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振军茫然回顾,心中默数。丁师叔死了,师父死了,师妹何玉燕、师弟耿京士死了,老家人何亮死了。还有,他业已知道的,给霍卜托送信的那个人死了,霍卜托那个义父亦已死了。

  和这件事有关的人,甚至只是知道这件事的人,差不多都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就只有他了,武当派的掌门人虽然知道有这件事情,但却不知道是他、戈振军杀错了人!

  他在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之后,心中一片迷茫!

  是啊,在这世界上是没人知道他杀错了人,但没人知道就能减轻他的罪过么?

  他答应了师伯,要把师伯也已知道的事情,都禀告掌门的。倘若将来查明真相,耿京士非但不是凶手,也不是奸细的话,他怎么办?

  不错,“误杀”的罪名不至于要他填命,尤其是在如此这般的情形之下“误杀”,掌门人也会原谅他的。料想最重的刑罚也不过是面壁思过一年半载,绝对不会将他逐出师门。

  但当真相大白之后,耿京士和他师妹生的那个孩子耿玉京始终是会知道的吧?耿玉京能够不把他当作杀父仇人吗?

  而且最紧要的还是自己的良心能不能够安然?

  不错,师伯也曾说过,目前最紧要的事情是要让掌门人知道,本门最少藏有两个叛徒,其中一个且是本领极为高强,手段极为阴狠的。至于耿京士是否叛徒,那倒无须急于查明,因为他反正已经死了。他是可以瞒过一些细节,不必告诉掌门的。但他能够这样做吗?

  天色渐渐黑了,戈振军独立空山,好像化成了一尊石像,谁也不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

  一阵冷风吹来,他方始猛然醒觉:“死的已经死了,还是让他们入土为安吧。我也该走了。”他拾起铁铲,继续挖那个尚未挖好的坑。

  地上有三具尸体,戈振军却没有工夫挖三个坑。但要是让师伯、师弟和何亮的遗体“挤在”一个坑中,戈振军又未免感到有点于心不安。

  他踌躇片刻,先把无极道长的尸体放进去,跟着再把何亮的尸体放在师伯左边,心中默告:“师伯,你是已经悟道的人,我遵照你的嘱咐,送你归天,我知道你是不会责备我太过草率的。何大叔,你是死得最不值的一个。但我让你和师伯作伴,想必你也不会怪我了。”

  最后他的目光投到耿京士身上,心中忽地起了一个念头:“一错不能再错,我已经杀错了他,就不该再阻止他和师妹合葬了。”但要让他和何玉燕合葬,必须把已经填平了的那个坑再挖开才行,而天色己是更加黑了。他心中改变了几次念头,终于还是把耿京士的尸体放在他师伯的右边。

  正当他要填土的时候,忽地又想起一件事情,他把耿京士的遗体再搬出来。并非他要改变主意将师弟另葬,而是要把霍卜托那封信搜出来,带走。但奇怪的是,他却找不到那封信了!

  这封信是他到蓝家去的那段时间被人偷走的呢?还是掉在地上被风吹走的呢?他只记得当时耿京士已经从师妹手中拿回这封信,但却记不起耿京士当时是否重新把这封信贴身收藏了。当时他正在为师妹“偏袒”师弟而激怒,跟着就是他和师弟恶斗了。他根本就没有注意那封信,也可能在激战中从耿京士身上掉下来而失落的。

 

  他没有找到那封信,却在耿京士的身上找到那支玉箫。他的师妹,本来是他未婚妻的师妹,正是被耿京士用箫声勾引去的。

  他咬了咬牙,突然做出一件令他日后想起也会面红的冲动事情,他把玉箫在石头上用力一敲,把玉箫敲得碎成片片,把玉箫的碎片撤入坑中。

  做了这件事情,他才蓦地瞿然一省:“我为什么讨厌这支玉箫,啊,我是妒忌师弟比我多才多艺,妒忌他的才艺抢去了玉妹的芳心吧?唉,我刚才那样迫不及待地杀他,是不是也因为有妒忌的成份在内?”

  他填上最后一铲土,把师弟和师伯一起埋了。抛开铁铲,四顾茫然。那感觉就好像是自己也给埋葬了一般。天地之间,万事万物,也都好像是没有一样值得他牵挂的了。

  耿京士和他一样,都是在师父家中长大的。所差的不过是入门前后而已。他入师门的时候,师妹还没有出生,耿京士入门的时候,师妹则已七岁了,师妹固然是一出娘胎,就和他一起;师弟也是他看着长大的。或许他对师弟的感情不能和他对师妹的感情相提并论,但不管是恩是怨,他对师弟也还有一份好像亲人的感情,但现在,所有的“亲人”都已离他而去了。

  他欲哭无泪,也没工夫在这儿哀悼了。因为他还要回家,家中还有一个对他恩义最重的“亲人”——他的师父,等他回去埋葬!

  啊,多少年来,他已习惯了把师父的家当成自己的家了。但如今,这个家的“成员”,只除了他之外,都已死亡,这个家是彻底“毁”了!

  天地虽大,哪里还能找到一个可以供他安身立命的家?他不敢想下去,只是感到异样的寂寞,异样的空虚!

  附注:努尔哈赤是当时满洲族的杰出领袖,他统一了东北女真族所住地区,公元一六一六牟,即明万历四十四年,建国号为金(为了有别于十二世纪时与宋国对立的那个金国,史家通称为“后金”)。称可汗。至公元一六三六年,明崇祯九年,他的儿子皇太极在沈阳称帝,始改国号为清。

第一回   未泯杂念参无相

  三戒当持号不岐

  “武当山位于湖北省均县,又名参上山,太和山。山势雄壮秀丽,周围四百公里,下临汉江,最高的天柱峰海拔一千七百米。有七十二峰,三十六岩,二十四涧,它的特点是‘高瞻远瞩’和‘幽深清秀’兼而有之。”(注一)

  或许武当山没有五岳有名,但在明代,它的地位却是在五岳之上。因为明代的皇帝,曾封武当山为“太岳”,加上一个“太”字,即是表示它的地位高于“五岳”了。

  在封建时代,臣下得到皇帝的“不次”(不依次序)封赏,称为“殊遇之恩”。以山喻人,武当山在明代也可称得上是得到“殊遇之恩”的。明永乐十一年(公元一四一三),明成祖朱棣命工部侍郎郭琏、隆平侯张信、驸马都尉沐昕督工营造武当山宫观。这次工程,每日使用工匠军民等三十万人,费用以百万计。这是根据《明史》的记载。在嘉靖的碑文中则是只耗资二十余万,建筑器材绝大部份来自全国各地,和北京的宫殿差不多同样规格!

  武当山上有两座著名的碑刻,一座是永乐十六年(一四一八)立的“太岳太和山道宫碑记”。在碑文中永乐引用道教经典叙述所谓“真武大帝”和武当山的关系,并说他父亲洪武(朱元璋)和他自己之取得天下,都曾经得到“真武”的默佑。所以在武当山上建造宫观,表彰“神功”。

  另一座碑是嘉靖三十二年(一五五三)立的“重修太和山宫殿纪成碑”。碑文大意是:成祖定都北京,是属于“北极玄天上帝真武之神”所镇守的北方,因此能蒙神恩庇佑,统一中国,并巩固了北方广大的领土,等等。这是嘉靖替祖宗讲的,解释了明成祖何以要和“真武大帝”拉上关系。

  嘉靖在武当山脚建了一座刻有“治世玄岳”四字的石雕牌坊,当地人称“玄岳门”。永乐时已把武当山的地位列于五岳之上,到嘉靖时更尊为“玄岳”。把武当山的“地位”,捧得更加高不可攀。

  过了石坊,便是遇真宫。遇真宫是明成祖为了纪念武当派的祖师张三丰建造的。玄岳门与遇真宫之间,还建有张三丰的铜像,是一个头戴斗笠,脚穿草鞋,非常生动的人像。

  此时正有两个小道士在瞻仰他们祖师的塑像。

  年纪较大的那个道士给师弟讲祖师的故事:“你知道吗?张真人可真是个怪人,他从来不讲修饰,有个外号叫“邋遢张”,他为人不拘小节,和贩夫走卒,山野小民,都能交上朋友。但本朝的洪武、永乐两位皇帝,好几次派人拜访他,想请他入京一见,他都避开。你说怪不怪?”

  那较小的道士道:“这故事我已听师父说过了。不过听说他云游四川时,还是和洪武帝的一位王子蜀献王交过朋友的。师父说张真人并无世俗之见,在他心目中,皇帝和平民都是一样。他交朋友是讲缘份的,倒并不是因为对方是皇帝才特地避开。”

  年纪大的那个道士喜欢用“你知道吗”做口头禅,不料他讲的这个故事,师弟比他知道的还多。他心里不大高兴,为了维持做师兄的体面,哼了一声,说道:“你知道张真人是什么地方的人吗?”小道士道:“大概不是湖北就是湖南吧?”大的那个道士冷笑道:“差着十万八千里呢,咱们的张真人是辽东人!”(注二)

  小道士道:“哦,咱们武当派的祖师竟然是辽东人吗?这个我倒没有听见师父提过。”

  年纪大的那个道士觉得有了面子,得意洋洋地说道:“你以为我骗你不成,张真人是辽东人这个事实武当山上的道家弟子,年纪在三十岁以上的人,差不多都知道的。”

  小道士莫名其妙,说道:“这和年纪有什么关系?”

  年长那个道:“怎么没有关系,你知道吗?本门惯例,道家弟子是只收年未弱冠(二十岁为弱冠)的。即是说三十岁以上的弟子,最少亦已入门十年有多。你入门不过六年,现在也还没到二十岁,当然没人告诉你了。”

  小道士说道:“师兄,你越说我可越糊涂了。祖师的事迹,每一个门人弟子都应该知道的。为什么要满了十年以上,才能把祖师的籍贯说给他听呢?”

  年长那个道:“也不是入门满了十年,就可以让你知道。只不过因为在十年之前,祖师的籍贯,是不忌讳,现在则是忌讳了。所以大家都不愿提起。要不是我告诉你,恐怕你再过十年,都未必知道呢!”

  小道士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脾气,问道:“什么忌讳?”年长的那个道:“这里没有外人,说给你听也不打紧。你知道吗?”

  他正要说出“忌讳”的所来,忽然发现有个“外人”来了。

 

  是一个年约二十多岁的汉子,浓眉大眼,一副乡下人模样,双目呆滞无光,好像心神不属的模样,呆头呆脑的正向着他们走来。

  年长那个道士狠狠地盯了他一眼,陡地喝道:“你懂不懂规矩?”

  那汉子一愕道:“什么规矩?”

  年长那道士道:“永乐帝为了对张真人表示尊敬,特许我们武当派立下一条规矩,天下学武的人无有不知,我看你是装蒜!”

  那汉子道:“我委实不知。”

  “你不识规矩,识不识字?”

  “若不是太深奥的字,倒还识得几个。”

  “你上山的时候,有没有经过解剑亭?写着这三个字的匾额,是悬挂在亭子当中的。你没看见?”

  那汉子道:“好像看见。”

  年长那道士勃然大怒,喝道:“哼,你这是明知故犯!”

  那汉子也似已经给他盛气凌人的态度激怒,淡淡道:“我到底犯了你们哪一条规矩?我问你,你又不说出来。对不住,我有事在身,你若只知骂人,请恕我不能奉陪了。”

  那道士高声说道:“你经过了解剑亭,‘解剑’这两个字的意思你都不懂吗?武当派的规矩,就是不准外人佩剑上山!”

  说到“不准”两个字,他已是拔剑出鞘,剑光迅如闪电,唰的一剑向那汉子刺过来了。

  他倒不是想要取对方性命,他是想卖弄手段,一剑划断那汉子的腰带,把那汉子的佩剑击落!

  他出手如电,只道这乡下少年决计躲避不开,心里只是在想:“要不要令他稍微受一点伤,作为薄惩呢?”根本就没想到对方有反击之力。

  结果当然是大出他意料之外,这一剑竟然刺了个空。

  那乡下少年也是个倔强的脾气,即使他知道对方的用意,他也不甘受辱的,何况他并不知。突然遭到对方的袭击,他本能的就拔剑抵御了。

  双剑相交,铮的一声,溅出火花。乡下少年喝道:“你怎能不让我说话,我……”

  那道士是在意想不到的情形下被他反击的,要不是应变得宜,险些反而受伤,不觉老羞成怒,哪肯听他分说,立即又是一剑刺将过去,喝道:“你分明是看不起我们武当派,还有什么好说!”

  这一剑来得更快了,竟然刺向乡下少年的眼睛。

  乡下少年无法分神说话,长剑一圈,化解对方攻势。那道士不觉也是心头一凛:“他这一招怎的竟然好像是连环夺命剑法中的第十八式长河落日?”但此时双方出手都快,他已是欲罢不能。

  乡下少年连退三步,退一步化解对方一分攻势,连退三步之后,好不容易稳住阵脚。刚要说话,那道士的剑法已是倏然一变,从连环夺命剑法变成了太极剑法,剑势如环,一个个的剑圈,宛如长江大河滚滚而上,迫得那乡下少年必须全神招架,仍然无法解释。道士大为得意,心里想道:“原来是本门一个学艺未精的俗家弟子。哼,即使你是本门弟子,你对我不敬,也该惩罚。且击落了他的剑再说。”

  岂知对方的剑法虽不如他,但要击落对方的剑也不容易。

  原来这个乡下少年不是别人,正是戈振军。

  假如他从来没有见过太极剑法,十招之内,必败无疑。但好在他不但见过,而且曾经和用太极剑法的耿京士交过手,这个多月来,他对太极剑法的奥妙自行揣摸,虽然还不会使,但已“懂得”几分。这道士想要在迫切之间将他打败,却是不能了。

  转眼过了三五十招,那小道士叫道:“师兄,这人使的剑法好像是……”

  年长的道士喝道:“你别多管闲事,留神看我的太极剑法吧!”小道士一来是慑于师兄的威严,二来他也正是想学太极剑法,被大师兄一喝,果然就不敢开口了。

  五十招过后,戈振军渐感不支,那道士一招划出了三个剑圈,罩着戈振军身形,喝道:“撤剑!”这一招名为“三转法轮”,待转到第三个“法轮”(剑圈)之时戈振军的剑非脱手不可!

  就在此时,忽听得有人喝道:“不败,住手!”声音不大,语气也不怎么严厉,但听在那道士的耳中,却是令得他心头一震!

  来的是个老道士,这老道士正是武当派的掌门无相真人!

  此时那道士刚刚划出第三个剑圈,也已套着戈振军的长剑,心头一震,不知不觉间剑势稍慢,剑圈划得歪歪斜斜,戈振军一招“大漠孤烟”,剑尖投入圈中一挑,“当”的一声,那道士的长剑坠地。戈振军也乖巧,心想:“他是‘不’字辈的道家弟子,如此气势,定非一般弟子可比。我可不能损了他的颜面。”心念一动,赶忙也装作是禁受不起对方这一击之力,自行扔剑。两柄剑几乎是同时落在地上。

  不过,他瞒得过小道士,却瞒不过无相真人的眼睛。无相真人心里想道:“此人能用连环夺命剑法抵御太极剑法,在本门弟子之中,恐怕还没有第二个可以做得到。嗯,近年来本派人材寥落,我正愁后继无人,此人倒不失为可以学武的上乘之选。就只怕他心计深沉,可以为善,也可为恶。若用于为善,当然是本派难得的人材,若用于为恶,那就反成祸患了。嗯,我只好多费点心力教导他吧。”

  “这是怎么回事?”无相道人问那道士。

  那道士惶然说道:“禀掌门师伯,你是亲眼看见的了,他佩剑上山,我叫他解剑,他不肯听,还和我动手!”

  无相真人哼了一声道:“你看不出他是本门弟子吗?他不是外人,何须解剑?”

  那道士满面通红,说道:“他没有向弟子讲明,我是在和他交手之后,才知道他是同门的。”

  无相真人心里当然明白,这道士是说得不尽不实。要不是这道士先动手,戈振军决不会跟他打起来。不过由于这个道士乃是他的师弟武当派三个长老之一的无量道人的大弟子,他看在师弟的份上也不想太过责备他了。只是淡淡说道:“这条规矩,我本来想废掉的,只因是本朝永乐帝的恩典,我只好让这条规矩和解剑亭都保留下来。但望你们能善体我的用心,以后不要恃着皇家的恩宠生骄,即使是外人犯了规矩,也不可就和人家动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