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返回青城山的坡道上,燕小六默默跟随在师兄张鹏身后。

寒雨已经渐细。两人继续走着。

燕小六的肩背上,不断在冒着白烟。张鹏看见了,微笑不语。他明白。

五年前,他跟随大师兄找山匪试剑,事后也是如此血脉沸腾,久久不能自已。第一次下山与外人交手,然后发现自己拥有远远凌驾大部分世人的能力——这是一种无法压抑的亢奋。

到了一棵大树下,张鹏停下来。在树底,他脱下竹笠,从腰间解下装着清水的竹筒,交给燕小六。

燕小六心情还没有放松,此时确实口干舌燥。他接过师兄的竹筒,大大喝了好几口。

张鹏观察师弟的表情。那张纯真的脸上,有兴奋与紧张,却也有疑惑。

“小六,你有话想问,是吗?“张鹏拿回竹筒,也喝了一口水。

燕小六垂头沉默看着地上的树根。

“你尽管问。“张鹏又说。“我不会告诉师父。“

燕小六又考虑了好一会儿,这才鼓起勇气:“师哥…有件事情,我不明白…那个姓庄的老头,不是什么好人啊。我们…“

“你是想问:我们为什么要帮他?“

燕小六点头。

“你看见那『五里望亭』前的大票人吗?他们几乎就要开打了。这场架打起来,你猜会有多少人死伤?会结下多少梁子?以后又会再打多少场架?现在因为我们,这场架打不成了,许多人不用死伤了。这不就是好事了吗?师父其实才不关心应该帮哪一边,只是上山来求我们的是姓庄那个罢了。“

张鹏拍拍师弟的肩头,又说:“你那一剑,已经救了那儿许多人,还有他们各人的家眷。这就是行侠。只要看结果就行了。其他多余的事情,不用再多想。“

燕小六点头,然后随着张鹏继续上路。

可是途中他还是不断思索着师兄的话。然后又想起那个鬼刀陈。

——我们这么做,其实跟鬼刀陈有分别吗?…

然而这样复杂的世事,不是一个多年住在深山练剑、从来没有涉足江湖的十七岁少年能够想得通的。

所以直至到达了山门,燕小六还是没有答案。

青城山为道教发祥地,传说上古时代轩辕帝已在此问道;东汉时道人张陵(即初代张天师)定居青城山,创五斗米道,开道术丹法之根基。此后历朝皆有高人入山修道传教,增建庙观宝地,千百年来香火不断。

青城派拳剑初始亦是道门武术,为强身健体与抵抗匪贼之用;但后来发展越渐精专,而且走上了辛辣刚劲的纯实战路线,与修道养生不合,渐渐道士就不再习练,而由俗家弟子继续研究传承。到百余年前,剑派与道观正式分家,不再于前山“上清宫“内练剑授徒,另于青城后山立一座“玄门舍“为根据地,舍堂后并建有十数座房屋,作弟子、家眷及役工居住之用。

张鹏与燕小六沿着山道往西走,到了后山门牌坊,向看守的小道士施礼,径自继续登上山路。

山门后乃是一座山城小镇,名唤味江镇①。镇民与青城剑侠多有来往,青城派多数衣食器物皆在此镇采购,也常雇用镇民作临时役工。但今天张鹏不想引起镇民注意,没有穿过味江镇上山,而是带着燕小六走东面一条山林小路,往北爬上后山。

『注①:清代后易名为泰安镇,至今仍存。』

两人身手脚步犹如猿猴,在湿滑的山间道上飞快而上,不一会儿越过一个山坡,“玄门舍“那铺着青色琉璃瓦顶、气势森然的殿宇建筑,蓦然出现眼前。

到得舍堂正门,两人依师门礼仪,将腰间佩剑解下,双手捧着剑鞘,这才进门。

沿途经过院子及前廊,有几个师兄弟正在整修锻炼的器械。看见两个同门回来,他们皆兴奋得上前探询。但两人知道礼节,不发一言,脚下不停,继续捧剑步向正堂。

“归元堂“。青城剑派最神圣之地。

这座厅堂正如整座“玄门舍“,建筑简朴无华,打扫得一尘不染。桌椅器具大多都是已用上数十年甚至逾百年之物,但打理保养极好,整座“归元堂“自然散发出一股庄严。

张鹏两人到了外面正门之时,早就有人禀报掌门师尊。此刻他已端坐在那巨大的“巴蜀无双“牌匾底下正座交椅上,轻轻闭着双眼。

青城派当今掌门何自圣。发髻与长须皆已半泛银白,闭目的脸容恍如入定。要不是那高壮异常的身躯,还有如猛虎踞石的堂堂坐姿,倒真有几分像在道观修真的老道长。

坐在何自圣旁边的,是其师弟宋贞。宋贞乌发黑须,脸泛光泽,看来像是三十五六年纪,其实今年已四十九岁,比何自圣小四年。他虽无何自圣般威严肃穆,但一脸精悍干练,似比掌门师兄更像一派一门的领袖。宋贞为青城派当今师范总管,负责一手打理整派的运作实务。

张鹏与燕小六捧剑过顶,先半跪向师父及师叔行礼,然后步往厅堂左面。

张鹏打开靠墙一个大壁柜。里面是三列木架,横陈着三十多柄式样相近的长剑,各种造型的剑挡护手反射出光芒。

两人把手上长剑布包解去,小心地把剑放上柜内架子的两个空位。张鹏把柜门轻轻合上。

张鹏和燕小六皆未有资格佩带青城派的宝剑,只因这次奉师尊之命下山,才得以借用一时。

两人又回到厅堂中央,垂首站立在师父跟前,准备报告这次下山的事情始末。

何自圣睁开眼来。

他一双虎目,形神虽是慑人,但那瞳仁却呈着淡灰色。

何自圣瞧着燕小六,不发一言,只举起右掌向他挥一挥,示意他先离去。

——那只右手,缺去了中指。

燕小六本来早在心中准备,如何向师父描述这次挫敌的经过,现在不免感到失望。但他只咬咬嘴唇,拱拳向师父、师叔、师兄行礼,自行退出“归元堂“。

待燕小六离去后,何自圣才朝弟子张鹏开口。

“如何?“

“性情还是有点生嫩。“张鹏马上拱手回答。“但功法招式都已经合格有余。更好的是,第一次临敌,出手没有半点犹疑心怯。资质肯定在我之上。“

“这种骄纵的话,绝不能在后辈面前说。“旁边的宋贞责备。

张鹏知道失言,马上向师叔拱手:“弟子明白。这些话我没有跟他说过。“

“对手是何人?“何自圣问。本门的胜负荣誉,一向是他最关心的。

“一名叫『鬼刀陈』的山匪,刀法在川中薄有名气。“

“你刚才说他没有犹疑心怯…“何自圣问:“那么,这个『鬼刀陈』已经死了?“

“没有…是弟子出了手,让师弟剑路沉了,只刺伤了他——“

然后张鹏右边脸多了三道赤红的指痕。

何自圣离座、反手挥掌、回座,身手之速,张鹏的眼睛无法完整捕捉,只像看见影子飘过。

——就算捕捉得到,他也不敢躲。

“师弟试剑,你何以出手干预?“何自圣眉间显现愠怒的皱纹。

“燕师弟年纪尚小,我想——“

“青城派的剑不是用来雕花的。“何自圣那双灰目猛瞪张鹏。“杀不了人,他就不要握剑。“

张鹏早就背渗冷汗,此时跪倒在地。

“弟子知错。“

“这也不是坏事。“宋贞一面扶起他,一面打圆场。“留那人活口,让他余生都在传扬我派的威名。“

师弟的话令何自圣脸容松下来。他点点头,然后踱步到“归元堂“右旁。

那面墙壁当中一大片漆成雪白,上面用钉子挂着四列共十九个各写了名字的木牌,排列成一个小尖山的阵形。

在最顶的名牌只有一个,牌上写的自然就是“何自圣“三字。

第二排三个名牌,是包括宋贞在内的三个师叔辈名字。

最下共有十五个名牌,分作两列排行。十五个不同名字里,包括张鹏在内。

何自圣瞧着最底下那列名牌尾后余下的空位。他笑了。

何自圣笑的时候,样子比他刚才发怒时,还要慑人。

张鹏带着脸上三道红指印,步出“归元堂“。燕小六仍等候在外头,看见师兄的脸,不禁感到害怕。

“师哥,是不是因为我——“

张鹏却摇摇头,微笑不语,伸臂搭着师弟的肩膀,一起离开。

透过因淋雨而半湿的衣袍,燕小六感受到师兄的臂弯,很温暖。

燕小六回到弟子宿舍,在自己的床位前匆忙地脱去那身青城派制服,换回平日练功的粗布衣裳,拿起练习用的钝铁剑和木剑,急急赶往“玄门舍“东旁的教习场。

他赶到时,午课早就完了。那露天教习场上三十多个同门,练完了最后一节的“乱对剑“②,已放下木剑各自休息。有的三五个聚在一起喝水谈笑,有的在谈论检讨刚才对打时用过的招式,也有几个因为同门收手不及,被木剑砍刺受伤,正接受师兄弟涂擦药酒治理。

『注②:“对剑“即两人以至多人对战练习,主要分为两种形式:“式对剑“是按预定的招式次序演练套招,初则用木剑,进阶用纯铁剑甚至真剑。虽然招式预先约定,但在全速全力对打时,仍有一定危险;另一种是“乱对剑“,也就是自由对搏。通常只用半速半力攻击,点到即止,并且使用木剑,以减少受伤机会。』

燕小六有点浑身不自在。自从十一岁拜入青城山门后,这是他第一次缺课。

他看着这些冒着微雨、仍聚在教习场不愿散去的同门兄弟。这是每一天最美妙的时刻。每天早、午两课各长两个时辰的练习,激烈和辛苦的程度,让人想起就紧张得倒胃,每次跑到教习场上课时双腿都仿佛拖着脚镣;可是下课之后大伙儿又会赖着不愿走,总是要闹好一阵子才回去洗澡吃饭。那是一起捱过每天艰辛练功后,同伴间那股亲密感特别浓烈之故。

可是今天燕小六没有跟大家一起磨砺。他满不好意思,背着剑袋,搔着头发静静走过去。

同门看见他加入,都登时静了下来。他们以跟往昔不同的眼光,默默瞧着燕小六。

“你们…怎么啦…“燕小六喃喃说着。其实他心里清楚,大伙儿目光有异的原因。

因为他今天下过山。

教习场上的三十七个“研修弟子“③,包括燕小六在内,拜入青城派最长的有十二、三年,短的也有五、六年。每一个人心里都只有一个理想:

——把写着自己名字的木牌,挂在“归元堂“那面白壁上。

『注③:关于青城派弟子级别,详见《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

而下山试剑,是完成这理想的必要条件。

三十七人里,燕小六第一个做到了。

燕小六站在没有说话的同门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当中身材最高壮、脸圆嘴宽的麦大杰。

“小六,看来你下山回来不太累嘛,还赶过来午课!敢情你在山下连身子也没有暖到!来来来,我跟你来对剑!“麦大杰说着也就提起木剑。

麦大杰比燕小六年长四岁,其实比小六晚入门一年多,却常常把小六当作弟弟看待。两人同是农村子弟出身的“廉生“。

燕小六正想从剑袋中拔出木剑,却给一把声音阻止了。

“小六,忘记了师门的调令吗?“

说话的是教授今天午课的五师兄宋德海。他是已经在“归元堂“挂了木牌的“道传弟子“,兼且又是师叔宋贞的儿子,身份比这里三十七个“研修弟子“都高一大截。

“凡带剑下山者,回山当日不得再练对剑。“宋德海继续说。“那是怕下山者杀意未消,对剑恐会误伤同门。“

燕小六惶恐收起剑袋。“我忘了。对不起。“

他对这位年仅三十的师兄极是敬重。宋德海在青城山出生长大,幼受庭训,年方二十就成了“道传弟子“,在“归元堂“内受掌门亲传秘技十年,功法已甚精纯。加之身材高大,仪表不凡,门派上下早就认定,他必然是将来青城派的领袖人选。

宋德海此刻瞧着燕小六,眼神甚是严厉。众人看见,都感觉到宋师兄似是不大喜欢小六。

这也难怪的,燕小六此番下山试剑,看来很有机会以十七之龄就进身“道传弟子“,比当年的宋德海更年轻,宋德海自然感到不快。

众同门大多都是寻常人家出身,对于本就生于武门的宋师兄不免有点儿嫉妒,这时看见他待小六的态度,倒觉得小六为他们这些“廉生“争了一口气,之前的隔膜打破了,纷纷上前向小六问好。

“怎么啦?这趟下山有什么有趣事情?““对手是什么人?强不强?““第一次拿真剑是什么感觉?“众人上前七嘴八舌地问他。

燕小六一副不好意思的表情,又再搔着头发。“…是叫『鬼刀陈』的家伙…“

“『鬼刀陈』?我听过啊!名头不小呢!““你干掉他了吗?““用了哪几招?多少招?“

燕小六来不及回答。宋德海看见如此热闹,更感不快,又再说:“你们别再闹了!快去洗澡。“

众师弟口里答应“是!“,却没有一个移步离开,仍围着小六在问。宋德海自讨没趣,径自步离教习场。

麦大杰又高声说:“过几天,我们大伙儿可要唤小六作『十六师兄』了!“跟人爆出祝贺的笑声。原来这些“研修弟子“之间并没有严格排行,大家都只是按入门前后互相唤对方“师哥“、“师弟“,又或只是直呼名字。可是一旦进身“道传弟子“,就在青城派里有了正式排行,而且低一级的“研修弟子“也都得叫他“师兄“,不再管入门长幼了。

燕小六听得脸涨红着。这里大半同门都比他早拜师,就算稍比他晚的,也因为年纪比他长得多,所有众人都只唤他“小六“。这句“师兄“,他听得极不习惯。

众人又闹哄了一阵子。当中却惟独一人,没有说过一句话,在听见麦大杰这话之后,更收拾起练习的双剑,冷着脸离开。

是侯英志。他只比燕小六大一岁,两人同期入门,又在宿舍邻床而睡,两人感情一向最要好。但自从前天听到燕小六要被派下山后,这两天一直沉默寡言。

燕小六留意到了。看着侯英志的背影,他没有再笑。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

每一个强盛的武林门派,必然有一套弟子层级的晋升制度,从大量门生中逐步筛选精英,加以集中培养,如此方可保持该门派武功的传承质素。

以青城派作例子,门下共分三个等级:

所有初入门者,称作“山门弟子“,人数最多(青城派现有一百四十二名),身世与入门途径亦较杂。有的是青城派人士的后人或亲属,靠血亲关系入门的,称为“嗣生“;有的是武将、官宦或豪族的子弟,靠家世并带拜师礼金拜入山门,是为“礼生“;而占大多数者,则是从附近乡镇自行来投拜的寻常农家子弟,由掌门亲自挑选其中筋骨壮健者,称为“廉生“。间或有某年度收生太少,掌门或元老也会亲身下山,寻找具资质的乡间少年招入青城山,也是“廉生“的一种。

一旦入了山门,过去家世背景全不再过问,一律在山中接受基础锻炼两年。单是这最初两年修练,抵受不住而辞退或逃学下山者,往往已过半数;即便能够挺过这两年,肄业的“山门弟子“亦大多被打发返回本籍。这一等级的出山者,不算作是青城派正式弟子,绝不许向外使用青城派名号,当然更不可设馆授徒。但即使所学仅两年,凭其造诣大多已足应考武举,或是担当镖师、护院等营生,出路已然甚佳。

只有甚少数被认定具有“先天真力“资质,而本人又有志钻研武道的“山门弟子“,才会获晋升为“研修弟子“,进入东首教习场研练真正的青城剑术。到了这个级别,才算是青城派的正式弟子。

“研修弟子“此一级别再无年限(有的终老于青城山也只能停留在此阶段),端视乎其人资质努力,锻炼若干年后如得掌门观察或考核认许,再被送下山“试剑“(“试剑“对象通常为绿林匪盗或邪派妖人),通过后就可升上最高级别的“道传弟子“,得以在“归元堂“挂上名牌,从此移入堂内由掌门亲授,具有修习青城派所有高级奥秘的资格(因此又俗称“入室弟子“)。这是青城山上每一个握剑者的梦想。

其他名门大派,收录和筛选弟子的制度也都大同小异。要一代代把顶尖武道传承下去,必定不断从大量有志者里拣选精英加以培养;武者欲练出实战功夫,也必要跟众多不同资质、体格、习性的同门日夕互相砥砺较量。只有三几名师徒的秘密高超门派——这种东西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就算存在,实际武功水平也“高超“不到哪儿去。