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承……什么来着。”玖率先开了口,看向楼下吴承恩的目光透着几分阴冷。

“二当家!”吴承恩抬头望去,发现楼上倚着栏杆盯着自己的人正是玖,不由惊呼出声。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正想尽快离开这种风月场所呢,结果却被抓了个正着。

还是被二当家看见的,这可如何是好?!

 

其实,吴承恩出现在百花楼这种酒色之地,纯属巧合。

他本是兴致勃勃拿着书稿去找李春芳的,但门童说他家先生出去了,吴承恩为表诚意,笑盈盈地回道:“没事没事,我可以等。”

这一等,就等了将近四个时辰。

迟钝如吴承恩也知道,李春芳一定在家,只是不想见他而已。

不过他也不恼,因为他觉得自己这次写的蜡烛精的故事还行,应该能入得了李春芳的眼。只要再多些耐心,一定能等到人,并成功出书。

届时,便能带着书去给李棠看了。

 

其实,吴承恩的猜测没有错,李春芳的确就在家里,也并非是不愿意见吴承恩,只是今日实在不巧,他着实有大事要办,而且是不太方便被人知道的大事。

前段时间,一本赞颂皇上功德、宣扬太平盛世的诗集,便是经由李春芳之手做的出版发行。这可是拍皇上马屁的事情,自然文武百官争相进稿;为了能入选诗集,李春芳私底下可是收了不少大臣们的银子。

只是呢,这些银子烫手,并非能落入李春芳一介小小书商之手。内里呢,这本诗集表面上是由礼部侍郎牵头编篡的,实则整件事都是礼部尚书在操控。得了银子后,要与人家九一分账。

而今日,恰巧就是李春芳要去送银票的日子。所以从昨天开始,李春芳便避人耳目,宣称自己病了,谢绝见客。眼瞅着一切顺利,今日晚上就能了结此事,谁又想到这吴承恩偏偏杀上门来。

 

碍于吴承恩是麦芒伍介绍来的,李春芳不好直言赶人,本想着对方等不到人就会离开,没想到他竟然能等这么久。

再等下去怕是要得罪礼部尚书,而礼部的大人随口一句话,便能砸了他的饭碗!想到这里,李春芳最终还是换了衣服,坦然出门,朝蹲在门口的吴承恩打了招呼。

“李先生!”吴承恩看到他出来,目光一亮,他揉了揉自己发麻的双腿,一瘸一拐迎了上去。

李春芳叹口气:“吴公子,咱们有话直说吧……我今日有很紧急的事要办,没空招呼你,你若没什么要事就请回吧!”

“出书,出书啊李先生。”吴承恩表情洋溢着兴奋,几乎脱口而出,顺势交出了自己的那篇新稿,“上次你说没有捉妖的故事,我也觉得你说得有理,这不,新写了一篇关于捉妖的故事,你过过目,看适不适合出书?”

 

“吴公子,要不明日您再来?我真的有要事。”李春芳一边拱手一边看着天色,朝他与礼部大人约好的地方走。

吴承恩好不容易等到他出来,自然不愿就此回去,于是他抓紧机会硬着头皮,一路跟着李春芳,自荐着自己手中新稿是如何如何的精彩纷呈。

结果,这一跟,就跟到了灯火阑珊的百花楼;扑面而来的胭脂香气,让吴承恩怔了怔,随后才彻底醒了神。李春芳瞥了吴承恩一眼:这傻小子,总算是站住了。

 

“那,李先生,我先告退,明日咱们再……”吴承恩看清是什么地方之后,弯腰施礼,打算遁走。

“别!别走!吴公子,吴大文豪!”李春芳一把拽住了吴承恩的袖子,拉扯着吴承恩就要上楼,“既然来都来了,还是一起去吧!走走走,吴大文豪,你不能走,一并来!对嘛……你怎么能不来!礼部的大人就在楼上,以后你出书都得仰仗人家呢!哦,回头人家只认我李春芳,不认你吴承恩,你可怎么办?”

吴承恩算是彻底慌了——若是他跑到青楼来的事被青玄知道,肯定是要挨训的。

 

两人拉扯之间,便到了楼梯口。

恰在这时,吴承恩背后传来那种阔别半年的阴冷感觉,一种他再熟悉不过的:

杀气。

 

他下意识地推开了李春芳,但回头看却没发现任何人。

奇怪……他的直觉一向很准,明明感觉到了杀气……

正疑惑时,楼上玖的声音印证了他刚才的感觉。

 

而方才被他推开险些栽倒的李春芳,已经被人一把扶住;李春芳抬头,看到扶着自己的人,乃是一个乌白发的少年——此人眼熟,虽然李春芳与镇邪司走动不多,但是依稀认得这好像是二十八宿的太岁?

“上去,与你无关。”太岁待李春芳站稳,便让开了楼梯,并不打算将其牵连进去。李春芳虽然疑惑,却也不打算招惹是非,自顾自前去赴约了。

玖刚刚在楼上看得一清二楚,知道这李春芳并非有什么本事在身上。估计是因为这百花楼乃是三国师的地盘,吴承恩又身为二十八宿,这才找了一个达官显贵替自己打掩护吧。当然了,更大的可能是入一趟百花楼花销太大,麦芒伍的眼线需要这么一个人来替自己付银子吧。

如此思量,玖才没有为难那李春芳。

 

完了,纵使麦芒伍千般叮嘱,自己还是被二当家抓住把柄了!吴承恩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他依稀记得好像朝廷有法度,身为朝廷命官,是不得出入这种烟花之地的——眼下坏了朝廷的规矩,岂不是要被拿捏一番?

“我,我不是来这里那个的……我是来找李先生商量出书一事,所以才……”感觉到那杀气是从玖身上散发出来的,吴承恩忐忑开了口,试图辩解一番,顺势转身指了指楼上;但是,他第一眼看到的,却是刚才明明站在楼上的玖,突然出现在了自己的身侧,正一脸平静地看着自己。

哎?吴承恩揉了揉眼睛,再次抬起头——怎么回事,自己还没喝酒,自己身边便一前一后、一上一下有了两个二当家?

难不成是移形换影?当真是好快的身手!

二当家是想以身手威吓自己还是真的想就地正法?

还没等吴承恩琢磨明白,眼前的玖指了指门口后率先迈开步子:“随爷出来。”

吴承恩缩了缩脖子,乖乖顺从。

而楼上的玖回身打开了雅间的门,对里面的三位国师说道:“走吧。”

“咱们从后门走?”琥国师含糊一句,觉得都没听到什么响动,八成事情还没解决。

“三位贵为国师,走正门便是。那小子看不看到都无所谓了。”玖低垂着眼眸,似乎不耐与这三位再多言,语气带了些敷衍,“反正,他也没法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镇邪司的家务事,当然不能让外人看了热闹。

麓国师点点头,便率先下了楼。另外两位国师紧随其后。

 

门口,吴承恩已经随着玖走到了附近的一条小巷子里。而百花楼门口的一阵喧闹,令吴承恩本能地回头望去——三个衣着光鲜华丽之人,正在老鸨热情的招呼下从容离开。这打扮和身影,一看便是宫里的达官贵人,而且身段更是有些眼熟……

“看到了你最想看到的东西了吧。”玖并不在意这一切,反正这个目击证人马上就要在这里暴毙了。

吴承恩急忙收回了目光,随即面红耳赤——他本能以为,玖所指的应该是“来风月场合看姑娘”这件事。

“你也算是没辜负老伍。只是呢,老伍听不到你的回信儿了。”玖说着,微微一笑,抬起了一根手指——

吴承恩只觉得自己肩膀被戳了一下,随即整个人双脚离地跌了出去,重重撞在了身后的墙上。但是,那股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力道却丝毫未减。即便已经远离玖三四丈之远,吴承恩却感觉到自己依旧被那根手指死死按着,仿佛要把自己按进墙里去。

身后的石墙,已经依稀传来了细碎的声响。

吴承恩此时双脚离地,想要找个地方踩住,却徒劳无功——肩膀就仿佛被一根钉子贯穿一般,将他挂住。

小巷口,传来了脚步声;很快,另一个玖出现在了巷子口,一左一右跟着那寸步不离的子囚和太岁。

“半年未动手,解解闷。”刚才戳了吴承恩一指的玖张口说道。他知道,外面的人是在催促自己。毕竟对付吴承恩的话,这半炷香的时间理应绰绰有余。

“同是二十八宿,赏他一个痛快。”巷子口的玖嘱咐一句,便领着身边两人径自离去。

脚步声刚刚远离,吴承恩霎时间跌落在地上——刚才那股一直压在肩膀上的力道总算是解除了。还未等吴承恩开口,那玖已经一步一步逼了过来。

几乎是本能的,吴承恩手中亮出纸笔;只是他略微一动肩膀,便觉得自己压根无法抬起胳膊。看来刚才伤得不轻,怕是伤筋动骨了。如此一来,怎么落笔写字呢?

 

“你是要写遗书,还是要耍你的那招袖里乾坤?”看着吴承恩的挣扎,玖似乎并不防备。他近乎残忍的从容,源自于强大实力所带来的自我认可。

眼瞅着,玖再次抬起了一根手指,就要朝着吴承恩的脑门上戳去。

吴承恩并没有坐以待毙,右手勉强用力一抛,将笔换到了左手后朝着玖的手掌龙飞凤舞。很快,玖的袖子上洇了墨迹,显出来一个“土”字。

玖并没有避让,猛然觉得袖口一沉,袖口的丝绸传来了撕裂的声响,伸出去的胳膊也顺带着略微下落。吴承恩顺势一躲,那根手指便戳了个空,点在了吴承恩背后的墙上。

一块本来嵌死在墙里的砖头,霎时间自上而下斜飞出去,眨眼间便砸进了地面。只是如同刚才一样,石砖落地后那股力道依旧没有散去,反而将它整个按进了泥土之中。

“这可是江南的丝绸,你知道爷这身衣裳多少银子……”玖轻易地抬起胳膊,看着自己裂开的袖口,语气略有心疼,“打架还撕衣裳,娘们儿吗?”

吴承恩嘴里没说,心下却知道了此人的本事——落笔的那个“土”字,大概能有上百斤的分量!一般人要是四肢落上这么一个字,估计早就摔个狗啃泥了。刚才看玖袖口一垂,还以为他力气不足;现在吴承恩才断定:这个分量,对二当家来说只是可有可无。

吴承恩本来觉得,自己挨上几招倒也无妨,哪怕自己是无心之失,却也有错在先,所以二当家发发脾气,倒也在情在理。只是,眼下二当家似乎是动了杀心,竟然要戳自己的脑门——刚才那股力道,吴承恩可是切实感受过。他估摸着自己的脖子还真不如那个石墙结实,要是也挨上那么一下,恐怕自己的脑袋便要从肉身上飞出去了。

此刻,吴承恩心中满是懊恼:早知今日,倒不如这半年好好跟着青玄修炼了。

 

其实,吴承恩的本事倒不至于不能还手。只是他的本领,需要纸笔一并发挥才可出彩。现在倒好,胳膊一伤,能握笔便不能拿纸,能拿纸便不能握笔。况且,自己伤的是右肩,左手只能写几个简单的字而已……

就比如刚才的“土”字。

说起来,吴承恩能在自己宣纸之外的东西上面落的字,现在统共也只有土、火几个字;之前吴承恩在赌场救人,便是在绳子上写了火,但也只是零星火苗罢了。土字,还算是练得最好的。这还是多亏了青玄之前想得多,说是吴承恩一大软肋便是宣纸用尽,死活逼着吴承恩练习五行之术,说是以备不时之需。只是,吴承恩觉得青玄实在杞人忧天,加上练来练去也是差强人意,索性偷懒。

要是之前听了青玄的话勤加练习,何至于今时今日如此狼狈?

倒是那玖,似乎并不急于再次出手,反而对于自己撕开的袖口格外在意:想不到这小子倒还真有几分本事;能在镇邪司二当家的衣物上落笔,这身手可并非一般。吴承恩看在眼里,思量着说不定这倒是个机会——看来二当家很心疼这套衣服,如果能在他身上落笔一个火字点燃几个火星,这绸子便能一瞬间烧起来,指不准他就顾不上自己了——

唔,也不行。

吴承恩忽然间想到,刚才二当家说了,这衣服价值连城,日后算账一准自己赔不起。刚才只是无心之失,现在要是故意一把火给衣服烧了,恐怕二当家会比现在更生气吧……看来,自己只能……

这样想着,吴承恩再次握紧了笔。

这副准备动作,显然没有逃过玖的眼睛,玖放下胳膊,重新走到吴承恩身边,抬起一根手指,便朝着吴承恩的脑门戳去。

吴承恩急忙抬起了笔,准备招架。

“随便写吧。”玖并不在意——刚才只是自己疏忽,若是认真,这个分量就算再写上十个土字也是徒劳;而且,反正衣服已经毁了,自己更不必躲闪。

吴承恩挥笔而就——果然,玖没感觉到胳膊有丝毫挪不动的感觉——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

唔?等等,不对,什么味道?

玖略微停了一下自己的动作,同时鼻子嗅了嗅。这突如其来的味道,和平日里无时无刻围绕在自己身边的胭脂香明显不同。这股腥味,似乎是……

大海的味道。

 

玖低下头,这才看了清楚:自己的袖口上被吴承恩新写的竟然是一个“水”字。

出乎两人的意料,这个字猛然绽放出耀眼的深蓝,紧接着仿佛是决堤了的大坝,甚至是奔腾的江海一般,开始宣泄出源源不绝的海水!

“原来如此。”玖似乎非常满意,“藏着一手,扮猪吃老虎啊。爷就说嘛……”

后半句话,其实玖说的是“老伍果然不会随便找人进来”。只是吴承恩没有机会听到这句赞扬了,因为巨量的海水一下子便冲飞了他;很快,小巷出口狭隘,短短片刻巷子里面已经积攒了一人深的海水。

现在,最惊讶于事态发展的人,莫过于始作俑者吴承恩自己了。说起来,吴承恩之前其实从未写过这个“水”字。本来他的计划是写了这个水字后,按照“火”字和“土”字的程度来看,只能是洇湿一片,顺带着将刚才的墨迹洗洗干净,也算是自己对二当家的一个态度。谁曾想到,自己随手一笔,威力竟然这么大!

莫非……淹在水里的吴承恩一边呛着水勉强向水面摸去以防淹死,一边迟疑不已:莫非,自己的本事已经不知不觉中精进如此了?

 

其实,自然是吴承恩想多了。

就算是青玄也不可能料到今日的情况……说到底,真正发挥出这般威力的不是他物,而正是吴承恩手中的龙须笔。

这笔尖乃是龙王所赠,蕴含的便是四海之力。凭吴承恩的本事,其实还未能驾驭。落笔一个水字,却无意间浸透了龙须——四海登时受到了龙王的召唤。也就是说,现在吴承恩所做的,充其量只是将这股力量打开了一个细小缺口;但是这缺口却被四海冲撞撕裂,进而变成了一场浩瀚洪灾!

玖并无狼狈,只是起身跃起,同时抬着胳膊,看着汹涌的海水不断呼啸而出。玖不由得有些欣喜——这小子这招真心厉害啊,哟呵,看他扑腾的样子,八成连他自己都能淹死!若是能由自己点拨培养,说不定倒是个可塑之才。

可惜啊!可惜!

正叹着,海水一阵闪动;紧接着,刚才仿佛要吞没整个京城的奔腾巨流戛然而止。呼啸的海水声,也突然平静。取而代之的,只有一声充满惊讶和愤怒的叫骂:

“妈的,这是哪儿!大晚上的不叫人睡觉……谁他妈的这么不长眼……

“哎?又是你吗,吴承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