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猜疑不定,甚为苦恼,“或者这只是我的疑心生暗鬼也说不定。俗语说得好:水来土掩,兵来将挡,眼下他来意未明,且待他有甚动静之时,我再设法对付他也还未迟。”

  主意打定,他反过来试探牟一羽的口风:“牟师弟,这次得你护送不戒师兄回山,当真是存殁均感,只可惜我知道得迟,没能够下山迎接,连和他说最后几句话都不能够。不知他可有什么话留给我么?”

  牟一羽说道:“他在盘龙山已经受伤甚重,只能把他的差事交托出我,随即便昏迷不醒了。一直昏迷了七天七夜,还是回到了武当山,得到掌门施救,方始有片刻醒来的。”

  不岐故意叹息:“唉,原来他已昏迷了七天七夜了,可惜未能及时救治,要是能早一两天的话,结果或者就会不同了。”

  牟一羽道:“谁不知道应该及时救治,恨只恨我功力不济,空有此心,而无此力。不戒师兄身受重伤,也只能用担架抬他回来。延误之罪,尚请见谅。”言语之中已是表现得有点不大高兴了。

  不岐道:“牟师弟,我不过发此感慨,你别多心。你已经尽了力了,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呢。本门也只有掌门人和无量长老才能有此功力。”

  牟一羽说道:“师兄明白就好。这也正是我为什么不在途中延医救治的原因。我功力不济,本门的武功还是懂一点的。不戒师兄所受的内伤,必须具有深厚的本门内功的人才能救治,倘若延医,那就更耽误了。不过,师兄,你刚才说到本门只有两个人有此功力,那是太自谦了。”他一面替自己辩解,一面也没忘记捧这位“未来掌门”几句。

  不岐道:“我怎能比得上掌门师父和首座长老,勉强要算的话,我只能算是半个。啊,对了,说到掌门和长老,你上山的时候,是先见着无量长老的吧?”他绕了一个大弯,这才把心里想要问的话说出来。

  牟一羽道:“不错。啊,我当时急着要去禀报掌门,一时间倒没想到要请无量长老先行施救。不过,相差也不过半炷香时刻,该不至于……”

  不岐道:“牟师弟,你别自责,差也不差在这半炷香时刻的。无量长老可有替不戒师兄把脉吗?”

  牟一羽道:“没有。”好像有点奇怪不岐为什么这样问他。

  不岐道:“无量长老颇通医理,是以我随便问问。”

  牟一羽道:“无量长老只是匆匆问我几句,就叫我赶快去见掌门。”

  不岐道:“哦,原来你们不是一起去见掌门的。”

  牟一羽道:“他是和无色长老后来一起来的。”

  不岐恐防着迹,不便再问下去,说道:“牟师弟,你连日奔波,也够累了。早点去安歇吧。”

  牟一羽道:“师兄,你也该多多保重才好,别要太过伤心,本门大事还要你承担呢。”

  两人分手之后,不岐一人独行,暗自想道:“事情倘若真的如他所说那样,无量长老是根本就没有碰过病人了,那么加害于不戒的那个人却又是谁?”

  这个结他左思右想也解不开,不觉心中苦笑:“俗话说得好,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只要师父不是对我起了疑心,我又何必去查究不戒师兄是谁加害?只不过,那副头盖骨可还是个后患,大风大浪都经过了,可别要在阴沟里翻船才好。牟一羽这个人也是非常厉害的对手,须得小心对付。”

  要知他平生做错的两件大事,一是“误杀”了师弟耿京士;第二件就是和江湖上臭名昭彰的“妖妇”常五娘那一段孽缘了。耿京士是否私通满洲,欺师灭祖,直到如今还是一个疑案。因此是否“误杀”尚未得知。即使真是误杀,按照当时的情况,他也是可以替自己辩护的,大不了也只是承担“误杀”的过失罢了,料想不会因为这件事情做不成掌门。但若给人知道他和常五娘的关系,而又知道他是早已知道何亮是给常五娘的毒针射杀的,却一直隐瞒至今,这个掌门,不用别人反对,他也无颜在武当山上立足了。

  正在他患得患失,心乱如麻之际,无量长老忽然又出现在他的面前。

  “你和牟一羽谈了这么些时候,想必他是有什么好消息告诉你吧?”

  不岐强摄心神,说道:“师叔怎么会想到有什么好消息呢?他不过是将这次护送不戒师兄回山的事情讲给我听罢了。”

  无量道:“那就是好消息了。你想,他如果不把你当作未来掌门,他会向你禀报么?”

  不岐道:“哪里就谈得上这件大事。说老实话,要是没有长老提携,我在武当山恐怕都己立足不稳,哪敢奢望当甚掌门?”口气比前已是大不相同,弦外之音,无量长老若要扶助他做掌门,他也不会推辞了。

  无量哈哈一笑,说道:“我早就说过,我一定会给你撑腰的,难道你现在还不相信吗?我就是因为关心你,所以才在这里等你,否则我早已走了。”

  他目前和无量说话之处,离开他刚才和牟一羽说话之处约有一里路遥,按说即使伏地听声,也听不到那么远。不过,如果无量刚才并不是在这个地点,而是听见他的脚步声之后,才回到这个地点的,那就难说了。

  “管他听不听见,他装作不知,我也装作不知。反正他要利用我,我又何妨利用他?”不岐心想。

  无量忽道:“你的师父怎么样了?”

  不岐怔了一怔:“什么怎么样了?”但他人极聪明,立即就懂得无量因何有此一问。

  要知掌门人的健康状况如何,这是目前每一个武当派弟子都在关心的大事。尤以不岐为然。因为他是最直接受到影响的人。故此无量理当有此一问,而这一问也是测探他的反应。

  不岐暗暗后悔,后悔自己刚才没有向牟一羽问及师父的健康。但他可不敢在无量面前承认自己的粗心大意,给无量责怪还不打紧,假如给他反问:“那你和牟一羽谈了这么久,谈的究竟是什么更加紧要的大事?”那岂不是令他更难回答?

  不岐只好含糊其辞道:“师父年已八旬,经过了这次事变,精神体力都受损耗,自是不能像平时一样。不过,据一羽说,情况大概也还不至太糟,他叫一羽把无极长老的遗骨交给他,他还能够一块一块的详加审视呢。”

  无量道:“这是一羽敷衍你的说话,他当然不便在你的面前说得太糟的。依我看来,掌门师兄这次元气大伤,恐怕、恐怕就是医得好也不中用了。师侄,不是我说幸灾乐祸的话,掌门人传位给你的日子恐怕是不远的了。你可得有个准备才好,免得临时周章。”

  不岐泫然欲泣,说道:“倘若真是如师叔所说,弟子方寸已乱,哪里还能作什么主张?一切都得仰仗师叔调度。”

  无量掀须微笑,说道:“好,好,你真是深得吾心,本派也深庆得人了。好,好,但愿你记着今天说过的话,好自为之!”一连四个“好”字,大表嘉奖。

  不岐虽然不敢和他作个“会心微笑”,但亦已是彼此心照不宣了。

  这一晚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想的尽是明天可能发生的事情。明天,师父即使没有正式宣布由他继任掌门,大概也会把这个意思透露给他知道了吧?

  黑夜过去,“明天”已经是变作今天了。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因为他根本就见不到师父。那聋哑道人把守大门,他第一次求见,那聋哑道人还打着手势,示意叫他退下去。他二次求见,那聋哑道人就索性闭门不纳了。

  第一天见不着师父,第二天还是一样。

 

  不但他见不着师父,无量、无色两位长老也都见不着掌门,和他的遭遇完全一样。

  聋哑道人当然是奉了掌门人的命令的,否则他怎敢对两位长老也闭门不纳?

  以长老的身份吃闭门羹,无量、无色当然都很尴尬。但他们只是尴尬而已,不岐却是难过更加上惊疑了。因为他自己觉得自己的身份和两位长老不同,如今他已经是掌门人唯一的弟子了,何况十六载相依,师徒有如父子,长老只不过位尊,怎能比得上师徒之亲?他的师父可以不见两位长老,却不该不见他的。除非师父已经发现他的行为不端,不再信任他了。

  好在这不是唯一的解释。

  无量可能是为自己解嘲,也可能是比较接近事实的猜测,他有另一个解释,掌门人因为元气大伤,故而要闭门练功,若是行大周天吐纳法的道家练功,就等于是佛门坐枯树禅的闭关练功一样,是决不能容许别人扰乱心神的。

  不岐为了自己安慰自己,也只能接受这个解释了。

  不过他虽然接受这个解释,第三天他还是按时去向师父问候。无量、无色两位长老则可能是因为要顾全自己的身份,既然吃了两天闭门羹,第三天不见他们来了。

  这天,不岐是带了义子蓝玉京一起去的。

  想不到这天的情况,却有一点小小的变化。

  那聋哑道人看着蓝玉京,好像很喜欢。他进去又再出来,打着手势,对不岐摇手,对蓝玉京招手,非常明显,那是只要蓝玉京进去。

  不岐勉强笑道:“京儿,你也不知是几生修到的好福气,原来师祖最疼的还是你呢,你进去替我向师祖请安吧。”

  聋哑道人只让蓝玉京进去,不岐想留在门外等候都给他赶走。

  不岐只好怏怏回到自己的道观,好不容易等到傍晚时分才见蓝玉京回来。

  不岐连忙问他,师祖怎么样了?

  蓝玉京道:“师祖瘦得可怕,两颊都凹进去了。脸上也好像蒙上一层灰似的,只有一双眼睛还炯炯有神。要不是师祖平日对我一向慈祥,我真不敢去亲近他。”

  不岐听了这个情况,心中一则以喜,一则以忧。问道:“师祖对你说了些什么?”

  蓝玉京道:“师祖抚摸我的头,赞我是好孩子。”不岐心里酸溜溜地问道,“师祖当然是疼你的,不过你去了这许久,总还有点别的事吧。”

  蓝玉京道,“有呀,而且还是我想不到的呢!”

  不岐吃了一惊道:“什么意想不到的事?”

  蓝玉京道:“师祖问我的太极剑法练得怎么样了?我说整套剑法都己练完了,只不知练得好是不好?”

  不岐传授徒弟剑法,是曾经请准掌门的。不过掌门人现在病中,别的事情不问,一问就问这件事情,的确是多少令他感到有点意外了。

  “师祖叫你演给他看?”不岐问道。

  蓝玉京道:“不只是练,师祖是叫我和那聋哑道人比剑。”

  不岐一怔道:“和聋哑道人比剑?”

  蓝玉京道:“是呀。师父,你想不到吧?一个又聋又哑的老道人,平日走路都是弯着腰的,我从来没听人说过他会武功。”

  不岐道:“你比不过他,是吧?”

  蓝玉京道:“他用的还不是真剑呢,他用的是临时自制的木剑。只见他拿起一根柴,手掌就像钢刀一样,左削右削,不过片刻,就削成一柄三尺多长,只有三分厚薄的木剑。你说厉害不厉害?但我想:你的掌力虽然厉害,但木剑怎得比得上我的青钢剑?一削就削断他的木剑,还比什么?哪知他的木剑轻飘飘的好像纸片贴在我的剑上,东晃西荡,我把一套太极剑法使完,还是削不断它。到了最后一招,只觉突然有股力道吸引,他的木剑没有断,我的青钢剑却已到了他的手中!”

  不岐勉强笑道:“这个聋哑道人服侍了掌门人几十年,他会武功,并不稀奇。”话虽如此,心里却不能不暗暗吃惊:“如此说来,这聋哑道人的武功岂非比我还要高明?这几十年来,他深藏不露,我都几乎给他瞒过了。”

  不过,聋哑道人武功的深浅还在其次,最紧要的是他师父要看蓝玉京的剑法是何用意?

  “比剑完了,师祖怎样说你?”不岐问道。

  蓝玉京道:“师祖说的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他只说了三个字。”

  不岐道:“哪三个字?”

  蓝玉京学着祖师的口音说道:“好,很好!”

  不岐惊疑不定,道:“没别的话吗?”

  蓝玉京道:“师祖说了这三个字,就闭目养神,我不敢打扰他老人家。”

  “好,很好!”这是什么意思?表面看来,似乎是称赞蓝玉京的剑法练得好,但以武当派掌门人那样高深的武学造诣,虽然他的专长不是剑法,难道看不出蓝玉京所练的剑法不切实用么?

  如果这个解释不对,那就只能作另一个解释了。“好,很好!”这三个字是“反话”。“莫非师父已看出我藏有私心,不便对京儿明言。他心中对我不满,故而冲口说出了这三个字来?”

  “如果师父直言责问,我倒不难解释。怕只怕师父已对我起了怀疑,他根本就不会说出来。”还有一样更加令他心里不安的是:除了在传授蓝玉京剑法一事给师父看出“破绽”之外,有没有另外的事情也给师父看出了“破绽”呢?

  他正想再探徒弟的口风,蓝水灵忽然来了。

  她对不岐行过了礼,就问弟弟:“你记不起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吗?”

  蓝玉京怔了一怔,道:“什么日子?”

  蓝水灵摇了摇头,说道:“瞧你,果然忘记了!今天是爹爹的生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