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事!”李棠这才醒过神来,却并不领情。她急忙吸了一口气,捏紧了手中的锦绣蝉翼刀横着在自己肩头举起,眼睛睁得仿佛夜星一般,原地挥了一刀。

  裙摆借着这股刀风好看地飘起,李棠这才吐出了嘴中的那口气,卸了力气。刚才这一刀李棠已经尽力拿捏,将刀锋在自己的脚下画圆避开了吴承恩的胳膊。这一招下去,周围的尸兵悉数被击败。

  “你看,哪里用得着你多……”李棠喘着气,捂着胸口。她刚想斥责几句吴承恩,却发觉自己脚下不稳,就要向后倒去。

  吴承恩急忙一把抓住了李棠。

  李棠已经顾不上斗嘴;刚才自己吸的那一口气,充满了让人无法忍受的尸臭。她平日里都是与精细的胭脂为伍,从没闻过这种恶臭,一时间,李棠两眼发黑,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李晋已经打穿了包围着自己的那些尸兵,而青玄则是按住地面,念了一声“金”。地面传来了不断敲打的声音,却不再有新的尸兵爬出来。

  “不知道是哪一边的朋友?如果方便,请借一步说话!”李晋抬起头,朝着这片漆黑的林子大声喝道:“在下锦……执金吾李晋!自古井水不犯河水!而且你要是真的想打,起码露个脸来!神龙见首不见屁股,缩在见不得人的暗处下罩子,阁下这脸面也能算是条汉子吗!”

  几声叫骂挖苦,在这深山之中不断盘旋。一时间,其他尸兵都停止了动作,似乎在等着驱使自己的主人的回应。

  “李先生说得在情在理。”一个声音,凭空在夜色之中混沌响起,叫人辩不得方位。不过,这个声音超乎李晋等人的意料,竟是一个女子的音色:“既然我并非男子汉,咱们是否可以继续尽兴了?”

  言语间,那些尸兵同时转头,死死盯着李晋。

  “这么多的尸兵,我还以为是那家伙……结果是个大姐啊。”李晋听到这个声音后,自言自语之间不禁轻蔑了几分。青玄倒是松了口气:如果真的是李晋之前提过的那个人,那么自己这边一定会凶多吉少。

  “女施主可否借一步谈话?”青玄一边说着,一边闭上了眼睛;即便现在目不可视,但是青玄有把握能辩出敌人的大概方向。

  “这里本是一条死路,前面除了一道通天河天险之外,别无他物。”那个女声寥寥响起,落入青玄耳朵之中却来自四面八方:“几位身手不凡,想必不会是因为迷路才走向这个方向吧?”

  青玄睁开了眼睛,轻轻皱眉。李晋朝着青玄望了一眼,青玄只是轻轻摇头。李晋别无他法,只得回口道:“在下只是带着几个朋友去见一个朋友,绝对无意冒犯南疆。况且,姑娘用用脑子,我们李家要是真打算为难于此,也断断不会只派我一个执金吾带着两个弱女子和两个拖油瓶前来吧?”

  黑暗之中传来了一声吴承恩的叫骂,大体意思是李晋这个瘸子才是拖油瓶。

  “那么,莫非五位是来见奎木狼的?”这女子一声冷笑,缓缓问道。

  “如果是呢?”

  “主子前往京城之前,特意吩咐过,不得放任何人接触那奎木狼。无论是朝廷的人,还是你们李家的人……”女子的声音落脚处虽然杂乱无章,却能听得越来越近:“但是李家毕竟是李家。倒不如我卖李先生一个面子,你今夜败于我这件事,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省得辱了执金吾的名声。先生觉得怎样?”

  李晋忍不住一声狂笑,只是还未来得及开口,一股妖气铺天盖地砸了下来。青玄急忙一个闪身,凑到吴承恩他们身边张了结界。李晋原地一愣,本能地抬手一挡,却发现这股妖气径自从自己身上穿了过去。

  下一个瞬间,近百名尸兵汹涌而出,只是手中已经不见了之前的粗铜兵器;相对的,他们手中纷纷换上了一把狼牙棒一般的白色武器,借着月光发出森森阴亮。

  众人也都看清了,那哪里是什么兵器,分明是死人身上抽出来的骨头。

  而那青玄的结界之内,杏花也是一愣一愣的,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把这种白色兵器。青玄低头看了看,急忙一把拍掉——吴承恩倒是好奇,将那兵器捡了起来细细端详。

  那是一段人类的脊椎。

  放眼望去,多少尸兵尽数持着这种缠绕着妖气的白骨。这女子的招式,即便表面上略略无奇,但是究竟伤了多少人命才有了今天的修为?

  青玄轻叹一口气,举起手,朝着自己身后指去。

  “干得好。”李晋看到了青玄的手势,身上的纹身缓缓亮了些许;抬起头看看,虽然不是满月,但是也有几分月光洒下。下一个动作,李晋拉开了手中的弯弓,朝着青玄所指的方向瞄去——

  这女子最终还是大意了。即便听不到看不到,但是妖气来的方向,青玄可是能够清楚地感觉到的。即便李晋此时还不能使出“天地一色”,但是只要知道大概方向,这一箭射去出其不意先发制人,哮天□□不离十可以夺了对方性命!

  “砰!”

  一声巨响。

  李棠皱了皱眉,微微睁开眼;身边的吴承恩站起身子,径自朝着青玄指着的方向放了一枪火铳。一旁的李晋不禁愣住,侧目看着吴承恩这番没来由的举动。

  远处,传来了那女子的一声“咦”。很快,一阵风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听得出那女子断然是换了自己的位置。

  “你这该死的拖油书生做什么!你到底和谁一伙!看风放哨吗!”李晋只得悻悻然松了弓弦,然后忍不住转头朝着吴承恩高声骂道。

  吴承恩一脸愧疚,嘴里面只能嘟嘟囔囔道“我以为青玄是给我发的信号”这一类辩白。杏花急忙点头,表示连自己都以为青玄是给吴承恩打得手势。

  青玄忍不住摇头叹气,抖擞了精神,警惕着周围的尸兵。

  “几位果然有一套,也多谢这位公子好心。来而不往非礼也……”女子的声音再次铺天盖地落下;但是随着声音消失在山涧之外,那些围着的尸兵纷纷罢了手,重新钻进了地下:“如果几位可以迷途知返,今天的事情就当没发生过。但是如果再让我见到几位……”

  声音连同着那些尸兵,一并消失不见。荒野之中,只剩下了李晋那络绎不绝的叫骂声。青玄收了结界,急忙查看了一下李棠的脉象——还好,并无大碍。看来刚才的昏厥,只是一时间的惊吓。

  “青玄。”吴承恩看着松了一口气的青玄,轻声开口:“我有话对你说……”

  李棠轻轻喘着气,心中的惊恐慢慢扩大。刚才她清楚地看到,吴承恩一边假装给火铳小心翼翼重新填装,一边提防着青玄,悄悄将刚才那段人骨藏进了袖口之中。

  那段白骨似乎并没有什么稀奇,只不过上面刻着四个小字……

  “白骨夫人”。

  

  吴承恩捉妖记、第三十一章 前世(上)

  

  麦芒伍端坐在天楼之内,面前放着一盏凉透了的茶,却一言不发。面前的棋盘,摆出了几日之前自己和皇上对弈的那一场残局。无论怎么看,皇上应该不会出乎自己的意料。这场“和棋”的结局,理应信手拈来。

  但是麦芒伍心中,却如同无风的海面;纵使表面上平静如斯,却藏着一股说不清的暗潮,令他略感不安。

  门敲了敲,麦芒伍没有回应。片刻后,血菩萨拄着一根拐杖,推开了天楼的大门——一只乌鸦乖巧地栖息在门环上,替自己的主人继续用嘴叩击着门扉。麦芒伍这才抬起手,招呼着那只乌鸦展翅而飞,落在自己的手指上。

  麦芒伍轻轻捋着乌鸦的羽翼,眼神里也和刚才的死静不同,夹杂了一分关切。

  “辛苦了。”麦芒伍这句平淡无奇的话,听起来说不准到底是说给帮着主人敲门的乌鸦听的,还是那刚刚落座、日渐消瘦的血菩萨听的。

  “听镇九州说,李家的人回去了?”血菩萨没有接话的意思,自顾自开了口。

  麦芒伍手中的乌鸦随着自己主人的发问,显得不再安分,眼神变得凌厉了起来。

  麦芒伍点点头,放那乌鸦迫不及待地飞回了血菩萨的肩头。

  血菩萨似乎不大理解,嘟嘟囔囔了一句“怎可留下活口”。这句话确确实实有几分抱怨夹在其中。之前李家的刺客来天楼袭击,麦芒伍并没有手软,悉数击杀了那几个戴着白面具的不速之客。而这一次,既然已经出动了这么多的二十八宿,为何却让对方留得了性命

  这件事要是传了出去,岂不是在天下人面前丢尽了“镇邪司”这三个字的脸面?

  若不是自己身体尚虚,血菩萨恨不得即时动身,去找那李家的家伙,以便能为朝廷挽回一些声誉。

  麦芒伍并没有打算告诉血菩萨,那日里与二十八宿交手的人乃是李家的执金吾一员——血菩萨出于朝廷立场,多少能够理解自己的举动。只是这镇邪司之内人多嘴杂,血菩萨又略有几分耿直;万一被那镇九州知道了来龙去脉,说不定为了吸引李家的刺客再次前来,会故意把“鬼市老板未死一直藏在天牢”的消息散布出去。

  既然锦衣卫镇邪司欠老板一个人情,那么颜面这种事,多多少少究竟比不上情谊重要。

  倒是神机营这近在镇邪司咫尺的大军,仿佛肉中生刺。麦芒伍知道,神机营此前从未有过大规模调动。针对锦衣卫镇邪司而行动,皇上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神机营这股火炮势力,从射程、杀伤力、先发制人等等方面来说,都非常克制锦衣卫镇邪司。如果真的被皇上先声夺人……

  恐怕整个锦衣卫镇邪司便会在一个时辰里面,数着数着天上落下的火石便烟消云散了。

  麦芒伍想到这里,不禁眉头一紧,知道自己出于大局考虑,不得不防着皇上的这一手。这就好比眼前的棋盘呈现的局势一样:明明麦芒伍胸有成竹,皇上却可以突然撒下一把棋子,将整个棋局的胜负关系重新定义。

  最要命的是,皇上如果输了棋,大可以重新来过。

  锦衣卫镇邪司只要输一次,估计皇上不会留给二十八宿下一次翻盘的机会了。

  就在麦芒伍踌躇之际,天楼大门被毫不客气地推开,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大步进来了一个面相俊美的年轻人——抬眼望去,此人正是之前在户部尚书门口茶楼监视的那个“傻子”。傻子见到麦芒伍后并没有客气的意思,只是走到面前席地而坐,同时抬眼瞥了瞥身边坐着的血菩萨,眼神里带着几分提防。

  一连串举动,仿佛不识朝廷规矩的粗人。这份对着麦芒伍的不敬,不禁让血菩萨有些来气。他肩头上的乌鸦,也一直朝着这年轻人丧叫。

  “自己人,但说无妨。”麦芒伍似乎没有责怪这个傻子的百般无礼,只是开口吩咐道。

  那傻子这才伸了个懒腰,双手支着自己的身子好让自己更加舒服一些:“鬼市里面已经被那个桃花源全面接管。我们之前的眼线都没了——不是说与那些眼线断了来往,而是之前的眼线都失踪了。看来他们掌柜的铜雀确实有些手段,这才几天,就把我们好几年建立的耳目一网打尽,一个没留。”

  “也就是说,查不到。”麦芒伍点点头,似乎对这个惨重结局并不意外;虽然自己和铜雀只有一面之缘,但是从他一直稳操胜券的笑容来看,就知道骨子里这个人和自己有几分相似:同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是啊,神机营本来就是层层设防,这些年内虽说一直声势浩大的操练着,但是对外却烟雾重重。”傻子表面上附和着麦芒伍的话,语气中却是毫不在意:“尤其是咱们失了鬼市的支持,现在又不得不全部困在这京城之中,瞎了聋了就是这感觉吧。”

  那神机营确实棘手;且不说别的,单是大营门口,便竖立着两块西域进贡来的磁石。表面上说,是防止神机营的兵卒携带火器出逃;实际上,麦芒伍的银针都过不了这一关。所以,对于神机营方面的情报,一直以来只得仰仗于鬼市遍布于江湖的庞大消息网。

  “不过,倒也并非一无所获。”傻子看到麦芒伍一语不发,搔搔头,继续说道:“你们最近不是说要纳一个书生进二十八宿吗?叫什么来着……对,吴承恩。他倒是有一点有意思的传闻。”

  听到这里,血菩萨几乎是和麦芒伍同时抬起头。

  “他之前不是独自来过京城吗?”那傻子似乎不太了解区区一介书生到底何德何能引得两位二十八宿好奇,所以自顾自继续说了:“只是扫听来的消息:说是那姓吴的书生是来赶考,在京城里先去了净通寺祈福,下山时稀里糊涂被抓进了神机营,结果错过了开科考试,事后才从神机营放了出来。就是这点事我才奇怪,神机营按道理来说应该是有进无出才对。这书生竟然能够全身而退而且神机营没有追责,实属罕见。听说,只有极不受用之人,才会被神机营除名……”

  言语之间,傻子的语气不乏奚落之意,意思是在提醒麦芒伍:如果纳入吴承恩的原因是出于他曾经在神机营里面呆过一段时日的考虑,那倒大可不必。毕竟这书生只是误打误撞进过神机营,不见得会知道什么有用的消息。为了这么一点希望,若是就给了这个神机营都不屑于要的书生“二十八宿”的名号,那镇邪司也能算是京城里最大的笑话了。

  麦芒伍没有理会傻子的冷嘲热讽。但是确实,麦芒伍脑海中的棋局似乎被点开了某些东西:“这书生去净通寺做什么?”

  “祈福呗,希望考个功名一类的,烧烧香。”傻子不禁皱皱眉,觉得自己刚才说得很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