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可道:“他不懂,我懂。你划出道儿来吧。”

  韩翔道:“大师,韩某一向喜欢公平交易,在这桩事情上,我是受害人,但我决不会要求任何人偿命。”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所以我自信我划出的道儿都是合情合理的,但若是你害怕上当,那就不必谈了。”

 

  慧可心里想道:“倘若只是要我替他们向殷明珠求情,而他们所说那些事实又的确是真的话,他们这个要求倒也不算过份。”当下,便即说道:“西门夫人在丈夫生前,一向都是不管丈夫的事情的。不过,如果有她的一句话,就真的可以令得陆志诚那些人和你们罢战的话,那我想,这句话她也会说的。”

  韩翔道:“我们不是要她说一句话,是要她说两句话。”

  慧可道:“另外那句话又是什么?”

  韩翔道:“要她在陆志诚那班人的面前作个交代,把她丈夫的权柄交出来。”

  慧可道:“对不住,我可不懂你这句话的意思,人已经死了,还有什么权柄?”

  韩翔道:“当年陆志诚那一班人,一共是水旱两路的十九家绿林寨主,为了表示他们对西门牧的忠心,合铸了一面刻有十九家旗号的金牌送给他,拥戴他为绿林盟主。这面金牌可以由盟主交给任何人行使,金牌一现,就有如盟主亲临。当时并没说明盟主死了,这面金牌就作废的。所以,人虽然死了,权柄仍然存在。”

  慧可有点懂了,说道:“照这样说法,西门夫人持有这面金牌,就可以做绿林盟主?”

  韩翔道:“不错,要是这面金牌传给了她的女儿,她的女儿即使是个黄毛丫头,一样可以做绿林盟主,最少可以做那十九家的总寨主。”

  慧可道:“但据我所知,她们母女早已在塞外一个人迹罕至的高山隐居,她们是决不会要做什么绿林盟主的了。”

  韩翔道:“那是她们的事情,但金牌总还是在西门夫人的手里。”

  慧可淡淡说道:“韩谷主,你的算盘打得倒是如意,如此一来,陆志诚那班人非但不敢与你为难,而且反而要变成你的下属了。”

  韩翔冷冷说道:“并不是我要争权夺利,但也总得还给我一个公道才对。我的妻儿都丧在西门牧手里,这笔帐我也不算了,我的一班手下,被压制了这许多年,难道不应该给他们一点补偿?”

  慧可沉吟不语,心里想道:“按情理来说,西门牧当年令得他家破人亡,确是做得过份了,明珠是该为死去的丈夫赎罪的。不过,韩翔亦非善类,如果让他做了绿林盟主,那就是助他为恶了。再说,当年他纠众背叛西门牧,何尝不也是要把西门牧置之死地?”

  韩翔道:“大师,你不是说要来化解冤孽的么?如今就凭你一言而决了。”

  慧可道:“这可得西门夫人说了才能算数。”

  韩翔道:“但首先可得求大师替他们去求西门夫人说这句话!大师,要是你认为我划出的道儿合理的话,那就请你拿出一句话来,我们相信你一定不会负我们的托付的!”

  韩翔这番话说得十分老辣,慧可己是给他逼到墙角,转不了圜,非得表明态度不可了。

  本来韩翔只是要他帮忙说一句话,他去不去和西门夫人说,谁也不知,那面金牌在西门夫人的手中,肯不肯交出那面金牌,也只是西门夫人的事,与他无关。最多只是说话没有效力,失了面子而已。换了别一个人,是可以假意答允韩翔,换取他释放东方亮的。

  但慧可是何等样人,他是三十年前正经成名的侠义道,如今又是佛门弟子,岂可乱打谎语?何况他是先得承认韩翔所提的条件合理,这才可以问心无愧的去帮韩翔向西门夫人说话的。

  慧可心烦意乱,正自蹰躇莫决,忽地只觉眼睛一黑,一阵突如其来的晕眩,令他大吃一惊。

 

  但眼睛一黑,心头却忽然亮了。

  韩翔的眼睛盯着他,冷冷说道:“慧可大师,究竟……”

  话犹未了,慧可忽然站了起来,中指一翘,怒喝道:“韩翔,你竟敢用这种下三滥的伎俩!”

  一条水线,突然从他的指尖射出来,散发着浓厚的酒香。原来慧可是用上乘的内功,把刚才喝下的两杯酒,从指尖迫出来,化成酒箭。

  韩翔来不及站起,椅子便向后翻,同时衣袖挥出。

  酒珠四溅,只听得“哎唷”一声惨叫,韩翔的一个手下,眼睛给射瞎了。

  韩翔的衣袖被酒珠洞穿,现出蜂巢一样的无数小孔。但他的衣袖亦己卷起了桌子正中的那个酒壶,连人带椅,一个倒翻,跳起来时,已是避出了一丈开外。

  韩翔喝道:“且慢!”左手提壶,右掌劈下,酒壶给他劈得分开两半。

  韩翔把两个半边酒壶拿起来,破口朝外,说道:“慧可大师,请你看清楚了。这个酒壶是一无机关,二无暗格的。壶中的酒,我比你喝得更多!”

  慧可本来疑心他在酒中下毒,此时却不禁又怀疑是自己先前的怀疑不对了。心道:“韩翔的下毒还不是第一流,他若当真下了毒,我怎能尝不出来?但奇怪,何以又会……”心念未己,那一阵突如其来的晕眩又出现了。

  慧可默运玄功,只觉真气运行已有阻滞。他定了定神,说道:“好,算我错怪了你,请回原坐,咱们再谈。”

  韩翔道:“朋友相交以信,大师既有疑心,今日不谈也罢。”

  慧可不解自己何以竟会中毒,但对方是用缓兵之计,则是显而易见的了。 

  他强摄心神,不让韩翔看出他有何异样,淡淡说道:“暂且缓谈,也好。不过!”

  陡然一声大喝,就扑过去,“不过,你可得送我和东方亮出去!”

  韩翔来不及闪避,只好也向慧可抓去。

  他本来是练大力鹰爪功的,哪知双方同时抓下,只听得砉然声响,如刀削肉,韩翔的右臂出现了一条裂口,血流如注。

  韩翔喘着气道:“大师,你的疑心未免太大了,我本来是要恭送东方亮出去的,但你也总得给我一句话啊!”

  慧可使用了内力,只觉胸中内息凌乱,好像虚脱一般,体力也在渐渐消失。他把眼睛向蓝玉京看去,心想:“这孩子没有喝酒,大概没中毒。”但处此形势之下,他却又不能提醒蓝玉京,叫他赶快逃跑。

  心念未已,只见蓝玉京突然垂下了头,好像坐也坐不稳的样子,连人带椅,突然跌倒。

  慧可大吃一惊,待要过去,韩翔的手下已经一拥而上,慧可拳打脚踢,打翻了几个人,视力更糟,眼前只见一片模糊黑影,气力则更加减弱得快,一口气打翻了几个人之后,只及原来的两成。还幸韩翔那班手下给他吓破了胆,一时间倒也不敢上来。

  就在此时,忽听得一个女子的声音娇笑说道:“慧可,你的本领倒也不小,只可惜你发觉中毒,已是迟了一点。”

  慧可的眼前出现了一个中年美妇,他虽然视力模糊,但这个美妇人,纵然是烧变了灰,他也认得的。

  “常五娘,原来是你下的毒!”慧可喝道。他的声音充满愤怒,但也在颤抖了。

  常五娘得意之极,娇声笑道:“你现在该知道是错怪了老韩了吧?嘿、嘿,若不是老娘亲自出马,焉能令得你这样的顶尖高手着了道儿!”

  慧可忽道:“老衲栽在你的手上还算值得,但却尚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

  常五娘更为得意,笑道:“多谢大师抬举,你想知道何事?”

  慧可道:“酒中无毒,我想知道你是怎样令我着了道儿的?”

  一个人做了自认为是“得意的杰作”,那是唯恐别人知道得不清楚的,慧可这一问,正是抓到了她的痒处,常五娘笑道:“我若不告诉你,只怕你死了也要做个糊涂鬼。下毒有如武功,不拘一格,你以为是只能下在酒菜之中吗?我告诉你,你一踏进这个地方,就已经开始中毒了。”

  慧可道:“这我就更加不懂了,那时,你人尚未到,怎能下毒?还有,什么叫做开始中毒?何以我毫无知觉?”

  常五娘笑道:“你未免太不小心了,你有没有留意一件事情,你来的时候,尚未入黑,但在这亭子的四角,已经点起了蜡烛?”

  慧可瞿然一省,说道:“这四根蜡烛有毒?”

  常五娘道:“对了,这蜡烛混合有七种迷香的香料,奇妙之处在于,混合之后,毫无特别的气味,所以才瞒得过像你这样的大行家。”

  她顿了一顿,继续说道:“药性是慢慢发作的,蜡烛多烧一分,你中的毒就多一分。初时你绝对不会发觉,但一到你发觉的时候,任你有多好的内功,也都不能驱毒了。高深的内功,只能拖迟你昏迷的时刻,但你越运功抵御,毒就中得越深。不信,你现在就可一试,你能不能发出真力。”

  慧可之所以要向她“请教”,用意就正在拖延时刻,希望能够运功驱毒的。但现在他用不着试,已经知道常五娘说的不是虚言了,他的腹内像是空荡荡的,非但不能将真气导入丹田,反而越来越感觉像是要“虚脱”了。

  常五娘笑道:“你好好歇歇吧,念在相识多年的份上,我不会要你的性命的。我要的只是这个娃儿。老韩,我帮了你这个忙,这姓蓝的娃娃你可得让给我了!”

  韩翔道:“我要娃儿干什么,就只怕有个人不肯。”

  常五娘道:“谁?”

  韩翔道:“东方亮。”

  常五娘冷笑说道:“这里轮得到他说话么?”蓦地想起,东方亮已经在韩翔掌握之中,因何他还说这样的话?她心念一动,便道:“好,我现在就将这娃儿带走,免得要跟别人争夺。咦,不对……”

  蓝玉京本来是状若昏迷,伏在桌上的,此时突然跳了起来,只听得卜通、卜通声响,在他旁边监视他的那两个韩翔手下,已经跌了个四脚朝天。

  原来韩翔的酒虽然没有毒,但在喝酒之后,吸入那燃烧着的蜡烛所散发的毒气,毒就会散发得快一些,因此当慧可发觉自己中毒之时,蓝玉京也不过是开始感到昏眩而已,并没有完全昏迷的,另一个他中的毒比慧可更迟发作的原因是,虽然他的内功造诣远远不如慧可,但他练的是无相真人所授的正宗内功心法,胜在一个“纯”字,他假装昏迷,放缓呼吸,中的毒就发作得更慢了。

  说时迟那时快,蓝玉京已是拔剑出鞘,向常五娘刺去。常五娘哪里将他放在心上,挥袖一拂,柔声笑道:“我对你乃是一番好意,你可别……”话犹未了,只听得“嗤”的一声,她的衣袖竟然给蓝玉京那闪电般的快剑,削去了一幅。

  常五娘这才大吃一惊。不解怎的相隔不过一个月,蓝玉京的剑法竟然精进如斯?她哪知道,蓝玉京在这一个月当中,不但得到了东方亮的指点,而且还曾经在少林寺中,先后看到了东方亮和圆性、圆真等高僧比武,以及慧可和少林寺达摩院的首座长老本无大师比武,虽然他们比的不是剑法,但一理通百理融,蓝玉京此际的武学造诣,早已是今非昔比了。

  慧可看见蓝玉京还能够使出这样精妙的剑法,一面固然是喜出望外,但在喜出望外的同时,也不禁暗暗叫了一声“可惜!”心里想道:“这孩子的聪明,确是异乎寻常,只可惜毕竟还是欠缺了一些经验,要是他稍待片刻,迟些发难,待这妖妇走到他的身边,这才攻其无备,那就有望脱险了。”

  常五娘惊疑不定,仗着身法轻灵,闪到屏风后面。

  慧可的昏眩之感越来越甚,连忙叫道:“擒贼擒王。”

  在断魂谷中,以韩翔为主,要是能够制服韩翔,作用当然要比拿着常五娘更大。韩翔武功不及常五娘,制服韩翔的机会也大一些。

  慧可看出了这一点,蓝玉京亦已想到了。当机立断,立即就向韩翔扑去。

  韩翔一招“弯弓射雕”,指插蓝玉京臂弯的三羊穴,蓝玉京剑锋反削,韩翔喝声:“来得好!”盘龙绕步,大擒拿手法使出,反扭蓝玉京的手臂。蓝玉京招数已经使老,看来是躲不过他这一擒拿了。这并非韩翔的武功比常五娘还好,而是因为看见常五娘吃了亏,早有准备之故。

  不过,究竟还是旁观者清,正当他以为可以取胜的时候,忽听常五娘叫道:“谷主,小心!”

  话犹未了,蓝玉京的剑锋,竟然在看来没回旋余地的形势下抖起剑花,从韩翔意料不到的方位突然刺到!

  百忙中韩翔一个大弯腰、斜折柳,额角几乎贴到地上,饶是他闪避得快,避开了要害,蓝玉京的剑还是刺着了他。

  韩翔只觉颈背一片沁凉,不由得寒透心头,心道:“我命休矣!”但出乎他的意外,并不感到疼痛,原来蓝玉京这一剑几乎贴着他的肩头削过,只是削去了他的一片皮肉,蓝玉京也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心道:“要是我多两分气力就好了。唉,真想不到我竟然已是如此不济!”

  韩翔一个懒驴打滚,滚出了数丈开外,只听得常五娘笑道:“谷主,别慌,这小子已是无能为力了。”韩翔站了起来,只见蓝玉京果然还是站在原地,并没上来追斩。不过,他已是惊弓之鸟,却又怎敢向前?

  常五娘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柔声说道:“京儿,我不会害你的,只要你认我作干娘,我非但可以救你出去,还可以把解药给你。”蓝玉京只觉脑袋如坠铅块,沉重非常。只想倒头便睡。他强力支持,斥道:“你,你这妖妇,你杀了我,我也不能……”

  话犹未了,只听得“咕咚”一声,慧可大师已是像一根木头似的倒了下去,原来他看见蓝玉京中的毒已经发作,断了指望,一口存在丹田的真气登时涣散,再也支持不住了。蓝玉京嘶声叫道:“慧,慧可大师……”他没听见自己的叫声,他已经是叫不出来了。他隐隐听得常五娘的叹气声,常五娘在说:“唉,你这孩子真是不知好歹!”他眼睛一黑,跟着也就晕倒了。

  常五娘笑道:“韩谷主,这次他们的昏迷不会是假装的了,你放心吧。”

  韩翔甚是尴尬,勉强笑道:“这孩子聪明胆大,说实在话,不但五娘你喜欢他,我虽然给他刺了一剑,也还是舍不得伤他呢。”

  常五娘哼了一声道:“闲话少说,言归正传,我帮了你这个忙,你怎样报答我?”

  她本来是等待韩翔自动把蓝玉京交给她的,不料韩翔却默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