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一羽道:“正是。他是在我们之前到这儿的,不知怎的,他一见我们,马上就跑。”

  他知道西门夫人是把东方亮当作儿子一样看待,以为她听了这个消息,定会迫不及待的去寻找自己的女儿和姨甥。哪知西门夫人竟是丝毫没有离开之意,她仍然坐在他的身旁,只是叹了口气,说道:“这丫头一向任性,她喜欢什么就一定要得到什么。但在这件事情上,我可帮不了她的忙,由得他们去吧。你怎么样,好了点吧?试一试起来走两步看看。”

  牟一羽不便搭话,心里只是奇怪:“即使她不能帮女儿的忙,但这么老远来寻找女儿,为何不想早点见女儿的面?反而好像对我这个外姓的人更加关心?”

  他站起来,试走两步,说道:“好得多了。看来明天就可以行动如常。”

  西门夫人微笑道:“你不要心急,多调养两天,待你的武功恢复了七八成再走,也还不迟。”

  牟一羽道:“多谢伯母关心。对啦,我还没有将名字告诉伯母呢,我姓牟,叫一羽。”

  他这一自报姓名,其实并无必要。须知西门夫人是因为听得女儿和他同行的消息,才特地到辽东来找他们的。哪有还不知道他的姓名之理?

  不过,牟一羽也并不是没想到这层,他是因为这个场面甚为尴尬,一时之间,想不到和西门夫人说些什么才好。是以“没话找话”。西门夫人和他见面之后,一直没有问他姓甚名谁,他是晚辈,在礼貌上也该通名道姓。

  西门夫人果然微笑说道:“我知道,我虽然僻处边陲,孤陋寡闻,但令尊是名震江湖的中州大侠,如今又是武当派的掌门,我怎样孤陋寡闻,也是不能不知道你们父子的啊。燕儿上次回来,也曾和我说起过你。听说你们是不打不相识的,说老实话,我听得她夸赞你,我也早就想见你呢。”

  这件事牟一羽是曾听得西门燕说过的,夸赞他的其实乃是西门夫人,并不是她的女儿。西门燕还因为母亲夸赞他胜于夸赞她的表哥而愤愤不平呢。他不懂西门夫人何以对他如此青睐?也不懂她既然想夸赞他,又为何要借用女儿的名义,莫非……”

  他和西门燕乃是孤男寡女,万里同行。武林中人对男女之嫌虽然没有读书人那样避忌,但在她的母亲面前,似乎也不能不略加解释。

  “多承夸奖了。这次我与令嫒再次偶遇,她说她要寻找表哥,恰巧我也要到辽东寻找师侄,故此结伴同行。我和令嫒一路上是以兄妹相称……”

  西门夫人面色好像有点古怪,她怔了一怔,说道:“哦,你们以兄妹相称?”

  牟一羽道:“我本来是高攀不起的,不过路上同行,这样称呼比较……”

 

  西门夫人微微一笑,打断他的话说道:“别这么说,要是我的燕儿当真有你这样一个哥哥,那就好了。她幼年失父,我又疏于管教,她一向是娇纵惯了的。这一路上一定给你添了麻烦吧?”

  牟一羽以为她是没有儿子才这样说,就道:“伯母,若你不嫌弃的话,我就改口叫你一声干娘吧。”心里则在想:你是我母亲的仇人,我认你做干娘,以后才容易找到机会报复。

  西门夫人眉开眼笑:“那敢情好。你现在身体尚未康复,不必行大礼了。”

  受过牟一羽一拜之后,继续道:“从今天起,我会将你当作亲生儿子一样看待。你爹只有你一个儿子,我知道他对你是悉心教养的。”说至此处,忽地问了一句令得牟一羽极之奇怪的话:“你妈对你好吗?”

 

  第一次见面的“干娘”,竟然问他的生母对他可好,岂非大出情理之常?

  “西门燕的脾气已经古怪,哪知她的母亲比她还更古怪,假若我不知道她是谁,一定会把她当成疯子。”

  牟一羽想起母亲不幸的一生,泫然道:“我的爹爹常常不在家,他除了教我武功之外,别的事情就都是妈妈照料我了。对干娘我不怕直说,我得到的‘母教’比‘父教’更多。只可惜她老人家死得太早。”

  西门夫人道:“令堂系出名门,我也知道她一定会对你很好的。对不住,我惹起你的伤心。”

  牟一羽心道:“你惹我伤心不打紧,你令得我的妈妈伤心而死,不管你对我怎样好,我都不会原谅你!”

  西门夫人看看天色,说道:“你的元气受损、精神也还未恢复,我不该和你絮絮叨叨,只因第一次和你见面,忍不住就说了这许多。现在,你该歇歇了,我知道这里有个山洞,今晚咱们娘儿俩就在这里过夜吧。我可以帮你凝聚真气,要是恢复得快的话,明天你就能够行动如常了。不过,若要恢复原来的武功,那就恐怕还得多两三天。”

  牟一羽忍不住道:“你不要去找燕妹和你的姨甥吗?”

  西门夫人道:“他们没有受伤,也没有病,用不着我去照顾他们。燕儿不论追不追得上她的表哥,我想她总会回到我的身边的。”

  说罢,她就把牟一羽拉起来,扶他走路。牟一羽无力抗拒,只好由她。

  西门夫人的武功确是非同小可,她的手只是贴在牟一羽的腰间轻轻一带,牟一羽就像御风而行似的,毫不费力,脚不沾地,就给她牵引向前了。

  西门夫人将他扶入山洞,拿出干粮,说道:“你先吃点东西,嗯,这是马奶酒,你喝不惯吧,但倒是能长精神的。”

  牟一羽受到她无微不至的照顾,心里越发思疑:“不知她安的是甚心肠,她分明知道我是她的情敌的儿子,却又好像把我当成她的亲生儿子一般。”

  西门夫人道:“好,现在你可以静坐运功了,把手伸出来,我助你一臂之力。”她握着牟一羽的手,一股真气缓缓从他的掌心输入。

  过了一会,西门夫人说道:“运功必须专心一志,你却在想些什么心事?”

  牟一羽道:“没什么。天色都己黑了,燕妹还没回来!”

  西门夫人微笑说道:“或许她已经找着了她的表哥,正在撒表哥的娇呢。我做母亲的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你应该担心的是你自己。你若想早点把真气导入丹田,就不能心猿意马!”

  牟一羽说了一个“是”字,但他虽然已极力摒除杂念,仍然不能定下心神。

  西门夫人道:“羽儿,你还有点什么心事瞒着我吧?不如你直说出来,或者我能替你开解。”

  牟一羽暗暗吃惊:“我的心事可莫要给她看穿才好。”说道:“干娘,我的确是放心不下一件事情。”

  西门夫人道:“好,什么心事,说给我听!”

  牟一羽道:“我那师侄给蒙面人抓了去,不知他会将他怎么样了?”

  西门夫人道:“原来你是担心这件事么,那我可以向你担保,你的师侄一定可以平安回来。”

  牟一羽道:“为什么?”

  西门夫人说道:“那蒙面人连你都没伤害,怎会伤害他呢?你没看出来吗,他对你那师侄,实是甚为爱惜。他把他摔出去的时候,用的是股巧劲,生怕摔得重了,伤了他呢。”

  牟一羽回想刚才的情形,果然如西门夫人所说。诧道:“我这师侄是在武当山长大的,按说不会跟外人发生什么关系。那蒙面人因何要对他特别好呢?”

  西门夫人道:“我怎么知道。但你也只须知道他决计不会伤害你的师侄,那就够了。”

  牟一羽心里想道:“你一定知道,不过你不愿意对我说罢了。”

  不能说他对蓝玉京毫不关心,不过,真正困扰他的却并不是蓝玉京的安危,他的确是另外有着心事的。不过,他也不愿意对西门夫人说出来而已。

  他怕给西门夫人识穿,只好强摄心神,在西门夫人帮助之下,默运玄功,导引真气。思想集中,灵台也就渐渐恢复清明。

  也不知过了多久,牟一羽的真气已是能够畅通无阻。西门夫人吁了口气,说道:“复原虽然不如理想,也算难为你了。你好好睡一觉吧。”

  牟一羽没有睡着,倒是西门夫人先睡着了。她以全力替牟一羽打通经脉,实在是比刚才和蒙面人那场拼斗还更吃力,她是疲累得不堪了。

  这个山洞的上方开着半月形的缺口,天上的月亮却是圆如明镜,照得见西门夫人优美的睡姿。不知她是否在一个好梦之中,脸上都好像是孕育着笑意。

  啊,这梦中的笑容为何如此熟悉?

  牟一羽忽然想起来了,他想起了他死去的母亲。母亲或者没有西门夫人这么美,但脸上的笑容却是同样的慈祥。

  他喜欢母亲的笑容,醒着的笑容和睡着的笑容他都喜欢。但可惜母亲的笑容却不常见。

  眼前的幻像,已经是睡在病榻上的母亲了。有的只是惟悴的颜容,有的只是令人心酸的苦笑,在她瘦削的脸上。

  一阵冷风吹来,牟一羽打了一个寒噤,母亲的幻像已经消失。清醒的现实是,母亲的仇人睡在他的身旁。

  西门夫人的睡姿如此酣静优雅,似是展示出她心境的幸福与和平。牟一羽的目光从西门夫人的脸上移开,心中却已充满了恨意。

 

  是谁害苦了他的母亲,就是这个女人,是谁令得他的母亲抑郁以终,就是这个女人!

  他忽然有了替母亲报复的冲动!母亲的仇人就在他的身旁,剑也在她的身旁,他只要拔出剑来,一剑就可以刺进她的心房!

  但这样的报复是不是太过份了?

  或者不必杀她,只须把她的琵琶骨挑断,让她变成残废,多好的武功也使不出来!

  又或者只是毁了她的容貌,让她永远变成丑妇,看爹爹还能不能爱她?

 

  当然,如果是采用这种报复手段,他一定会丧命在西门夫人手下,但只要能替母亲出了口气,掉了性命又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暗算一个妇道人家,未免太卑鄙了。对,还是宁可让她杀了我的好!”他手中握着的剑开始在颤抖了。

  “正神”和“邪神”好似同时在他的心中争斗,他是终于坠入了“魔道”呢,还是忽然会清醒过来?

  蓝玉京渐渐醒过来了。

  在那蒙面人将他放下来之后,他已经醒过来了。不过,那蒙面人还没发觉。

  蓝玉京一见到这蒙面人的时候,就有一个奇怪的感觉,觉得“似曾相识”。尤其在听得他用重浊的口音说话的时候,这种感觉更甚。

  他这“奇怪”的感觉其实是正确的,那蒙面人不但认识他,而且还深悉他的武功。

  不过,他知道的是蓝玉京在武当山时候的武功,这半年来,蓝玉京的武功进境如何,可就不是他们能深悉的了。虽然,蓝玉京刚刚和他交过手,但引起他惊异的不过是蓝玉京的剑法而已,内功的深浅,可还不是一下子就能看出来的。他知道蓝玉京应有进境,可还没有想到他的进境已是远远超乎他的估计。

  他点了蓝玉京的“昏睡穴”,生怕伤了蓝玉京的身体,不敢用上重手法。他把点穴的内力“控制”得“恰到好处”,准备让蓝玉京在两个时辰之后醒来,哪知不到一个时辰,蓝玉京就渐渐恢复清醒了。

  他把蓝玉京放了下来,忽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我鄙视他的义父,其实我的所作所为,和不岐相比,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蓝玉京心头大震,这蒙面人提起他的义父,跟着还说出他义父的“道号”,那是决无疑义的了,蒙面人一定是武当派的弟子!而且是他的义父很熟的人!

  是无量长老么?不像,不像!是无色长老么?更不可能!

  蒙面人也不是道家装束,武当山上,有时虽然也有俗家弟子借住,但若不是常住的道家弟子,又怎能熟悉他的义父?不过,装扮是可以改变的,只有武功才假冒不来。

  这蒙面人的武功远在他的义父之上,倘若不是两位长老,又能是谁呢?他义父的武功,已经是在同辈中首屈一指的了。

  另一个令他心灵大受震撼的是,从这个蒙面人的口气听来,他的义父果然是个坏人!或者,最少也是个行为不端的人。否则,怎会引起他的鄙视?

  他不自觉的抖了一下,蒙面人似是吃了一惊,轻轻地拍一拍他,说道:“你醒了么?”

  蓝玉京没有作声,把呼吸调匀,装着仍在熟睡。蒙面人自笑多疑,说道:“还是让我令他早点醒来吧。唉,这可怜的孩子!”蓝玉京感觉到他的手掌贴着自己的背心,忽地好像有股热气注入,令得他浑身发热。

  他的肚子里好像包着一团炽热的气体,气体在膨胀,肚皮就要给胀破了。那燠热之感,也越来越甚。蓝玉京咬着牙关抵受,也终于抵受不住,发出了呻吟了。

  那蒙面人喝道:“你这不识天高地厚的小子,一点点折磨都受不了,还居然敢替旁人出头!”

  蓝玉京呻吟道:“你杀了我吧,你不杀我,我终须要替慧可大师报仇!”

  蒙面人说的“旁人”本是指牟一羽而言,没想到蓝玉京仍然是记着他暗算慧可的仇恨。

  蒙面人心里叹了口气,这一瞬间,转了好几个念头:“不管我对他怎么好,这小子也不会领我的情。我不杀他,终是难免后患!”“不,不!我杀慧可已是出于无奈,怎还可以造这个孽?这孩子,可是我看着他长大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