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看到这一幕,忽然迟疑。只不过,她的目光并没有看什么纸鸢,反而是盯着吴承恩本人。

“你腰间的是什么?”那女子开口问道。

腰间?吴承恩急忙低下头巡视一番——自己腰间除了那块破木头腰牌外,再无他物。

“二十八宿?”那女子凝视一番后,开口询问。

吴承恩只得点点头,万没想到这女子竟然识得出这个物件。

那女子似乎还未放心,又抬起手朝着那纸鸢一伸——一下子,吴承恩便脱手了纸鸢。那破烂的纸鸢却没飞起来,只是在地上颠簸一阵,小跑着回到了女子手里。女子捡起纸鸢,找到了上面的断线,细细看了看那切口。

只有针尖一般粗细的风筝线,并非被人割断,反而是从正中被什么更细的东西刺穿后迸开,这才断掉——没错的。这个切口,只能是那用针的麦芒伍留下的。

女子身后呼啸的寒风戛然而止,一下子,这冷宫里总算是有了些暖意。她拍了拍自己心口,说:“过来说话吧。”

还未等吴承恩回应,那女子反而先转身走了。

 

吴承恩迟疑一番,随着女子重新回到了院子里。院子里此时并无他人,那女子正在房间里翻箱倒柜,似是寻找什么要紧物件。末了,总算是在床榻上觅得了自己的目标,转身出来。隔着三五丈远,那女子用手一抛,吴承恩本能抬手接住——

同样,也是一块腰牌,上面只写着三个字:房日兔。

吴承恩大吃一惊,缓缓说道:“姑娘你是二十八……”

“姑奶奶还不到二十!”那女子皱皱眉,声音带了脾气。但是她还是急忙擦了擦自己的眉角,生怕是上面沾惹了白色的冰霜,才显得自己上了年纪。

“不是,我是说,姑娘也是二十八宿?”吴承恩急忙吞了口口水,让嘴皮子利落了起来。

“你是在明知故问,还是说伍大人什么都没跟你说过?” 女子皱了皱眉,她正在试着从屋子里面搬出一把椅子。只是那红木椅子确实有些分量,她并不能整个举起,就只能在地上一点一点挪动。

吴承恩看到这一幕,本能想要起身帮助。

“离我远点!”女子急忙制止,似乎颇为不满,“你又想被冻住吗?”

吴承恩只能又落下了自己的屁股,老老实实坐在院子里呆看。好不容易,那女子总算是放好了椅子,人也坐了上去,却忍不住看着手里坏掉的纸鸢一脸心疼。

风雪停了,这么细细一看的话,这女子的样貌更是显得倾国倾城。此等绝色美人,单是看上一眼,硬是让吴承恩脸上发烫,不敢直视。

“伍大人竟然派个生脸来……还以为来的人又会是镇九州呢。他来最好,反正冻不死,现在却要离着这么远喊话。”那女子自言自语说道。

镇九州?看来她还不知道镇九州已死的事情。吴承恩此时真的是一脸问号,不晓得面前的女子在说什么:“姑娘,你是怎么知道的?没错,我确实受了麦……伍大人指派,来给你送还纸鸢……”

“满嘴姑娘姑娘姑娘,伍大人没和你说我是谁吗?”那女子眉头皱得更紧,仿佛鸡同鸭讲;但是,吴承恩的话倒仿佛针扎,她心疼地抚摸着手里的纸鸢:“还惦记着什么纸鸢,国师那边都开始行动了,你到底知道不知道轻重缓急。”

“呃,姑娘您到底是……”吴承恩忍不住搔搔头——明知道自己不擅长与女子打交道,麦芒伍却还是这么安排,真是失策。

 

“二十八宿,玉兔。”女子指了指自己扔给吴承恩的腰牌,“之前我是伍大人身边的宫女,帮着他一起捣药——选秀的时候,因为样貌同皇上之前的心上人有几分相似,便入了宫。结果呢,第一天便在皇上面前失了礼仪,直接被打入了冷宫。现在呢,我便以此身份卧底宫中。对了,按道理来说,你也得叫我一声娘娘。”

“原来如此!”吴承恩几乎拍着大腿脱口而出,“你是皇上的假媳妇啊!”

天下间,能像吴承恩这么会聊天的人,屈指可数。

玉兔听到这话,却没发火,反而巡视了一圈四周的红墙,似是想起了什么心事一般。

“假不假的吧,无所谓了。”玉兔不多争执,开始说正事,“我就知道事情不对。平日里,帮我传话送信的小太监出了事,宫里的事情一直传不出去;于是这些天里,我一直升飞纸鸢,以此暗号,希望能获得联系。只是都这些天了,你才来。”

唔……吴承恩点点头,心中倒是有了想法:看来冷宫真的是与世隔绝。她不仅不知道吴承恩这个新任二十八宿,甚至也不知道这些天皇上压根没上朝,自然麦芒伍不会在宫里露面。

“听着。”玉兔收了心思,不再抱怨,“前些日子,宫里走水——并非是什么意外,应该是有人用了三昧真火,连我这里都险些烧成了一把灰。我便知道事不寻常。后来听太监们闲碎,说是有几个倒霉鬼被三国师喊到皇上那边没日没夜去数什么铜钱——你别问我,我也不知道这数钱到底是什么事。倒是跟我熟识的那个小太监,因为经常出入冷宫,被人认为一身晦气,也被喊了去。总之,统共数十万枚铜币。甚至有人累得丢了命。不过这差事真是费力不讨好,算来算去,三国师硬说那边应该是三万两银子,数完铜钱后一算,却少了五千两。几个经手的太监没得喘息,便被一统拉到外面,挨板子挨到了死。”

吴承恩听到这里,不免心下一惊,顿觉那三国师果真是心狠手辣——刁难手下人干这没来由的荒唐差事也就罢了,最后他们三国师不仅私吞了五千银两,还嫁祸给了这些个任劳任怨的太监们。这份用心,何其歹毒。

看来三国师陷害自己偷盗一事,手段还算是轻的了。

 

“姑娘说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我这就去告诉伍大人。”吴承恩听完了大概,便准备起身离开。

“我还没说要紧的事呢,你知道了个屁啊!”那玉兔听吴承恩这么说,反而着急。吴承恩一听,只得又坐下,脸上的表情自然是带了几分埋怨:那你刚才一番长篇大论,到底是说了个什么啊?

玉兔自然是明白对方心思,却又一脸自责:“老毛病了……许久见不得人,见了人,便无意识话多了起来。总之呢,大火一事,估计伍大人已经知道了。不过,我却见到了放火之人,而且并非他人……”

“谁?”吴承恩几乎跳了起来——在宫里面放火,这可是杀头的死罪。莫不是,这份“功劳”,也会被安在自己头上吧?

“执金吾的大器。”玉兔一字一句说道,然后瞥了一眼吴承恩,等着他被吓得从椅子上跌坐下去。

“谁啊?”没想到,吴承恩反而是长出了一口气,脸露轻松。

玉兔反而愣了愣,似乎对于吴承恩的反应不可思议;毕竟那人的名字,应该足以让每个二十八宿头疼。

“怎么,你不认识那用骰子的大器?那个出了名的烂赌鬼?”玉兔问道。

“不认识啊。” 不过说道执金吾的话,吴承恩不禁歪了歪脑袋陷入回忆,脸上也露出了不高兴的表情:只是因为,在他脑海里出现的人却是李晋——他们都是执金吾啊——这样的话那个什么大器估计也就那么回事吧。说起来,倒是好久没见过哮天了……

“如果大火是那大器搞的鬼,这些事情便想得通了。”玉兔打断了吴承恩的回忆,掰着自己的手指头说道,“巧不巧,宫里少了五千两银子。这么一算的话,估计他放火,就是为了偷钱去赌。”

吴承恩看着眼前玉兔认真的样子,哑然失笑——因为她的神态举止,都似极了平日里的麦芒伍。

“笑什么!我还没说完,莫要小瞧!”玉兔以为吴承恩是在嘲弄自己还是没说什么重点,急忙换了姿势,“我跟你说!那大器向来缺钱!区区五千两,怎么想都应该只是掩护。果然,他当时还偷走了一锭金子!你猜,那金子是……”

“虎符!?”听到这里,吴承恩不禁大呼。

显然,吴承恩猜中了正确答案。

 

玉兔没想到吴承恩竟然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不禁有些失望:“啊,原来伍大人已经知道了啊……”

“玉兔姑娘你是何时看到那个人的,那个大器?”吴承恩急忙追问。

“大火那一晚。”玉兔想都不用想,开口说道,“那天他自言自语着说有二十八宿的味道,落入了我的院子里。结果看到是我……他,他便……”

说到这里,玉兔突然哽咽,似乎难以启齿。

看着玉兔的绝世美貌,吴承恩一下子猜到了什么,气得捏紧了拳头:好一个禽兽不如的家伙!竟然贪图人家的美色,干下了这男盗女娼的勾当!

“他看到是我,便一脸失望,把玩着虎符,走了……”玉兔调整了心态,终是把自己的遭遇说了出来。

“呃?”吴承恩像个傻子一样,内心中刚刚沸腾的愤慨,一下子无处安放了,“什么也没干便走了?”

“说到底,还不是嫌弃我太弱。再加上我是个女子,他才不肯动手。”玉兔撅噘嘴,更是显得妩媚动人,“如此瞧不起人,他们执金吾就没一个好东西!”

吴承恩此时目瞪口呆,却不知道如何安慰——按道理来说,吴承恩总觉得这玉兔绝对不弱;起码刚进门的时候,他便险些被这玉兔冻死。只是,后来看着玉兔的一举一动,倒真是个弱女子的形象,越是要强越是叫人怜惜。

玉兔晃晃神,赶紧说道:“事情便是这样……既然伍大人已经都知道了,倒是我自己多事,更可惜了我这纸鸢……”

说着,她只是摸着皱皱巴巴的纸鸢,一脸失落。

吴承恩这才左右看了看——这冷宫里只有玉兔一人,虽处皇宫之内,周围却连点人声都听不到。不大的院子里,到处都是寒霜,没有一丝生气。一个人住在这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院子里,该是何其冷清。

“你没有别的东西解闷吗?”吴承恩搔搔头,毕竟那纸鸢是自己弄坏的。

“并没有,这纸鸢也是入宫第一天皇上赐的。那时倒是热闹。只是现在,谁还敢送东西讨好我呢……”玉兔叹口气,从袖口拿出来了一段风筝线,在纸鸢上留下的切口位置徒劳地修补着。

吴承恩看着这一幕,不免心疼——怪不得入门时,玉兔嘴中的第一句话便是要留下吴承恩陪着她“天荒地老”——在此等寂寞之地,确实有这想法才是自然。

吴承恩没有多说,摸索一番未果后,还是向玉兔讨了一张宣纸,在桌子上小心铺开,然后对着右手哈气暖了一暖,进而用尽力气,在宣纸上落笔了一个“鸢”字。霎时间,这宣纸得了灵性,借着一股轻风便要飘起来。

 

吴承恩本要将东西拿过去,却想起来了玉兔也提醒过自己不要近身,便指了指桌子上的宣纸,说道:“玉兔姑娘,这个送给你……”

“什么东西?”玉兔抬头,不晓得吴承恩搞了什么鬼把戏。

“总之,一会儿你一看便知。”吴承恩站起身,准备离开,“只是,我能力不足,这东西估计也只能玩上三五天……我便先行告退了。”

“去吧,耽误了你许久,却是我自己多事了。”玉兔点头,面露失望,并不久留对方。看来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大体上尽在麦芒伍掌握之中。哎,自己这细作,真是一点用都没有。

“不不不,姑娘要转达的事情,格外重要,我现在就要去告诉伍大人。以后有机会,再来陪姑娘解闷。”吴承恩急忙说道。这倒是实话,关于虎符一事,牵扯甚大。要不是玉兔这一番话点拨,现在估计他与麦芒伍还如同没头苍蝇一般呢。哦,说起来,这件事还真的耽误不得——想到这里,吴承恩便行了礼,急忙出了院子门。

“倒是会安慰人。”玉兔看着再一次空无别人的院子,只当是吴承恩说句客套话宽慰自己,低头笑了笑,起身朝着那张留在桌子上的宣纸走去。看到上面的字后,玉兔满脸疑惑,本能地拿起宣纸试了一试——这宣纸并未折卷,反而轻轻飘荡。一下子,玉兔满脸惊喜,急忙回房间,想去拿出一段新的风筝线给这异样的纸鸢连上。

玉兔的房间里,只有日常所用的简单摆设,根本看不出宫中奢华。而除此之外,这里最显眼的东西,反而是一个“人”。

就如同房子后面的围墙边上一样,房间里也有一个被冰冻着的躯体。此人早已气息全无,脸上更是没了血色。

如果吴承恩刚才逃到屋子里面看到这个人的话,八成会吓得跌坐在地吧。

是的,厚重的冰层之中的人,正是玖。

 

对比起吴承恩刚刚见过的二当家,这个玖似乎稍微年轻一些,脸上的梵文文身也不见任何光亮。与外面那些同被冰封的人不同,玖的表情倒是十分安宁祥和,紧闭的双眼也表示自己别无所求。

玉兔并无在意,只是在略微凌乱的房间,翻找着新的风筝线。

而她背后的玖,眉宇微动,似乎是想睁开双眼。虽然未果,但是那温柔的神态,就仿佛在昭告天下:自己是心甘情愿困于这冰天雪地之中。

直到天荒地老,直到海枯石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