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玉京叫道:“韩谷主!”

  慧可说道:“不要惊动他们,何况就算我有病,他们也不会真心给我治病的。你不必担心,我歇一歇,过了今晚或者就会好起来的。你继续用功,琢磨你那一招白鹤亮翅吧。”

  谁知过了一晚,慧可的病情似乎更加重了。

  牢房里的光线虽然黯淡,但只凭触觉和听觉,也可知道慧可的病情委实不轻,甚至可说是差不多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

  早饭送来了,慧可连一杯水都没喝。

  慧可不许他向韩翔求助,而他又是个完全不懂医术的少年,连应变的经验也都欠缺。

  正当他束手无策的时候,那蒙面人倒是依时来了。

  蒙面人拔出木剑,见他动也不动,似乎颇为奇怪,木剑指一指,虚点四下,好像在问:“你怎么啦?”这四下虚点,其实也是一招高明的剑法。不过蓝玉京却是没有心思参详了。

  蓝玉京心烦意乱,站了起来,说道:“老和尚今天生病,我没心情和你练剑了。”

  蒙面人好像呆了一呆,忽地走过去把慧可扶起来在他的嘴巴上一捏。

  蓝玉京吃一惊道:“你干什么?”

  蒙面人一掌将他推开,慧可的嘴巴已经在他一捏之下张开了,那人把一根约有拇指般粗细的物事纳入他的口中,黑暗中看不清楚,也不知是什么东西。

  蓝玉京暗自思量:“看来他并无恶意,说不定他是要替慧可大师治病。”其实即使那蒙面人不怀好意,蓝玉京也无奈他何。蓝玉京的功力不过恢复了三成,武功和那蒙面人差得太远。

  他的所料果然不差,只见他把双掌贴在慧可的背心,慧可已经恢复了盘膝而坐的姿势。

  过了半炷香时刻,慧可头上冒出了热腾腾的白气,蓝玉京虽然算不得是大行家,但凭他现有的内功造诣,亦已知道这蒙面人是在把真气注入慧可体内,助慧可通经活络了。

  再过一会,慧可头上的白气由浓变淡,蒙面人松开手退出牢房。

  蓝玉京问道:“老和尚怎么样了?”蒙面人只是用木剑一指,意思在说:“你自己去看吧。”“乓”的一声,牢门又关上了。

  慧可仍在盘膝静坐,蓝玉京不敢惊动他,但听他呼吸的气息已经转粗,想是好得多了。

  忽听得外面那个每天给他们送饭的人说道:“那位大爷叫我告诉你,你的朋友会渐渐好起来的,叫你不必担心。”

  蓝玉京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却忍不住说道:“他又不是哑巴,为什么他自己不和我说。”

  外面那人当然没有回答。

  忽听得慧可说道:“要是他肯和你说话,他也不用蒙着脸孔了。”

  蓝玉京听他声音清亮,大喜,说道:“大师,你醒来了,是不是已经好了一些?”

  慧可道:“好得多了。那人将他本身的真气输给我,不但帮我驱逐病魔,而且还帮我恢复了一分功力。”

  蓝玉京道:“那真是太好了。大师,你已经知道了他的来历了,是吧?”

  慧可道:“何所见而云然?”

  蓝玉京道:“你刚才说的那两句话,好像……”

  慧可道:“你猜错了。我只知道他不愿意给咱们知道他是谁。”

  蓝玉京道:“那么,依你看,他是不是和咱们相识的人?否则,他何必蒙着脸孔又装哑巴?”

  慧可道:“是熟人也不稀奇,老和尚少年时曾闯荡江湖,相识的人也不知多少,怎记得清楚?反正他对咱们是只有好意,没有恶意,那也不必去猜测他是谁了。”

  蓝玉京心里存着疑团,却不作声。

  慧可道:“你还是想揭穿他的身份?”

  蓝玉京道:“我即使有这个念头,也没这个本领。”忽地想起一事,说道:“大师你饿不饿?你已经一个晚上加上大半个白天没吃过东西了。我叫他们给你送稀饭来,好不好?”

  慧可道:“不必麻烦他们,我也不要吃他们的稀饭。”接着笑道:“我已经吃了一枝最好的人参,怎会饿呢?”

  蓝玉京恍然大悟,说道:“原来那蒙面人纳入你口中的乃是人参。”

  慧可道:“不错。一般人只知道长白山的人参最好,却不知在回疆的天山和念青唐古拉山也有人参出产。拿最好的比较,功效只有在长白山的人参之上。我吃的好像是念青唐古拉山所产的人参。”

  蓝玉京怔了一怔,说道:“你好像说过,东方亮有个姨母是住在念青唐古拉山?”

  慧可道:“你别胡猜。你以为这枝人参是东方亮从他姨母那里拿来的吗?”

  蓝玉京笑道:“我就是怎样异想天开,也决计不会想到东方大哥身上。咱们来的那天,不是曾经亲眼看见他被囚禁在那山洞之中的吗,韩翔怎敢不把他的武功废掉就让他出来?”

  慧可没有作声,蓝玉京却忽地起了个奇怪的念头:“当然不会是东方大哥,但倘若是他的话,这许多难以解释的事情,倒是都可以解得通了。慧可大师是他父亲生前的好朋友,他替父执治病,自是份所当然。”

  这时方始听得慧可缓缓道:“你说的是常理。当然,我也不希望发生出乎常理之外的事情。”

  原来慧可的病并非真病,不过他在中毒之后,真气未能凝聚,则是真的。他故意不吃两餐,把自己弄成奄奄一息的模样,目的就是要试探那蒙面人,试探他是否就是自己猜疑的那个人。

  结果,他的猜疑果然证实了,因为那蒙面人输入他体内的真气,是兼有他所知道的两家内功之长的,其中一家,还是他一个好朋友的独门内功。

  蓝玉京听得慧可的话似有弦外之音,不觉怔了一怔,想问又不敢问。

  慧可忽道:“今天你不能和那蒙面人练剑了,你把你那一招留待最后施展的白鹤亮翅练给我看看吧。”

  蓝玉京猜他定有用意,就把那招白鹤亮翅施展出来。练了一遍,慧可又叫他练第二遍,第三遍。

  看他接连练了三遍之后,慧可方始说道:“我不懂太极剑法,招式方面,我是不能指点你的。不过武学的道理是相通的,你这一招轻灵翔动有余,要是稍为变得重拙一些,就更好了。”

  蓝玉京也知武学的最高境界是“重、拙、大”三字,连忙向他请教。

  慧可拿上乘的武学来诠释剑理,果然令得蓝玉京对这一招又有了新的领悟。慧可又道:“少林武当源出一家,少林寺有一套达摩剑法,虽然和太极剑法大不相同,但却也是不拘泥成法,讲究顿悟的,看来剑理大可相通。达摩剑法我没学过,却曾见过。我把自己揣摩所得的剑理说给你听。”这一来蓝玉京的得益就更大了。

  这一晚蓝玉京欢喜得几乎睡不着觉,在梦中都在琢磨他有了新的领悟这一招。

  一觉醒来,只觉牢房好像比往常光亮一些,原来已是第二天的日上三竿时分,阳光早已从岩石的缝罅射进来了。

  蓝玉京定睛一看,看见慧可正在喝酒,这才知道自己起得迟,早饭都已送进来了。

  慧可笑道:“他们好像知道我病好了就要喝酒,早饭也破例给了我满满的一壶,还是陈年佳酿呢,你要不要喝一点?”

  蓝玉京哪有闲心陪他喝酒,说道:“今天我想试试那招白鹤亮翅,待到吃晚饭的时候,我再陪你喝吧。”

  他匆匆吃过早饭,就继续练那一招白鹤亮翅。

  慧可赞道:“你好像又有了新的领悟吧?我虽然不懂太极剑法,也觉得是比昨天好得多了。”

  蓝玉京忽然“咦”了一声,好像发现什么奇怪的物事。

  慧可道:“你怎么啦?”

  蓝玉京悄悄说道:“我的功力似乎恢复了一半了。”

  慧可道:“这可真是进展神速了,可喜可贺。”

  蓝玉京道:“就因为这样,我才觉得奇怪。咱们被关在此地,少说也有一个月了吧,昨天我的功力才不过恢复三成左右。”

  说至此处,不觉动了个念头,“我已经恢复一半功力,倘若出其不意,制服那蒙面人,说不定可以脱险。”他自信有原来的五成功力,韩翔已经不是他的对手了。但想到那蒙面人对自己的好处,自己又怎能以怨报德,反而把他挟为人质,甚至打算在不得已的时候杀了他呢?

  慧可似乎知道他的心思,微笑道:“你以为那蒙面人不会知道你已经恢复了五成功力?依我看,恐怕是适得其反!”

  蓝玉京道:“大师的意思是……”

  慧可道:“依我猜想,过去那段日子,你的功力恢复那么慢,是因为韩翔在给咱们的食物之中,仍然放有少量的酥骨散之故。他把份量调配得恰好,只让你的功力每天恢复一点,多余的就给药力抵消了。但这个情形,从昨天开始却有了新的变化。”

  蓝玉京恍然大悟,说道:“敢情昨天送来的食物已经是没有放酥骨散的了?”

  慧可道:“不错,包括咱们刚刚吃过的早饭在内。非但没有毒,而且那壶酒还是十全大补的药酒。看来是那蒙面人恐怕我病后体虚,特地孝敬我的。”

  原来慧可亦已恢复了一两分功力,不过,他还没有告诉蓝玉京罢了。

  蓝玉京哑然失笑:“我早就应该想到是那蒙面人所为了。我的功力恢复都是拜他所赐,如何还能瞒得过他。”

  慧可忽地说道:“你的功力已经恢复一半,这是瞒不过他的。不过,他却不知道你留下最后一招,而这一招的变化,是在他的意料之外的。”

  蓝玉京听他好像是话里有话,问道:“那又怎样?”

  慧可道:“他敢让你恢复一半功力,不外两个原因。第一、他自信他的功力远胜于你,即使你完全恢复,真打起来的话,你也不是他的对手。第二、他已经知道你对他存有好感,因此也不怕你在功力恢复之后蓄意伤他。”

  蓝玉京道:“我的确没有伤他的念头。”

  慧可道:“其实你也只能杀他,不能伤他的。你明白这个道理吗?因为你若只是伤他,他功力远胜于你,立即就可以将你毙于掌下。但你若用你那招白鹤亮翅,出其不意的一剑就杀了他,他功力再高,也是不能反击你了。”

  蓝玉京道:“大丈夫岂可恩将仇报,伤他我都不愿,何况杀他。”

  慧可道:“那么,你只是想胜他一招吗?”

  蓝玉京默然不语,半晌苦笑说道:“要胜他恐怕也不易吧?”原来他的真正目的,其实不仅在于胜那蒙面人一招,而是想要揭破他的本来面目的。

  慧可道:“在招式上我不能指点你,不过我可以给你说个故事。你读过《庄子》吗?”

  武当派是道家,道家是信奉老庄学说的,蓝玉京道:“我曾经见师祖读庄子,但我一点也不懂,却读不下去。本来想过两年再请师祖教我的。唉……”他没说下去,自是因为师祖已经死了。他不懂慧可为何突然扯到《庄子》上面。

  慧可道:“《庄子》里有个故事,是说楚国都城一个石匠的神技的。(注一)当时楚国的都城里有个人,鼻尖上沾了一点薄如蝇翼的泥垢,他找到那个石匠,请石匠替他除去。石匠抡起大斧。舞得呼呼风响,旁人看来,他好像是漫不经意的一斧就劈下去,刚好就把那点泥垢削去了。那个郢人的鼻子一点都没有受伤,神色也没改变。”

  蓝玉京不胜向往,叹道:“这可真是神乎其技了。斧头是比剑重得多的,要剑术能练到这个境界,恐怕也已经可以天下无敌了。”

  慧可说道:“不错,用斧头去削鼻尖上的一点泥土,当然比用剑更难,但道理还是相通的。”

  蓝玉京道:“请大师详加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