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虽然不让弟子看他练剑,他自己的女儿却是无法避免不让她看见的。只能告诫女儿,不可妄求躐等。练武之道,是必须循序渐进的。是以,何玉燕也只是“识得”太极剑法,而并非“懂得”太极剑法。连“懂得”都谈不上,更不要说会使用了。

  戈振军一听得耿京士使的果然是太极剑法,不由得面色大变,心里想道:“师父平日好像是不大喜欢这个小子的,谁知暗中却传授了他太极剑法。哼,我是掌门弟子,一直以为师父的衣钵当然是要传给我的,怎料得到,师父竟然是这样偏心!”他妒火如焚,也顾不得是否打不过师弟了,立即又来一轮猛攻。

  耿京士突然使出太极剑法,戈振军固然惊奇,何玉燕却比他还更诧异。

  原来何玉燕和戈振军一样,在此之前,都是根本不知道耿京士会使太极剑法的。

  戈振军只道师父偏心,暗中传授师弟剑法。但假如真有此事,做父亲的又怎能瞒得过女儿?

  戈振军虽然拼命进攻,但还是给耿京士化解了他的攻势。

  不过耿京士所受的压力虽然大减,何玉燕的心头却是更加沉重了。

  “他是从哪里学来的太极剑法呢?为什么对我也从不透露呢?”

  夫妻之间,本来是应该没有秘密的,但如今给何玉燕发现丈夫的秘密已经不止一桩了。

  霍卜托那封密函,他一直瞒着妻子。

  昨晚他偷偷出去,又是去会什么样人呢?他也不肯告诉妻子。

  如今又再加上这套太极剑法,令得何玉燕疑惑更深了。

  “唉,不知他还有多少秘密是瞒着我的。”

 

  不错,直到现在,她还是不能相信耿京士会是杀害她父亲的凶手,但想到丈夫竟然瞒着她这许多事情,已经足够她伤心,足够她气愤了。

  忽地她感到腹中绞痛,不知是否受到刺激所致,本来是还未足月的,胎气已突然动了。绞痛一阵比一阵厉害,她即使全无经验,也知道这是临产前的“阵痛”了。

  耿京士每退一步,就化解了师兄的一分攻势,此时,他已是转守为攻。戈振军一招“举火撩天”,恰好被他斜斜划出的剑圈套住。耿京士喝道:“师兄,你再不松手,可休怪我不留情了!”他只要再划半道弧形,就可以把戈振军的手臂斩断!

  就在此时,他听见了何玉燕忍耐不住的呻吟!

  耿京士吃了一惊道:“燕妹,你怎么啦?”

  何玉燕呻吟道:“我求求你们,不要打了。我,我要死了,快来帮我!”

  呻吟声突然中断,接着却是“呜哇”的一声——初生婴儿的离开母体的哭喊。

  不是死,是生,他们的孩子诞生了。

  耿京士又喜又惊,不顾一切,飞奔到妻子跟前。他挥剑割断脐带,抱起婴儿。“啊,是个男的!”他大喜叫道。

  正当他惊喜交集的时候,忽地感到一片冰冷,刺骨透心的冰冷。原来是戈振军的青钢剑从他的背后刺来,已经刺入了他的心脏。

  戈振军的声音比他的剑锋更冰冷,“师妹,你别怪我杀他,他不配做这孩子的父亲!”

  何玉燕呆若木鸡,她好像没有听见戈振军说的话,甚至连思想也冻结了。这刹那间,她的脑海好像突然变成一片空白。

  这一剑来得好快,耿京士也好像还未知道是发生了甚么事情,只是脸上现出一片茫然的神气,身躯晃了两晃,就慢慢倒下去了。他的手还是紧紧抱着婴儿。

  婴儿触着地面,屁股给沙石擦伤,“哇”的一声又哭起来。

 

  戈振军弯腰劈开耿京土的双手,抱起婴儿,冷冷说道:“我已经让你见到了你的孩子,你也应该可以瞑目了。这是你自己说过的。”

  何玉燕好像从恶梦之中给婴儿的啼哭惊醒过来,叫道:“给我,给我!”

  戈振军勉强笑道:“燕妹,你瞧,这婴儿很像你呢。”

  何玉燕接过婴儿,她的眼中没有掉下眼泪,语声却是比哭还更令人难受:“好苦命的孩子,生来就没爹、没娘——”

  戈振军忙道:“师妹,你别胡思乱想……”

  何玉燕在婴儿的小脸上亲了一亲,说道:“师哥,我对不住你。我求你一件事情,你肯答应我么?”

  戈振军道:“你要什么我都答应。”

  何玉燕道:“我知道你会替爹爹报仇的,所以我不是求你代报父仇。不过,这件事情,却比报仇更难的。”

  戈振军道:“你说吧。不管怎样为难,我都会尽我的力替你办到。”

  何玉燕说道:“好,得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求你照料这个孩子,直到他长大成人 ……”

  戈振军道:“师妹,我会帮你照料这个孩子的。咱们本来就是、就是……倘若你不介意的话,我希望你肯答应让我做这孩子的父亲!”

  何玉燕苦笑道:“不错,我不能做你妻子,只能求你做这孩子的父亲了!”表面听来,他们说的好像差不多,意思其实却并不一样……

 

  何玉燕继续说道:“你可以不必让这孩子知道他的父亲是谁,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给这孩子起个名字,嗯,就让他的名字叫玉京吧。”

  “玉京”,这不是从耿京士和何玉燕名字中各取一个字合成的吗?用不着何玉燕画蛇添足,戈振军一听就懂得她这命名的含义了。尽管她可以不让孩子知道父亲是谁,但孩子的名字就含有纪念父母的意思在内。想深一层,这名字不也是正包含了一份她对耿京士的情感?她并没有把他当作杀父仇人,她还是承认他是她的丈夫。戈振军不觉有点酸溜溜的感觉,当然他也懂得师妹说的“不介意”是什么意思了。

  戈振军的心情十分复杂,但在目前的情况之下,他还能去责备她么?他唯有勉强笑道:“这名字很好。不过要是你能自己教导他,那就更好。”

  何玉燕的声音越来越低,说道:“唉,活着实在太苦了,请恕我把麻烦推给你。唉!师哥,我欠你的实在太多,临死还要,还要——”

  戈振军叫道:“师妹,你,你要活下去!”但已经迟了,何玉燕的话还没说完,就倒在他的怀中,死了!在闭上眼睛那一刹那,她放开孩子,她最后一眼,就是看见戈振军接过她的孩子!

 

  天地万物,都好像静止了!

  地上有何亮的尸体,有耿京士的尸体,现在又加上了何玉燕的尸体。

  唯一的声音,就只是孩子的哭声了。

  戈振军抱着孩子,眉头打结!唉,要养大孩子,岂只“麻烦”这样简单。

  孩子在哭,在抓他的脸。戈振军也在仔细看孩子的脸。

  初生的孩子,也看不出他究竟是像父亲多些,还是像母亲多些。

  啊,这是耿京士的孩子,但也是何玉燕的孩子!

  也不知是爱屋及乌还是孩子本身就很可爱,他不知不觉竟然好像当真是自己做了父亲一样,对这孩子有了一份情感。“别哭,别哭,乖,乖!”他轻轻抚拍婴孩,逗他,哄他。

  但孩子还是在哭。

  他有许多事情要做,但目前最紧要的事情,却是如何安置这个孩子,他不知道初生的孩子会不会有“饿”的感觉,但无论如何,总得喂他一点东西吧?这个孩子也不能让他赤身露体的在林间抵受风寒啊!

  旅人是必定贮备有食水的,戈振军在何玉燕身旁找到了她携带的水囊,还有半囊食水,他倒了一点食水给婴儿喝下,苦笑说道:“你喝不到母亲的奶汁,只能把水当作奶汁了。”婴儿果然停止了哭声。

  但水总是不能替代奶汁的。这未足月的婴儿瘦小得可怜,戈振军纵然没有育婴的经验,也知要养大这未足月的婴儿,非得奶汁不行。即使不是母乳,也一定要是人奶。

  雨已止了,但天色也近黄昏了。山坳那边有缕缕炊烟升起。

  他蓦地省起:“眼前就有一个现成的奶妈,我怎的想不到呢?”

  正是那家人家,住着一对年轻夫妇。丈夫名叫蓝靠山,是个猎户;妻子是个能干粗活,十分健壮的少妇。就是这位蓝大嫂,数日前刚刚产下一个女儿。戈振军和这对夫妇很熟,而且有一次帮蓝靠山打死一只吊睛白额虎。当时蓝靠山的猎叉虽然已经插在老虎身上,但老虎皮粗肉厚,受了伤更是凶性大发,要不是得到戈振军及时赶来帮他,他已是难逃虎口。

  戈振军心里想道:“蓝大嫂身体健壮,奶汁分给两个婴孩,料想也可以喂饱他们。蓝大哥是个可靠的老实人,即使撇开我对他的恩惠不谈,我和他是从小就相识的朋友,他也一定会替我保守秘密的。”

  主意打定,他在耿京士的包袱里随手拿起一件衣裳,包裹婴儿,急急忙赶去找蓝靠山。

  事情果然不出他的所料,蓝家夫妇一口应承。戈振军教他们编造一个故事,说是山边拾获的弃婴。这个一向不说谎话的老实人也破例答应了他。他们说好,待孩子六七岁的时候,戈振军就来领他回去。

  来回不到十里路程,戈振军从蓝家回到原来的地方,天还未黑,一切都和他离开的时候一样,只不过有点小小不同。他离开的时候,何玉燕和耿京士的尸体是分在两处的,虽然距离并不远。但现在他们的尸体已是差不多靠拢在一起了,何玉燕的一只手,已经抓住了耿京士向前方伸出来的那只手。

  是当时他们还未“死透”呢?还是有人移动他们的尸体呢?地上没有陌生人的足印,戈振军也不相信有人会做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他皱了皱眉,把两个死人的手分开。然后,用刚从蓝家借来的一把铁铲挖坑。

  他挖好一个坑,把师妹的尸体搬过来,禁不住泪咽心酸,说道:“师妹,你放心去吧。我会把你的孩子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唉,你那天和我道别,我不能给你送行。想不到今天才是永别。”

  天色已晚,本来让他们夫妻合葬那是最省事的。但戈振军想起师妹和耿京士手拉着手的情景却是忍不住心中妒意,暗自想道:“他骗得你生前和他同衾,我却决不能让你在死后还与他同穴。”

  他掩埋了师妹,把土填平,立石作为标志。跟着挖第二个坑,挖到一半,忽听得急促的脚步声。

  戈振军抬头一看,只见来的是个长须道士。戈振军吃了一惊,连忙抛开铁铲,站起来躬腰说道:“无极师伯,请恕失迎!”

  原来这位无极道长乃是武当三老之首,在武当派的地位是仅次于掌门人无相的。

  无极道长好像是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抹了额上的汗珠,呼呼喘气。

  戈振军大为奇怪,心想:“无极师伯内功深厚,即使跋涉长途,按说也不会脚步虚浮,气喘如牛的。怎的他会弄成这个样子呢?”

  无极道长喘息未止,目光已是移到耿京士的尸体上。他焦黄的面色显得更难看了。

  戈振军见他形容古怪,心里惴惴不安,正想向他禀告,只听得他已开始说道:“我来迟了!”这四个字是伴着一声长叹说出来的!

  戈振军道:“禀师伯,我是替师父清理门户。这事说来话长,耿京士他在辽东——”

 

  无极摆一摆手,说道:“你用不着说了。你的丁师叔上次从辽东回来的时候,曾经回武当山禀告掌门。当时我在场,事情本末我都知道!”

  戈振军本来也应该想得到无极道长是早已知道的。要知道耿京士和满洲奸细勾结的事,是丁云鹤侦察得知的。如此大事,他除了必须告诉耿京士的业师两湖大侠何其武之外,当然也还得禀告本派掌门。而无极道长在武当派的地位是仅次于掌门的,掌门人除非不和第三者商量,否则第一个就必定是找无极。如此大事,掌门人也不能独断独行,自必要和本门长老共商对策。

  如此显浅的道理,戈振军不是想不到。只因无极道长第一句话就说“我来迟了”,他怕师伯责备他擅杀师弟,所以在师伯未说明业已知道之前。他还是要禀告的。

  戈振军稍稍宽心,心想:“你知道就好。奸徒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你总不该怪我替代师父清理门户吧?”

  无极道长好像知道他的心思,叹口气道:“我也不知你是否杀错了人。”他看了戈振军一眼,稍停片刻,方始接下去道:“此事疑点甚多,但可惜我没工夫和你仔细说了,只能拣紧要的告诉你吧。第一、霍卜托不是满族人!”

  戈振军诧道:“但丁师叔已经查明,他是长白山派的弟子,又是满洲可汗努尔哈赤的卫士!”

  无极道长道:“不错,努尔哈赤也以为他是族人,否则就不会要他做卫士了。但其实他却是汉人,而且他父亲在二十年前还是一位颇有名气的剑客。你听过郭东来这个名字吗?”

  戈振军道:“是不是二十年前在关外失踪的那位沧州剑客郭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