女回身望向廊前微笑着的青年,问:“我听人说,泾川侯夫妇离京了。”

  江琮温声道:“他们年初离开的,花了点工夫,绕过了圣上的耳目。”

  “那你?”

  “二殿下需要助力,况且,我要留在这里等你。”

  泠琅忍不住笑了,她话锋一转:“你之前说要送我的东西是什么?”

  江琮微微一顿:“这个……还未准备好。”

  “嗯?”

  “它比我想得要麻烦一些,若晚两个月,或许已经做成了。”

  “你在埋怨我回来得太早了?”

  “怎么会。”

  泠琅盯了他片刻,看着对方面上始终从容的清浅笑意,终于哼了一声,道:“我已经猜出了那是什么。”

  江琮并不意外:“夫人神机妙算。”

  泠琅走到他跟前:“是一柄刀。”

  她眯起眼,笃定道:“一柄为我而造的刀。”

  江琮轻轻地笑,他执起泠琅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

  “是你的刀,因你而生,因你扬名的刀,”他慢慢地说,“泠琅,当时我就说,你拥有的东西会越来越多。”

  “不是哪位留给你的,也不是继承于谁的,你那时候羡慕旁人的故事和人生。所以我想,你需要一柄只属于你的刀。”

  轻薄晨风中,他们静静地对视,言语忽然失了效用,只需这样静默的眼神,便能诉说所有。

  泠琅忽然想叹气,她低声道:“进京之前,我见到了我父亲。”

  “他现在如何?”

  “还算好,只是……我告诉了他一些事情,他好像瞬间便彻底失去了斗志,留下青云令后,便消失了。”

  “那我现在该尊称夫人一声会主?”

  “你怎么先不好奇我告诉了他什么?”

  “因为我猜到,那事关你的母亲。”

  “没错,我找到了当初她生养我的村落,那里太远太偏僻,花了我很多功夫,在那里,我得到了她留给我的一些信件。”

  “那些信为何之前没被秦会主知晓?”

  “因为那是母亲嘱托村民,只留给她的孩子看的,不要交给任何人。”

  而信上的内容,泠琅又用了很长时间才彻底消化,在那一行行字句中,她彻底知道了那个名字和秋天有关的女人。

  青云会,从来不是平步青云的野心,而是青天流云般的逍遥自在,广阔无边。

  天下有那么一群能人异士,渴望在河清海晏之后,建立一个不因怀璧而有罪的人间。

  这块壁玉可以是一本剑谱,一柄宝剑,一桩旧事。江湖纷纷扰扰,好像事事痛快,一切不过碗口大小的疤,但它原本可以不这样。

  李若秋年幼时目睹了父母因抢夺珍宝而死的惨状,在争夺与倾碾之间,人命好似一粒草芥,她渴望有新的秩序可以改变这一切。

  朝廷管不了的,就由青云会来管,庙堂触及不到的,就由青云会来把持尺度与正义。

  她是刀祖的徒弟,有名头,有武功,有能叫众人信服与追随的本事。一切如火如荼地展开,在这个过程里,她还收获了一段志趣相投的爱情。

  然而,命运从不吝啬它的獠牙,恋人的某些行为让她不安,朋友背叛后抽身,让她猝不及防,而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听信了流言,认定她被歹人所惑。

  阴差阳错,他以为那个臃肿迟钝的身影是秦浮山,实际上却是怀抱着婴儿,无法躲开那一刀的她。

  一个年轻的生命消逝了,连带着她未能完成的梦想。

  她死的时候太早,名字很快便被人忽略,像从没来过这片天地,半点余音都未曾留下。

  泠琅却知道,那些和执愿有关的字眼,如今穿越了时空距离,在另一颗年轻的心上回响。

  她同她的母亲一样,热爱这片自由广阔的天地,憎恨某些野蛮肮脏的时刻,她将行进在同一条路上,抵达前人未能见到的远处。

  而这一次,她的名字不会被任何人忘记。

  这个故事很长,讲到了尽头,已经又是夜深人静。

  灯烛燃烧,烛光前相对的身影也模糊不清。

  江琮安静地听完了所有,在长久的沉默后,他终于忍不住轻笑起来。

  “泠琅,”他低声赞叹,“泠琅。”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在他口中反复揣摩,像是在念什么柔软美好的咒语。

  泠琅看着他,微微抬起下巴:“江舵主,你现在还是青云会的一员吧。”

  江琮柔声道:“若您不打算有别的举动,我想是的。”

  泠琅咳了咳:“我这里有一项野心勃勃的宏图大业,你是否有这个胆子和觉悟,来效命于我?”

  江琮始终微笑着:“这可是大事,不知会主能给出什么样的价码,来打动在下?”

  “香车宝马,积玉堆金。”

  “在下不缺。”

  “怀金垂紫,赫赫声名。”

  “在下不愿。”

  “美人佳丽,红袖添香。”

  “会主说笑,在下已经有心悦之人了。”

  “哼,你这人贪心不小,什么都不要,难道还想捞个会主当当?要这个没有,要命有一条。”

  “会主慷慨,那便就这么说定了罢。”

  东方未白,前路未明,在天光远远不够盛大的时候,他们仅从看向彼此的眼神里,就能感受到力量。

  崭新的,有万种可能的未来,世上没有更能叫人期待的事了,她已经对此跃跃欲试,并且相信他也是一样。

  天还没亮,但幸好,他们对长夜向来很有信心。

  作者有话说:

  感谢读到这里的每一个人,这仍旧是不够成熟的一部作品,我也是不够成熟的我,但因为有看到这行字的你,如此胆怯的文字也会获得呈现的勇气。

  因为很多原因,连载从五月中旬开始陷入了异常痛苦的局面,感谢愿意陪伴着走下去的你们。祝愿大家在未来的生活里,可以像故事中的很多角色一样,坚定,无畏,和生活交手到底。

  结尾章节没有像惯常的那样大量铺垫叙事,而是用特定的场景来解决冲突。一些省略式的内容会在番外呈现,其他关于主线剧情的疑问,可以留言或私信,看到都会回答。

第144章 红绫渡江(上)

  一、

  江远波是方圆谷最后一名医者, 他继承衣钵的时候,那里已经空无一物。

  二、

  方圆谷有些奇特, 这三个字并不指向某个确切的地方, 而是医药世家的名字,这群人在哪里,哪里就是方圆谷。

  他们拥有祖上流传下来的绝妙医术, 掌握着足够让天下名医艳羡的典籍簿册, 几乎能生死人,肉白骨。

  这种可贵的能力并没有让方圆谷名声大噪,相反的是, 世人只知道某些崇山峻岭中隐居着神医,而具体在哪里, 又是什么形貌,没人能说得清。

  这是有意为之。

  很多年之前,那时候前朝还未立, 天下动荡不安, 一个身怀绝技的医者出现在某位大人物的营帐内。

  那名医者便是方圆谷第一代宗师,他天赋过人,自学医术,为黎明百姓的现状而痛心,他医治好了那位大人物的头疾, 从而促使某场至关重要的战役获得胜利。

  他被对方留下, 奉为座上宾,后来又引以为左膀右臂。名声,荣光, 地位, 他得到了作为一名医者能得到的一切。

  但是, 要剥夺这一切也十分容易。

  大人物有一名兄长,他们分别镇守在河的东西两侧,坐拥数里山川。这位兄长的儿子,染上了重病,医者被邀请去诊治。

  医者去了,他看过之后便坦言,此病症来势凶猛,但不是无法可解。

  有一种猛药可治此病,会让患者受尽痛苦,治疗时间需要七天。

  医者反复强调,这过程万分凶险,他虽有十成把握,但旁人看来未免心惊肉跳,若有大人有疑虑,便不行此着。

  彼时医者已经名扬天下,他的话让对方沉默了很久,最后,大人物只说了七个字,兄长信孤,孤信你。

  医者那时年轻而自负,他为这句话振奋鼓舞,自以为和所效忠之人达成了默契。

  他全力救治,亲自写方煎药,第一天,病患在药力作用下陷入昏迷。

  第二天,剂量加大。病患脸色白得像一张纸,躺在榻上急促地呼吸,像个喘不上气的垂死之人。

  第三天,佐以金针。病患终于不再喘息,他安静地躺着,冰凉坚硬,胸口没有起伏,若不是微弱的脉搏,几乎同死人无异。

  第四天,用草药熏烤足底大穴。病患口鼻开始涌出血液,深红乌黑,像淤在河道中的污泥。

  第五天,污浊流尽,可血流未止。鲜红的液体大片大片淌出,浸透了棉褥。

  第六天,没有第六天,因为病患在第五日的深夜停止了呼吸,再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

  医者不明白是为何,他说把握有十成,那便定有十成,血最后为什么没能止住,他不知道原因。

  也没有机会再细细从头推敲研究,因为王侯震怒,当几名将士手持刀斧绳索来到医者面前,他明白过来自己将死的命运。

  王侯不让他死得痛快,因为自己的孩子受尽了苦楚,所以他要把这些折磨都回报到罪魁祸首身上。

  医者在监牢里只呆了一个白天,入夜的时候,他所效忠的人——也就是死者父亲的弟弟,来到他面前。

  这位乱世中的野心家,面上带了沉痛,要放他走。

  医者说:“鄙人戴罪之身,已无颜接受主上救助,况且,若离开,旁人定知晓是主上所为。”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是没有求生欲望的人的表情,他以医术自傲,从未犯过这么大的纰漏,赖以依存的信念被毁,他已不愿苟活。

  对方愣了愣,又劝了几句,然而没有什么效用,最后只好离开了。

  医者留在监牢中,依然忍受着折磨,平常人无法想象的严酷刑罚落到他身上。他在恍惚与清醒中浮沉,几番以为自己已死,终于在某个昏倦麻木的时刻,听到外边传来动静。

  有人奔走大呼:“大王有难!速速围护!”

  刀兵相激的纷乱声音响了一夜,不知过了多久,又有人走了进来。

  是大人物的近侍,他说昨夜敌军偷袭,王侯不幸殒命,您不必再受关押了,主上在王帐中等您。

  多么出人意料的发展,要他命的人竟然比他先死。

  军营来不及哀伤悼念,敌军驻扎在三十里外,虎视眈眈,一场又一场的战役打响,仓促易帅后,竟败少胜多。

  两个月后的庆功宴上,大人物久违地喝多了酒,众人散去,他盯着沉默的医者,问:“方才宴上,卿为何不饮,不悦,不言语?”

  医者说:“鄙人自觉有失主上信任,无喜可悦,亦无言可语。”

  他起身,深深叩首,说如今天下已定,想离开此处,归隐到山中。

  大人物哈哈大笑:“就为了之前那事?你什么都好,只是有时候过于板正。”

  他扶着酒器,意味深长:“不是你的过错。”

  说完这句,他醉眼惺忪,竟慢慢睡了过去。

  而这六个字几乎震动了医者的心绪,他反复回味方才主上的眼神,那是一个志得意满、运筹帷幄的胜利者的眼神。

  医者不再说离开,他留在营帐里,日夜反思索量那场诊疗,终于,从某个看门的小兵口中得知,治疗的第五天,曾有人来看过药炉子,加了一点药粉,称是您派来的。

  医者明白自己从未派人去加过什么药,他同时也看透,这一切的源头到底是什么。

  主上想占据河东的势力,然而他的兄长多年谨慎,重重近卫从不离身。

  那味药是他派人加的,一点药粉,足以谬以千里。侄儿的血没止住,丢了命,兄长沉痛至极,独自站在新坟前凭吊,让他终于有了可乘之机。

  更别说,提前放出细作,把敌军引来驻扎,这些工作进行得悄无声息,就如他的手段一般,看不出半点痕迹。

  医者终于明白,相信一个乱世之中的野心家是何其愚蠢。

  他献上了忠诚,然后被当做弃子,王侯当时若选择直接结果他,他便只能在万念俱灰中绝望死去,到死,都以为是自己的医术出了问题。

  而后来的牢狱相助,不过是残忍的权力者,在权衡利弊后做出的决定。

  兄长必死无疑,而医者尚未殒命,若顺水推舟演上一出戏,弃子可再次拿回来,为他所用,还更为顺手。

  医者不介意自己为所效忠之人去死,他却在乎被欺瞒算计。他没有得到立在江水边慷慨悲歌的机会,从头到尾,只是个愚昧无知的牺牲品。

  医者无法忍受这一切,他最终自焚于野地。

  ——至少旁人是这么认为,王甚至还在那块焦地上立了块石碑,时不时去悼念,赢得了惜才重义的声名。

  而真正的医者,隐姓埋名,去了深山之中,靠为山下居民诊治谋生,他在那里收留了几个因战乱而无家可归的人作为弟子,也繁育了自己的后代。

  他教导他们医术,绝口不提自己的生平,只在临死前留下训诫——

  不可入世。

  神医于乱世,如赤手空拳却怀揣宝藏的稚童,想救世人,却连自己都救不了。

  方圆谷,取的是方枘圆凿之意,怀揣着天真热血妄图改变时局,龌龊而难入,愚蠢之极。

  从此,每一任家主都谨慎恪守了组训,绝不入世,他们在深山中隐居,和麋鹿雨水相伴。

  每一次换代,都另寻一处山谷,所以天下世世代代都有山中神医的传说,却无人能说清到底在哪一座山头。

  方圆谷曾经在玉峰山,在积雪山,在苍茫的十万大山深处,而江远波出生之时,方圆谷被他父亲选在了岭南。

  那片连绵不绝的湿润山脉中,生活着他们最后的族人。

  三、

  江远波的名字来自于他母亲。

  她一生都在山里,从未见过江河湖海是什么模样,她为唯一的孩子取了这个名字,说不清是因为自己的希冀,还是对他的期望。

  远波,意味着远处的水面泛起的波纹,听起来广阔宁静,且自由。

  然而,他本人和此寓意毫不沾边。

  少年晓事得早,他技艺超群,触摸过的草药过目不忘,天赋绝伦,相克的药性亦能调和,发挥出原本没有的效用。

  方圆谷的世代传人都是神医,而他同各位前辈相比毫不逊色。这一点,从父亲赞许的目光中,族人艳羡的眼神里,江远波一直十分清楚。

  但他对此没什么感觉。

  纵有妙手回春的本事,不过是为猎户医病,给牲畜接生。即使有人费尽心机打听寻来,十有八九,也是闭门不见。

  一身才能隐没于山林,又有什么意义呢?

  听起来,这种想法似乎和他那位入世的先祖不谋而合,而江远波并不关心天下,他没有所谓救苍生的念头。

  他只不过觉得无聊。

  江远波觉得救济世人之类的高尚愿望很愚蠢,而世代蛰伏隐居更愚蠢。早在很小的时候,他就发现自己有些不一样。

  那天,他从林中救回的一只小鹿死了。

  这只鹿一开始差点命丧于狼口,是他把他救下,带回,养到身强力壮,能够围着他呦呦地叫唤,亲昵地贴上来蹭手心。

  母亲对此很欣慰,她总觉得这个孩子有时过于冷漠,不通人情,但从这个举措可以看出,他也有一副柔软心肠。

  后来小鹿死了,因为它太过顽皮,独自跑到山林中,被闻声而至的野猪攻击。待江远波寻到的时候,连尸骨都不太完整。

  母亲怕他难过,特意陪他说了很久的话,江远波始终垂着头,一声不吭。

  不是因为伤心,而是不知道作何表情。

  他之前救下小鹿,只因为可以得到它的鹿茸。

  方圆谷留存的鹿茸大多不够好,他最近在思考新药方,需要更完整的,没有因为挣扎而撕裂破碎的鹿茸。

  当小鹿睁着水汪汪的眼睛靠近时,他抬手轻轻抚摸,母亲在一旁微笑,而他心里却只在思索可以怎么完整无损地取下它的幼角,最好不要多流一滴血,以坏药性。

  所以,小鹿死了,他顶多有点遗憾,以及开始盘算别的方法。母亲这么轻言细语地安抚,是为了什么?

  她在期待什么?

  江远波耐着性子听她说话,他已经有了新的主意,想去制药房翻看一下记录,但母亲喋喋不休,他除了听着,似乎毫无办法。

  她想让他怎么样?她在等着他做出什么举动?

  江远波忽然抬起头,他看着树荫下妇人关切的面容,露出一个笑。

  他轻声说:“阿娘,我没事。”

  天底下没有做母亲的会看不出这是个十分勉强的笑容,然而,她却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仿佛确定了什么,又说了几句便离开了。

  那时,江远波以为自己骗过了母亲,让她真的认为他没有在伤心。

  但他很快便明白,母亲一眼就看出了他的伪装。

  只不过,她把他的为难归结于错误的原因,她以为他到底为小鹿而难过,所以才笑得艰难。她确信他依然是个正常的孩子,所以见他难受,反而放心离开了。

  这是江远波还是幼童时候发生的事,他自那时候就晓得,自己和别人不太一样。

  他从来不为哭泣□□着的伤者动容,狰狞流血的伤口也不能让他不忍。亲近的长者去世,坟茔立起,他站在哭泣的人群中,心中没有任何波动。

  但他依然在流泪,因为他知道怎样让自己看起来更正常,他不拥有这些情绪,至少可以模仿。

  即使薄薄土堆里躺着的人换成母亲,他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悲伤。

  直到那天,隐藏已久的方圆谷被人闯入。

  来者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某世家,他们团团围住了这片山谷,要神医出面,救治他们家主。

  父亲并不愿意,他恪守组训,绝不会离开山谷半步。于是战斗打响,天色明了又暗,再亮起来的时候,整片谷地几乎被血液染红。

  无人生还,除了江远波。

  他藏身于某处只有族人知晓的洞窟内。父亲之前命他呆在这里,哪里也不许去,更不要以身犯险,再三强调后才离开。

  其实,根本不必重复几遍,也不必有这样的担忧。

  江远波静静地听着谷内传来的惨嚎与哭喊,敌人的,族人的,他听了两天,那些声音从多到少,最后无声无息,他脸上始终没有任何表情。

  走出来的时候,浓重的血腥也不过让他略微皱了下眉。

  方圆谷只剩他一个人,他继承这一切的时候,这里已经空无一物。

  四、

  江远波知道,他和傅珏是同类,并且对方也清楚这一点。

  他们相逢在某片坍塌过的山坡下,她抱着亲妹妹的尸体哭泣,不顾自己身上也有伤,旁人围了一群人安慰劝告。

  人影重重,只有江远波看出,那个垂泪女子的眼中并没有悲伤。

  她和他一样,在模仿某些该有反应而已。

  他的伪装只为减去一些麻烦,而她,是为了骗过一些想骗的人,赢得一些想利用的忠诚。

  江远波被带到她面前,旁人说:“大人,这位是这一带有名的医生,让他来看看您的伤势,切莫忧思太过,伤及根本啊!”

  于是,他和那双冷漠的眼睛有了第一次对视。

  那时他们都还年轻,他想呆在军队中,这里是全天下能见着最多伤亡者的地方,他可以医治,可以试验,可以用尸首解剖,傅珏不会阻拦。

  她需要他高超的医术,却以军师的身份把他留下。

  江远波说:“我不会用兵。”

  傅珏说:“你可以学,你够聪明,又无情,最适合做事关生死的决定。”

  江远波又说:“我刚刚已经讲过我祖上的故事,你很清楚,我不会效忠任何人。”

  傅珏慢慢地笑:“你也清楚,我不是什么良善的将领,为何还是留下同我说这么久?”

  她神色从容:“你不会因为一些小伤小亡犹豫,这正是我需要的。”

  如她所说,江远波真的搞出了名堂,一个没有情绪的人,在任何危急的时刻都拥有绝对的冷静,这样的人用不了兵,还有什么人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